短篇小说 说到这个问题以前,我想在题目下加上一个子题,比较明白。 “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 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和近二十 年来中国短篇小说 的发展。” 因为许多人印象里意识里的短篇小说,和我写到的说起的,可能是两样不同的 东西,所以我还要老老实实声明一下:这个讨论只能说是个人对于小说一点印象, 一点感想,一点意见,不仅和习惯中的学术庄严标准不相称,恐怕也和前不久确定 的学术一般标准不相称。世界上专家或权威,在另外一时对于短篇小说规定的“定 义”,“原则”,“作法”,和文学批评家所提出的主张说明,到此都暂时失去了 意义。 什么是我所谓的“短篇小说”?要我立个界说,最好的界说,应当是我作品所 表现的种种。若需要归纳下来简单一点,我倒还得想想,另外一时给这个题目作的 说明,现在是不是还可应用。三年前我在师范学院国文会讨论会上,谈起“小说作 者和读者”时,把小说看成“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因为既然是人事, 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 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 事,单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须把人事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 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才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我并不觉得小说必须很“美丽”,因为美丽是在文字辞藻以外可以求得的东西。 我也不觉得小说需要很“经济”,因为即或是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并不是这个作 品成功的唯一条件。我只说要很“恰当”,这恰当意义,在使用文字上,就容许不 怕数量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故事内容呢,无所谓“真”,亦无所谓 “伪”(更无深刻平凡区别),要的只是那个“恰当”。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 全篇分配更要恰当。作品的成功条件,就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 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词的意思,并不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 “做好人”的理想,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 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乡 愿道德,社会虽异常需要,有许多简便方法工具可以利用,“上帝”或“鬼神”, “青年会” 或“新生活” ,或对付他们的心,或对付他们的行为,都可望从那个 “多数”方面产生效果。不必要文学来作。至于小说可作的事,却远比这个重大, 也远比这个困难。如象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爱憎取予,理解人的神 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生命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为任 何书籍所无从企及。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须在 他的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的打算,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 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到一个崇高理想上去。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 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兴趣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 然也就是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推动或执行这个工作,文学作品实在比较别的东 西更其相宜。若说得夸大一点,到近代,别的工具都已办不了时,唯有“小说”还 能担当这种艰巨。原因简单而明白:小说既以人事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 的抒情,一切有关人类向上的抽象原则学说,无一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 发展中。印刷术的进步,交通工具的进步,既得到分布的便利,更便利的还是近千 年来读者传统的习惯,即多数认识文字的人,从一个故事取得娱乐与教育的习惯, 在中国还好好存在。加之用文学作品来耗费他个人剩余生命,取得人生教育,从近 三十年来年青学生方面说,在社会心理上即贤于博弈。所以在过去,《三国志》或 《红楼梦》所有的成就,显然不是用别的工具可以如此简便完成的。 在当前,几个优秀作家在国民心理影响上,也不是什么作官的专家部长委员可 办到的。 在将来,一个文学作者若具有一 种崇高人生理想,这理想希望它在读者 生命中保有一种势力,将依然是件极其容易事情。用“小说”来代替“经典”,这 种大胆看法,目前虽好象有点荒唐,却近于将来的事实。 这是我三年前对于小说的解释,说的虽只是“小说”,把它放在“短篇小说” 上,似乎还说得通。这种看法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是不是?不过真正可笑的还在 后面,因为我个人还要从这个观点上来写三十年!二十年在中国历史上,算不得一 个数目,但在个人生命中,也就够瞧了。这种生命的投资,普通聪明人是不干的! 有人觉得好笑以外也许还要有点奇怪,即从我说这问题一点钟两点钟得来的印 象,和你们事先所猜想到的,读十年书听十年讲记忆中所保留的,很可能都不大相 合。说说完了,于是散会。散会以后,有的人还当作笑话,继续谈论下去,有的人 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大南门,预备去看九点场电影,有的人说不定回到宿舍,还要骂 骂“狗屁狗屁,岂有此理”。这样或那样,总而言之,是不可免的。过了三点钟后, 这个问题所能引起的一点小小纷乱也差不多就完事了。这也就正和我所要说的题目 相合,与一个“短篇小说”在读者生命中所占有的地位相合,讲的或写的,好些情 形都差不多。这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那么一点儿,所要处理的,说他是作者人生 的经验也好,是人生的感想也好,再不然,就说他是人生的梦也好。总之,作者所 能保留到作品中的并不多, 或者是一 闪光,一个微笑,以及一瞥即成过去的小小 悲剧, 又或是一 个人濒临生死边缘作的短期挣扎。不管它是什么,都必然受种种 限制,受题材、文字以及读者听者那个“不同的心”所限制。所以看过或听过后, 自然同样不久完事。不完事的或者是从这个问题的说明、表现方式上,见出作者一 点语言文字的风格和性格,以及处理题材那点匠心独运的巧思,作品中所蕴蓄的人 生感慨与人类爱。如果是讲演,连续到八次以上,从各个观点去说明的结果,或者 能建设出一个明明朗朗的人生态度。如果是作品,一本书也不会给读者相同印象。 至于听一回,看一篇,使对面的即能有会于心,保留一种深刻印象,对少数人言, 即或办得到,对多数人言,是无可希望的! 新文学中的短篇小说,系随同二十二年前那个五四运动发展而来。文学运动本 在五四运动以前,民六左右,即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提出来,却因五四运动得 到“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机会。当时谈思想解放和社会改造,最先得到解放是文 字,即语体文的自由运用。思想解放社会改造问题,一般讨论还受相当限制时,在 文学作品试验上,就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从试验中日有进步,且得到一个“多数” (学生)的拥护与承认。虽另外还有个“多数”(旧文人与顽固汉)在冷嘲恶咒, 它依然在幼稚中发育成长,不到六七年,大势所趋,新的中国文学史,就只有白话 文学作品可记载了。谈到这点过去时,其实应当分开来说说,因为各部门作品的发 展经过和它的命运,是不大相同的。 新诗革命当时最与传统相反,情形最热闹,最引起社会注意(作者极兴奋,批 评者亦极兴奋),同时又最成为问题,即大部分作品是否算得是“诗”的问题。 戏剧在那里讨论社会问题,处理思想问题,因之有“问题”而无“艺术”,初 期作者成绩也就只是热闹,作品并不多,且不怎么好。 小说发展得平平常常,规规矩矩,不如诗那么因自由而受反对,又不如戏那么 因庄严而抱期望,可是在极短期间中却已经得到读者认可继续下去。先从学生方面 取得读者,随即从社会方面取得更多的读者,因此奠定了新文学基础,并奠定了新 出版业的基矗若就近二十年来过去作个总结算,看看这二十年的发展,作者多,读 者多,影响大,成就好,实应当推短篇小说。这原因加以分析,就可知道一是起始 即发展得比较正常,作品又得到个自由竞争机会,新陈代谢作用大些,前仆后继, 人材辈出,从作品中沙中捡金,沙子多金屑也就不少。其次即是有个读者传统习惯, 来接受作品,同时还刺激鼓励优秀作品产生。 若讨论到“短篇小说”的前途时,我们会觉得它似乎是无什么“出路”的。他 的光荣差不多已经变成为“过去”了。 它将不如长篇小说,不如戏剧,甚至于不如杂文热闹。长篇小说从作品中铸造 人物,铺叙故事又无限制,近二十年来社会的变,近五年来世界的变,影响到一人 或一群人的事,无一不可以组织到故事中。一个长篇如安排得法,即可得到历史的 意义,历史的价值,它且更容易从旧小说读者中吸收那个多数读者,它的成功伟大 性是极显明的。戏剧娱乐性多,容易成为大时代中都会的点缀物,能繁荣商业市面, 也能繁荣政治市面,所以不仅好作品容易露面,即本身十分浅薄的作品,有时说不 定在官定价值和市定价值两方面,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说,费力而不 容易讨好,将不免和目前我们这个学校中的“国文系”情形相同,在习惯上还存在, 事实上却好象对社会不大有什么用处,无出路是命定了的。 不过我想在大家都忘不了“出路”,多数人都被“出路”弄昏了头的时候,来 在“国文学会”的讨论会上,给“短篇小说”重新算个命,推测推测它未来可能是 个什么情形。有出路未必是好东西,这个我们从跑银行的大学生,有销路的杂志, 和得奖的作品即可见到一二。那么,无出路的短篇小说,还会不会有好作者和好作 品?从这部门作品中,我们还能不能保留一点希望,认为它对中国新文学前途,尚 有贡献? 要我答复我将说“有办法的”。它的转机即因为是“无出路”。 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作作。社会 一般事业都容许侥幸投机,作伪取巧,用极小气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说” 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花样不来,擅长“政术”的分子决不会来摸它。“天才” 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即以从事写作的同道来说,把写短篇小说作 终生事业,都明白它不大经济。这一来倒好了。短篇小说的写作,虽表面上与一般 文学作品情形相差不多,作者的兴趣或信仰,却已和别的作者不相同了。 支持一个作者的信心,除初期写作,可望从“读者爱好”增加他一点愉快,从 事此道十年八年后,尚能继续下去的,作者那个“创造的心”,就必得从另外找个 根据。很可能从外面刺激凌轹,转成为自内而发的趋势。作者产生作品那点“动力”, 和对于作品的态度,都慢慢的会从普通“成功”,转为自我完成,从“附会政策”, 转为“说明人生”。这个转变也可说是环境逼成的,然而,正是进步所必需的。由 于作者写作的态度心境不同,似乎就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 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的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 照近二十年来的文坛风气,一个作家一和“艺术”接近,也许因此一来,他就 应当叫作“落伍” 了, 叫作“反动”了,他的作品并且就要被什么“检查”了, “批评”了,他的主张意见就要被“围剿”了,“扬弃”了。但我们可不必为这事 情担心。这一切不过是一堆“词”而已,词是照例摇撼不倒作品的。作品虽用纸张 印成,有些国家在作品上浇了些煤油,放火去烧它,还无结果!二三子玩玩字词, 用作自得其乐的消遣,未尝无意义。若想用它作符咒,来消灭优秀作品,其无结果 是用不着龟筮卜算的。“落伍”是被证明已经“老朽”,“反动”,又是被裁判得 受点处分,使用的意义虽都相当厉害,有时竟好象还和“侦探告密”“坐牢杀头” 这类事情牵连在一 处。 但文人用来加到文人头上时,除了满足一种卑鄙的陷害本 能,是并无何等意义,不用担心吓怕的。因为这种词用惯后,用多后,明眼人都知 道这对于一个诚实的作家,是不会有何作用的。文学还是文学,作品公正的审判人 是“时间”(从每个人生命中流过的时间),作品在读者与时间中受试验,好的存 在,且可能长久存在,坏的消灭,即一时间偶然侥幸,迟早间终必消灭。一个作者 真正可怕的事,是无作品而充作家,或写点非驴非马作品应景凑趣,门面总算支持 了,却受不了那个试验,在试验中即黯然无光。 日月流转,即用过去二十年事实作个例,试回头看看这段短短路上的陈迹,也 可长人不少见识。当时文坛逐鹿,恰如运动场上赛跑,上千种不同的人物,穿着各 式各样的花背心和运动鞋,用各自习惯的姿势,从跑道一端起始,飞奔而前。就中 有仅仅跑完一个圈子,即已力不从心,摇摇头退下场了的。有跑到三五个圈子,个 人独在前面,即以为大功告成而不再干的。有一面跑一面还打量到做点别的节省气 力事情,因此装作摔了一跤,脚一跛一跛向公务员丛中消失了的。 也有得到亲戚、朋友、老板、爱人在旁拍巴掌叫好,自己却实在无出息,一阵 子也败溃下来的。 大致的说来,跑到三五 年后,剩下的人数已不甚多。虽随时都 有新补充分子上场,跑到十年后,剩下的可望到达终点的人就不过十来位了。设若 这个竞赛是无终点的,每个人的终点即是死,工作的需要是发自于内的一点做人气 概,以及支持三五十年的韧性,跑到后来很可能观众都不声不响,不拍掌也不叫好, 多数作家难以为继,原是极其自然的。所以每三五年照例都有几个雄赳赳的人物, 写了些得商人出力、读者花钱、同道捧尝官家道贺的作品,结果只在短短“时间” 淘冶中,作品即已若存若亡,本人且有改业经商,发了三五万横财,讨个如夫人在 家纳福的。或改业从政,作个小小公务员,写点子虚乌有报告的。或傍个小官,代 笔做做秘书,安分乐生混日子下去的。 这些人倒真是得到了很好的出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历史虽短,也就够令 人深思! “得到多数”虽已成为一种社会习惯,在文学发展中,倒也许正要借重“时间”, 把那个平庸无用的多数作家淘汰掉,让那个真有作为诚敬从事的少数,在极困难挫 折中受试验,慢慢的有所表现,反而可望见出一点成绩。(三五个有好作品的作家, 事实上比三五百挂名作家更为明日社会所需要,原是显然明白的。)对这个少数作 家而言,我觉得他们的工作,正不妨从“文学”方面拉开,安放到“艺术”里去, 因为它的写作心理状态,即容易与流行文学观日见背驰,已渐渐和过去中国一般艺 术家相近。他不是为“出路”而写作,这个意见是我十三年前提起过的,我以为值 得旧事重提,和大家讨论讨论。 记得是民国十七年秋天,徐志摩先生要我去一个私立大学讲“现代中国小说”, 上堂时,但见百十个人头在下面转动,我知道许多“脑子”也一定在同样转动。我 心想:“和这些来看我讲演的人,我说些什么较好?”所以就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请你们让我休息十分钟吧。”我意思倒是咱们大家看看,比比谁看得深。我当然 就在那里休息,实在说就是给大家欣赏我那个乱蓬蓬的头,那种狼狈神气。到末后, 我开口了,一 说就是两点钟。下课钟响后,走到长廊子上时,听到前面两个人说, “他究竟说些什么?”这种讲演从一般习惯看来,自然是失败了。那次“看”的人 可能比“听”的人多,看的人或许还保留一个印象,听的人大致都早已忘掉了。忘 不掉的只有我自己,因为算是用“人”教育“我”,真正上了一课。 这一课使我明白文字和语言、视和听给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我写的小说, 正因为与一般作品不大相同,人读它时觉得还新鲜,也似乎还能领会所要表现的思 想内容。至于听到我说起小说写作,却又因为解释的与一般说法不同,与流行见解 不合, 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了。这对于我个人,真是一 种离奇的教育。它刺激我在 近十年中,继续用各种方式去试验,写了一些作品和读者对面。我写到的一堆故事, 或者即已说明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和态度,若不曾从我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这种 单独的讲演,是只会作成你们的复述那个“他究竟是说什么”印象的。 其实当时说的并不稀奇古怪,不过太诚实一点罢了。“诚实”二字虽常常被文 学作家和理论家提出,可是大多数人照例都怕和诚实对面。因为它似乎是个乡巴佬 使用的名词,附于这个名词下的是:坦白,责任,超越功利而忠贞不易,超越得失 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把这名词带到都市上来,对“玩”文学的人实在是毫无用处的。 其实正是文学从商业转入政治,“艺术”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缩成一个零。 以能体会时代风气写平庸作品自夸的,就大有其人。这些人或仿佛十分前进,或俨 然异常忠实,用阿谀“群众”或阿谀“老板”方式,认为即可得到伟大成就。另外 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认幽默为人生第一,超脱潇洒的用个玩票白相态度来有所写作, 谐趣气氛的无节制,人生在作者笔下,即普遍成为漫画化。“浅显明白”的原则支 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够如此,即因为这个原则正可当做作品草率马虎的文饰。 风气所趋,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种预定的公式上写他的传奇,产生并完成他 “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个滑稽讽笑的态度,来写他的无风格、无性格、平庸乏 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标所在是“得到多数”。用的是什么方法,所得 到的又是什么,都不在意。 关于这一点,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不成的。社会的混乱,如果一部分属于一般 抽象原则价值的崩溃,作者还有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应当在作品中将一个新的原则 重建起来。应当承认作品完美即为一种秩序。一切社会的预言者,本身必须坚实而 壮健,才能够将预言传递给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还得有个瞻望远景的习惯, 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还有群众!新的文学要它有新意,且容许包含一个人生向上的 信仰,或对国家未来的憧憬,必需得从另外一种心理状态来看文学,写作品,即超 越商业习惯上的“成功”,完全如一个老式艺术家制作一件艺术品的虔敬倾心来处 理,来安排。最高的快乐从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这种文学观自然与当时 “潮流”不大相合,所以对我本来怀有好感的,以为我莫名其妙,对我素无好感的, 就说这叫做“落伍”“反动”。不过若注意到这是从左右两方面来的诅咒,就只能 令人苦笑了。 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特点照例“相当顽固”,所以虽被派“落伍”了十三 年,将来说不定还要被文坛除名,还依然认为一个作者不将作品与“商业”“政策” 混在一处,他脑子会清明一些。他不懂商业或政治,且极可能把作品也写得象样些。 他若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肯从中国传统艺术品取得一点知识,必将增加他个人生 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话,这点教育不会使他堕落的!如果他会从传 统接受教育,得到启迪或暗示,有助于他的作品完整、深刻与美丽,并增加作品传 递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极自然的。 我说的传统,意思并不是指从史传以来,涉及人事人性的叙述,两千多年来早 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么承受传统毫无意义可言。主要的是有个传统艺术空 气,以及产生这种种艺术品的心理习惯,在这种艺术空气心理习惯中,过去中国人 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 样不同方法,来处理这个人此一时或彼一时的梦。艺术品的形成,都从支配材料着 手,艺术制作的传统,即一面承认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质注入他个人的想象 和感情。虽加人工,原则上却又始终能保留那个物性天然的素朴。明白这个传统特 点,我们就会明白中国文学可告给作家的,并不算多,中国一般艺术品告给我们的, 实在太多太多了。 试从两种艺术品的制作心理状态,来看看它与现代短篇小说的相通处,也是件 极有意义的事情。一由绘画涂抹发展而成的文字,一由石器刮削发展而成的雕刻, 不问它是文人艺术或应用艺术,艺术品之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 和性格的独创上。从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远存在,从形式方面言,又有个社会 习惯限制。 然而一个优秀作家, 却能够于限制中运用“巧思”,见出“风格”和 “性格”。 说夸张一点,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远具有上帝造物的大 胆与自由,却又极端小心,从不滥用那点大胆与自由超过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 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 把线, 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 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在过去,曾经产生过无数精美的绘画,形制完整的铜器或玉 器,美丽温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质料无不超卓的漆器。在当前或未来,若能用它到 短篇小说写作上,用得其法,自然会有些珠玉作品,留到这个人间。这些作品的存 在,虽若无补于当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们那个时代一样,作者或传说饿死, 或传说穷死,都缘于工作与当时价值标准不合。然而百年后或千载后的读者,反而 唯有从这种作品中,取得一点生命力量,或发现一点智慧之光。 制砚石的高手,选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头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 质中小小毛病处,因材使用作一个小小虫蚀,一个小池,增加它的装饰性,一切都 全看作者的设计,从设计上见出优秀与拙劣。一个精美砚石和一个优秀短篇小说, 制作的心理状态(即如何去运用那点创造的心),情形应当约略相同。不同的为材 料,一是石头,顽固而坚硬的石头,一是人生,复杂万状充满可塑性的人生。可是 不拘是石头还是人生,若缺少那点创造者的“匠心独运”,是不会成为特出艺术品 的。关于这件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比我们似乎早明白了两百年。他不仅把 石头比人,还用雕刻家的手法,来表现大观园中每一个人物,从语言行为中见身分 性情,使两世纪后读者,还仿佛可看到这些纸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乐爱憎 感觉的生物。(谈历史的多称道乾隆时代,其实那个辉辉煌煌的时代,除了遗留下 一部《红楼梦》可作象征,别的作品早完了!)再从宋元以来中国人所作小幅绘画 上注意。我们也可就那些优美作品设计中,见出短篇小说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 这些绘画无论是以人事为题材,以花草鸟兽云树水石为题材,“似真”“逼真” 都不是艺术品最高的成就,重要处全在“设计”。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 彩, 什么地方竟留下一 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 白处不著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 短篇小说的作者,能从一般艺术鉴赏中,涵养那个创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 现人性,表现生命的形式,有助于作品的完美,是无可疑的。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 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 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产生 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 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 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 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说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据个人私意,也可以那么说,实 有待于少数作者,是否具有勇气肯从一个广泛的旧的传统最好艺术品中,来学习取 得那个创造的心,印象中保留着无数优秀艺术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满活泼生机, 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来在一个新的观点上,尝试他所努力从事的理想 事业。 ……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讲 五月二十日在昆明校正 ------------ 网络图书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