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忆翔鹤 ——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们一段生活的点点滴滴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北京已约一年,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侧 屋一间既湿且霉的小小房间中,看我能看的一些小书,和另外那本包罗万有用人事 写成的“大书”,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却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经常来到会馆看望 我的一个表弟,先我两年到北京的农业大学学生,却担心我独住在会馆里,时间久 了不是个办法。特意在沙滩附近银闸胡同一个公寓里,为我找到一个小小房间,并 介绍些朋友,用意是让我在新环境里多接近些文化和文化人,减少一点寂寞,心情 会开朗些。 住处原是个贮煤间。因为受“五 四”影响,来京穷学生日多,掌柜的 把这个贮煤间加以改造,临时开个窗口,纵横钉上四根细木条,用高丽纸糊好,搁 上一个小小写字桌,装上一扇旧门,让我这么一个体重不到一 百磅的乡下佬住下。 我为这个仅可容膝安身处,取了一个既符合实际又略带穷秀才酸味的名称,“窄而 霉小斋”,就泰然坦然住下来了。生活虽还近于无望无助的悬在空中,气概倒很好, 从不感到消沉气馁。给朋友印象,且可说生气虎虎,憨劲十足。主要原因,除了我 在军队中照严格等级制度,由班长到军长约四十级的什么长,具体压在我头上心上 的沉重分量已完全摆脱,且明确意识到是在真正十分自由的处理我的当前,并创造 我的未来。此外还有三根坚固结实支柱共同支撑住了我,即“朋友”,“环境”和 “社会风气”。 原来一年中,我先后在农业大学、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就相熟了约三十个人。 农大的多属湖南同乡。两间宿舍共有十二个床位,只住下八个学生,共同自办伙食, 生活中充满了家庭空气。当时应考学农业的并不多,每月既有二十五元公费,学校 对学生还特别优待。农场的蔬菜瓜果,秋收时,每一学生都有一份。实验农场大白 菜品种特别好,每年每人可分一二百斤,一齐埋在宿舍前砂地里。千八百斤大卷心 菜,足够三四个月消费。新引进的台湾种矮脚白鸡,用特配饲料喂养。下蛋特别勤, 园艺系学生,也可用比市场减半价钱,每月分配一定分量。我因表弟在农大读书, 早经常成为不速之客,留下住宿三五天是常有事。还记得有一次雪后天晴,和郁达 夫先生、陈翔鹤、赵其文共同踏雪出平则门,一直走到罗道庄,在学校吃了一顿饭, 大家都十分满意开心。因为上桌的菜有来自苗乡山城的鹌鹑和胡葱酸菜,新化的菌 子油,汉寿石门的风鸡风鱼,在北京任何饭馆里都吃不到的全上了桌子。 这八个同乡不久毕业回转家乡后,正值北伐成功,因此其中六个人,都成了县 农会主席,过了一阵不易设想充满希望的兴奋热闹日子,“马日事变”倏然而来, 便在军阀屠刀下一同牺牲了。 第二部分朋友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当时校址还在盔甲厂,由认识董景天(即 董秋斯)开始。董原来正当选学生会主席,照习惯,即兼任校长室的秘书。初到他 学校拜访时,就睡在他独住小楼地板上,天上地下谈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已有点招 架不住,我还若无其事。到晚上又继续谈下去,一直三夜,把他几乎拖垮,但他对 我却已感到极大兴趣,十分满意。于是由董景天介绍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 刘廷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燕大虽是个教 会大学,可是学生活动也得到较大便利。当北伐军到达武汉时,这些朋友多已在武 汉工作。不久国共分裂,部分还参加了广州暴动,牺牲了一半人。活着的陆续逃回 上海租界潜伏待时。一九二八——二九年左右,在景天家中,我还有机会见到张采 真、刘潜初等五六人多次,谈了不少武汉前后情况,和广州暴动失败种种。(和斯 沫特莱相识,也是在董家。)随后不久,这些朋友就又离开了上海,各以不同灾难 成了“古人”。解放后,唯一还过从的,只剩下董景天一人。 我们友谊始终极好。我在工作中的点滴成就,都使他特别高兴。他译的托尔斯 泰名著,每一种印出时,必把错字一一改正后,给我一册作为纪念。不幸在我一九 七一年从湖北干校回京时,董已因病故去二三月了。真是良友云亡,令人心痛。 第三部分朋友,即迁居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 湖南人有刘梦苇、黎锦明、王三辛……四川人有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相处既 近, 接触机会也更多。几个人且经常同在沙滩附近小饭店同座共食。就中一 部分 是北大正式学生, 一部分和我情形相近,受了点“五 四”影响,来到北京,为继 续接受文学革命熏陶, 引起了一 点幻想童心,有所探索有所期待而来的。当时这 种年轻人在红楼附近地区住下,比住东西二斋的正规学生大致还多数倍。 有短短时期就失望离开的,也有一住三年五载的,有的对于文学社团发生兴趣, 有的始终是单干户。共同影响到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各有不同成就。 近人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的伟大处时,多只赞美他提倡的“学术自由”, 选择教师不拘一格,能兼容并包,具有远见与博识。可极少注意过学术思想开放以 外,同时对学校大门也全面敞开,学校听课十分自由,影响实格外深刻而广泛。这 种学习方面的方便,以红楼为中心,几十个大小公寓,所形成的活泼文化学术空气, 不仅国内少有,即在北京别的学校也希见。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大学术上的自由 空气,必需肯定学校大门敞开的办法,不仅促进了北方文学的成就,更酝酿储蓄了 一种社会动力,影响到后来社会的发展。 因为当时“五四”虽成了尾声,几个报纸副刊,几个此兴彼起的文学新社团, 和大小文学刊物,都由于学生来自全国,刊物因之分布面广,也具有全国性。 我就是在这时节和翔鹤及另外几个朋友相识,而且比较往来亲密的。记得炜谟 当时是北大英文系高材生,特别受学校几位名教师推重,性格比较内向,兴趣偏于 研究翻译,对我却十分殷勤体贴。其文则长于办事,后来我在《现代评论》当发报 员时,其文已担任经理会计一类职务。翔鹤住中老胡同,经济条件似较一般朋友好 些,房中好几个书架,中外文书籍都比较多,新旧书分别搁放,清理得十分整齐。 兴趣偏于新旧文学的欣赏,对创作兴趣却不大。三人在人生经验和学识上,都比我 成熟得多,但对于社会这本“大书”的阅读,可都不如我接触面广阔,也不如我那 么注意认真仔细。 正因为我们性情经历上不同处,在相互补充情形下,大家不只谈得来,且相处 极好。我和翔鹤同另外一些朋友就活在二 十年代前期,这么一个范围窄狭生活中, 各凭自己不同机会、不同客观条件和主观愿望,接受所能得到的一份教育,也影响 到后来各自不同的发展,有些近于离奇不经的偶然性,有些又若有个规律,可以于 事后贯串起来成一条线索,明白一 部分却近于必然性。 因为特别机会,一九二五——二六年间,我在香山慈幼院图书馆作了个小职员, 住在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住处原本是清初泥塑四大天王所占据,香山寺既改 成香山饭店,学生用破除迷信为理由,把彩塑天王捣毁后,由学校改成几间单身职 员临时宿舍。别的职员因为上下极不方便,多不乐意搬到那个宿舍去。我算是第一 个搬进的活人。翔鹤从我信中知道这新住处奇特环境后,不久就充满兴趣,骑了毛 驴到颐和园,换了一匹小毛驴,上香山来寻幽访胜,成了我住处的客人,在那简陋 宿舍中,和我同过了三天不易忘却的日子。 双清那个悬空行宫虽还有活人住下,平时照例只两个花匠看守。香山饭店已油 漆一新,挂了营业牌子,当时除了四个白衣伙计管理灯水,还并无一个客人。半山 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萨去掉后,到处一片空虚荒凉,白日里也时有狐兔出没, 正和《聊斋志异》故事情景相通。我住处门外下一段陡石阶,就到了那两株著名的 大松树旁边。我们在那两株“听法松”边畅谈了三天。每谈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 的静寂,清冷月光从松枝间筛下细碎影子到两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尘世的纷扰, 但也不免鬼气阴森,给我们留下个清幽绝伦的印象。所以经过半个世纪,还明明朗 朗留在记忆中,不易忘却。解放后不久,翔鹤由四川来北京工作,我们第一次相见, 提及香山旧事,他还记得我曾在大松树前,抱了一面琵琶,为他弹过“梵王宫”曲 子。大约因为初学,他说,弹得可真蹩脚,听来不成个腔调,远不如陶潜挥“无弦 琴”有意思。我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件乐器,至于曲调,大致还是从刘天华先生处 间接学来的。这件乐器,它的来处和去踪,可通通忘了。 翔鹤在香山那几天,我还记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从慈幼院大厨房取来, 只是几个粗面冷馒头,一碟水疙瘩咸菜。饮水是从香山饭店借用个洋铁壶打来的。 早上洗脸,也照我平时马虎应差习惯,若不是从“双清”旁山溪沟里,就那一线细 流, 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里,就得下山约走五十 级陡峻石台阶,到山半腰那个 小池塘旁石龙头口流水处,挹取活泉水对付过去。一切都简陋草率得可笑惊人。一 面是穷,我还不曾学会在饮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过得象样些。另一面是环境 的清幽离奇处,早晚空气都充满了松树的香味,和间或由双清那个荷塘飘来的荷花 淡香。主客间所以都并不感觉到什么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觉得充满了难得的 野趣,真是十分欢快。使我深一层认识到,生长于大都市的翔鹤,出于性情上的熏 染,受陶渊明、嵇康作品中反映的洒脱离俗影响实已较深;和我来自乡下,虽不欢 喜城市却并不厌恶城市,入城虽再久又永远还象乡巴佬的情形,心情上似同实异的 差别。因此正当他羡慕我的新居环境象个“洞天福地”,我新的工作从任何方面说 来也是难得的幸运时,我却过不多久,又不声不响,抛下了这个燕京二十八景之一 的两株八百年老松树, 且并不曾正式向顶头上司告别, 就挟了一小网篮破书,一 口气跑到静宜园宫门口,雇了个秀眼小毛驴,下了山,和当年鲁智深一样,返回了 “人间”。依旧在那个公寓小窝里,过我那种前路茫茫穷学生生活了。生活上虽依 旧毫无把握,情绪上却自以为又得到完全自由独立,继续进行我第一阶段的自我教 育。一面阅读我所能到手用不同文体写成的新旧文学作品,另一面更充满热情和耐 心,来阅读用人事组成的那本内容无比丰富充实的“大书”了。在风雨中颠簸生长 的草木,必然比在温室荫蔽中培育的更结实强剑对我而言,也更切合实际。个人在 生活处理上,或许一生将是个永远彻底败北者,但在工作上的坚持和韧性,半个世 纪来,还象对得起这个生命。这种坚毅持久、不以一时成败得失而改型走样,自然 包括有每一阶段一些年岁较长的友好,由于对我有较深认识、理解而产生无限同情 和支持密切相关。回溯半世纪前第一阶段的生活和学习,炜谟、其文和翔鹤的影响, 显明在我生长过程中,都占据一定位置。我此后工作积累点滴成就,都和这份友谊 分不开。换句话说,我的工作成就里,都浸透有几个朋友澹而持久古典友谊素朴性 情人格一部分。后来生活随同社会发展中,经常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始终能具一 种希望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复站起,当十年浩劫及身时,在湖北双溪,某一时血 压高达二百五十度,心目还不眩瞀失去节度,总还觉得人生百年长勤,死者完事, 生者却宜有以自励。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温习中,总使 我感觉到生命里便回复了一种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鹤虽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 在我印象中,却还依旧完全是个富有生气的活人。 一九八○年八月十日作于北京 ------------- 网络图书 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