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枪兵的护卫下,他们开始启程了,也真正地开始进入了大沙漠,白振英这才 了解不毛之地真正意义。 沙漠中不是全部细沙,大部份还是细小的石子,被风卷起来,打在人身上,像 针刺般地疼。 还好,他们选择的路线是沿着孔雀河上溯,第一夜歇在罗布尔湖畔,在这里会 合了乌赛珍牧民枪队的另一部份,他们是来打前哨的,总共有二十多人,加上先前 随行的十六个人,总计是四十名,全是精壮的青年,也是乌赛珍的忠贞臣民,每个 人都对乌赛珍非常尊敬。 晚上宿营的时候,白振英也第一次领略到塞上的营火风光,那四十名枪兵中, 居然有六个少女。 她们在马上的矫捷不亚于男子,可是宿营下来,她们换上了少女的服装,在干 柴架成的火堆旁,以美妙的歌喉,唱出了古老的牧歌,竟是曼妙动听,悦耳万分。 白振英赞叹地道:“美,真美,关大哥跟我说起草原风光时,就使我十分向往, 所以这次我不辞千里,跋涉前来,就是想领略一下,身经目睹之后,发觉比他所说 的还要美,这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乌赛珍笑道:“塞外是古时代的西域,维吾尔人本是音乐民族,每个人都有天 赋的好嗓子,每个人都会唱歌,我们在没有语言之前,就先有了音乐,最初大家就 是以歌唱来传达思想的,重要的聚会时,两个部落还是用歌唱来互相谈判,因为在 歌唱中,情绪不会激动,即使是粗俗的诟骂,也被歌唱美化了,听来不太刺耳。” 白振英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中国的乐器,很多是由西域流传过去的胡乐, 像琵琶、胡琴等,本来都是胡乐,现在已演变成国乐的主流了。” 他满足地伸展一下四肢,躺在毡子上,望看蓝天中闪烁的明星,叹着道:“这 真是一个美丽而充满欢乐的地方。” 乌赛珍笑道:“白先生怎么会有这种看法呢?” “刚才我听了十几只歌,歌词由你翻译给我听了,每一首都是充满了欢乐,即 使是远征的骊歌,明知一去就可能是死别,但是仍然以欢笑祝福代替了悲伤,似乎 维吾尔人从来都不知道有悲伤。” 乌赛珍肃容道:“是的!天山儿女不懂得悲哀,不懂得流泪,因为他们没有时 间悲哀,没有时间流泪,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想像中快乐,省政府虽然设了保护边疆 民族的法令,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执行。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在受着许各无形的 侵略,完全靠我们白己的力量才保护自己。沙漠虽然有美丽的一面,但比起中原的 河山,仍是逊色多了,在这里求生非常困难,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中,充满了辛 酸,但是我们不放弃这种传统,不离开沙漠,因为它不但是我们生长的地方,也是 我们最可靠的保护者,如果不是这一片天然的屏障阻遏了很多的入侵者,维吾尔人 恐怕连这一片净土也难以保全了。” 白振英不禁默然,片刻后才道:“乌小姐,传统固然要保存,但是时代在进步 中。” 乌赛珍笑笑道:“我不反对进步,可是有很多人不是为帮助我们而来的,他们 是存着劫持的目的而来的。” 白振英刚要开口,乌赛珍已愤然地道:“他们看中了大山脚下的野马,便成群 地滥捕,他们要牛羊,却不愿意花劳力来饱养,为了淘金沙,任意破坏水源,断绝 牧人的生计,安西敦煌城里,都有维吾尔的女郎在被迫卖淫,这些可怜的女孩子, 都是半抢半骗诱拐而去的,因为不是我这一族的,所以我没去追究,但现在的半云 天,想要席卷我们的牧场,我就容不得他如此张狂,他如果敢来侵犯,我就给他一 个迎头痛击,那怕血染大漠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她不是一个娇娟的少女,而是一个杀气欢腾的女将军,倒真有点小王 爷的气派了。 白振英自然没话说,乌赛珍叹口气道:“我也知道我这种思想太激烈,也是我 跟关天月格格不合的原因,他喜欢的是温柔娴静的女孩子,可是没法子,我家没有 兄弟,我也没有忘记我有一半维吾尔的血统,对我的族人有责任,我必须挺直了腰 来为保护我的族人而奋斗。” 白振英叹了口气,他感到很难开口,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倒是乌赛珍 自己笑了起来:“白先生,对你说这些很不礼貌,其实我也知道有很多人是抱着开 发边疆的怀抱而来,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很多,但是治安的力量不足保护我们的时 候,我们就必须自卫。家母把我送出去求学,也是要我多学一点,多备一点自卫的 知识,为族人多尽一分责任。” 白振英笑笑道:“国家多乱,岂仅边疆一地为然,中原各地,也是在军阀割据 的状况下,不过这个情形一定会过去的,国家也会真正达到统一的。” 乌赛珍柔媚的一笑道:“但愿那一天早日来到,我也可以卸下我的责任,这一 切虽然是我必须做的,但是我更希望我能过一般普通女孩子的生活。” 由于这么一笑,白振英才发现她女性化的地方,而且也才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一个很美的女孩子,不由得看得呆了,乌赛珍有点诧然地道:“白先生,你怎么了?” 白振英虽然警觉过来。但碧空的新月,柔美的舞影,曼妙的歌声,合组成沙漠 夜间的诗境,仍然浸染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道:“乌小姐,你真美!” 乌赛珍的身子震了一震,然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明朗,没有一点忸怩, 眼睛里闪着光亮道:“真的吗?谢谢你,白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这样夸赞 我。” 白振英说出口后,自觉有点孟浪,直到乌赛珍的反应中没有愠然的表示,他才 放了心,因之也长长地吁了口气:“乌小姐,我是出于衷心的感觉,希望你不要介 意。” 乌赛珍一笑道:“怎么会昵?在大漠上,称赞一个女孩子的美是最受欢迎的祝 词,大漠上的女子跟别处的少女一样,也是希冀着少年儿郎的赞美的,而且她们更 为珍惜,因为大漠的男儿都很真诚坦率,他们不作虚伪的奉承,赞美一个女孩子时, 必然是发自内心的感觉,所以我才特别高兴,因为我有时揽镜自照,发现我并不丑, 可是就没有有一个人对我说过那种话。” “那………是什么缘故昵?难道他们都是瞎子?” 乌赛珍轻轻地一叹:“因为他们都没把我看成个女孩子!” 白振英也笑了道:“怎么会呢?” “从小,父母就把我当男孩子看待,养得我很野,骑马狩猎放牧,甚至于跟男 孩子们一起打架摔角,我很少失败,这并不是他们让我,是我真的胜过他们,天山 下的儿女在竞技中是不知道什么叫谦让的,长大了之后,在附近的人都叫我小王爷, 对一个小王爷是不适用美丽两个字去称赞的,因此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我是个女孩 子。” 白振英笑笑道:“这一点我相信,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也几乎忘了你是个女 孩子,直到你刚才那一笑……” “以前我难道没有对你笑过吗?” “那不是属于女孩子的笑,没有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乌赛珍道:“那又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我也说不上,就像寺庙里观音大士的塑像一样,手拈净瓶杨枝,启唇微笑, 可是这种笑给人的感觉是超然尘世的没有一个人会用美丽来形容观音大士,但如果 以审美的眼光来看,观音大士像实在很美。” 乌赛珍笑道:“白先生,你真是会说话,我想我没有那么神圣庄严,你只是不 好意思说我刁野而已。” 白振英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微笑摇头道:“我没有这种感觉,我只觉得 你很精明能干。” 乌赛珍轻轻一叹:“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那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中国传统的 观念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应该是温柔娴静的、端庄恭顺的………。” 她忽然指指坐在远处的小金宝道:“她美吗?” 白振英有点莫知所措,但还是回答道:“还可以!” 乌赛珍轻叹道:“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承认小金宝很动人、很可爱,每个 人都喜欢跟她亲近一下,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娶她做老婆,跟我一样。” 白振英忙道:“你们怎么可以比拟呢?” 乌赛珍叹了一口气道:“没什么两样,虽然原因不同,但我们似乎都缺少了一 种令人可以相处的条件,连你刚才所说的观音大士在内,我们都是属于男人世界以 外的女人。” 白振英不知道她何以会有这种感触,但是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接腔,乌赛珍又幽 然一叹道:“关天月要跟我解除婚约,我不怪他,因为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妻子。” “这只是一时的误会,慢慢会改变的。” 乌赛珍摇摇头:“不是一时的,从十二岁开始,他就讨厌我,故意躲开我,那 是一种性情上的不相投,勉强结合起来,对大家都是痛苦,所以你见到他后,可以 告诉他,我们的婚约吹了,他可以放心去爱他所爱的人,只是我希望他能维持跟乌 家牧场的友谊,因为我们所代表的不仅是两个牧场,也是两个部族,相互间是唇齿 相依的,如看我们互相仇视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白振英道:“你们的误会很深吗?” 乌赛珍道:“不过我不怪他,因为这些因素是人为的,是有人故意造成的,而 且理屈在我们这边居多,我刚回来的时候,不了解内情,跟他冲突起来,现在我弄 清楚了,对他很抱歉,希望你能代我一致歉意。” 白振英想了一想才道:“乌小姐,你们开诚布公地当面谈一下不好吗?这样也 容易说得开。” “我很愿意,可是他不肯,他连面都不愿意见,要不是有他妹妹在中间拦着, 他几乎要跟我们火拼上了。” “关大哥并不是个冲动的人,我想这中间………” “是的,中间一定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只是他不肯说出来,我也没办法,我 知道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他很深沉,心事都放在肚子里。” 白振英再度默然,不错,关天月就是这样的人,热诚、正直、涵养好、就是过 于深沉,他很能原谅人,但也容易冤枉人,有一次,他的一只金壳怀表丢了,他怀 疑是为一个同学偷的,那个同学的素行很不好,有着顺手牵羊的习惯,而且在关天 月失表后,那个同学忽然阔绰了起来,这更加深了他嫌疑,但是关天月并没有作任 何表示,只是对那个同学较为冷淡而已,直到有一天清扫宿舍,关天月在墙角下找 到了失去的金表,心里很激动,立刻上店里买了一只豪华的纯金挂表,刻上了那个 同学的名字送给他。 白振英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他才说出来。 当时白振英就很不解:“大哥,你虽然怀疑是他偷了你的表,可是你并没有对 谁说起,也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损失,为什么要对他表示歉意呢?” “我虽然没对人说,但是在心里却把他当成了贼,冤屈了他这么久,就是送他 一只新表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 关天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着过人的度量,但也有着太深的主观。 因此白振英对乌赛珍托付给他的这个任务感到惶恐,不错,关天月跟他是有着 亲逾手足的交情,生死与共,但是否能与他共享内心的秘密昵?假如探索不出他内 心的那个结,又何从解开呢? 两个人都陷入深思,夜已深,歌舞已歇,欢笑已阑,牧人们开始架起简单的帐 蓬,准备安歇了。 乌赛珍架了两个单人的帐蓬,自己用一个,另一个给白振英,这种帐篷轻便, 只能挡挡小雨,沙漠上是难得下雨的,那只是代表一种与众不同的身分而已。 可是白振英却把那帐篷让给了小金宝,那使她很感动,哽咽道:“白爷,谢谢 您的盛情,还是您自己用吧,这是小王爷对您的敬意,我那配呢?” 白振英笑了一笑:“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你该用, 在只有一个帐篷的情况下,露天席地应该是男人,没什么别的意思。” 小金宝道:“那儿还有四位姑娘呢。” “我向乌小王爷说过了,她说不必管她们,她们是小王爷的臣属,不敢跟她有 同样的享受,那是他们的传统,但我们不是她的族人,没这个拘束,还是你用吧。” 他抱着自己的毯子,睡到巴山虎的旁边,巴山虎笑道:“白爷,您的一切实在 让人钦佩,乌小王爷对您尤其客气,刚才我问过她的族人,他们也很奇怪,说乌小 王爷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客气过,更没对人这么和气过,她的东西不肯让人碰一下的, 却把她的马送给了您。” 白振英微笑道:“那只是因为我们谈得还投机。” 巴山虎道:“那可不一样,维吾尔的姑娘如果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给一个男 人,那就是爱的表示。” 白振英心中一动,连忙道:“别胡说,她是我关大哥的未婚妻,怎么会有这种 想法呢?” 巴山虎笑笑道:“乌小王爷跟关小王爷这门亲事是吹定了,因为关小王爷又爱 上了自己族的一个姑娘。” “别胡说,那有这种事。” “大漠上的人都知道,以前我是不敢跟您说,乌小王爷也不在乎这门亲事,早 就有意解约了,只是输不下这口气,她是堂堂的小王爷,丈夫让别的女人给抢去了, 面子上太难看,所以才没有接受退婚的要求,现在看看乌小王爷对您挺有意思,大 概会答应关小王爷的要求了。” 白振英心中又是一动道:“那怎么可能呢?” “可能的,乌小王爷不肯答应退婚,除了本身的意气之外,还有着整个部族的 颜面,可是如果乌小王爷能在关小王爷娶那个姑娘前先嫁了人,面子就挽回过来了, 当然这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就行的,必须要婚配的对象跟关小爷差不多,这样才 能让族人心平气和。” 白振英摇手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跟乌小王爷只是才见面的朋友,那里就 谈到这些了。” 巴山虎倒是不敢多说了,因为这种事也不能乱说的,没多久,他已经在旁边呼 呼睡熟了,白振英却两眼睁着,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久久无法合眼。 就在他将要朦胧入睡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他摇醒了,一看却是小金宝,忙问道 :“金宝姑娘,什么事?” 小金宝压低着音道:“白爷………您醒了………恐怕有事。” 白振英爬了起来,看了四周,却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营火还在燃着,有两名维 吾尔的巡逻兵,来回地巡行着,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压低声音道:“不会吧,有 人守卫着,如果有响动他们应该有所警觉的。” 小金宝笑道:“他们是草原上很好的牧人,也是很好的战士,但是他们却不是 胡匪,与半天云那些手下比起来,他们还差得很多,有很多次,整个部队在扎营的 时候,都被半天云卷了去,守卫的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白振英道:“乌小姐日间还跟我谈起过她这支枪队都是经过精选又加以严格训 练的人员,警觉性很高,在五六里外,就能发现敌人的踪迹动静。” “不错,我知道维吾尔有一套传统的追踪秘诀,他们能从蹄印上看出人马行走 的方向,由印上浮沙的厚薄,可以测知蹄迹印上去的时间,他们在露宿时,都是一 边脸贴地,老远就可以听见敌人的马蹄声,不过那对半天云没有用,他要突击时, 绝不会让人摸出来征兆。” “你能确定有动静吗?” 小金宝又侧身听了一下,凝重地点点头道:“是的,现在我已经十分地确定了, 差不多有四十个人,由四面分散着向这边摸近?现在约摸在一里远近处。” 白振英不禁提高了兴趣,站起来要了望,小金宝忙把他按住了道:“白爷,不 能起来,咱们在明处,不能让人知道咱们已经发觉,还是躺着好。” “你怎么知道的呢?我是问你怎么晓得有人过来?” 小金宝苦笑一声:“白爷,我是真心想脱离他们,您不会怀疑是我把他们给勾 来的吧?” “那当然不会,你如果有这个心,就会装着不知道,不会悄悄来告诉我,可是 我对你如何能发现对方的动静,实在感到奇异,你竟好像是会卜算似的。” 她又是一声苦笑:“白爷,我是在贼窝子里出来的,对他们的行动自然清楚, 您仔细听一下就知道了。” 夜空中很寂静,只有远处不时地传来一声声的胡狼的嗥鸣,听来相当的凄厉, 乃问道:“就是这个?” 小金宝点点头,白振英笑道:“那是胡狼的叫嗥,它们是沙漠上的强盗,一到 夜间就开始活动,随处都可以听得见,而且它们是群居的,常以嗥声来互通消息。” “白爷,您对沙漠的情形很熟悉呀。” “这是听关大哥说的,而且第一夜宿在水二娘的地方,巴山虎也告诉我了。他 还说在沙漠上听不见胡狼夜嗥才是件危险的事,因为胡狼常守候在火光的附近,等 待着人走后好来捡取剩余的食物,胡狼不嗥了,就表示有比它们更可怕的东西来了, 那才要特别小心。” 小金宝嫣然地一笑道:“他是个老沙漠,只是还不够老,他没说有什么东西比 胡狼更可怕吗?” 白振英笑道:“胡狼怕火,除非是真正饿得等不及了,否则不敢冒险来攻击的, 当它们准备攻击时,就不会发出声响了,所以狼嗥是一种安全的信号,沙漠上也有 虎豹、沙熊等较大的猛兽,不过不常见!它们多出没在靠山的地方,很少流浪到沙 漠中间来的。” “他漏说了一样,人,也是沙漠真正的强盗,半天云的那一伙,他们此任何野 兽都可怕,胡狼见了他们就逃。” “可是狼嗥声不断,证明没有人接近。” “白爷,您光是听传说是不够的,胡狼是沙漠里最有智慧的野群,它们的叫声 也有很多意义的,有时是招呼同伴,有时是求救,有时是示警,现在叫的一种是为 了求偶。” 白振英笑了起来:“那也是很平常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良宵,狼 既有灵性,也会感到寂寞的。” “白爷,胡狼跟人不一样,它们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春天是它们求偶的季节, 现在是夏天,早已配成了对儿,母狼也开始怀孕了,这时候它们也不再群居,各自 分散过独立的生活,因此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狼群聚在四周,更不应该发出求偶的音 声,现在您明白了吧。” 白振英一震,的确是明白了:“那是由人喊出来的?” “是的,半天云独创的连络法,他们要包围一个营地时,在十里以外就把人员 分散,慢慢地向中间掩近,就以嗥声作为互相呼应连络,现在您可以去通知小王爷 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呢,你早告诉她不是省了口舌?” “白爷,在维吾尔人心中,我还是个贼,如果我过去,还没到帐篷就挨上一枪 了!” 白振英哦了一声道:“那我过去不会引起误会吗?” 小金宝的脸上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不会的,小王爷把她的座骑送给了您, 又跟您谈得如此投契,就算您爬进她的帐篷里,那些人也只会当作没看见。” 白振英红了脸道:“金姑娘,别开玩笑。” 小金宝轻笑道:“白爷,我知道您是打北京来的,那儿的人客气,管窑姐儿都 叫姑娘………” 白振英连忙道:“不!对一般的闺女儿都叫姑娘,举南到北都是如此,你可别 多心。” 小金宝苦笑道:“可是这两个字对我挺刺耳,我干着这个,听着只好认了,现 在不干这个了,我想也有权利请你换个称呼吧,何况我根本又不姓金。” 白振英道:“那是我们湖南的规矩,在姑娘上带一个字用以区别,并不是冠姓 的意思,因为我们那边独家村很多,我家周围几十户,就全是姓白,要是叫白姑娘, 每家的女儿都会答应了,所以我们就用名字上来称呼了。我要是用小金宝的小字, 那又成了小姑娘………” 小金宝道:“如果用宝字,叫成宝姑娘,那又成了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了,我也 没那个命,您还是叫我小金宝吧。” 白振英一笑道:“你对红楼梦倒挺熟。” 小金宝轻叹道:“出来混吗,多少总有机会认识几个字的,大学问的书瞧不懂, 只有那本书还容易明白。” “那也不是一本闲书,很多人专门去研究呢。” “白爷,暂时别谈这个了,您快去通知乌小王爷吧。” 于是,白振英匍匐着向乌赛珍的帐篷爬过去,他倒是怕引起误会,老远就轻喊 着:“乌小姐,我是白振英,有事情要告诉你,你快醒一醒。” 帐篷里没动静,倒是睡在帐篷旁边不远的一个维吾尔女郎醒了,睁着滚圆而亮 的眼睛,脸上带着笑,似乎非常欣赏的样子。白振英感到很窘,只好用手比着道: “我要找乌小姐,告诉她一件很重要的事。” 谁知一个维吾尔女郎却用汉语笑回道:“没关系,白先生,您过去好了,我们 一直希望有个少年郎能揭开小王爷的心而不被踢出来,阿拉大神祝福你幸运。” 白振英的脸更红了,只好低下了头,用更快的速度向帐篷那边爬去,快接近的 时候,他又叫了一声,忽然一支乌黑的枪管从里面伸了出来,对准着白振英。 白振英大急道:“乌小姐,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来告诉你,因为站起来行动 太引人注意,所以才………” 那支枪管将帐门挑了起来,乌赛珍坐在里面笑道:“我知道,我早就醒了,那 支枪只是告诉你我不会睡得那么死,随时都在保持警觉中,也随时在等待着战斗, 请进来!” 白振英从帐门中进去,乌赛珍不但已经作好了战斗的准备,把枪弹都放在一边, 而且还把铺好的褥子掀了起来,用手把浮沙挖了一个浅的浮坑,浮沙堆在两边筑起 了一道简单的屏障,那显然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白振英不禁愕然道:“乌小姐,你已经知道有人要来突袭,老早就做好准备的 工作了?” 乌赛珍微笑道:“我是在沙漠上长大的,对胡狼的叫嗥也听惯了,对于它们在 什么季节求偶,至少比半天云要清楚,半天云用狼嗥作为连络的暗号,方法是很聪 明,只是他对胡狼的习性不够清楚,胡狼不是一年四季都寂寞的。” 白振英吁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必过来了。” 乌赛珍笑笑道:“是小金宝告诉你的吗?” “是的,我是第一次来到大漠,怎么知道狼嗥还有鬼!” 乌赛珍笑问道:“她悄悄到你那儿,就告诉你这个?” “是的,她说她自己过来,怕守卫的人误会。” 乌赛珍一笑道:“不错,她离开帐篷以后,我的枪口就一直对着她,如果她对 你有半点不利的行动,我一枪就可以轰掉她半边脑袋,我的枪法是很准的。” 白振英笑道:“你对她还是没放心?” “我总是该提高点警觉,不过现在我放心了,看来她是决心要脱离半天云那帮 人了。白先生,你会放枪吗?” “我,会一点,在家乡用土铳打过野兔狐狸,我们乡里也不很平静,要防土匪, 又要防乱兵,都有点武器的。” “那就好,这种枪的瞄准要领很简单,我不必再教你了,射程远,火力强,对 著远处的目标,瞄准点放低一点,而且弹药也很充足,因此你放心地射击好了,把 每一个敌人都要封在半里以外,绝不能让他接近。你来得正好,守住另外一边,我 就可以专心朝一边,不必兼顾后方了。” 说着递过一支马枪来,连同两盒子弹,白振英接过道:“我们就在这帐篷里迎 敌?那多不方便,为什么不出去呢?” 乌赛珍笑道:“半天云这次是针对着我来的,如果我在外面,他们很可能会集 中火力来指向我,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准,还是在里面的好。” 白振英道:“可是你在里面放枪,他们不会知道的吗?” “是的,他们不会知道,连我的族人也不会知道,因为你在里面,他们会以为 是你。” 白振英愕然道:“为什么会以为是我呢?” “因为我在很多人面前都射击过,十发里可以命中六七发,那样是很不错的成 绩了,但是还不足以在塞上称得起字号,半天云的手下个个都有十发九中的能耐。” “那么你的命中率究竟有多高呢?” 乌赛珍抬起手中的枪,骄傲地道:“百发百中。” 白振英怔了一怔道:“那为什么又不让人知道呢?” 乌赛珍轻轻的叹了口气:“为了我不愿意处处都占先,更为了我的安全,家父 用人不慎,乌家牧场里已经是充满了盗匪小人,如果我表现得太特出,随时随地都 有挨冷枪的可能,不过,今天我却是为了关天月。” 白振英道:“乌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半天云的目的不仅是我们的乌家牧场,对关家牧场怀着同样的野心,只是关 老伯比较谨慎,那边儿不容易有人潜伏进去,要对付关家牧场,一定是来硬的,关 老伯生性较为爱好和平,他的人手个个忠心可靠,装备上却差一点,他们缺少了一 个压得住阵脚的好枪手,关天月为了加强防卫的力量,已经派人入关去聘枪手了。” 白振英愕然道:“关大哥真的着手去聘枪手了?” “这是她妹妹告诉我的,大概不会错,所以你一来,很多人都以为你是他雇来 的枪手,他们故意找你的麻烦,也就是想试试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枪法。” 白振英苦笑道:“我的样子像个枪手吗?” “不像,但是一个高明的枪手,看起来都不像个枪手。你的表现使他们莫测高 深,这是件好事,今天正好有个机会,让他们把你当作个真正高明的枪手,这样一 来,半天云会对关家牧场提高警觉,暂时不敢下手了。” 白振英摇摇头道:“乌小姐真正用心良苦。” 乌赛珍叹了口气道:“我跟关天月不投机是性情的差异,但至少不是冤家,我 刚回家的时候不明内情,对他很不客气,现在我知道很多事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 造成我们两家冲突的,因此我感到很抱歉,总得为他们尽点心,现在别谈这些了, 注意看前方,特别留心看移动的点子,这种枪的火力很强,有效射程是五百码,一 定要等到对方进入射程后再开抢,然后把他们封在外面。” 白振英道:“你的那些人也该通知他们一声。” 乌赛珍笑笑道:“用不着,他们都醒了,而且也早作了准备了,只是在装作不 知道而已,那样才能诱敌深入,杀他个措手不及,这一战是下马威,准胜不准败的。” 白振英挑开一点帐缝望出去,果然发现那些枪兵们虽然一个个都睡着不动,但 每个人都已把枪抱在胸前了。 胡狼的呜嗥仍是一声声地传着,却已充满了阴森。 乌赛珍轻声道:“白先生,你感到紧张吗?” “还好,稍微有一点,但是还撑得住。” “报奇怪,你不像是正在求学的大学生,倒真像个有经验的枪手,因为你很镇 定,比我还镇定,我倒是有点怕。” 白振英道:“乌小姐,我也害怕的,没有人在这种关头上不害怕,那些要攻过 来的土匪们,心中何尝不怕,但是另有一种力量帮助人克服了恐惧,在他们而言, 是财富与利欲,在我们而言,则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给掠夺者一个痛击,让他 们明白人类跟其他的动物不同,不能以掠夺为其生存的手段,在纪律与正义的约束 下,必须要尊重别人的生存权利,在互爱互助下共同去求生存。” 帐篷中很暗,只有天上星月的微光以及从营火中透过来一点点的光亮,但是他 们在黑暗中已经很久了,瞳孔也跟着放大了,足以看得见大地上一切的动静。 白振英说那番话时,脸上泛出了庄严的光采,使得乌赛珍怔住了,也使她看出 了这个年轻人更深远的内涵。 空气在寂静中,胡狼的叫嗥声像是静止了下来,那表示敌人已经很接近了,像 暴风雨前的宁静。 白振英静静地端着枪,像是一尊神像,乌赛珍被他这种庄严与神圣的态度迷惑 住了,呆呆地凝视着白振英,忘了自己的职守了。 终于在视野中已经可以看见人影的蠕动了,白振英忽然提高了声音:“半天云 手下的哥儿们,不要再接近了。” 乌赛珍吓了一跳,忙道:“白先生,你怎么警告他们呢?” 对方回答的是砰的一声枪响舆一点火光,接着白振英的枪口也冒火了,地下的 影子跳了起来,又倒下不动了。 这是寂静中的第一度接触,也像是大雷雨的第一声前奏,然后噼噼啪啪的枪声 四处响了起来,点点的火花四下闪起,两个守卫的维吾尔战士,也找到了掩蔽的地 形卧倒下来,双方都驳上了火,而且打的很激烈。 进攻的枪火似乎集中在这个帐篷,而且也以白振英这一面的压力最大,不断呼 啸的子弹,穿透了帐篷,或是在帐篷前激起了泥沙,乌赛珍在自己那一面放了几枪, 因为白振英在这一头发的话,使她的部族知道了乌赛珍是在另一头,所以那四名维 吾尔的女枪手,都分散到这一边来,以猛烈的反击压住了对方,保护他们的小王爷。 土匪们的火力显然不如,子弹能击到帐篷的很少,大部份都是在半途上落下钻 进了沙子里。 乌赛珍觉得很不过瘾,转到白振英这边来,卧在他的身侧,跟他一起作战,白 振英很冷静,也很少发枪,但是他每一枪发出去,必然有人影带着惨叫声被抛起。 倒乌赛珍沉不住气,噼里啪啦的乱发火,凡是对方有火亮的地方,她必定回上 一枪两枪。 白振英笑着道:“乌小姐,别浪费子弹,也不要使枪管太热,那会炸膛的。” 乌赛珍的枪膛没有炸,但是她的那些枪兵们,倒是有好几管枪因为过热而膨胀, 拉不动枪机了。 乌赛珍恨恨地道:“这班家伙,平常训练时很像个样子,一到真枪真刀时,就 乱了手脚了。” 白振英微微一笑:“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 乌赛珍哼了一声,忽又笑道:“白先生,你为什么要先提出警告呢?” 白振英道:“这是江湖上的道义,也是做人的道理,动手前应该先打个招呼, 不能不教而诛。” “可是他们来偷袭时,却没有打招呼呀。” “他们是土匪,我们不是,正与邪的区别就在这里。” “对他们太客气了,这些盗匪们不配讲道理,如果再让他们接近一点,我们的 枪械精,一定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他们的武器也不弱,第一枪就穿透了帐篷。” “可是我们已经有了掩蔽,不会受到伤害的。” “是的,但那两个守卫的没有掩蔽,如果我不开口,把第一枪引向这边来,对 方射击的对象一定是那两个人。” 乌赛珍的心里暗服,口中却强辩道:“他们原是作为诱敌的,在我未发枪前, 他们不准找掩蔽,这是我们维吾尔战士的信条,也是我们的光荣,天山儿女的血流 在沙漠上,为保卫族人而死的荣誉,将会最优先到达真神的身边。” “是的,这是他们本身的信念,但乌小姐,你是他们的酋长,你不能坐视他们 牺牲,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来维护他们的安全,重视每一个族人的生命,杀敌是光荣 的,伹是一百个敌人也不能弭补一个忠贞英勇战士的损失。” 乌赛珍默然了,这与她自小所受的观念是冲突的,维吾尔人的信念是不计牺牲, 痛创敌人,可是白振英所持的信念,显然此她的传统更为好,更为完善。 “白先生,你真的不是枪手吗?你的枪法怎么那么准?” “不是,我的枪法不过平平而已,是枪枝本身性能良好,而且目标也很大,所 以才容易命中。” “我是说你的镇定,你的临阵经验似乎很丰富。” “我的家乡也常闹土匪,也受到过大股盗匪卷席的威胁,因此我也学会了抵抗 与自卫,我们用的枪比土匪的差,我们必须靠智慧与勇气才能击退强敌,而且我父 亲也是族长,我虽是独子,却必须守在最接近敌人的地方来鼓舞士气,这种事我经 历很多次了,这能解答你的疑问了吗?” 乌赛珍看着他,默然地点点头,目中流露出钦佩,对方的枪声疏了下来,几乎 是停止了,乌赛珍发出一声口令,这边也停止了射击,沙漠突然静了下来,乌赛珍 道:“好像是把他们击退了,我们出去看看。” 白振英点点头,爬出帐篷,四下了望了一下,目力所及之处,似乎已没有了敌 人的踪迹,这时小金宝也过来了,乌赛珍连忙问她:“他们是不是退下去了?” 小金宝沉思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因为这种大规模的行动我从来也没有参 加过,不过我猜想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退的,半天云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 “那么他们还准备干什么呢,下一步行动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小王爷,我是真的不知道。” 白振英想了想道:“我知道,他们在等待,等待着快天亮时作一次突击,不是 用枪而是用刀、用血、用肉………” 鸟赛珍愕然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白振英道:“我打过土匪,半天云既然也是土匪,他用的战略总是这一套,土 匪也有传统的。” 大家都没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尊敬与信服。 白振英没有料错,快天亮时,沙漠上扬起一片蹄尘,接着如雷似的马蹄声震撼 了沙漠,一长列的骑影像潮水般地涌了来,数量显然此他们预料中还多出很多。 可是这边的人没有惊惶,白振英已经安排好了,他把人员分成两列,第一列射 击完后蹲下,第二列站起来射击,枪口对准骑队,不瞄准、不射人,只射奔来的马。 这是有系统的抵御术,刚好克制了有系统的攻击,马匹悲鸣着,一排排地倒下 去,乱成了一团,近百匹的马,在沙上翻腾着,只有很少的几头,冲破了枪弹的狙 击,但是在快接近扎营处时,也被一阵短枪射倒了。 那是小金宝手中的短枪,谁都想不到这个被人所不齿的妓女,会有如此准确的 枪法与从容镇定。 马上没有人,但倒下的马匹后却滚出一个人来,他们是贴在马腹边上冲过来的, 可是无法接近,还差着十几丈处,他们就失去了凭恃与掩蔽,手足无措地聚成一团。 忽而一匹黑马冲了过来,马上一个中年汉子突然扬身而起,直扑向站在帐旁的 乌赛珍,小金宝惊呼:“半天云!” 乌赛珍似乎吓呆了,就在那汉子快要扑到的时候,白振英斜里冲了过去,纠住 那个汉子,两个展开了肉搏,翻滚了一阵,人影分开了,半天云的肋上挣着一把匕 首,那本是他的,但是在肉搏中,反而被白振英夺过刺在他身上。 半天云没有说一句话,撮口召来了自己的马,跳了上去,带着他的手下,回头 就走了,远处冲来的马队也停止了,半天云挥挥手,带走了受伤的人,留下了一大 片受伤的马,那些维吾尔战士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了。 他们围着白振英,发出一声声的欢呼,这是维吾尔语中的鹫鹰,用来赞美无敌 的勇士,一个新的英雄在沙漠上产生了。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