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翼公世子秦朗跟郭威以平逆有功,兼领了神策军,他们倒是很为难,因为李益 所居的宅 邸确是霍王的产业。假如是平常的住宅,他们可以活动一下,奏请改为李益的 住宅,可是那 幢宅子是以诸候的制式建的,李益没有爵位,与制不合,看来必须入官了。 总算汾阳王肯帮忙,自己入朝向皇帝求准了把别墅改赐在自己名下,老元戎在 这次诛逆 的大举中又居了首功,朝廷没有宣布诛杀鱼朝恩是贾氏兄妹跟黄衫客的功劳, 这是黄杉客自 己请求的,所以这份功劳就移在汾阳王头上。他出头要这所宅子,自然是照准。 汾阳王自己当然不会要这所屋子,他是为李益而求的,照说李益可以安居了。 可是霍邸的家产入官,奴仆都由官府接收再行发卖或分赐其他有功人员了,霍 家大大小 小数十口眷属顿时居无定所,流落在外,十分可邻。 郑净持听说了这个消息,自己下了终南山。这个心胸宽大的女人做了一件令人 感动的事。 她亲诣汾阳王陈请将这座别业置为老霍王的业祭,霍氏的王爵虽然被革掉了, 但是老王 的忠心国事仍然使皇帝异常怀念,所以卢墓未曾被平,仍然保持着藩王的型式, 没有磨掉墓 碑上的王号,循律可以保有一份祭产的。 汾阳王并不想要那座别业,他是为了李益而求下来的,郑净持亲自来求,他当 然不能不 答应,而这次诛杀鱼朝恩,汾阳王虽然没动手,居功却最高,因为鱼朝恩是在 他府第中被诛 的,内情却相当保密,朝臣都以为是汾阳王亲率家将所为,见到老千岁,没人 敢表反对的。 皇帝也不能不给老千岁一个面子,立予赐准,於是这所别业又归到霍姓名下, 虽然列为 祭产是无法买卖的,但霍王的眷属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老王妃羞愧交并,再 也想不到会承 受到她最看不起而痛恨的人的恩惠,赌口气想不接受,但她那些女儿跟媳妇可 没有这麽大的 气性,由於王爵的被革也是她老太太要负多半的责任。大家都对她满口交怨, 自然也没人听 她的了,这个满心怨愤的老妇人在儿女的交相指怨下,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 己的生命。 诰命已经被追回了,财产也被没官了,在草草的丧礼中也祗有郑净持是以妾礼 叩拜亲殓 尽礼的。 屋子让给了霍家,李益祗好搬了出来。 这一点李益并不反对,因为他也负担不起这种花费,霍家的人住进去,可以用 祭田上收 入来维持生活。他却必须样样自己掏腰包。 宅子里较为值钱的古玩珍器已经被他上次运到姑苏作了贩卖绸缎的本线,所以 他更乐得 大方,除了随身的铺盖行李外,一点东西都不带。 江氏旧宅被贾飞买下作为新居,贾飞带了吴妙人匆匆而去,宅子空着,他正好 住了进去 。 霍小玉跟 纱自然跟着来了, 李升带了秋鸿,一家五口,住着还是很宽敞,也 很愉快。 霍家的人对郑净持是十分感激的,老王妃已经死了,在霍小玉的嫂嫂跟几位姨 娘的商量 下,她们请求郑净持回来,也准备承认霍小玉约合法地位。 但被她母女拒绝了,郑净持的拒绝是没有任何恩怨的,她已经看破了红尘,这 次离开了 终南山,则是为了尽她在尘世的一点心,了断最後的一点俗缘,而霍王的转眼 荣枯更加深了 她出家之念。 今後她将长隐终南,作出岫的白云,再也不出来了。而霍小玉的拒绝则多少是 有点赌气 的。 可是李益却深表赞成,因为霍氏一族现在还是获罪之身,沾上这门亲戚有害无 益,也乐 得表示一点气节。 「我纳小玉的时候,并没有当她是郡主,现在又何必沾这个光呢,我知道霍家 王爵虽然 革掉了,长安的亲属还不少,将来起复的希望很大,但是我不稀罕!」 这是李益对郑净持的话,也是郑净持在临去前向李益的请求,她自己虽然不想 回到霍家 ,却希望霍小玉能归宗。 这是一个慈母的心情,尽管她已心如止水,但儿女亲情却不是一下子就能丢开 的。 「十郎,小玉是个孩子,完全是在负气,希望你能劝劝她,霍家虽然垮了,可 是亲朋还 多,多少总还能有个照应的,她的哥哥虽然流放在外,这祗是他一时糊涂,再 说老王爷功勋 在国,跟几个大宅豪族私交都很好,等天怒过後,再央人求求情,起复还是很 可能的。」 霍小玉忍不住了:「娘!霍家的亲戚如果可靠,也不会等您从山上赶回来了, 大家都怕 沾着了他们而受牵累,又何必要挽上十郎呢!」 郑净持一叹:「小玉!我虽然出了家,对时势并不糊涂,别人怕沾上你哥哥; 但你归宗 却没有关系,因为你不是十郎的正室,碍不到他的前途。」 「娘!为什麽您一定要我归宗呢?」 「傻孩子,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毕竟是霍家的子女,应该要归宗的,何况 这是出自 他们的请求。」 「这个时候请求!不太晚了点吗?」 「自己人总是自己人,真到你有困难的时候……」 「我们有过最困难的时候,那困难就是那些自己人造成的,幸好十郎这个外人 及时伸手 拉了我们一把,才没让他们把您逼得嫁出去。娘!您怎麽就忘了?」 「孩子!别光是记着恨,该多宽恕!」 「我跟十郎丝豪不沾地搬出来,已经够宽恕了,那老婆子遭了事还要咬我一口, 把我们 的宅子硬没入官,娘!要不是十郎跟郭家的交谊,由汾阳王出头要了下来,那 幢宅子也入官 了,您求谁都没有用,我们背了人情;把宅子保住了,又让给他们住,这已经 对待起他们了 。」 郑净持叹了口气,苦在无法说出自己的心事,霍家虽然倒了,但霍王的封号还 镌在墓表 ,霍小玉归了宗,至少仍是望族之後。一个望族之女,至少能对所事的人有点 约束的力量, 万一受到遗弃或折辱,还有人能出头讲句话,郑净持对女儿与李益之间的关系 始终不敢乐观 ,但当着李益的面,她怎麽能说呢? 霍小玉已经明白郑净持的苦心了,苦笑一声:「娘,别人或许还不清楚,我们 却明白的 ,诛杀鱼朝恩,完全是十郎的朋友,而且那天十郎也在场参予设谋,当时大家 都是为了除害 ,没有考虑其他,更没有一点报复的意思,可是後来的发展,霍家的失势没落, 未尝不是十 郎间接造成,您要我归宗,如果日後内情传出来,她们不恨死我才怪,又何必 去招忌呢?」 郑净持的确是不明内情,整个长安市上,知道的也没几个人,因此当霍小玉把 经过的情 形一说,郑净持默然了。 她近年信佛,最重因果,霍府之败在鱼朝恩的被诛。黄衫客、贾仙儿、贾飞等 参予其事 ,完全是由於李益与霍小玉,虽然没有谁故意促成,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 不见的力量在 操纵着因果报应。 她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就离开长安,回到终南苦修去了,而且决定不再回 来,但是 人事的变幻,又岂能逆料呢! 长安市上仍是一片升平,因鱼朝恩与刘希暹之被诛而掀起的馀波,荡漾了很久, 但并没 有改变长安什麽。 倒下了一批权贵,又起来一批新贵。 变化最大的朝政,代宗皇帝尽黜宫监在政事所兼署的一切权柄与职事,除了侍 奉后妃与 宫中的起居,不让他们管任何的事,甚至於禁止私出宫门。 朝政大权,落在一些王公世爵的身上。那当然是以前反鱼较力,忠心保皇的公 侯藩王。 翼国公秦家与汾阳王郭府自然是最得势的两家,汾阳王郭子仪老令公本已功无 可加,荣 及子孙,郭威领神策军,郭勇也领了另一骠禁军,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终日 随侍左右,忙 得不可开交。 可是真正在诛杀鱼朝恩一案中出力设谋的李益却没有捞到好处,因为他的身份 很尴尬。 第一,因为他是文臣,虽然进士及第,却因为在侯选中,无法即膺重任,在吏 制中,武将是 由世爵子弟拔擢,可以窜等而进,文官则必须按序升遗,朝廷不便说鱼朝恩是 借重江湖人的 力量而诛杀的,自然也很难把李益带上来。 郭家两兄弟倒是很够义气,饮水思源,私底下对皇帝提了两次,认为也该对李 益有所报 酬。 皇帝先是同意了,可是交诸廷议的时候,却遭到了阻碍。鱼、刘的势力一垮, 起来的是 一批受鱼朝恩压制降黜的言臣,这批人立朝正直,最重节行,对李益的批评却 不太好。 因为李益刚到长安时广於交接,在老一辈的眼中落来荒唐两字,才情虽高,却 因为他恃 才傲物,言多诮刻,每好批评,虽然有他一篇道理,却又因为他的理论经常背 经离道,这一 辈人抬了头,对圣宠突降於一个浮滑少年身上,自然大加反对,因而中止了。 过一段时间,郭威又再提出时,皇帝自己就说话了:「十郎忠心国家,朕会记 在心里的 ,他年纪还轻,锋芒太盛,递加膺拔,反增其骄纵之气,等今秋吏选时,朕再 指定个差使给 他,让他去磨练一下,再慢慢擢升他,反正国家不会亏待他就是了。」 当时在汾阳王府聚宴时,皇帝当面也这样表示过,郭威自然不能再说什麽了, 不过他感 觉到皇帝的语气不像前些时那样热切了,其中必然有原故的,仔细一打听,才 知道毛病还是 出在黄衫客与贾仙儿身上。 他们力保带走了鱼朝恩的一批死士,留下了一些无法终结的尾巴。 鱼朝恩当势时,那些死士很为他杀了一些人,有些是他的政敌,也就是在朝堂 上攻劾过 鱼朝恩的人。当时吃了亏,没扳倒鱼朝恩,反而自身罹罪,轻则罢黜,重则流 放,鱼朝恩为 了示威。再派门下的死士暗杀。 讲暗杀还不如说是明杀,那些人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公开闯进人家家里。摆明 身份,留 下姓名,杀人扬长而去。那时皇帝都在鱼朝恩的挟制下,杀了还不是白杀了, 被害者的家属 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现在鱼朝恩倒下去,皇帝为了对那些人表示歉意。差不多全是让他们的子侄承 复先人的 官职。但有些人身後无嗣,遗下的孀妇却上呈血表,要求悬奸缉凶。 行文到了江南,就被黄衫客与贾仙儿夫妇顶了回来,他俩持有皇帝亲书的手谕, 说明是 既往不究的,人在他们的保护中,官府也直了眼,没有了办法。而且贾仙儿在 回覆皇帝的一 封私函说得很不客气。 说为人君者不可轻诺背信,既有手谕赦免了那些人,就不该追究,要不是他们 以江湖道 义敦劝那批死士离开了长安,即使杀死了鱼朝恩,大局也不见得能如此轻易平 息下来,那些 人想到反正罪无可赦,左右都不免一死。带了他们所结的禁军将领反起来,天 下不会如此太 平。 他们为了皇帝尽了最大的心,不想居功,皇帝也不该让他们为难。 皇帝就知道缉凶是不可能的,但不表示一下,无法对那些冤死者的遗属交代, 有是贾仙 儿的私函也伤了皇帝的尊严。弄得他很不开心,而且廷臣也颇有微议。 事情被汾阳王知道了,这位老千岁倒是仗义执言。会同了翼国公在朝堂上痛斥 那些人, 把当时在他家中诛杀鱼朝恩的真实情形说了出来,叫大家适可而止。 有两个元老大臣还辩说朝廷威严必须维持,不能太纵容那些江湖人,汾阳王发 了脾气, 骂的话就难听了:「鱼朝恩监国当势之时,你们噤若寒蝉,连屁都不敢放,要 不提那两位江 湖豪侠,你们都还是在鱼朝恩的威胁下过日子,含冤者仍然是冤沉海底,好容 易得到了昭雪 ,大家也应该满足了,还闹个什麽劲儿?朝廷有国法不错,但国法并没有能制 裁巨奸大恶, 鱼朝恩是靠着那些江湖豪侠剪除的,江湖规矩不禁报仇,你们谁要是愿意按照 江湖规矩报亲 仇,老夫可以代黄大侠伉俪答应,替你们安排,谁要是不服气,指名索仇,凭 本事一刀一枪 地解决,你们要是没这个胆子,就不要再为皇上找麻烦,皇上有忧时。没见你 们为皇上分忧 ,现在却有脸来提要求……。」 老千岁这一发脾气,天大的问题也迎刃而解,鱼朝恩死後的缉凶馀波总算风平 浪静了。 汾阳王这话说得是激烈一点,但也替皇帝省了不少口舌,而且这话可以由汾阳 王讲,皇 帝自己却不便出口。 汾阳王这一顿发作自然是先经皇帝同意的,贾仙儿私函到宫中,皇帝很伤脑筋, 信不能 给廷臣们看,却又无法应付廷臣们的喋喋不休。所以汾阳王约好了翼国公把那 些大臣们请到 翼公私邸来了一场痛骂。 问题虽然解决了,受波及的自然又是李益。 黄衫客与贾仙儿、贯飞是李益的朋友。大家惹不起汾阳王,却不会在乎这个小 小进士。 於是为李益保荐的事只有搁下来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皇帝的耳根子软,听 了一句闲话: 「江湖人的势力如此可怕,李益结交江湖人,似未可赋以重寄,否则引党结朋, 难免重演鱼 监之祸。」 这才是真正使皇帝动心的一句话,当然这番话连汾阳王都不知道的,但事後还 是不免傅 到他的耳中。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元戎立朝行事是很谨慎的,大节当前时,他不会让步,但也 懂得如何 避嫌;不多走一步,鱼朝恩当势时跟他一向不合,但因为抓不住他的错,而他 在天下人心中 声望极隆,所以一直不敢对他怎麽样。 居高思危,当他知道皇帝心中对黄衫客等人都有了疑忌,立刻叫自己的两个孙 儿请辞禁 军统领的职务。 皇帝知道他是为了避嫌,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亲自再到郭家去解释说:「老千 岁忠心国 事,孤知之甚详,对黄贾等各位侠士,孤也知道他们不会有异志的。但江湖份 子良莠不齐, 未必人人都有他们的操守胸襟,所以孤不能对他们过份迁就容让,否则天下又 要乱了,长安 都城为京师重地,可是江湖人一直不断在此闹事,几已蔚成风气,此风必须加 以戢止,而且 各地藩镇,罗用江湖奇技异能之士为门客,互相为敌,派遣刺客行刺大员,更 是时见不鲜, 孤如若对江湖人再加以礼让,益发增加骄横之气,老千岁应该是知道的。」 郭子仪的确知道,隋时元宵灯夜,一批江湖人大闹长安,杀死了大司马宇文化 及儿子, 杀开城门而遁,及今还在长安人口中流传着,那一批好汉後来一一保太宗皇帝 打下天下,封 侯拜相,他们的後人现在都是公侯世爵,如翼国公秦府的先人叔宝公,就是那 一次事件中的 主角。 其後西辽王薛家的世子大闹花灯,打死了太子,出亡在外,也是啸聚了一批江 湖豪士为 党,朝中因有武后夺权之变,他们又保了太子李旦复僻登基,重新入仕登爵。 天宝乱时,玄宗出奔西蜀,肃宗皇帝以太子监国而起勤王之师,郭子仪就是在 那个时期 起来而发迹的。 那段时间内,各地的节度使分疆自立,都重金礼聘江湖能人,与邻镇互相攻伐 吞并,刺 杀大臣,争权夺利之事屡有所闻,如红线、聂隐娘、精精儿、空空儿等人,都 是一时之健者 。在长安,也有古押衙、昆仑奴黑摩勒等人,写下了曲折动人的事迹。 江湖游侠在常时,一直是大家谈论的中心与风云人物,所以汾阳王听了皇帝的 解说之後 ,也深以为然。 郭氏兄弟仍然在禁军中任事,汾阳王还把李益请了来,要他写了封私函致上黄 衫客与贾 氏兄妹,说明了朝廷的苦衷,请他们谅解。 信,李益是写了,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虽然他在诛杀鱼朝恩的事件中,串任了主要的角色,却吃力而不讨好,朝廷只 能在私下 感激,为了朝廷,对江湖人的放肆还必须加以压抑。 黄衫客在长安本就是名人,贾仙儿元夜灯市,在长安也很轰动,他们诛鱼之功 未见宣扬 ,保护鱼党之举却要申斥,大家都知道这些人跟他的私交很好,因此,也成了 他青云之途的 阻碍。 另一件使他烦心的是霍小玉的病,时好时坏,几乎是每天汤药不断,把他们的 私蓄淘去 了一半。 到了夏天,霍小玉的病稍有起色,但是李益留作活动前程的使费却已所剩无几 了。 这一点他还不愁,因为他知道今年的情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好缺了,除了郭 家兄弟与 秦朗,别人都对他放而远之,不大敢沾惹他。 郭秦两家在长安炙手可热,但对他没多少邦助,因为吏部的夏天官原来是刘希 暹的党人 ,已经被眨黜免在狱,继任的殷天官则是以直廉而知闻的诤臣,以前为了吏部 勾结权监,把 持选务以遂贪墨之欲等种种不法情事, 曾经上表痛揭而自身的遭 。现在继掌 吏部,正以大 刀阔斧的手段重加整顿,把以前经手的人员,以及文案胥吏等都加以更顿,发 表声明,杜绝 一切活动关说,今後吏选之进行,完全秉公处理。因才而任派。 这位初唐名将殷开山的後人以梗直出了名,办起事情来的确很认真,这种作风 更是博得 朝野一致的喝采。 汾阳王对殷天官很敬重,自然不会去为李益说项,秦朗与郭威、郭勇两兄弟也 不便在这 件事上置啄,何况开了口也没用。 李益自凭才具,倒是不怕跟人比较,因为他经史娴熟,对於鱼盐河利等经世济 时之学, 也有着一套独特的见地,考也好,问也好,都难不倒他的,对於吏部的这一番 改革,他是深 表欣慰的,只是遗憾来得太迟,他以前为铺路所做的人情都冤枉的化费了。 唯一感到高兴的是不必再为今年的秋选而张罗使费了,原来准备的钱也可以放 心使用了 。所以霍小玉病中的使费虽巨,也没使他感到不便。 而且迁出王府旧邸後。他倒是真的节省得多了,宅子的产权现属贾飞,不必再 付租赁之 费,宅子也小得多,有 纱与李升祖孙两人,足够照料的了。 他为了要殷天官心目中造成一个好印象,更是深居简出,连一般酬酢都很少参 加。 一个夏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他老早就在吏部挂了号备选,重新膺策问口试,因 为殷天官 对未经派放的陈员,虽经吏试,都不予承认,一切都从头来过。 李益试过後,心中很得意。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条陈都做得很有力,切中时弊, 很有见地 。殷天官对这个名士本已十分注意,在口试经济时,对他的陈述非常满意,频 频点头,相信 必然会有个很好的安排的。 因此从吏部应试回来,他踌躇满志,霍小玉的身体这些日子也好得多了,治了 几味小菜 ,列治闺中,等候着他回家,纱侍候他洗过澡後,霍小玉先端上一盏用井水浸 过的桂子绿 豆汤,然後笑着问道:「十郎!考得怎麽样呀?」 李益笑道:「没问题,有问必答,祗见天官点头,没有一字批驳,十道经济策 疏,我也 是一挥而就,殷天官是拿着卷子发问的,上面密密重圈,可见他十分激赏。」 霍小玉放了心,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就好,否则我就会愁死了,一场病把你 用来活动 的使费化了一半,要是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会恨死自己的。」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别这麽说,你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你,我觉得什 麽都不需 要了!」 霍小玉让他握着手,心中感到无限的甜蜜与满足。纱也在一边笑着,气氛中充 满了和 悦安详。 送上一杯茶让他漱口,纱才笑道:「爷!您出去这一天,小姐就像个热锅上的 蚂蚁, 转前转後,大门口总共来回跑了七十九趟,您没看见地上的灰尘都不见了,那 都叫小姐的鞋 底给擦乾净了。」 霍小玉瞪了她一眼道:「鬼丫头,就是你的记性好,数得那麽清楚,我急你不 急,你跪 在观音菩萨的像前烧香又是干什麽?」 纱红了脸道:「那是夫人留下的,早晚一柱香,夫人在的时候,说把观音大士 给我们 留下 邪消灾,保佑我们家宅平安,要我天天记得准时上香,不可简慢!」 霍小玉笑道:「那只有早晚一炷香就够了,你今天一共烧了几炷了,香棒还留 在香炉里 呢,你自己数数看去。」 那是一尊白玉雕的大士法相,供在一个檀香木座里,原本是设在郑净持的佛堂 中的。 搬出别墅时,郑净持什麽都没动,就是捧了这座法相,移到他们的新居,就安 供客厅中 。 李益在以前是根本不信怪力乱神的,不过在到达长安後,一连几次风雨雷霆惊 兆的发生 ,都是在他矢口盟誓之间突然而作,虽然心中仍以风雨无常来解释,但也默认 冥冥中似乎真 有一股力量在监视着众生万物一言一行,操纵着人的兴衰盛灭,因此就改变了。 每逢朔望, 只要记得,他也会去烧上一柱香,磕上几个头的。 今天一大早出门赴选,他倒是诚心诚意的烧了柱头香,记得清清楚楚,把炉中 的残梗都 拔清了, 可是现在那一具石炉中已插满了线香的竹签,知道这必定是 纱不住 地在神灵之前 ,为他默祷 福,心中很感动。於是也抓住了 纱的一只手道:「你们都太为我 操心了!」 霍小玉似乎有着无限歉咎:「十郎!我很内咎,因为你完全是受我的牵累,否 则你去年 就可以高选赴任了,如果今年再耽误你一年,我就不知道怎麽才好了!」 李益忙道:「别傻了,怎麽又会跟你有关的呢?」 霍小玉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叫秋鸿出去打听过,去年夏天官原本有几个 好缺要给 你挑选,可是我的大母衔恨我们母女,叫王德祥在吏部活动,把那些缺硬挤出 来让给别人。 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白白的耽误一年的。」 李益道:「连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秋鸿怎麽知道的?」 「吏部的人得了好处,怎麽会告诉你呢?」 李益想了一想,忽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去年未获选是运气,因为 夏天官跟 鱼朝恩过从很密,去年所放的优缺,有一大半是鱼朝恩指派的,殷天官正在彻 查旧案,详究 历年简放外官跟鱼刘党人的渊源,要来一次大兴革,即使我去秋获选,恐怕也 做不稳。」 「那不同,你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功名。」 李益苦笑道:「人情大似天,虽有真才实学,未必就能得偿素志,倒是今年希 望大得多 。因为人事兴革,去年的优缺会空出一大半来,我补上的可能很大。去秋获选 最好的缺也轮 不到我。」 听他这样一解释,霍小玉的心情放宽了,忙问道:「这麽一说,今年你是很有 希望了。 」 李益张口欲言,但心情已沉了下去,纱不知情,抢着接口道:「那是一定的, 爷在除 去鱼朝恩这件事上尽了很大的力,虽说圣上不便明彰其事,但心里面一定记住 爷,此番不是 又自然又不现形迹的就把爷放出去了。」 李益轻轻一叹:「 纱!没有这麽简单的!」 秒道:「怎麽!莫非有人冒了爷的功劳,那也不太可能呀,圣上自己在那里, 亲眼看 见的。」 李益有点愤慨地道:「人在借钱求人的时候,好话说尽,什麽条件都答应,达 到目的後 ,要他还钱的时候,毛病就来了,以前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全部记起来了!」 纱道:「爷!难道皇帝耍赖债,不可能吧,他对翼国公府跟汾阳王府约两位世 子,不 是好得很吗?」 「他们又不同,朝廷的安危还赖着他们去维护的!」 霍小玉一直在旁听着,这时才开口问道:「十郎。我一直不知道朝廷对你们的 态度!究 竟是怎麽回事?」 「我们?那来的我们?」 「我是说圣上把你跟贾大姊、黄大哥他们看成一路了,对不对?」 「那倒还不至於,只是知道我是他们的朋友,多少总要受点影响,郭威两次为 我荐举, 圣上都支吾过去了。」 「为什麽呢?」 「主要是为了他们掩护的那一批鱼朝恩的部属死士,其中有一些罪大恶极,刑 当处死, 可是他们都躲在江南,在黄大哥与贾大姊的保护下,逍遥法外……」 「那不是皇帝自己答应免罪的吗?」 「话是不错,但那是在君权低落的时候,现在大权尽在掌握,皇帝就记起当时 所受的委 屈了,尤其是一一告状求雪冤的苦主太多,都是要求缉凶的,缉凶行动在贾大 姊手头就被打 了回来。」 「当初既有密旨赦罪,就不该出尔反尔!」 「皇帝解释不一样,他赦免那些人的叛逆罪,除在征伐之际,杀人者死这是千 古不移的 铁律。」 「那些人只奉了鱼朝恩之命而行凶,首恶既诛,从逆可恕,皇帝的器量也太小 了。」 「有几件凶案与鱼朝恩无关,完全是那些人自己私下犯的罪行,因为身居鱼朝 恩的幕下 ,有司不敢过问,现在鱼朝恩垮了,旧案重提,也被贾大姊打了回票。」 霍小玉想想道:「这就是贾大姊的不对了,她不能为了江湖道义而包庇凶犯, 藐视王法 ,江湖道义也不是不讲理的,会道与义谓之正,总要在人情事理上说过去才行 呀,难怪朝廷 会不高兴。」 李益不禁一怔道:「对呀!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我写给贾大姊的私函上 也应该提 一提,请她执行正义,也应该把案情清理一番,如果不是受鱼朝恩指令而杀的 人,就应该加 以惩处,以令含冤屈死者瞑目!」 霍小玉道:「你现在写还来得及,案子可以到崔相公那儿去打听一下,列举事 实,请贾 大姊也调查一下,就地加以制裁,也可以使大家对江湖人的看法改变一下。」 李益仔细地想了一下,忽又叹道:「算了!如果是在平时,我还可以进此一言, 正当我 自己在进行秋选之际,我就不该写这封信,那变成我在干预他们江湖人的行事 而求自利了! 」 霍小玉道:「事情只有该做与不该做,你何必去考虑这麽多,尽一个规友的责 任,这本 来就是你该做的。」 李益笑笑道:「贾大姊虽然不在长安,但神龙帮的耳目并没有撤离长安,此地 发生的一 切他们都清楚,假如是该做的,贾大姊早就做了,我们不是江湖人,更不够资 格去教他们如 何做一个江湖人,还是少管事吧!」 霍小玉听了沉思片刻後方道:「说得也是,我们现在听见的只是一面之词,也 许事情另 有曲折,非我们所能知,还是别去管它,纱,我们为爷备下的接风酒呢,快去 搬上来。」 李益笑道:「不过才一天两天还接什麽风!」 霍小玉轻叹一声道:「也不是接风,更非洗尘,自从搬到此地後,我们就没有 好好吃过 一顿饭,不是你有事,就是我病着,难得今天我精神好一点,爷应选试也很顺 利,我们应该 庆祝一下。」 李益笑道:「我的事没什麽庆祝的,左右不过是这麽回事,好缺坏缺,总能派 上一个, 在殷天官主掌吏部时,任何人情都用不上,是真才也不会被埋没,倒是你身体 好起来,才是 件值得庆幸的事,快把酒摆上来。我们好好地喝一下,很久没有舒舒坦坦地谋 一醉了。」 纱笑嘻嘻地去到厨下把酒菜都搬了来,一样样地摆上,李益一看案上都是些时 鲜菜蔬 。 用许多小素瓷碟子盛着, 无论是色调、香味,都淡雅宜人,不由笑道:「 纱,你的烹调 也进步了!」 纱道:「我那有这麽好的本事,都是小姐弄的,一个下午她就在厨房里忙着。」 李益一皱眉道:「小玉,你怎麽又劳累了。」 霍小玉用手掠掠鬓角的乱发道:「累倒不会,只是恼人的心焦,反正闲着没事 儿,不如 找点事情做做。」 傍着李益坐下了,纱为他们斟好了酒,退过一边,李益一见只有两副杯筷,忙 道:「 纱!你也来吧,家里一共才叁个人,还要分两席开,不是太费神了吗?」 纱笑笑道:「我今天是斋戒日。」 李益一皱眉道:「今天是什麽菩萨的生日?」 纱摇摇头道:「都不是,我吃的单日斋,今天初九,刚好是斋日!」 李益轻声一叹道:「你把斋戒的意思弄明白了没有?斋戒并不是不吃荤腥、茹 素而已, 而是什麽都不吃,只饮水以涤肠,是释家戒欲之道,斋戒一语,出於寺庙兰若 之中,他们终 年茹素,又那用齐戒呢!」 纱道:「这个我可不知道,别人都这麽做……」 李益道:「那就更不通了,斋戒一定要有目的原因的,很多高僧在深思佛理坐 关的时候 ,举行斋戒,为的是能抑制口腹之欲,驱六贼而使慧根生,禅心定,冀能有所 得,你又为的 是那一门子?」 纱道:「我只求菩萨保佑爷的前程远大,保佑小姐身体康泰,因而许下的愿。」 李益肃然道:「这就不对了,我不愿意干预你的信佛,但必须要纠正你的错误 观念,因 为你这种信仰就等於做买卖,而且是强行买卖,菩萨还没有答应你准不准,你 就许下了愿, 似乎非要菩萨答应不可!」 纱道:「那我怎麽敢呢?许愿归我许愿,能不能真获得菩萨保佑是菩萨的事, 我并没 有强求之意。」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外面酬酢相互劝饮之际,常有一些强行劝酒的人, 上来就 说:『某某,我敬你一盅,先乾为敬了!』然後他自己就乾了那一盅,也不管 对方的酒量如 何,是否喝得下这一盅,受敬者如果能喝,倒也没什麽,但对方如果量很浅, 拒绝已迟,因 为他已经先喝了,不喝是瞧不起人,喝下去又受罪,这种事在酬酢场中屡见不 鲜,每每造成 很尴尬的场面,这与你许愿礼佛又有什麽分别,信佛是对的,但只为修己而不 应有所求。」 霍小玉也道: 「 纱!爷说得不错,茹素礼佛,是表示虔敬,但千万不能对神 佛有所求 ,那是最愚蠢的行为,菩萨如果真有灵,也不会听你的,有一个故事不知你听 过没有,一家 姑嫂二人,嫂嫂很虔诚,终日念经烧香拜佛,他的小姑却是个傻丫头,有一天 她问嫂嫂念经 有什麽用,嫂嫂说整天念经就可以得道成佛,白日飞升,小姑也想念经,嫂嫂 因为她太笨了 ,就跟她开了个玩笑,那时小姑正在井边洗衣。手持木杵捶衣,告诉她说她念 的是棒捶经, 经文只有棒捶二字。小姑也信了,每天无时无刻,口中不断地念着棒捶,棒捶, 结果她一片 至诚,终於感动了上苍,有一天天降祥云,那小姑就登云而去!」 纱听得神往,忍不住问道:「真有这回事吗?」 李益笑道:「那有这种事呢,不过是用这个故事来告诫世人,礼佛但在心虔! 不拘形式 ,故而俗语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猪的屠夫,满手都是血腥,从来也没 吃过素,更无 所谓诵经礼佛,但只要一念至诚,照样也可以立地成佛!」 纱道:「那我们持斋茹素都是没用的?」 李益笑道:「茹素之意为戒杀,是体行佛门慈悲之旨,并不是求佛登仙必行的 手段,这 都是一些愚夫俗妇,不明佛理,看见僧尼不食荤腥,就以为是成佛之途,舍本 而逐末,其愚 不可及也,严格说起来,这是走火入魔的行为。」 霍小玉道:「爷!这话我不同意,吃素多少也有点好处的,因为菜蔬之类,烟 火气较少 ,常年茹素者,可以清心寡欲,也算是一种长寿之道。」 李益道:「这话听起来有理,却不可深究,如果人人都清心寡欲,人伦之念必 淡,也许 自己可以多活十几二十年,但後代子孙却越来越少,终致绝种……。」 霍小玉红着脸道:「十郎!说说你就不正经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是圣贤说的话,可不是我一个人 创出来的 ,小玉,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麽吗?」 霍小玉斜睨他一眼道:「谁知道你心里转的是什麽主意?」 李益道:「我此生最难忘的就是去年此时,在花园里的八角亭上,你为我设的 醉月宴! 」 李益还在笑着,但笑意中已有些苍凉,轻叹一声:「两鬓如霜垂老日,回首长 安少年游 ,今月还如旧时月,昔日红颜共水流……」 霍小玉感染了他的萧索,幽幽地道:「干吗要这样消沉呢,我们还有很多在一 起的日子 。」 李益苦笑道:「但是你我都不复有去年的心情了!」 霍小玉道:「不!我觉得还是可以重寻旧欢的,这里的园子虽然比不上那一所 大,但也 有一片花圃;更难得的是小桃种了一片竹子,我们把酒菜搬到竹林里,因为家 里有事,我没 叫人去清理,现在飘了满地的竹叶,连褥子都不必铺了,用竹叶为褥,再从竹 叶的空影中赏 月亮,一定更有情调,来!我们现在就搬了去!」 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李益不忍浇冷水,更不忍心拒绝,叁个人一起动手,把 酒菜搬了 出去,满地的竹叶很乾净,坐上去凉阴阴的,病後初愈的霍小玉禁不住打了个 寒噤,纱忙 脱下外衣垫在地下道:「竹叶太冷了,小姐,你还是垫着坐吧!而且也要添些 衣服」「说着 回身欲行,李益道:「带个小炭炉来,这黄酒温了喝才不会伤肺,小玉的身子 不能再喝凉酒 的。」 纱看看周围道:「爷!这满地竹叶都乾的,炭火爆出来容易引起火烛,好在厨 房很近 ,我用热水把酒温在水壶里,随时去拿也快得很。」 李益点点头道:「也好,同时替我把笛子也带来。」 霍小玉道:「十郎,你还要吹笛子?」 李益道:「是的,今宵只宜弄笛,我们喝两盅,还是回房去安歇吧!」 霍小玉道:「不行,我计划着今宵要作长夜之饮的!」 李益道:「改天好不好,今天我累了一天,精神实在不济了,你知道应付今天 的考试, 我一连几个通宵都在加劲看书!殷天官不比夏天官,关节打不通,只有靠真才 实学,而我在 这一年中,把书本都荒废了。」 他说的也是实情,霍小玉叹了一声道:「好吧!我也一直很怀念那一次星夜欢 饮,那时 候无牵无虑,放浪於形骸之外,我也一直计划着再寻一次旧梦,看来竟是难以 如愿了!」 李益道:「怎麽会呢,过一两天,等月圆时节,我们好好准备一下,像这样仓 促是不行 的,你说记得上一次你整整的准备了一天,而且为了要给我一个惊喜,你到临 时才告诉我, 那情趣自然与现在不同了。」 霍小玉默默地听着,她知道李益只是在安慰她,事实上失去的欢乐是永远无法 再拾回了 。 纱把温热的酒带来了,除了替她拿了一件夹袷,也带来了李益的笛子。 喝了几杯闷酒,纱也下来陪了,她知道整个事件是自己一句吃素持斋引起的, 因为李 益在屋里坐下的时候还是一团高兴,直到邀她共饮,她说出持斋的事来,李益 的神情一变, 气氛就冷了下来,自後就再也没有热起来过,霍小玉要搬到外面来,无非也是 想制造起气氛 ,但显然是失败了;即使她破戒下来参加了也没有用。 一壶酒不过才斤许, 每人分坦了五盅就完了,霍小玉想叫 纱再去熨酒,李益 却道:「 不必了,今夜大家都没有酒兴,就不可勉强,否则不但易醉,而且更易伤身, 还是早点儿休 息了,大家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出去玩玩。」 霍小玉一怔道:「出去玩?有什麽地方好玩的?」 李益笑道:「多的是,上慈恩寺去,听说那儿新加修建完成,比以前更壮观了, 而且 纱可以去烧烧香。」 话题转回来。还是落在她的持戒上;纱一听忙道:「要是专为烧香而去那就不 必了, 我听了爷的话,觉得也对,念经信佛,原不必太拘形式的。而且更不可对菩萨 许什麽愿,提 什麽条件,记得以前我跟夫人到城内化生寺去烧香,那儿有十王殿,殿内有十 殿阎王以及十 八层地狱……」 李益道:「不错,那是贞观十叁年,岁次为己已。太宗皇帝在那儿拜玄装大法 师为主持 ,修水陆大会以超渡地狱内孤魂野鬼!」 纱道: 「还是爷明白, 我记得夫人特别指着殿上的对联解说给我听,说的是 『有心为 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当时我还是不太明白,今儿听爷这一 说才真正地懂 了,我是为了有所求而信菩萨,那怕天天吃素,也是有心为善,菩萨也不加理 会的,郑夫人 信佛那样虔,可没有茹素忌荤,我又算是那一棵蒜呢?」 李益笑道:「阿弥陀佛,你倒真还有点夙根的,居然一点就明白了,佛非不可 信,但也 不能过於执着,沉迷其中,我也说个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对夫妇,中年无子, 两人情爱极笃 。做丈夫的不肯纳妾,於是双双求佛拜神,两人分头到寺庙中求签,男的求得 签条是『种豆 得豆,种瓜得瓜。』女的求得签语却是『诚心则灵,心到神知』……」 霍小玉笑道:「这根本就是空洞两可之词。」 李益道:「寺庙中的签语都是些读书人代装的,装签的人自己都没有信心。自 然不敢说 得太灵。否则签语不灵,岂不少了香火,所以必须要稍留退步,像那两夫妇所 得之签,都是 上上吉签,但也有伸缩馀地,他们都是求子嗣,神示也说得很好,但万一无效, 前签可以说 是未积善因,何得善果?後签则可以解为意念不诚,神佛不佑!」 霍小玉笑道:「结果虽是笑话,却也是个悲惨的故事,尤足为礼佛自迷者诫。」 李益道:「坏在那个解签的佛婆太混账,自己愚昧不懂,出的主意。」 霍小玉忙道:「到底是怎麽说呢?」 李益道:「她妖言惑人,教了一大堆礼佛以诚的办法,女的是在观音大士前求 的签,那 佛婆子也没有问对方许的是什麽愿,就信口开河,叫茹素,勤修早晚课,每叁 日必来庵中礼 佛,香火不断,而最甚者就是洁身,切忌男女之事,因为观音大士是女菩萨, 更说那女的是 大士莲座前玉女降凡,因偶犯小过而谴下凡尘,极宜修行以重归西方佛国,凡 是好听的都说 了!」 霍小玉道:「该死!该死!那个佛婆子也该想想,人家求的是子嗣,如果杜绝 了燕好,又 何来收获呢?」 李益叹道:「因为那佛婆知道这一家很有钱,一心想她把家产捐入寺院中,而 且那婆子 本身就没有知识,信口开河,把人家哄得迷迷糊糊,得知究里後,又无法改口 了,居然说什 麽意诚可动神明,自有天赐麟儿。」 霍小玉道:「这是骗人的,结果呢?」 李益道:「结果倒是不错,那丈夫因为妻子信佛入了迷,以无後为由禀官而出 妻,捐了 几个钱给庵里,叫妻子入寺院修行去了,自己另行择娶,不到一年,果然生了 个儿子,却从 此不信佛了。」 霍小玉道:「那也太绝情了,你不是说他们情爱极笃吗?先前连纳妾都不肯, 又怎麽忍 心出妻的呢?」 李益一叹道:「两情之笃,是相互的,原来那妻子又贤慧又温柔,才两情缱绻, 如漆似 胶,自从迷上了佛後,一心一意都在菩萨上了,其情自疏,又怎能怪丈夫绝情 呢?所以书香 之家,虽不禁礼拜神佛,却不准叁姑六婆进门,就是为了杜绝祸乱之源。」 霍小玉轻叹一声,朝 纱道:「 纱!你听见了!」 纱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霍小玉问到她,她低头不再作声,心里却很沉重。 她知道自己的知识不多,也知道自己过於孰着,才引来李益的这番话,但她更 担忧的却 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李益的为人,郑净持私下告诉过她,鲍十一娘私下也告诉过她,郑净持 的话还此 较含蓄:「爷是个很精明的人,也是一家之主,他不喜欢的事,你们就不要做, 不要去忤触 他的意思。」 鲍十一娘比较直率:「 纱!我不是说十郎不好,但他太厉害了,他反对的事, 他不会 直接告诉你,可是他有很多的办法来造成你们顺从他的意思,所以我提醒你一 声,自己要注 意一点,不要去惹他,否则就是为小玉添麻烦,从上次为小玉治病之後,我知 道他已经不太 欢迎我了,以後我也不便多来,希望你好好照料小玉,小玉爱他太深了,你招 惹他不高与, 倒霉的一定是小玉。为了小玉,你要多忍着点!」 现在, 果然开始了,而且是透过小玉来排斥她了!因此 纱只得陪笑道:「小 姐!我知 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从明儿起,我也不吃素了!」 李益似乎很满意,拿起了笛子悠悠地吹了起来。 初秋的夜是凄凉的,被他的笛声衬托得更为萧条了,一曲既终,霍小玉的脸颊 上挂着泪 影。 她了解李益心中所思,也知道这些事不是她的能力可以分忧的,更知道不是言 词所能慰 藉的。 因此她只能把手放在李益的手背上。 手是冰冷的,这份凉意激起了李益心中的共鸣,使他感到一阵温暖,无限怜惜 地为霍小 玉拭去了泪痕,叹了一口气:「夜深了,我们去睡吧!」 纱匆匆地把东西收拾了,洗净了手脸,对着镜子把脸略匀一匀,当她经过书房 时,发 现书房的灯亮着,李益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看书。 她感到很惊奇,连忙在门口问道:「爷还没有歇下?」 李益道:「快睡了,你替我把被褥抱过来,放在那边的竹榻上,挂好帐子!」 「爷不睡在房里?」 李益只笑了一笑道: 「 纱!你我都知道小玉需要多养息,你我也都希望她能 平平安安 的,不是吗?」 纱只感到眼睛一热,一股无限的感激冲起,口中喃喃地道:「谢谢你,爷!谢 谢你! 」 李益诧然道:「奇怪,纱,你谢我干嘛?小玉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应该跟你一 样地爱 惜她,你这样子,倒成了我在故意作贱她了!」 纱低下了头道:「爷!你明明知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实人,不会拐弯 抹角转 心思,反正我就是谢谢爷,说不上是什麽理由。」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小玉睡了没有,替她把窗 子关好, 她就是贪玩。」 纱答应着,来到後面的卧室,小玉没有睡,却在对着灯,楞楞地发怔,她一直 走到身 边,小玉都没有发觉,纱等了一下才道:「小姐!夜深了,忙了一整天,你也 够累了,早 点歇着吧。」 霍小玉才忽地惊觉,眼中泪水湿湿的,纱诧然道:「小姐!你这是怎麽了?」 霍小玉道:「爷呢?还在书房看书?」 「是的!爷说他今晚想睡在书房里。」 霍小玉的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喃喃然道:「缘份尽了,他开始避着我,讨厌我 了。」 纱道:「小姐!你怎麽这样想呢?爷是体惜你,知道你不能太过份劳累,大夫 不也是 那样说的吗?」 霍小玉道:「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纱笑笑道:「是啊!爷说你不能太兴奋,这次病发,不就是劳累出来的吗?」 霍小玉点点头道:「你把被褥抱过去吧,在那儿侍候爷,等他安寝了再过来。」 「是!不过婢子侍候小姐安息了也不迟,爷在那儿看书,还有一会儿呢。」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我还要你侍候什麽?不过是上床放个钩,你以为这点事 我都不能 做了!快去吧。」 纱答应着,抱了被褥帐子到书房,一切都舒齐好了才到李益身边低声道:「爷! 请安 息吧!」 「我现在还是不想睡。」 「那也请上了床,躺下歇一会儿养养神,小姐吩咐过一定要侍候爷安置好了再 回去,爷 不睡,她在那儿也不得安定的。」 李益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脱去了外衣,就着凉枕躺了下来。 纱又同到後面的卧房,霍小玉还是没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不过这 次倒是 很快就注意到 纱的复返,回过头来问道:「你这麽快就回来了?」 「是的!爷已经安息了。」 霍小玉看看她,忽地抓住了 纱的手:「 纱!爷没有要你留下陪他?」 「没有。」 霍小玉黯然地叹一声:「缘份快尽了,缘份快尽了……」 纱却愕然地道:「小姐,你怎麽这样说呢?」 霍小玉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这个感觉,他已经讨厌我们了。」 霍小玉摇摇头,把脸凑近 纱,默默片刻才问道:「 纱!告诉我!我嘴里是不 是有股 气味?」 纱连忙道:「没有呀!」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的,爷抱着我进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时,他还很热情, 开始吻我 ,但吻到脸上时,他的眉皱了一皱,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了,他没有吻我的嘴唇, 这是从来没 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离开我,然後,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 里的气味。」 「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我怎麽完全没有感觉。」 「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会有感觉的……我知道,爹在临死前的一阵子,我 也嗅到他 的那股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我告诉过娘,娘叫我别瞎说,但也叫我少 接近爹!纱 !你要告诉我老实话……」 纱急了:「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霍小玉的神色平静: 「 纱!你别瞒我,我并不是怕死,算命的说过我不是长 寿之相, 能活到今天,能使我享受到这麽多的生命快乐,我已很满足了,我不知道自己 还有多少日子 ,但我绝不难过,即使只能再活一天。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费时 日!告诉我! 我的嘴里是不是有股难嗅的气味?」 纱的心沉了下去,霍小玉不提,她没有感觉,霍小玉一提,她也有点感觉了。 那是一股沉浊的,带点霉,带点腥,带着一种无以名状,使人嗅觉上很不舒服 的气息。 纱看看霍小玉的脸,看看她瘦小而又玲珑的身子,看看她敞开的胸膛上那一抹 嫩白的 肌肤, 依然是那麽美好,那麽迷人,但 纱也知道,在那里面,有些地方已经 开始坏了,开 始腐朽了。 但是,她当然不能对霍小玉这麽说的,因此祗有道:「小姐,你这是胃气,从 早上张罗 爷出门之後,你就没吃过一点东西,自然就有股气息了。」 这是个很牵强的解释,但霍小玉居然接受了,因为她自己在有意无意间也嗅到 了这种气 息,下意识中,也知道这股气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细小的浮木,根本无法挽救自己的毁 灭,但也 是紧紧抓住不肯放的。 这一夜,主仆两人都是在辗转反侧的情况下,勉强蒙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 才微明, 两人就都醒了。 霍小玉着意地调匀了一下,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簪上她那枝紫玉钗,最後又在 脸上淡淡 地抹了一层胭脂。 她无须敷粉,因为她的肌肤本来就白,祗缺乏那一点健康的红润,需要人工的 点缀。 叫 纱把浸的玫瑰露冲了一小盅喝了下去, 那是宫中的秘方,为有口臭的女人 喝了以後 掩饰缺陷用的。 瘦削、轻盈,一向被视为女性美的;尤其是汉宫飞燕以翩翩能作掌中舞而邀君 宠,宫中 的女子们就拚命地勒腰节食、以便维持那楚腰一拥。 人是瘦了, 但长期处於半 饿中,胃一直是空的,口中也就经常发出那股触鼻 的酸气, 於是,善於巧思的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采取了玫瑰的花片,捣碎取汁,跟桂 花拌匀,用蜜 浸起来密密封藏,不时饮上一小口,那浓郁的香气就可以保留得很久!然後口 中再经常嚼着 一点蔻仁,以取其清香。 文人笔下的吐气如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装造出来的。霍小玉出身王府,当然 不乏这种 香料,可是以前她不屑为之,现在,她觉得需要借重武器来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到篱畔的花畦里,她又剪了一朵海棠,簪在鬓角,再揽镜自照,自己也觉得很 得意!却 把 纱看得呆了。 霍小玉回头见了她的痴状,不禁笑骂道:「死丫头,看什麽?难道你不认识我 了?」 纱在惊愕中觉醒过来,唉了一声道:「小姐!你真美。这一打扮,简直就像是 画中的 仙女。」 霍小玉一笑道:「难道我以前就不美了?」 「不!小姐以前也很美,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美得让人炫眼,跟昨天一比, 简直就像 换了一个人!」 「昨天我很狼狈吗?」 「是的!昨天小姐忙了一天,穿了身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整就显得憔悴多了。」 霍小玉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缘故,娘跟鲍姨都告诉过我,偏偏我就忘 了。」 纱笑问道:「夫人是怎麽跟小姐说的?」 「娘说在家的时候,不管爷在不在,总要头脸梳拢得整整齐齐的,我问她为什 麽,她说 一个女人的魅力,就是表现在整洁上,那怕是再丑的人,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总有一点动 人的风韵。至於鲍姨……」 「鲍姨是怎麽说的?」 「鲍姨是在伴我养病的时侯说的, 她那时天天逼我梳 ,她说有病的人千万不 可带着病 容,更不能使容颜枯槁,令人望而生畏,久病床头无孝子,这是人情之常,对 生身的父母尚 且如此,何况是其他呢!昨天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讨厌。」 纱忙道:「爷也没有讨厌你呀!」 霍小玉苦笑着轻声一叹道:「拒绝亲近已经是差不多了,难道还真等到他不肯 回家,在 外面另外设个窝才算是讨厌吗?到那个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爷不会这麽没良心吧?更不会如此喜新厌旧吧!」 霍小玉幽幽地道:「这倒不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昨天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 自己的家 ,想到了爹,他跟王妃是结发夫妇,难道会不恩爱吗?何以到最後会演变成那 个样子呢?情 形很明白,那不能怪爹的,但在不知情的看来,一定会说爹贪恋美色,喜新厌 旧,罔顾妻子 儿女……」 纱沉默不语了,事实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王妃在老霍王去世前两叁年,带着郑 净持母 女俩移居别业的事深为痛訾,几乎是四处宣扬,弄得无人不知,也因此益发增 加老王的反感 ,到後来连家门都不回了,这种情况在亲朋故旧间是难以得到谅解的,自己若 不是身经其事 ,恐怕也不会站在同情老王爷这一边的。 霍小玉一叹道:「人不分男女,都不是绝情的,有许多怨偶,都是双方自己造 成的,怨 生之初, 也许 是一点小事情,一点小节。但是不加注意,就像是河堤上一个 小缺口,越来 越大,一溃而无以挽救了。」 霍小玉叹道:「我知道的,你并不丑,也很温柔可人,就是太古板一点,本来 我是寄望 於你多偏劳一点的,可是昨夜的情形看,似乎希望不大,你是天性使然,一时 难以改变的, 因此必须得要自已来设法,丫头!你也得改变一下。」 「怎麽改变呢?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做!」 霍小玉笑道:「这个我可没办法教你,一切要你自己体会,我跟爷在一起的时 候也没瞒 着你,我们是怎麽个情形,你难道不晓得……」 纱红着脸道:「那我可学不来,自己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霍小玉叹息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我每次都是那麽好的兴致吗?有的时候, 我同样 感到意兴索然,可是装也得装成有兴趣的样子,人家在一团热情的时候,冷淡 的反应是最容 易促使对方离心的行为,每一个做女人的都不可不记住这一点。」 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一些,我相信不是书本儿上 瞧到的 吧!」 霍小玉道:「不!是鲍姨教给我的,她以前跟爷那样熟络,在一般的情形来说, 那是不 可能的,两个人相差十来岁,爷又是名动长安的风流才子。绝对不可能对一个 风尘中的半老 娼女产生眷恋之情的。可是她就做到了,就是她懂得柔媚之道,懂得男人,懂 得在什麽时候 ,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柔术,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学问。」 纱笑道:「可惜鲍姨只能认字儿,不会写字儿,要不然把她这些大学问写下来, 一定 比汉朝那个班什麽的写的女儿经受人欢迎多了。」 霍小玉笑道:「那是班大姑所着的女箴,虽是应帝后之命,作女子应守之箴言, 阐述相 夫教子之道,不过她要女儿家庄厚自处,事良人以敬的道理,实际上还是差不 多的,只是教 书的不是女人,而是一批冬烘老学究,只晓得从字面上去解释,就变成索然无 味的教条,把 女孩儿教成木头人了。」 纱一笑道:「小姐你别骗我不识字,这位女夫子的名字怎麽叫大姑呢,你一说 我倒记 起来了,那是个家字!」 霍小玉笑得花枝乱颤地道:「汉代有学问的女子都尊称为大家,如班昭为班大 家,蔡文 姬为蔡大家,可不是她们的名字,读音为姑,如面上的写法为家!就像是乾坤 的乾字,又用 成干字一样!」 纱红了脸道:「小姐,你可别跟我谈学问,那我可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说班大 姑的女 箴。跟鲍姨教的道理差不多,我可从来也没听说过。」 霍小玉道:「以前我也没这样想过,後来才慢慢明白,古人所立的箴言,一定 要从立意 上去延伸而深入,尤其是女箴一书,更不能由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老夫子来讲, 班大家要女子 庄厚自处,就是要我们随时注意自己的仪表整齐,给人一个鲜明的感觉,鲍姨 要我们女人时 时注意服饰,保持鲜艳,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再说女箴上要女子事君子以敬 顺,这种敬顺 ,不是外面应酬场上那种虚伪的客气吗?夫妇之间假如也来那一套,岂不是成 了傀儡了。」 纱道:「那又该是怎麽个敬顺呢?」 霍小玉笑道:「敬顺是发之於内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的心意,使自己去 迎合对方 的喜爱,避免他的憎恶,自然就会家室和美了。」 「那我们做女人的不是太委屈了吗?」 「傻丫头,这是相互得益的,看起来是受点委屈,其实却不是这麽回事,记得 我们以前 那头哈叭狗儿吗?它见了谁都是摇尾巴亲热,谁都喜欢它,见了都想抱抱它; 看後园的大黄 狗见人就叫吠, 每天用条 子栓着,谁遇上了都想捡瑰石头打它一下,柔顺与 刚强的差别就 在於此,柔顺者又何尝受到委屈了呢?」 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听见有人在鼓掌叫道:「说得妙!说得妙,小玉,你 再多研 究几条出来,我给你找人刊刻了,称为霍大家新女箴,一定可以流传万世……」 李益随声踱进门来,霍小玉和 纱都不禁羞红了脸。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听你们的谈话,车子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进 来催驾, 不想却正听到小玉在大发妙论……」 小玉赶紧摇着手急道:「罢了、罢了,不必再往下讲,我们早已收恰好了。这 就出门吧 。」 李益看霍小玉, 确是美得令人怜爱,笑着搀了她,由 纱陪伴着,到门口跨上 车,缓缓 向郊外行去。 得得轻蹄和着辘辘的车声,迎着秋高气爽。 李益带着一对锦装的丽人, 卷起了车 ,让初秋的清风吹进车里,也让霍小玉 的美色展 示出来,好与来往於途中的长安仕女们一较颜色。 他的脸上还是充满着得意之情的,在十里春风的帝都,他已经算是个闻人。而 且是相当 知名的闻人。 以前,他也不算是个寂寂无闻的人,他的文才,他的诗才,已经在长安的交际 酬酢中流 传了,但是没有现在的轰动,鱼朝恩的被诛已过去半年,这是长安人事兴废的 一件大事,而 李益就参予其中。 经过半年多的折腾,被隐藏的秘密,终於慢慢地流传出来了。其中大部份自然 是出之於 郭家守将之口。 他们都是新起的权贵,也都是少壮派的军人,由於郭王的两个少主郭威与郭勇 入领神策 禁军,他们自然也跟着过去,担任了主帅以次的各级将校,这是武将的一贯传 统,百夫长以 上的各标营统领,莫不由亲兵司任,以期能达到上下一体灵活运用的效果,而 禁军是保卫帝 都,维护天威的基本武力,也是皇帝统镇天下的倚仗,自然更重视这个传统, 才能成为皇帝 最得力,最忠贞的武力。 禁军的意义就是帝力的代名词,他们是全国最精良的部队,享受着最优渥的待 遇。 鱼朝恩就是握有了禁军,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这一股雄厚的实方被皇帝 收回来了 !郭氏的忠贞是皇帝所深知的,所以才让郭氏兄弟掌领禁军。 而禁军又是长安市上最具权威的人物。 郭府的家将对贾仙儿与黄衫客仍是相当崇拜的,因此当时诛杀鱼朝恩的真相也 在私底下 里流传出来,他们的用意只是在替贾仙儿与黄衫客夫妇辩解其忠,连带着自然 也要提到李益 的名字。这对李益是有帮助的。 虽然因为鱼朝恩仇党的复起使李益受到挫折,但大家在明白了真象後,饮水思 源,对李 益还是感激的。 有人是因为沉冤昭雪,对李益更感激。 有人因为他已简在帝心,目前是因为牵连着那些江湖游侠与皇帝间的隔阂未消, 才未能 因而功受邀赏,但过些日子,等证明那些江湖人确无异图时,皇帝就会想到李 益的好处,而 特加恩赏的。 何况根据郭府家将的传言,皇帝很激赏李益的才情,在事前就声明过。要他经 过一番历 练後才付与重寄。所以没有在此刻予以封赏,这一番话对李益的关系很大,有 人曾经数度上 表,劾奏在清除鱼党时,把李益跟那些江湖人列进去,但每次都被皇帝亲自勾 掉了,他们先 前不明白,听见传言後才知道了真相,自然也不再有人去碰软钉子了。 所以在车水马龙,赴往郊外的道上,大家对李盆十分客气尊敬。不管是识与不 识的,看 见了李益都是亲自致候问讯一番。 他们乘坐的虽然只是一辆雇来的民车,但许多有秩品的官员也都吩咐御者让出 道来,拱 手请他们先行。 这种礼遇的情况,使得饱受冷落的李益又意气飞扬了起来。 霍小玉在他的身边倚偎看,看见这情形,心情也很兴奋,她似乎又感觉到在元 夜灯市上 饱受注意称羡的滋味了,而且更有过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阳王府的光,借着郭家的尊荣,毕竟还是空虚的,可是今天… … 今天他们谁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实实在在,凭自己得来的风光,因此也更值得 骄傲了。 霍小玉低声道:「十郎,虽然你没有因功而邀赏,可是却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 与感激, 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对他的如此客气、尊敬,绝不是为了感激, 或许有 一两个人是真正受过鱼朝恩陷害的,才会对自己感激。 大部份的人还是为了势利,为了那些传说中他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为了郭,秦 两府的世 子跟他还十分熟络,为了两大豪族门下的人对他还十分恭敬,为了一连几次都 没能告倒自己 ,对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计。 可是看见霍小玉这麽兴奋,他也不忍心点破而扫兴,只有默默地笑着。 好赶热闹的长安人,什麽都是一窝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热闹, 歇满了来 参观的游李益对於这种场合一向就不太感兴趣的,这可以说他性情孤僻,对於 美好的事物, 他的占有欲很强,最好是一人独享。否则就邀上叁五知己来共享,叫他挤在人 堆里凑热闹, 他就意兴索然了。 因此他们没有往塔上挤, 由 纱提着食盒,他们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享受 一番宁静 。 但是这一个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围的林子里竟是挤满了野宴的人,叁五成群, 只要找到 一点空旷的地方,就摆了下来,有的是自备的酒菜,边酌边谈,意兴遄飞,有 的竟是带了生 肉来,在地下插了铁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气四溢,猜拳行令, 把一块清净 之地,变得跟酒市一般地热闹。 李益一边走着找地方,一边道:「该死!该死!这些人简直忘记是做什麽来的 了!该打 下地狱才对。」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这话就太不公平了!我们自己又是干什麽来的呢?若 是怪他们 玷辱了佛门净地,我们的食盒里带的也不是素菜!」 李益想想也就笑了,他只是因为找不到地方摆下食盒,所以才怪别人种种不对, 其实别 人做的那些事,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於是他轻吐了一口气道:「我们往里多走几步,我倒不信人间无净土,非要找 块清净的 地方!」 可是李益的话并没有说对,他们走出了林子,仍是没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最 多只是人 少一点,但还不够清静,霍小玉却用手指着林外那一片碧绿道:「这是什麽?」 李益笑道:「你连高梁田都没见过?」 霍小玉道:「我怎麽见得到呢,我以为高梁都是一粒粒的!」 这正是高梁粟实之际,丈高的 子,紫色的穗苗,苍绿的叶子,金黄色的禾 , 形成一 片美丽的图画。 李益哈哈一笑道:「终於找到了,我们索性到高梁田里去,铺下毯子,既清静, 又别致 。」 霍小玉道:「这就是高梁地呀?」 李益笑道:「你以为是什麽?」 霍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以为是芦苇呢?」 李益笑道:「你怎麽会缠到那上面去了,现在是初秋,还没有到芦花白头之时 呢,何况 芦苇也没有红穗的呀!」 霍小玉道:「怎麽没有,去年我们到江南时,看见两峰青纱,抽着赤红的穗子, 我还特 别问了一声,船家告诉我说是芦花,还有句儿歌叫甚麽八月芦粟红似火……」 李益听了沉思片刻才道:「到底是芦花还是芦粟?」 「难道还有两种东西不成?」 李益道:「当然有,江南产芦粟,形状倒是有点像高梁,就跟你目前所见的差 不多。不 过那粟实是不能吃的。」 「不能吃,庄稼人种了干吗?」 「做糖,芦粟的茎多汁而味甜,就像甘蔗一般,乡下人种了待其将熟之际,收 割下来, 榨出来熬糖,人家告诉你的一定是芦粟,你听成芦花了。」 霍小玉红了脸道:「想不到稼穑之间,还有信麽多的学问,叫我这足不出门的 人。那里 知道得许多呢!」 李益笑道:「你已经算不错了,有的男人连禾苗与韭蒜都不分,这种人放出去 做官,如 何能解得民生疾苦?」 霍小玉指着一笼青纱道:「这是高梁还是芦粟呢?」 李益道:「是高梁,中原一带,气候乾旱,芦粟是无法生长的,南人不识高梁, 曾经也 闹出了一个笑话。」 霍小玉忙问道:「怎麽样的笑话?」 李益笑道:「去年的时候,有个同年的江南进士,出身农家,学问经济都还不 错!大家 一起上郊外去踏青,就在高梁田附近,苦渴无茶,他为了卖弄,采了一枝高梁 给大家解渴, 还极口推荐说这东西是如何的好,他在小时候,经常以芦粟为食,味道如何甘 美,结果他自 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半天都没有一点汁水,妙在他不承认自己的陋闻,还怪北 地的水土不好 ,芦粟都没有汁水。」 霍小玉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他吗?」 李益道:「怎麽没有,可是他不相信,还满口说他家有芦田百亩,终岁就食於 斯还会不 认识吗?结果还是我把他给说服了。」 「你是怎麽说的?」 「我说北地的农人都是吃饱饭没事做了,所以特选了这种没有什麽水的芦粟来 种,引起 了一阵哄笑,他才没话了。」 霍小玉轻轻一笑:「十郎!你就是这个脾气不好,总是说话不肯留人馀地,当 面要揭人 的短。」 李益默然片刻才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那些不 学无术的 人信口雌黄,很多人都说我恃才傲物,语多诮刻,我也懒得置辩,有才可恃才 能傲物,至少 我不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 霍小玉想想才道:「十郎,我知道你才识学问都很高,但是如能收敛一点,对 你只有好 处!」 李益微笑道:「我晓得这一年多的居长安,已经把我磨掉了不少锐气,学得圆 通多了, 对於有些人狗屁不通的谬论,我多少已能忍受,只是对另外一些人,我实在不 能看着他们飞 扬跋扈,目中无人的狂态,像那个把高梁当芦粟的家伙,是可忍熟不可忍!」 霍小玉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李益是稍微改变了一点,对於地位比他高,辈份比 他尊,以 及能影响他的人,他的确已经没有从前的狂态,但是对同侪的诗酒之交,或是 一些後进未达 的儒生,李益的讥评仍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当然,李益所讲的话都是对的,所以被讽的人都无以为辩,忍气吞声,真正谦 怀若谷的 人,会虚心谢教,但是这种恂厚的君子又有多少呢?大部份的人被他驳得面红 耳赤,不是负 气而走,就是讪然而退,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这些人对李益的批评也不会好 到那里去的。 因此,李益的文名与才名满长安,口碑却是毁誉参半,霍小玉在崔允明的口中, 已不止 一次听到这些消息。 但是她更明白,正面的规劝是没有用的,因此笑了笑,眼珠一转以婉转的口气 道:「十 郎!我虽然不懂什麽大道理学问,但我认为有句话是很不错的,智者千虑,必 有一失,愚者 千敝,必有一得,你自己总有出错的时候到时候,人加诸於你,你又何以堪?」 李益笑道:「我会虚心受教的。」 这句话说来都很容易, 困难是实行的时候, 霍小玉不想抬这个 , 笑笑道: 「以那位误 高梁为芦粟的先生而言,他并没有错到那里,因为他以前没见到过高梁,而两 者又十分相似 ,蜀犬吠日,虽然开了个笑话,但你也不是毫无所得,否则你就不会知道有芦 粟此物,在中 原是见不到那东西的。」 李益道:「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今天你那句芦粟红似火的歌谣就把 我考倒了 ,我没有见过,就不敢说江南的芦花没有红的,可是有的人所犯的错,实在莫 名其妙,那又 能有何所得呢?」 「至少可以警诫你自己不犯同样的错!」 李益一笑道:「那就是成了孟子所谓的德之贼,谓之乡愿了,是非必须分明… …」 霍小玉道:「这不是要你是非不分,而是稍积口德,别人有错的时候,用最柔 婉的方法 告诉他,不用讥嘲的语气,我相信效果大得多,而且也会树友多,树敌少,一 时口舌之快, 往往会结下许多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多不值得呢,我是吃过亏的,小时候仗着 父亲的宠爱, 伶牙利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父亲一死,那些姊姊们一个个都视我若寇仇, 现在想起来, 倒不能全怪她们,有一半是我自己招惹的。」 李益神色一庄道:「你说得对,小玉,真没想到你会有这麽深远的见解。」 霍小玉轻轻一叹道:「这些都是惨痛的经验换来的,那天在灯市,我也是为了 一时之不 忍,在我姊姊面前炫示了一番,回去後心中就很後悔……我这样做得到了什麽 呢?我想叁姊 回去後,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可能又唆弄着她母亲想要怎麽对付我。但是第二 天就发生了鱼 朝恩的事情,一切都变得那麽大,那麽快,我真正理解到娘的胸怀,以及她所 持的恕道,当 我们搬出爵邸,叁姊流着眼泪相送出门时我才真正地感到轻松。」 李益微呈不解地问道:「轻松?怎麽个轻松法呢?」 霍小玉道: 「我说的轻松不是幸灾乐祸;不是因为他们败落了,那种 忿的轻 松,而是 一种心灵上、精神上真正的解脱,不树怨,不招谗,从此没有人恨我了,这种 滋味,这种心 情,不是笔墨言词所能形容的,只有亲身体会的人,才能领略到那种舒坦。」 李益沉默不语,却紧紧地揽着霍小玉的肩膀,这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过了很久很久,李益才一叹道:「小玉!你真是个可人儿。」 「可人儿」叁个字用得妥切极了,那不仅是美丽,更是聪明、智慧与可敬可爱 的象徵。 「我从来不输口的,今天不得不向你低头,因为你的理由说服了我,我向你发 誓,今後 一定改过我的脾气,绝不轻易树怨、随便批评人了!良师益友,你足当之无愧。」 霍小玉柔婉地靠着他,笑笑道:「十郎,我只是说出我本身的感觉,可当不起 那两种称 呼。」 李益笑道:「当得起的,在你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劝过我,有些人更是引经据 典,抬出 圣人的话来压我,说什麽诮刻之言,加之於君子则彰己之过,加之於小人则徒 招其怨,道理 是对的,但不足以使我信服。」 「怎麽不能使你信服呢?难道你又有辩解吗?」 「当然有!因为我不是故意要刺人,更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而给人难堪,虽然 我用的方 法不太委婉,但我也的确是指出对方的错误,如加之君子,君子应该闻过则喜, 加之小人, 最多落个以直获怨而已。彰己之过,对我是用不上的。」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话也是那个意思,怎麽又使你信服了呢?」 李益正色道:「你的话彰示的不是那个道理,而是那轻松两个字,每当我使人 难堪之後 ,当时所获的不过是哈哈一笑。事後却一直有种沉重的感觉,想到为这种事去 开罪一个人, 实在很不值得。」 「既然知道不值得,为什麽又要做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到时候总觉得不吐不快,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认为这是纠 正人家的 缺点,直到你承认那天元夜灯市,在你叁姊面前故意炫示一下的幼稚,我才明 白,我的本意 也只是表现自己,同样地幼稚浅薄,你是为了舒口气,情尚可原,我又为了什 麽呢?」 霍小玉没有接口,李益又道:「而且从你的表现上,我更认识了一件可怕的事 情。」 霍小玉一怔道:「什麽可怕的事情?」 李益轻笑道:「一个像你这样善良的女孩子,都会忍不住出口怨气,可见怨毒 对一个人 的影响是何等之深,我以前无意中得罪的那许多人,当时也许无法报复我,但 他们把怨愤记 在心里,遇到有机会的时候,在不知不觉间打击我一下,那种损失就无以估计 了。」 霍小玉点头道:「是的!娘最担心的也是这种事,一直要我好好地规劝你,可 是我始终 找不到机会,因为我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毛病,说出来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能信 服,又怎麽能 让你听来顺耳呢?直到最近,我才算真正地想通了,而且采莲看我的时候,也 说起一些事… …」 李益忙问道:「什麽事?」 霍小玉想想道:「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正是你刚才所认为不值得而可怕的 事,鱼朝 恩事件之後,因为黄大哥他们保走了一部份鱼朝恩的心腹,有人认为他们也是 鱼朝恩的党翼 ,而你跟黄大哥交好,那些人挟怨密告,说你也是鱼党。」 李益笑道:「这个是告不倒我的!很多人都告过了。」 霍小玉道:「虽然告不倒你,但却显示了事态的可怕,因为投状的人不是受过 鱼朝恩陷 害的人,而是一些你们平常诗酒盘桓,交往很稔的人,允明在刑部,那些状子 到了司曹严大 人那里,严大人就把允明找了去问讯,允明说出了那天的实情,严大人才以所 云无稽四个字 批驳回去。」 李益神色微变道:「是那些人这麽无聊,允明也是的,为什麽不跟我说一声。」 霍小玉道:「崔相公不让你知道是怕你烦心,他能够把事情撕掳开去,就不必 让你晓得 了,但也由此可知,你在无心之间,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也不想再追问了。知道了是那些人,心里反而 不舒服, 倒不如胡里胡涂的好。」 霍小玉笑道:「这也是允明的意思,你就是晓得了,也犯不着去报复他们,好 在他们是 在这件事上整你,严大人批驳下去,他们心里还不服,後来见到那些复起的新 贵也几次没告 倒你,约略也有些知道了,他们正在担心你的反击,你以毫无芥蒂的态度去对 他们,使他们 心里有愧,倒是以德报怨,化解前嫌的好办法!」 李益笑笑道:「一切都听你的了,其实真让我晓得了,我又能拿他们怎麽样呢? 报复二 字,谈何容易。」 霍小玉道:「那倒不然,那些人还真怕,假如你跟郭家兄弟或秦朗他们说一声, 倒是很 可以整他们一下的。」 李益摇摇头:「郭家两兄弟是不会的,秦朗或有可能,但是我不会这麽做的, 损人而不 利己的事智者不为,我的器量不至於如此之窄!」 纱在後面苦着脸道:「爷!小姐!你们二位如果谈完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可怜 我两个膀子已经吃不消了。」 她捧着食盒,一直站在身後,霍小玉哦了一声笑道:「傻丫头,你不会放下来 先歇着! 」 纱苦笑道:「我怎麽知道你一谈就是这麽久!」 於是,他们在高梁田里整出一小块地,放好碗盘,把带来的褥子铺开,席地而 坐,谈谈 笑笑的用完了酒菜,不觉已经到傍晚时分。 霍小玉道:「快收了回去吧。」 纱道:「我都收拾好了。」 她果然已经把器皿都收进了食盒。 回到外面的车子上,纱倒是真的累了,车子摇摇幌幌的,更增添了睡意,没多 久就倚 着车壁睡着了。 霍小玉却放下车 , 倚在李益的怀中,两个人似乎都在默默地回味不久前的缱 绻温存。 李益道:「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两情相悦,原是要含蓄点 才有点韵 味,许多男女未婚前,月下偷期,密约就是偷偷地拉下手,也要心跳个半天, 到真正好事成 双,进了洞房後,反而味同嚼蜡了,因此有很多男人,即使家中大妇很贤惠, 他们也宁可在 外面私营金屋以贮娇。就是舍不得放弃那种偷偷摸摸的韵味。」 霍小玉斜了他一眼道:「看你倒像是很有经验似的!你在外面藏了几个娇!」 李益笑道:「目前还谈不上,事业未成,功名未就,我那还有能力营屋而藏娇, 等将来 有了点成就再说吧。」 「可是你对此中韵味,倒像是曾经沧海似的!」 李益一笑道:「告诉你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霍小玉慵慵地道:「你的故事中总是要糟蹋人,这次又不知要轮到谁遭殃了。」 李益很庄重地道:「这次不糟蹋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再也想不到我 第一个爱 上的女人是谁?」 霍小玉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道:「是谁?你以前还爱过别人吗?」 「当然了,像我这麽聪明、伶俐、而情窦早开的男人,一定会不甘寂寞爱上个 人的。」 「你爱上的人是谁呢?一个同里的女孩子?」 「嗯!定情於桑间濮上,密约於东墙,整整两年的神魂颠倒,结果却徒留惆怅!」 「那个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她等不及我功成业就,回去营金屋而藏之了。」 「究竟是谁呢?」 「是我家的一个大丫头,叫春花,比我大八岁。」 霍小玉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怎麽互相爱得起来的,互相差了八岁, 那似乎是 不可能的事。」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她是我唯一在家能接触到的年轻女人,我 告诉过你 ,我家的人口很简单,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跟-个仆妇陈妈,再有就是李 升了,春花是 我母亲陪嫁带过来的小丫头,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是跟陈妈一起过来的,她是 陈妈的女儿。 」 「她母亲也是跟着陪嫁过来的?」 「是的,我外公家的家世很好,知道我父亲是个寒士,所以遣嫁时,带过来的 人很多, 陈妈也是早寡,我娘小时候是她带大的,所以我娘出嫁时,外公特地把她夫家 接了过来,帮 我娘管家。我四岁丧父,娘就把陪嫁的两个大丫头先後都遣嫁了,春花因为还 小,就留了下 来,陪着我玩玩。」 「就这麽玩出感情来了?」 「我七八岁时,她已经十五六,虽然她已情窦初开,我却懵然不知,谈不到什 麽感情。 」 「那又是什麽时候开始的呢?」 「我十岁的时候,我母亲持家勤俭,虽然家里的田租收入足可敷日。但是仍然 勤务纺织 ,每年春天,就开始养蚕,我家有一片桑园,就在宅屋後面,小时候我就喜欢 在桑园里玩, 由春花陪伴着,启蒙读书後,每天一大早,我总是带了书在桑园中读一个时辰, 再回家吃早 点上学。这段时间内,春花也总是跟着她母亲在园中采桑,以供一日之需,後 来我家的人少 了,春花也大了,采桑的事就归她一个人,陈妈就在家里帮忙料理家务!」 霍小玉道:「我知道了。你们因为独处而产生了感情,是吧?」 李益道:「正是这样,不过这段感情也结束得早,第二年她被娘遣嫁远方,一 切都算过 去了。」 李益笑了笑接道:「我和鲍十一娘也是一样,我对情感一向都能把持得住,收 放自如。 」 霍小玉叹道:「十郎,你忍心说这种话?」 李益苦笑道:「这是老实话,既不能娶,也不能叫她丢下丈夫儿子跟我私奔, 如果我为 她如痴如狂,把全部的感情都寄在她身上,岂不是自误误人?再说女人究竟不 是古董,我拿 了一文钱买来的瓦壶,高置架上,可以向人吹嘘是殷周古墟的出品,价值连城, 鲍十一娘在 长安的相知太多,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人。」 霍小玉道:「话虽如此,但你总不要挂在嘴上呀,别人说她如何还情有可原, 她对你到 底是一片真情,而你也确喜欢过她一阵子的。」 李益道:「不错!可是她的心里却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好像始终认为我是个靠 不住的男 人。」 霍小玉笑了起来:「那可怪不得她,是你太绝情了,说断就断,萧郎转眼成路 人,怎麽 不叫她寒心呢?」 李益一叹道:「在未认识她前曾将你介绍我,我对她的确是一片真心,还要求 她收了馆 跟我在一起,她拒绝了。」 「她当然要拒绝,你负担不了她的开销;而且你们也不可能长久的,最多相处 个几年, 等她人老珠黄时,家回不了,跟着你又不行,真叫她做下人,她吃不了苦,明 知是不了之局 ,何必又等到将来追悔呢?」 「是啊!我就是想到了这一层,发过一阵傻,变成理智了,完全符合她所愿, 她又怨我 薄情,这位姑奶奶实在叫人难侍候。」 霍小玉幽幽一叹道:「岂止是她,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样。在感情上,都是不讲 理,很多 做母亲的连儿子跟媳妇太亲密都会感到不愉快,在道理上说起来可笑,但在情 理上却是可以 原谅的。鲍姨自己对我说过,她明知道你们分手是应该的。但是见到你说断就 断,心里却很 不是滋味,但是你应该谅解她的。」 李益笑道:「我见得多了,乐坊里的娼家都有这个毛病,自己可以有几个恩客, 但是一 个男人有了两个相知,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目为薄幸无情,所以对她这种心理, 我也就不放 在心上了;世上要找一个不会吃醋的女人,大概祗有你了。」 霍小玉笑一笑道:「我也不是不会吃醋而是环境把我磨的,小时候恃宠跟姊姊 们争取父 亲的欢心,招来了那麽多的嫉恨,使我深深地觉悟到这种行为的可笑,而且从 娘的教训中, 我体会到另一个道理。」 「什麽道理?」 「争取爱的方式。一个人只要肯把爱与人分享,不但不会失去什麽,反而会得 到更多, 我有九个姨娘,她们有的才华比娘高,有的容貌比娘美,但是父亲最爱的还是 娘,没有别的 原因,就因为娘与人无争。後来我发现做人处世也是一样,如果你在甲前赞美 乙,而乙却在 甲面前诋毁你,久而久之,美丑自见,甲祗会亲近你而疏远乙了。」 李益不觉色动道:「小玉!真想不到你对做人会有这麽深的见解,孔孟先贤, 说了一大 堆为人处世之道,竟还不如你简单几句话来得浅显明了,就为了这种胸怀,我 也要多爱你一 点!」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这是娘教我的,但是,要我做到她老人家那种境界,我 大概还差 一点。十郎,我要求不奢,你可以再去爱十个百个女人,我只要求你别忘了我, 把我也算作 一份就够了。」 说完又笑了道:「我又错了,娘告诉过我,感情是没办法分的,不是一块饼, 划作十份 , 就能均分给十个人,爱是一棵果树,尽管结实 ,但每颗果实都是完整的, 虽有大小之 分,却不会有树上只长半个果子的。」 李益忘情地紧紧的抱住了她,霍小玉挣扎着道:「十郎,路上有人在看着呢!」 李益见有人果然朝他们笑着,只得放开了手道:「早知如此。我该去借辆大车 子的,放 下帘子把人都隔在外面,就只有你跟我!」 霍小玉笑笑道:「就快到家了,回到家里,你爱怎麽就怎麽着,忍着点儿。」 说着车子到了家门,霍小玉摇着 纱道:「鬼丫头,可以醒醒了,你可真能睡。」 纱揉揉眼睛道:「到家了,我还以为早得很呢。」 李益和霍小玉到屋里,只有秋鸿在堂屋里,不见李升的影子。李益问道:「你 外公呢? 」 秋鸿道:「回爷,外公到崔相公家去了。」 李益不禁一怔:「允明叫他去干吗?」 「不是崔相公来叫的,是替他家带小孩的蔡大娘子来的,好像是崔家娘子来请 爷去一趟 ,因为爷不在,外公问了一下,就跟她去了。」 「到底是什麽事呢?」 「奴才不清楚,他们说话很低声,奴才没听见,外公走的时候吩咐说,等爷回 来,如果 没什麽要紧的事就别去了,等他回来,再向爷禀报。」 霍小玉道:「是不是他家又发生什麽事了?十郎,你要不要去看看?恐怕是他 们两口子 又闹起来了吧?」 李益摇头道:「不会!采莲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允明非常尊敬,绝不会像小 桃那样不 懂事,我看多半是允明在公务上的问题。」 「允明处理公务很谨慎,还会有问题吗?」 李益一叹道:「正因为他太谨慎,太方正了,才会有问题,长安的官场是个大 染缸,一 个独善其身的人是很难立足的,尤其他在刑部更难讨好,众人皆浊,一个独清, 必然会遭忌 ,他甘於淡泊却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我以前就劝他稍稍圆滑一点,他总是不肯 听。」 「那你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也好为他打点一下,通说关节,秦府跟 郭府现在 都跟你很近,他们又在盛势之际,这点忙总是能帮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允明是个好人,又是我的至亲,我当然不能坐视他吃苦, 可是我还 是等李升回来再说,李升对长安的情形熟,他特别关照秋鸿,要我别出去,一 定有他的深意 ,我想必然是关系重大,我要是出去探问,那些想整他的人反而会提高警觉, 作成铁案,就 更难反覆了,李升一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等他回来後,我了解状况,再作进一 步的处理吧。 」 「你的熟人多,不是更容易问出究竟吗?」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不懂长安的现势,我的熟人多,是不错,但为了鱼 朝恩的事 ,现在大家都避着我,有话不会对我说,而且我能问到的,还不如李升去探的 详细,跟我说 话的人,多少会有顾忌,李升在侧面打听,倒是方便多了!」 对这些事小玉是不清楚的,因为她的生活中心,只有一个李盆,她的人是为李 益而活着 的,也可以说是为爱情而活着。因此,她很少关心生活圈子以外的事,尤其最 近这一段时间 ,上门的朋友都已绝迹,她更隔膜了。 她知道李益的决定必然是对的,只是一天畅游所培养的欢愉气氛,被这件事整 个地破坏 了。 换过衣服,用过了晚饭,李益泡了壶茶,坐在书房里看书,神情似乎很从容, 完全不像 是有事的样子。 霍小玉却不安地道:「十郎,你怎麽一点都不急?」 李益笑道:「急能把问题解决吗?不过是徒乱方寸而已。我已经把允明的出事 可能算过 了,不会有多大麻烦的,最多是人家暗中嫉恨他,闹点亏空而已!」 「他怎麽会闹亏空呢?」 「不是他闹亏空,是他所管的事务上亏空,本来各衙门都是一笔烂帐,根本无 法清理的 ,谁接手过去,谁就遭殃,除非是特别精明的人,在接手时,每笔帐都核计得 清清楚楚,否 则有疏忽,就成了个代罪的牺牲者,替人背上黑锅了,允明耿直有馀而精明不 足,这种人最 不能经手财务,可是他偏偏就干了这个。」 霍小玉道:「是你要他干的。」 李益苦笑道:「我要他干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怎麽干,否则就要他别干。但他 既不能不 干,又不肯照着我说的干,有什麽办法呢?看起来的确是我多事害了他,如果 他不是成了家 生了孩子,孑然一身,怎麽样都混得下去,又怎麽会为了五斗米而屈志辱身呢?」 霍小玉道:「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倒是捉摸一下,允明的漏子会出得多大?」 李益笑笑道:「也没多了不起,赔钱而已,这又是贾大姐害了他的,如果不送 他那所房 子,由着他赁个小公寓住着,家徒四壁,别人就是要告他中饱也无从说起,现 在他不过是一 个曹史,却身居华厦,反而变成有口莫辩了。」 「他可以说是贾大姊他们送的!」 「那更糟,朝中对那件事还是在馀波荡漾,跟黄衫客、贾仙儿沾上了关系的人, 都是够 麻烦的,我想允明在刑部也干了一年了,这点利害他总知道!」 他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你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 似的,这 种时候,你怎麽还笑得出来的?」 李益庄容道:「小玉,人处在逆境时,最重要的就是不可脸带愁容,那祗会伤 害自己。 你几时看见我发愁过,在瓜州的时候,栖霞二圣登舟索仇,面临着生死关系, 连黄衫客那等 豪杰英雄都变面了色,我却仍然脸无惶色,也因为如此,才能一矢挫强敌!」 说时意气挥洒,竟是天下无匹的一副豪情,霍小玉只有看着他摇头。李益笑笑 道:「别 人打击你的时候,你就更应该面露笑容,因为别人的目的就是要你痛苦,你一 表现出痛苦, 不就是落入圈套中了吗!」 「十郎!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尽可从容,但现在是允明有了麻烦,你多少也该表 示一点关 怀之意才对呀!」 李益仍然笑着道:「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崔允明的罪名是一笔囚粮的帐目不清,被人告了密,说他中饱,真相却是 被他的手 下吃了。 那囚粮本来成了部里承办人员的津贴,偏偏崔允明不懂这一套,更因为怜惜那 些囚犯, 全部发放了下去,还特别关照所属不得克扣。 用心可昭日月,但只是便宜了牢头狱卒,囚犯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招致了人 怨。 於是案发起来。一个人密告,尚书大人派员前来查核帐目,发现了这个烂摊子, 崔允明 自己还莫名其妙。 好在主薄阎大人是深知其为人的,一力坚持他不是那种贪营自肥的人,也有一 些真正钦 佩他的人为他说了良心话,而且上下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衙门中积年 陈弊,谁都清 楚,总算没有下狱定罪;只是着令坐赔。 居屋一所,原主是黄衫客,但已移籍在他儿子名下,有人还在这上面做文章, 但有人知 道黄衫客在江湖上的声望。更知道了那天在汾阳府中擒诛鱼朝恩的真相,对黄 衫客的印象已 渐改变,倒是那些为鱼朝恩所退而复起的人,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屋子是充公折价补偿,但很客气,只限采莲一个月内迁出,然而所亏款项,仍 缺了十几 万之款。 采莲倒是想得开的,她把一点简单的家具衣物搬了出去,剩下的东西找人来估 价变买, 又补上了六万元,只剩下十万之数。 崔允明被软禁在刑部衙门里,李升去见到了,他本人很达观,自承疏忽。但问 心无愧, 上层如能体谅最好,不能体谅,他只有坐牢,唯一求李益的是照顾一下妻儿, 不存他望。 李益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十万好解决。李升,你明天再去见允明, 叫他不 要着急,两叁天内,我就为他把亏累交清弄他出来。」 李升道:「爷,崔相公说了,他不想麻烦爷,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准 崔娘子来 找爷,今天因为有了结果,崔娘子才来求爷,也不是要爷在银钱上告助,只求 爷在几位能说 话的朋友那儿,为崔相公的冤屈申明一下。」 李益笑道:「允明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节操问题,既然是这 种情形, 那就更好办了。」 李升道:「崔相公一再拜托,无论如何,千万不可为他向友人告贷,借了就要 还,他还 不起宁可不借。」 李益笑道:「不必借!我只要那些人把吞下的吐出来,我们不会欠人的情,只 求一个公 理。」 第二天他求见郭威,郭氏昆仲两人,郭勇较稳练,郭威则侠气较重,把情形说 了一遍。 郭威道:「允明儿的节操是我们深所佩服的,也不过才十万,我认了就是。」 李益道:「世子,如果要赔累,我也拿得出,但这个钱出得冤枉,徒使是非不 直不明而 让奸小之徒获其利,老实说。我是为了省麻烦才找你,否则我联合了一批清流 名士,要求彻 查此案,事情就闹大了,再有风声传到贾大姊那儿去,不是使贤昆仲为难吗? 贾大姊是那孩 子的义母,她要是得知自己的亲家受了冤屈,怎肯甘休呢,连带着对贤昆仲也 会怪上了。」 郭威道:「那可万万使不得,君虞,你知道家祖父对贾大姊十分推重,一直在 为她的事 感到愤愤不平,连圣上都被怪上了,说圣上懦弱忘本,如果贾大姊再来一闹, 舍间的那些家 将很可能会跟着她起哄……」 李益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郭威道:「君虞,你说要我怎麽办?」 李益道:「很简单,是谁吞下去的,叫谁吐出来,当初那几个坑了人的都还在, 世子把 他们请来问问就行了。」 郭威皱皱眉道:「君虞,这不太好吧!」 李益道:「世子,贤昆仲素有侠名,怎麽一旦真正做了官员,反而变得胆小起 来?」 郭威叹了一口气:「是的,君虞!以我从前的脾气,早就打上门去了,可是领 了禁军之 後,到底经历了一点世故,才知道以前的幼稚!」 李益冷笑道:「所谓经历,只是学会了黑白不分。」 郭威摇头道:「那倒不是,寒家的守训就是一个正字,我们哥儿俩以前胡闹, 老人家有 时知道了也装胡涂,就是因为我们做得对,家祖一生中就是不避权势,假如坑 陷崔兄的是六 部大臣, 我马上就去找他们算帐去,老人家也会全力支持的,但 是些么魔小 丑,我这样对 他们,有理也变成无理,似乎是仗势凌人了!」 李益道:「但是非黑白总得要分明呀!」 郭威苦笑道:「是的,但我们也有碍难处,我情愿替崔兄缴了欠款。」 李益道:「姑息足以养奸,这不是纵容宵小横行吗?若是要缴欠款。我自己也 有这个能 力,何必来麻烦世子呢?我要求的是一个公理,再说允明也不会接受这份人情。」 郭威道:「我这不是要崔兄领人情,而是对一位受屈的廉直君子表示敬意。」 李益一笑道:「世子!你是在逼我把事情闹大。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交情,我 李十郎当 初凭一个人的力量,也跟霍王府斗了起来,是非曲直我不信没你们的帮忙就讲 不来?你们是 不要我试试看?」 郭威急了道:「君虞!你是明理的人,怎麽也如此冲动呢,我不是不帮忙,事 情刚发生 ,我就向该部主管递了话,要他们秉公处理,崔兄固然是冤屈;但是他手续不 清,本身也有 过失,目前这个处置已经是很公允了。」 李益道:「让好人受屈,听任奸胥猾吏中饱自肥,这能叫公允吗?我并非不知 道允明自 己也有过失,所以才来找你,你既然有不便之处,我只好自己来了。」 郭威道:「君虞,如果敞开来干,那就要掀起一场大狱,严格彻查起来,牵连 得太多了 ,对崔兄并没有好处,我问过了,他以前有过受贿的记录,现在把柄人证,都 还在人家手里 呢。」 李益一惊道:「那是他家人胡涂干的事,允明就是为了这个休了老婆才几个月。」 郭威道:「我知道,但是推究责任崔兄还是难辞其咎的。」 李益笑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呀!」 郭威道:「小弟身领禁军,打听事情当然容易一点,我把事情弄清楚到这个程 度,可见 我对朋友不是不关心,实在是爱莫能助,只有在银钱上为他尽力了。」 李益道:「白便宜了那些人,我实在是不甘心。」 郭威忽然一笑道:「君虞,老实告诉你,这口气非但你不能忍,连我也忍不下, 所以我 方才已派舍下的一个家将去找那些人去了,我装作不知道,也可能把他们吞进 去的钱再教他 们吐出来,而且还乖乖的不敢违抗。」 李益诧然道:「怎麽?你自己出面不行,倒是贵属下去能把这事情办妥?」 郭威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是我受职以来学会的经验之谈,如果我出 了面,那 些家伙放起刁来,倒是拿他们没办法,如果由下属前去,使蛮耍横,揍也把他 揍得吐出来。 」 李益笑道:「这我倒是学了一手。」 郭威道:「君虞,等你正式放缺做事时,你就会明白了,有许多事交给下面的 人,比你 自己着手去办会顺利得多,因为我们要守规矩,下人却可以便宜行事。」 他笑笑又道:「我举个例给你听,翰林院有位阁老很惹厌,自恃叁代元老重臣, 专门喜 欢找人麻烦,家兄无意间得罪了他,立刻向他道歉陪罪了,他却坚持不肯甘休, 一定要我家 兄进宫理论。其实真要讲理也不怕他,因为家兄是查禁时遇上他在教坊中召妓 陪饮,家兄不 知道是他,闯了席立时就道歉回避,他却捏住家兄不依,说那个妓女是他的远 方亲戚,硬赖 家兄擅闯民宅,一定要拉家兄进官去理论!」 李益笑道:「这位老兄究竟用心何在呢?」 郭威叹道:「什麽用心也没有,无非是借此挫挫寒家的颜面,以长他的威风而 已。」 李益道:「那就跟他去面圣好了。」 郭威道:「面圣非不可为,但如果说他是召妓陪饮,他一发疯,把很多人都咬 出来,事 情就不可开交了。长安市上,各处大宅家门,多多少少都有点风流事的,他一 吵一闹把人都 咬出来,家兄岂不是要得罪很多人!可是跟他又讲不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 幸好有个家将 老於世故,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打落他两颗大牙,还说那妓女是老相好,被他 倚仗官势占了 去,要跟他拚刀子!」 李益道:「这一来事情不是更大了吗?」 郭威笑道:「没有,他反而忍气吞声地走了,因为这一来,变成了争风吃醋的 风月官司 ,他以一个堂堂阁老,跟一名家将为这件事对簿公堂,他丢不起这个脸!」 李益道:「难道他不能具本申告吗?」 郭威道:「他跟家兄斗起来衙门管不了,只有在金殿上评曲直,跟个家将闹, 官司只有 打到京兆衙门去了。」 李益笑道:「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以下驷对上驷的战法,完全是兵法的运用!」 郭威道:「不错!这就是小弟不能出面,但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办的道理。」 李益满腔的愁绪都为之一扫而空,而且恰在这个时候,郭威去的那名家将,把 崔允明也 领回来,见到了李益,他的神色之间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拱手谢过了郭 威,就对李益 道:「君虞!不叫你知道,就是怕你为我筹划,这一来叫我怎麽还得清欠款?」 李益笑道:「你出了事,我会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袖手不管吗?些许欠款算 得了什麽 ,都还清了。」 那位家将道:「一共是十六万八千,现在已全部缴纳清楚,崔老爷没事了,而 且还可以 在本部复职。」 崔允明却苦笑道:「十六万八千,我要等多少年才能揍得足,每年薪俸所得不 过万馀钱 ,不吃饭也得十年才能清偿,如果留下一半作为糊口渡日之费,剩下的恐怕连 付子息都不够 ,世子,兄弟前来就是为了请讨一个偿付之法。」 郭威忙道:「崔兄!你还我的钱干吗?」 崔允明道:「十六万八千的欠款,荆人只凑足了一个零数,还有十万都是这位 将爷代为 署券承保的。」 郭威笑道:「崔兄弄错了,钱虽是由敝属代为缴纳,却不是由我拿出来的。」 他怔了一怔,回头又问那家将道:「怎麽没有一天缴清,还要署券承保?」 那家将道:「是的!小的找到那几个混球,给了他们一顿严词狠骂,他们吓待 全身发抖 ,一口承担下来,只是一时拿不出这麽多来,小的看看倒也是实情,但又怕崔 老爷受委屈, 只得以小的名义,署券作为承保,在六个月内缴纳清楚,爷放心好了,他们都 写了借条,小 的负责他们不敢图赖的,因为这笔钱由营里粮俸上先拨了过去,他们算是欠了 营里的官款, 不怕他们不还。」 郭威道:「这也罢了!以後就由你去直接催纳好了,不过你也太好说话了,他 们分明是 装穷,那一个都能单独负担得起,何况还是由几个人分担呢?」 那家将笑道:「小的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苦苦哀求,一定要这麽做,小的想 他们顾忌 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全心愿意拿出这笔钱来,而且连崔老爷自筹的部份也愿意 赔还,只是他 们不敢出面,更不敢让人知道能一下拿出这麽多的钱,否则的话,各方面追索 起来,他们实 在穷於应付,由营里出面,谁也不敢刁难,因此小的才答应下来,虽说是半年 为期,那可是 营里跟户部的事,在叁天之内,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钱送到营里,再出营里逐月 缴还,崔老爷 自凑的款项,也已教他们吐了出来!」 郭威笑笑道:「办得好,这批刁吏是应该如此对付,既然他们连崔兄的款项也 赔了出来 ,那就便宜了他们,由营里代他们出头吧。」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怎麽回事?」 李益笑道:「允明!十几万的欠款,我跟世子都可以拿得出来,为了我们的交 情亲谊。 我们也应该尽力的……」 崔允明道:「不!这是我的疏忽,应该由我拿出来。」 李益道:「允明!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的,这十几万的欠款,你自己落到多 少?」 崔允明道:「在我接手时,确实有几十万钱的帐目不明,原主打算由我设法收 下。」 李益愕然道:「会有这麽多?」 崔允明道:「是的!这倒不假,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明内情,便加以拒绝了, 他以为我 要在接收时非难他,才着了急,把那笔钱分给了几个做帐的同僚,混了过去。」 李益笑道:「假如你早知道了,你会不会接受呢?」 崔允明道:「还是不会的,我想把刑部的弊风一清,一定着令他非赔出那笔欠 款不可, 他也拿得出,因为他在任六年,这点数目并不算回事。」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对他们归还欠款的事。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崔允明道:「不!这情形不同,我没有接收前,有权要求人家将手续交割清楚, 这我既 然接了下来,当时未能发现弊端,这就是我的错失,不能再怪别人。」 郭威一叹道:「崔兄是非分明,是个极端可敬的君子,是崔兄的作法,兄弟却 不敢苟 同。身在公门好修行,积德要能外圆而内方,才能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独 善其身,屈己 而从人,只能徒长小人之气 而已。」 李益道:「不错!有的时候,你的手段是欠灵活一点,我大伯李揆公曾任徐州 刺史,他 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释放了一批私枭,那是部属抓到了六个贩私盐的,因 为地方不清, 官府盐价过高,升斗小民无以负担,就有一些人从江都负盐至徐州售卖,售价 低於官府两成 ,然犹有倍利可图,只是犯了干禁,抓到後判刑很重,大伯对他们很同情,认 为他们流血汗 以博微利,济生民之不足,有利於民生,何忍加罪,官盐价昂系朝廷律令,他 无法降抑,只 有私下对这些脚夫曲加卫护。可是人被抓来了他又不能不理,只好开堂讯问, 那六名脚夫也 都承认了,大伯就罚他们各负自己的盐袋,急步行百里後,大声开喝快走,六 名私盐贩就溜 开大步,跑得一个不剩。」 郭威笑道:「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刑罚,那些脚夫们真的急行了百里路吗?」 李益笑道:「大伯指定两个年老体迈的衙役跟随,怎麽跑得过那壮汉呢,出了 衙门没多 久,就跑得一个不见了。那两个衙役也知道是大伯有心开脱,在茶馆里喝了一 天的茶,次日 回衙覆命,一件案子不了了之。允明,这才是为官施仁之道,你该多学学。」 崔允明低头不语。郭威笑道:「崔兄!这件事就算由兄弟出头了断了,是非公 道不可不 明,那些猾吏欺君子之直,应该小施惩诫,罚他们拿出钱来,已经是好的了, 明天我就叫人 把崔兄私下筹出的欠款着人送来,那是嫂夫人典屋所得,交还买主,还可以把 屋子买回来。 」 崔允明道:「不!营中拨付的款项,世子收回来是应该的,兄弟身受了,至於 荆人典屋 之资,绝不可收回。」 郭威道:「那又是为什麽呢?」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道:「那所屋子为贾大姊所赠,本来就非我所有,正因为里 面的设备 太豪华,所以上官查封到小弟家中时,小弟才无以为答,如果小弟家徒四壁, 就算是有人告 我营私挪用公款,也没人会相信。」 李益道:「可是那所屋子的来历清白,谁都知道的。」 崔允明苦笑道:「是的,但我案发之由,也是因那所屋子而起的,因为前几天 有个偷儿 潜入家中偷去了金锁片一方与金项 一条, 内子适时发现,惊呼出声,邻人闻 声前来,捉住 了那个偷儿,追回失物,并将那个偷儿痛殴了一顿,正待送官究治,恰好我回 家拦住了。」 李益道:「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呀!」 崔允明道:「我的用意原是可怜那偷儿为生计所迫,才出此下策,不忍将之送 官服刑, 而且还把金子送给了他作养伤之资,孰料这件事竟成致祸之由,有些邻人就怀 疑我家藏有来 历不明的钜金,不敢明诸於官。」 李益一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崔允明苦笑道:「这倒也难怪,无风不起浪,他们自有可疑之处,因为贾大姊 给我留下 的东西很多,采莲是个节俭的人,对有些较为奢侈的用具物品不惯使用,手头 又大方,多半 拿来送人了。而那个帮她乳乳孩子的妇人也在邻舍间传说我家里是如何的富足, 因此经常有 人登门告帮乞贷,我们负担得起的,总是不让人失望,有时超过我的能力,只 好拒绝了,就 这样得罪了不少的人,失望的人不免心中怀怨,再加上这次我对那偷儿如此慷 慨,流言更甚 ,传到了上宪的耳中,再加上几个与我不甚相睦的同僚游言助澜,乃有清查帐 目之举。」 李益对此倒是十分感慨,一叹道:「长安城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 崔允明苦笑道:「我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儒,突然成了家,有了居室私宅,先 前在小桃 的家里,那是江家的产业,大家都没话说,小桃离异而去,我是一个人孑然住 在衙门里,连 铺盖都没一床,也是大家知道的,乍然之间,又有了屋子,再度成家,谁都会 怀疑的。」 李益道:「可是屋舍为贾大姊所赠,这是有卷可考的。」 崔允明叹道:「贾大姊是一片好心,把署券归到我的名下,算是我直接承购自 原主!」 郭威道:「她为什麽要这样做呢?」 崔允明道:「那也是一片好心,怕我会因鱼案所累,所以撇开了她与我的关系。」 李益道:「这实在是小心过了头,我跟她的关系更为密切,郭家跟她也是很亲 近。何尝 会有什麽牵连?」 崔允明叹道:「我不能跟你们比。」 李益与郭威都为之默然,这是一个事实,汾阳王当世贵胄,郭威、李益不仅出 身世家, 且在长安也是风云人物,别人要构陷他们,还得估量一下。但崔允明却狠不起 来,因为他本 族寒微,自已又只是一个小文案书吏而已。 崔允明道:「非份之财,得之非福,这是我一向抱定的观念,现在更得到了证 实,所以 对那所屋子, 我不想要了,这不是我固执,也不是贾大姊对我的 赠不感激, 只是觉得不是 我能力赚来的,我就不该享用。」 郭威肃容道:「崔兄高风亮节,兄弟十分钦佩,可是嫂夫人与令郎总得有个栖 身之处啊 !」 崔允明道:「荆人已经在衙门附近,赁得居屋两间,我们一家叁口,差可度日, 箪食瓢 饮,我在刑部的差事还保留着,以後平平实实,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李益叹了口气道:「允明!我不说什麽了,你出来後还没回家吧,快回去看看 采莲,明 後天我再看你去。」 崔允明也急着要回去,把事情问明白了,也交代清楚了,遂谢过了郭威,也谢 了李益。 李益苦笑道:「你别说我,对你,我只感到抱歉。我发现帮了你的忙,反而给 你添了麻 烦。」 崔允明笑道:「这是什麽话,人生祸福,俱由自取,与人何尤,赐助之情,我 还是万分 感激的。至於我的这些遭遇,完全是我不合时惹来的,易地而处,换你干我这 份工作,必然 不会有这麽多的困扰周折,而且能在不伤廉操的情形下。使大家都很愉快,我 没有你这份才 情,又不能随波浮沉,唯一的办法,就只好谨严自守了。」 郭威动容道:「世风日下,国乱初平,君虞兄的才干固足为重,崔兄的清操励 守尤为可 贵,今後崔兄尽管一本初衷,放手办事好了,小弟当尽全力以为支持!」 崔允明道:「那可不敢当。」 郭威道:「崔兄!这可不是在私交上帮你的忙,圣上以禁军见付,除保卫京畿 之外,还 兼付了清除颓风,考核各部吏绩,澄明政风的责任,这也是我应尽的本份,长 安的吏情糟透 了,我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没想到会这麽糟,以前我不知道,从崔兄这一次事 情上,我才深 入了解,一个案目文吏,竟有这麽多的好处,年入数十万,当朝一品阁老学士, 也没这麽多 的收入,此风不可不整!」 崔允明道:「世子如有此心,当是生民之幸福。」 李益笑道:「允明!如果世子从你那儿得来资料去着手整顿吏风,你可就成为 众矢之的 了。」 郭威道:「这个兄弟会注意,只会私下求教,断不至让崔兄感到难堪的!」 崔允明却慨然道:「我倒不怕这个,因事论事,不涉於私,只要我不是信口诬 陷,挟怨 以中伤他人, 自可问心无愧n只是我所知有限,而且也未必完全是对的。世子 如若以愚言为凭 ,恐怕将失之於偏。」 郭威道: 「那是当然,而且我也不是直接地干预,只是 集事实证据後,奏禀 圣上,再 转饬各部整顿,对每一件事都会多方查证後再行奏报的。如若所禀不实,我也 有欺君之罪, 只是我对吏情太隔膜,尚须崔兄多予指点。」 崔允明道:「世子若有所询,我只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点,馀者非我 所能,告 辞了。」 他拱手揖辞,郭威送到中门外,跟李益再回到内室。李益道:「世子当真要对 各部吏情 作一番整顿,那可是个马蜂窝,而且那些书吏刁猾万端,部中积弊多年,很多 官在不知不觉 间受其蒙蔽,甚至进而挟持,认真办起来,牵连太广,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 会闹得天下大 乱。」 郭威笑笑道:「兄弟知道,入朝半年,兄弟也学乖多了,而且这不是兄弟份内 之责,兄 弟何必去多事呢!」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世子是骗骗允明的。」 郭威道:「那也不是,从崔兄的不幸看来,吏情之糟,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 兄弟会禀 告圣上,请圣上於早朝时明白颁示各部整饬,并请圣上指定由兄弟查核,使各 部自相警惕, 兄弟也会去访问一下崔兄,借崔兄的清正之名,使那些狡吏心生警觉,略作收 敛。当然如果 牵连不太大,也会办几个人以收儆戒之效,其实圣上对各部吏目嚣张跋扈之事, 也不是不知 ,都因为牵涉太大,知道深究不得,否则追究起来,六部叁阁,没有一个人脱 得了关系,积 习之成,远溯数朝,到了鱼朝恩弄权,在各部广立耳目,多半借重此辈,遂养 成他们骄横凌 上之气 ,圣上也很想整顿一下。」 李益一叹道:「吏之於官,正如宦者於宫庭,原为佐辅分劳以供行走,宫中既 有凌主之 权宦,部司乃有欺上之狡吏,圣上如鉴於鱼朝恩之失,倒是应该把这种情形好 好整顿一下。 」 郭威顿了一顿才道:「君虞!你说得对,圣上由於鱼朝恩之变,以及先玄宗皇 帝时安史 外藩之叛深自为忧,乃将以司吏为耳目之积弊保留了下来,秦朗所掌的禁卫军, 就是专管这 一部门,举凡天下各兵镇藩属之动静,俱由此辈秘密呈具,使朝廷得了解臣属 於千里之外。 」 李益笑道:「这种手段看起来虽然不错,实则弊多於利。各处的藩镇兵使如果 知道了那 些人的身份後,佞者曲意交欢相互勾通以图掩蔽,养成此辈贪婪之风,懦者多 所畏惧,不敢 逆其意而造成其骄横之气,直者却每为此辈掣肘而难以申所志,数代以来,宦 人每握重权而 主兴废,都是小人之权太重而引致者,天下安能得治?」 郭威道:「君虞!你说得对,我一直就认为这个办法不太好,可是说不出一个 所以然来 ,你别走让小弟多请教一点,然後入宫,密陈圣上後,务必请加以整饬。」 李益笑笑道:「世子跟秦朗的私交如何?」 郭威道:「很好,你别担心这会得罪他,翼公府世代忠良,每受重寄,这虽是 他的职司 ,他干得也不起劲,只是圣上不放心别人,一定要他担任罢了,如果能废除这 一项措施,他 也会很高兴的!我们都是世爵,不靠这个也能有所发展的。」 李益道:「那还可以一为,不过我建议世子在申奏以前,最好是跟他商量一下, 共同面 圣较为好一点。」 郭威道:「那也好,君虞,乾脆我把他也请来,大家商定了,先作成个协议, 然後再行 具奏,因为我对这个情况利弊还不太熟悉,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他很起劲,立刻就叫人去请秦朗,家将去了後回报道:「秦世子与大公子都已 被邀到东 宫太子府中去赏荷了,本来也要邀二公子一起去的,因为太子殿下听说二公子 跟李爷正在办 事,所以才没有惊动。」 郭威道:「他知道我们在办什麽事?」 那家将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因为太子殿下对李爷十分敬重,才吩咐不准惊 扰的。」 郭威兴奋地道:「君虞!我们也到东宫太子府去吧,正好把这个问题好好谈一 下,这位 殿下果敢英明,颇有一番作为,因为圣上已有禅退之意,他对国事很关心,也 很留心人才, 你去见了他也有好处的。」 李益原是个热衷的人,对这个提议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表面上还得装作一番 道:「方 便吗?」 郭威道:「有什麽不方便的,圣上已有口谕要他记住你这个人,他也常谈起你, 走!我 们这是私谊,又不是官场上的正式拜访,何况你还在待选而未授职,本是个闲 散之身,上那 儿都没顾忌。」 不由分说,立刻命人备了车骑,一直来到了东宫府,而且事先已经有人去请示 了,因此 车骑到了府前,门吏就躬身行礼道:「殿下与两位世子都在後花园赏花,听说 世子与李公子 要来,十分高兴,为欢聚方便,不以朝仪相见,请世子与李公子命驾从後园侧 门直接前去。 」 郭威问道:「还有什麽人?」 门吏道:「本来还有府中的一些幕僚,殿下闻知李公子来访,已经把他们遣走 了,现在 就是殿下与秦世子与长世子叁位在荷轩中专候。」 郭威笑道:「那也好,省得我们跑路。」 挥骑绕过正门,来到侧园的偏门,约莫走了半里许才到。 李益不禁讶然道:「东宫府这麽大?」 郭威道:「是的,只比大内禁苑小一点,在长安以此处为最大,其次是舍间, 这是先隋 的旧第,高祖入鼎後赐给太子建成作居第,建成本人雄心勃勃,加上门客长史 魏徵又是个能 才,又扩建了一倍以上,在府中养士数千,就是想跟太宗贞观皇帝一争权柄。 那时太宗皇帝 还只被封为秦王,却因英明有为,迭受重寄,数度征战,扫荡各路烟尘,手绾 重兵,势凌太 子之上……」 李益但听而不言,因为接下去,就演出了手足相残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 得手下群 将之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玄武门击杀太子建成与次兄元吉,斯时四子 元霸已丧是於 征戢,继统仅存一人,再无争逐,上皇高祖闻讯惊而逊位,以秦王世民入统, 是为太宗。 这件事在民间是禁止谈论的,而且事过境迁,当时的真相已难明,虽然宫廷的 记载上是 说上皇以秦王功高,早已有意传统,如若上皇真有此心,何以不公开废太子而 改立秦王呢? 上皇惊而逊位,这句话尤值得玩味,那时廷臣多半是秦王心腹,上皇如果不逊 位,恐怕 还有更多的惨变演出呢。後世不是没人这样怀疑过,但太宗皇帝却是最英明的 一位君主,就 位後励精图治,外抚四夷,内清政治,声威之隆,远追汉武,胡人尊之为「天 可汗」。 後世子孙都以太宗皇帝为范,远溯先祖德政时,第一个提起的就是太宗皇帝, 而且在朝 的公侯世爵,多半是太宗的旧部,承荫至今,因此後来也没人非议这一桩旧事。 郭威也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不再说下去了。来到侧门,太子李适已经命人开了 园门,谕 他们挥骑直进。 马一直到荷轩前二十多丈处才慢慢停下来。太子、秦朗与郭勇都站了起来,那 是对李益 所表示的敬意。 郭威跟太子很熟,只打了一躬。李益心中很振奋,却不敢随便,正准备跪下叩 见时,秦 朗已经上来一把扶住了道:「十郎,不必拘礼,殿下以便服在後园相见,就是 为了免除这些 俗套。还是以常礼相见吧。」 李益也只是做作,他知道自己此刻还是个文人名士,应该表现得很适度,不能 过於逢迎 而招人轻视,但也不能过份倨傲而予人反感,尤其是在这位未来人君的东宫皇 储面前,更要 特别慎重。 大唐的天子都是有点浪漫气质的,这不但是手腕,而且也表现在气度上,那就 是礼贤下 士。 太宗皇帝李世民曾经剪下自己的须煎成灰为一个大臣合药,也曾容忍悍将尉迟 敬德为争 席而拳击皇叔李道宗,以爱才之名,博得群臣全力的拥戴,因而造成了不世的 伟业,开创了 空前的盛世。 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爱李白的诗才,放任他的酒醉失仪,李白应召入宫作诗, 宿醉未醒 ,酣卧廷前,皇帝脱下了自己的袍子亲为覆盖,因而传为美谈。 目前这位东宫太子李适正在准备做皇帝,因此他也一定会表现他的谦冲胸怀以 博贤名, 自己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满足一下,因而李益听从了秦朗的建议,弯腰长揖。 李适回了他一揖,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十郎的文名才名我闻之久矣,奈何始 终没有机 会一见!今天总算是如了愿了。别客气,我们好好谈谈。」 大家都席地坐下,宫人送过来杯盏,为他们斟上酒,李益才举杯道:「臣无状, 闻知殿 下在此雅聚,不揣冒昧,恳乞郭世子携带前来叩诣,一赏液池风光!」 荷轩是建在水池中的,此时满池荷花正好,随风送来一阵清香,满地红粉翠绿, 确也是 别有一番风光。 秦朗笑道:「十郎,我们都不是雅人,也称不起雅集,只有你来了之後才有点 雅味!希 望你能一赋新章……」 李益皱皱眉,他对这位太子的平素已略有知闻,腹中平平,可没有乃曾祖玄宗 皇帝的那 份诗才雅兴。 他不怕做诗,但不想现在做,做得深了他们看不懂,徒然炫才还落个吃力不讨 好,做得 浅了却又难以发挥,而且传诵出去,反而损却自己的文名,而且秦朗与郭氏兄 弟都是武将之 後,不擅文事,在他们面前表现也没意思,他不想做扫兴的事,因此一笑道: 「殿下府邸中 园林之盛是有名的,尤其是荷花之美,无与伦比,如此胜景,世子就让我多赏 玩一下,何苦 又罚我做苦工呢!」 秦朗道:「十郎,你的诗才敏捷,出口成章,怎麽能算是苦工呢?」 李益笑笑道:「我的诗多半是逼出来或挤出来的,现在美酒未饮,好花未赏, 勉强挤出 一两首来也是敷衍之作,有失对殿下的敬意,倒不如先玩个尽兴,等我的诗兴 发了,再好好 地构思一两首以呈殿下……」 李适笑道:「说得对,十郎,你要怎麽才尽兴?」 李益知道这位殿下千岁喜欢附庸风雅,但是又不懂得玩,乃笑道:「殿下如果 许臣无状 放肆,臣就出个主意。」 李适道:「你说好了,今天原是想尽兴一聚,只是他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 李益笑指轩荷花道:「殿下是为赏荷而召聚,美荷原为水中仙,必须要有点仙 意,才能 得荷之神趣!」 李适道:「要怎麽才有仙意呢?先玄宗皇帝时,曾有方士导作月宫之游,因而 有霓棠羽 衣之曲,孤府中却没有这种人才,莫非十郎也擅法术?」 李益笑道:「臣乃士人,不擅法术,而且,这类左道异端,也不足以蔽殿下之 明,只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神仙本富贵之术,殿下富贵俱臻极顶,自可造人间 仙境……」 李适听得十分受用,连忙道:「十郎!你有什麽主意快说出来吧。」 李益吹嘘了半天,心中早有成算,他知道这些贵族子弟,徵逐酒色是常事,只 是不懂得 如何化俗成雅。 於是笑了一笑道:「臣请小作安排,请赐拨湖船两艘,女乐并舞伎各一队,臣 就可以献 给殿下以水仙之饮。」 李适道:「那都是现成的,船在东湖岸边,女乐舞伎也都在待命,孤因为酒兴 未阑,没 叫她们上来侍候。」 李益避席而起道:「那臣先告退去安排了,殿下与叁位世子在此地先小饮数杯, 此刻天 色已将黄昏,待月上之时,臣当命舟导水仙为殿下寿。」 李适叫来一个值事的宫人道:「你跟李公子前去准备安排,李公子需要什麽东 西,你们 就照样吩咐下去。」 那名宫人答应,就跟随李益走了,这边四个人坐下开始小饮一阵,郭威把李益 来找他为 崔允明解困的事说了一遍,说出李益的办法,李适笑道:「这个办法好极了, 既惩奸,也不 伤廉风。李十郎果真是长才,难怪父王要我记住这个人,说将来才堪大用。」 郭威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道:「李十郎不仅才高,而且性情通达,对朝政吏 情,更有 特别的见解。」 接着就把各司部衙中官吏作威作福以及利弊说了出来,秦朗第一个就赞成道: 「好极了 ,圣上虽然谕命我经营这一项事务,我也发现很不妥当,各地胥吏线人呈来的 消息,太过琐 碎,而且挟嫌诬告的情形也很多,我另外着人去调查了一下,发现被那批家伙 说坏话的司员 ,多半是正直廉明,颇有政声的好官,倒是专说好听的官员,在老百姓口中却 并不怎麽受称 颂,因此我觉得以吏为耳目的这项措施,的确有欠妥之处,可是圣上又不肯册 废……」 李适道:「父王因为鱼朝恩之变,心怀忧惧,所以对外地属镇都不敢寄於信任, 目前一 时也说不进,你就记住好了,别太当真,等孤临朝後,立刻加以废止!」 郭威又道:「关於十郎的出身,殿下是否……」 李适道:「父王在交代我的时候,我就请示过了,十郎既有才具,何不加以重 用呢!可 是父王叹了口气,说朝中的各部司臣都反对,因为他恃才傲物,言语太过诮刻, 才情与德性 若能兼顾,需要多加历练一番!」 郭威、郭勇、连秦朗在内都是年轻人,甚至於李适的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 因此他们 对以这个理由抑着李益都感到不平,郭威尤其愤慨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 殿下,十郎恃 才是有的,却未必傲物,而且恃才者,一定要有才可恃,他初到长安时,态度 是骄了一点, 经常在大庭广众非薄古人。可是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引经据典。经常把那些老 书呆子驳得哑 口无言,就是因此得罪了人。」 李适笑笑道:「我知道,可是父王不愿意为了一个年轻人而得罪了那些大臣, 我也没办 法,一个朝廷总不能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还是要仗着那些人……」 郭威更为愤愤不平了:「那些老臣居其位,又办了什麽事?就以鱼朝恩的事件 来说,鱼 逆把持朝政多年,他们又何尝能为圣上分过一点忧?还是圣上自己拿出主意, 看准机会,得 到江湖义士之助,才除去了这个祸患,那天的情形殿下清楚,也全靠着十郎的 计划周密…… 」 李适道:「我知道,父王并没有忘记十郎的功劳,所以才一再提示过记住这件 事,父王 的作法虽然过於谨慎,也不无道理的,父王说治乱世才会重用能才,治太平之 世,还是多用 庸才的好。鱼朝恩也是个例子,这个人无可否认是个能才,父王正因为他太能 干了,才因功 而赋重寄,结果却造成他跋扈专横的局面。」 「十郎不会是这样的人!」 「这很难说,鱼朝恩初时也是十分恭顺,遽受重寄後,就会有一些人依附他, 造成他的 势力也养成了他的骄横,慢慢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十郎没有野心!」 「鱼朝恩又何尝有野心?他手握重权时,想把父王取而代之并非不可能的事, 但他没有 这样做,父王私下跟我谈论过,对鱼朝恩并不太责备,安史二贼叛後,虽仗令 祖汾阳王之神 威收复两京,得重鼎中原,但是劫後家园,也幸得有鱼朝恩那种霹雳手段,才 能很快恢复, 只是如此的一个桀臣,却是任何一个君主所无法忍受的!」 郭威还要开口。郭勇却在底下轻轻地触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多说,以免自己 蒙受嫌疑 ;郭威也惊觉了,连忙道:「臣无状!圣上天裁卓越,非臣等所能窥测。」 李适笑笑道:「小郭!你不必多心,孤家父子对你们都可信仰,父王说了,大 唐之所以 能迭经变乱而不辍,全是仗着你们世爵功臣所护持,你们世受国恩,忠心可倚, 绝不会有贰 心,所以鱼逆伏诛後,父王立即把兵权交给你们两家,只是对起用能臣之举, 必须慎重考虑 ,而十郎结交的江湖侠士都是一时之风云人杰,也颇为可虑……」 郭威笑道:「黄衫客与贾仙儿兄妹那些人倒是不必担心,他们叁位胸怀恬淡, 绝不会有 什麽异图的。」 李适笑笑道:「你知我知,但有些人不知道,父王对那些义士也十分钦佩,只 是有个大 员说的话也颇为合情,他说黄衫客等人侠义可钦,但他们既能抗朝旨,可见他 们对帝家的尊 敬不足,将来有什麽举动就很难说了。十郎与彼等交好莫逆,如重用李十郎, 所行意为,必 会受那些江湖人的支持,安知异日不会造成第二个鱼朝恩?」 这番话说得郭威也默然了,毕竟双方的立场不同,看法也不会完全相同,身为 东宫皇储 的李适*有这个顾虑, 也不能说不对。默然片刻、郭威才叹道:「十郎就这样 埋没了!」 李适道:「那倒不是,父王如果要埋没这个人,也不会关照我了,父王的意思 是让他先 弄个缺去磨练几年,不仅磨磨他的锐气,也让他对民俗吏情有个深入的体验, 然後再擢以重 寄。」 郭威苦笑一声:「祗怕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壮志全灰,才华淹没,不再是个人 才了。」 李适道:「应该是不会的,十郎是个文官,也是个治世之子,谙熟吏情,正可 有助於他 对将来的行事。」 他又意味深长地道:「任何一个人,少年得志,都容易养成不可一世的骄横之 气,能臣 如此,佞臣也如此,先朝如武叁思、张昌宗之辈,几将成为祸国之由,也是少 年得志之故, 如果他们是中年後再受恩宠,充其量也不过是杨国忠,李林甫之流,不会成为 盗国之奸臣了 ,父王理朝多年,告诉我的就是这一点经验。」 一番话说得叁个人都默然,他们开始了解这位殿下并不简单,这番话无异也是 对他们的 一个警告要他们自己深自警惕,不要太露锋芒。 李适也怕他们寒了心,笑笑道:「十郎的事,俟孤登基之後,一定不会亏待他, 但是对 你们叁位却又不同,异日重寄,全靠叁位为孤分劳,所以孤才跟你们很亲近, 父王也加以默 许的。前两天还有位御史在父王面前参了叁位一本,说你们交权皇储,有干禁 律,结果却碰 了一鼻子灰。」 秦朗讶然道:「还有谁这麽多嘴?」 李适笑笑道:「你又何必去问呢,总是个不开窍的老厌物想以此邀宠,真正在 父王面前 说得上话的,自然会知道我们的私谊,更知道父王并不禁止我们交往,绝不会 去自讨没趣的 !那些扫兴的话不必说了,十郎不仅诗才过人,听说他也是风月解人,我倒要 看看他安排的 水仙之会,又是怎麽个与众不同法!」 底下开始聊及风月,谈话就进入轻松了。因为这些少年哥儿们虽不是沉缅於声 色之纨裤 子弟,但长久的贵胄的环境的影响下,没一个是道貌君子,私生活并不太严肃, 何况也在爱 玩的年龄。 没多久,李益乘着一条中型的画舫,高张宫灯,由一批采衣的宫女轻荡木桨, 划波而来 ,在荷轩的水门下停舟笑道:「水仙之会筹备已妥,请殿下移驾舟上前往一赏!」 李适道:「十郎,你究竟准备些什麽?」 李益笑笑道:「恕臣卖个关子,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侍宴的宫人把酒席移到了船头,那儿早已备就了叁张矮几,李适居中,郭氏兄 弟在右, 李益陪着秦朗在左,画舫再度划破湖面,向荷花深处的水道中徐徐驶去。 此时已是圆月半升,将湖上景色照得隐约如纱,晚风经过,那一朵朵的荷花亭 亭摇曳生 姿。 来到一片较为空荡的水面上,距离荷丛大约尚有数丈之遥,李益示意止舟,拿 起小锣轻 轻地敲了一响。 水波忽地一翻,在荷花深处的湖底冒出一个头梳双髻,赤着上身,下身以荷叶 为裙的俊 美童子,状如寺庙中所塑的大士身前的善才童子,合掌作膜拜之姿。 李适看得张口结舌,不明白李益是怎麽变出来的,更奇怪的是这童儿脚下踩着 一片巨大 的荷叶,彷佛是有股力量在暗中推动似的,徐徐向前移动,那童子端立其中, 揖拜如故,一 直到了船前丈许处方始停住, 躬身叁屈九拜, 然後以清越的声音开口说道: 「奴才荷花童子 叩见殿下千岁,遽蒙见召,不知有何谕示?」 李适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李益代他答道:「今日为荷仙芳辰, 殿下特来 为荷仙庆贺,闻道荷仙新排就一出水仙之舞,请归报荷仙,以备一赏。」 童子再拜道:「奴才遵谕。」 冉冉入水而没,李适张大了嘴,朝旁边的秦朗道:「孤在这湖上巡游不知多少 次了,却 不晓湖下果有仙居!」 秦朗却道:「我看那孩子很像殿下乐班中的那个领班许兴哥。」 李适道:「孤看来也像,虽然这孩子的身子玲珑,舞技精妙,却不会仙法呀, 如何得水 中来去,踏波而行呢?」 李益微笑道:「殿下何不就作水府仙童视之,岂不是平常了,彼辈既为水中之 仙,踏波 为戏亦是常事。」 语毕金锣再响,荷丛中一阵翻动,淡红翠绿分处,冉冉升上一队乐女,每人都 是高梳宫 髻,须插步摇,但身上却不着寸缕,仅以两片荷瓣护住双乳,下身则以串连的 荷瓣为裙,或 立或坐。 有抱琵琶者,捧笙者,鼓琴者,弄箫者,鸣铃击铁者,形形色色俱是一样打扮。 霎时吹奏起来,乐音缥缈,果有仙意,船上的几个人都看得呆住。 月下视之,这些乐女们个个肤色如玉,在蒙胧的月色中,个个体态玲珑,修洁 的玉腿, 纤细的腰枝,脐下嵌着一颗绿豆,尤觉宛妙动人。 初拍方过,碧浪再翻,却是一对肤色如漆的蛮女,全身裸裎,只有在腕间踝上, 各串碎 荷为钏,徐徐升起,跪叩致礼後,配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舞罢,又冉冉降入水中,郭勇叫道:「十郎,我服了你了,我明知道一切 都是虚幻 的,那两个蛮姬我见过多次,是我祖父征蛮时掳来的战俘,献给殿下作叁十寿 仪的,但今夜 看来,她们竟像是变了形态,果真有点仙意,你是怎麽弄的?」 李益一笑道:「本仙师吹口仙气,把她们变化成仙了。」 郭勇还待再问,乐声再起,李适忙道:「别说话了,看底下又是什麽妙舞!」 这次的场面更伟大,莲丛中再度升起的俱是十八、九少女,也都是荷瓣为裙, 不过所着 更少,仅只有两瓣遮乳,一瓣前覆,遮住了私隐之处,每人手中各持一枝带茎 的新莲,曼声 度曲,婉然起舞。 乐拍徐时舞姿缓,乐拍转遽舞姿急!那叁点遮掩的莲瓣也跟着飘起落下,令人 目炫神摇 。 待得一曲终了,群姬又冉冉隐没荷中,乐姬也徐徐隐没不见,剩下一片空荡。 李适用力地擦擦眼睛,眼睛只是粉荷芬芳翠叶摇姿,好像先前那番歌舞,完全 没有发生 过。 他忍不住向李益问道:「十郎!这究竟是真还是假的?我简直难以相信。」 李益一笑道:「所谓仙家妙法,就是以真作幻,变幻为真,殿下当它是真,它 就是真的 ,当它是幻,它也就是幻的,真与幻在一念之间。」 李适道:「十郎,你别对我说这些玄理,我们都是俗人,一定要问个究竟。」 李益笑道:「殿下如果要常享神仙之乐,最好就此打住,一切作幻境看,如果 知究竟, 臣自然遵命,把那些仙姬召来陪饮。」 李适道:「能召得来吗?」 李益笑道:「园林亭池俱为殿下所有,即使真是水仙借居,对居停主人也当一 诣以谢。 」 说着拿起金锣再度敲击道:「殿下召见水仙荷神!」 莲丛分推,一片以荷叶为毡的平台徐徐由水面上移过来,平台上站着五、六个 丽人,仍 然是先前舞姬的打扮,那一对蛮奴则各捧了一片金盘,平台来到船前停住。 居中的那个丽人弯腰为礼,轻启樱唇,娇媚地道:「为妾贱辰,有劳殿下暨各 位住客光 降,感宠无名,敬以新藕嫩莲及自酿莲浆,为殿下及诸君子寿。」 李益含笑起立,把那些丽人一个个扶到船上,两个蛮奴也跟着上来。 那五名丽人,各自含笑为礼,然後分别告罪,坐在每人的身边,手中擎着一具 莲蓬,莲 蓬的中间已剜空了,壳中盛着翠绿的酒浆,成了一口莲盅。 每口莲盅中插着一枝洗得很乾净,切得很整齐的莲茎,双手捧着,送到每人的 面前。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只好看着李益,李益含笑以口就茎一吸,把莲盅中 的酒液吮 吸入口。 於是另外四人也都照着做了。李适叫道:「妙!妙极了,这是什麽酒,入口清 香!醇香 甜洌。」 他身旁的丽人笑道:「殿下忘了,这是今春从江南进来的竹叶青,殿下昨天还 喝过的。 」 李适想了一下道:「味道有点像,只是今天喝来更为清凉香醇,比平时好得多 了。」 丽人一笑道:「那是李公子吩咐调理的。」 李适忙道:「十郎,你是怎麽调理的?」 李益微笑道:「臣去岁曾作江南行,见他们把竹叶青浸在井中凉透了再取饮, 别具风味 ,乃仿效一为,至於清香,那是沾了莲锤荷管的气息,说开来也平常。」 李适又吸了一口道:「好极了,那些管酒的监司说什麽竹叶青宜热饮,该叫他 尝尝这个 酒味。」 李益忙笑道:「司酒监熟知酒性,说的话自然有道理,竹叶青性醇而味甘,烫 热了喝不 伤身子,有多少量到时自知,像这样的饮法不过是个新鲜而已,却不足为法的, 因为凉酒滑 喉而易过量,一醉起来,等酒发两叁天都不能恢复。」 李适笑道:「人生难得几次高兴,就醉他个两叁天又待何妨?」 李益忙命那些姬人剥了新鲜的莲子,以及切好鲜嫩的藕片进上来,笑道:「殿 下还是先 用些藕片醒酒吧!酒中之趣,虽宜醉中得之,但仙饮之趣,却宜醒中得之,如 果酩酊醉卧, 这些玉骨冰肌的水仙花神,岂不是虚来人间?」 李适揽住那宫姬的纤腰笑道:「十郎,你别以为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这不 是善弄笛 的曹欢儿吗?老远看去倒有点仙意,这一靠近,我就全认出来了。」 李益笑道:「臣原是劝殿下不必认真的,虚实幻真,原只在方寸之间,凡事都 要往深处 看就没意思了,彭祖寿八百,可算是长的了,而今又安在?」 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来,是有点煞风景,但李适倒是听懂了,笑了一笑道:「说 得好,十 郎,你是怕我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醉的,现在我正是该谨慎言行的时候, 不能让人说闲 话,所以我很少出去,最多是把他们邀到府里来聚聚,以後倒是希望你常来, 为我们创些新 花样。」 李益道:「这个臣不敢奉召,今天是为了殿下高兴,臣才绞尽脑汁以助兴,臣 愿肝脑涂 地以报殿下,但不是用在此一途上。」 一番话把秦朗与郭家弟兄们也提醒了。秦朗道:「十郎的话很对,他不是佞弄 之臣,殿 下该重视的是位的经世之才,而且像今夜的这种宴乐,臣等也以为适可而止, 不宜过频,圣 上命臣等常侍殿下原是为匡辅殿下熟悉理国之道的,如果臣等祗事俸殿下游乐, 则臣等罪深 矣!」 李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有顾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自从被父王正式 宣册为东 宫後,我就没过个一天自在的日子,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得进宫去省 诣一番,父王 稍微有点伤风头痛我就得衣不解带,跟御医在一起。倒是我那些弟弟们轻松多 了!」 秦朗看看李益,示意他说两句话,李益却感到很为难,他知道这时李适正是牢 骚满腹的 时候,进忠言,一定是吃力不讨好,顺着他的心意说讨好的话,传出去关系就 大了,任何人 参上一本,安上个佞语导储君於不正当的罪名,杀头都有份的。因此祗有道: 「殿下现在辛 苦一点,却是为日後立万年之基,算来是值得的。」 李适笑道:「这笔帐又是怎麽算的?」 李益道:「人君牧天下之民,为君则教化万民,现在殿下以仁孝为百官所推崇, 以身示 范,晓示天下,则万民从之,使万民都知道尊亲孝长之道。则日後临朝视事, 就省了很多力 气,所谓拔忠臣於孝子之门,只要把这一点做好了,自然海清河晏,开万世太 平之基。」 李适笑了起来道:「那有这麽简单的!」 李益道:「道理是不会错的,能考事其亲者,无不忠其君,故圣人立教,首重 孝道,其 实宫中侍奉的人多得很,何必一定要殿下去亲侍汤药呢?而宫中自有御医,也 用不到殿下日 夜随侍,但这正是一个宣示教化的机会,汤药煎好了,由殿下接来递一下而己, 即使不经这 一道手,也没有人敢侮慢圣上的,可是殿下转递一下,那意义就大了,因为殿 下为万民所寄 ,万民所范。殿下轻轻一举手,胜过千万言训诲之词,所以廷律要求殿下如此, 正是为宣立 教化之所本,如果人君自己都不注重的事,又安能使万民为之所尊呢?」 李适点点头道:「不错!我到今天才算明白那些繁文缛节的道理了,以前我是 真烦,父 王不爽,我自然是关心的,可是并不需要我整天钉在那里呀,视脉的是御医, 煎药有宫女, 我对本草本不懂,每张方子必须要我看过,药煎好了,一定要我先尝一口递上 去,那对父王 的病有什麽帮助呢?但就是没人告诉我是做给百姓看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每 个人都告诉我 要怎麽做,却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麽要这样做,就是说了,也是结结巴巴, 讲不出一个 所以然来。」 秦朗笑道:「那些宫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又怎麽讲得清楚?在没听十郎解 释前,我 同样也不明白,看来我们是要跟十郎多亲近。」 李适道:「十郎,明天我就向父王保奏,荐你到东宫来侍读,你意下如何?」 李益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东宫侍读是少师少保,位列九卿,都走由朝 中年高德 劭的重臣担任,臣年岁太轻,实非所宜」「可是你比那些老古板通达多了,他 们只会背死书 ,一天到晚诗云子曰,听得我直想打瞌睡。」 李益笑道:「那正是他们的慎重处,东宫侍读太子,少师少保是直接负责殿下 言行的官 员,如果他们乱出主意,随便说话,只要一个不对。就是杀头充军的罪,臣德 望不足,不敢 受命。」 郭威也道:「十郎不能干这个,因为十郎跟那些人合不来,如果殿下不听十郎 的话,十 郎去了也没意思,如果殿下跟十郎太接近了,必遭此辈之嫉忌,目前这些人在 圣上面前都说 得了话。也是他们对十郎的不满最多,家祖父就跟他们为十郎的事吵过很多次 了。殿下真要 器重十郎,倒是不必强求十郎在身边,而且他们也一定会阻挠的。」 李适愤然道:「这实在太岂有此理,我喜欢的事不能做,我看中的人又不能用, 我这堂 堂东宫太子,竟要受他们的摆布!」 李益听了郭威的话,才知道在朝中是那些人反对他了,心里不禁半喜半忧。 忧的是这些人朋结为党,势力很大,自己因为言语不慎,在酬酢聚会时,对他 们的批评 很诮刻,不意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惹起了这麽多的麻烦,想来殊为不值。 这些人是得罪定了,但也有可喜之处,那就是自己已经在储君的心中留下了好 印象,而 看李适的心中,似乎也很讨厌那些人,则将来登基後,那些元老显然都将失势, 该是少壮派 抬头之时了。 因为李适很显然是个好动喜事的年轻人,与那些老古板们格格不合,将来当权 的也必定 是郭威,秦朗等自己私交很好的人,未来的锦绣可期。 但是眼前却以远游为佳,如果跟太子走得太勤了,不特没有好处,反而会招那 些当势者 之忌。 秦朗是世袭的国公,郭家兄弟中,也一定有一个会继汾阳王爵,以立长之统, 自然是郭 勇的承继成分较多,但郭威也不会置於闲散,即使不为晋新爵,也必定会寄以 重职。他们的 底子厚,现在就掌率禁军,没人能动摇得他们了,自己却没有这个後台,犯不 着为自己添麻 烦的。 眼前,代宗皇帝春秋虽不高,却体弱多病,早已有逊位之意。新君继统不过是 几年的事 ,最聪明的举措,莫过於安份地守几年。好在这一代诸王子俱皆平平,李适既 册为东宫储君 ,在众兄弟中还算是较为有出息的一个,又得这些世家军功子弟的拥戴,继统 之事,不会再 有纷争。 再者,看李适的意思,似乎对自己十分激赏,只要留在长安,一定会常蒙召见 的,走动 得勤快则招忌致尤,拒召又会引起东宫的不快,倒是设法避一避的好。 李益的头脑很冷静,看事也很深远。如果是个热衷进取的人。一定不愿意放弃 这个争取 宠信的机会,但李益却深深地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居然想躲开了。 他在告辞时,郭威陪他走了,他们兄弟二人与秦朗同领禁军,倒是相处得很融 洽,合作 无间,兄长跟秦朗在陪太子,他这个老弟只好多多辛苦一点。 因为率领禁军不仅是操演训练,还要担任宫门皇室的侍卫勤务,虽然有家将部 属代为处 理一些事务。可是总还要个人坐镇,以便处置一些突发的事项,或是临时奉急 旨,宣召一些 大臣入宫议事,如系一品以上的要臣,多半是由他们自己去宣召的,所以他们 也很忙。 李益告辞,他也跟着一起走了。李适对李益相当敬重。送他到苑门才握手告别。 两人走在路上,郭威笑道:「十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才华,今夜的一场水 仙之饮, 殿下激赏得了不得,立刻就把侍宴的官人召来,问你安排的内情,我有点不懂, 那些宫姬们 如何能在水面踏波而行的,她们如果是像贾大姊那样身负奇技,倒也可说,可 是她们并没有 练过武呀!」 李益笑道:「她们都踩着荷叶呀!」 「那也载不起一个人,何况荷叶不推自行,彷佛是有仙法似的,你真会法术吗?」 李益笑道:「小郭,你也说这种话未免太没见地了,府第中常有胡人吞刀吐火 为戏以为 幻术,难道你也认为他们会法术不成?」 「那当然不会,吞刀是练成的,吐火则是口含烈酒,引火而燃,但与你所导的 踏波不同 。」 「没什麽不同,关键就在荷叶上,我选的荷叶特别大。」 「再大也浮载不了一个人的体重。」 「但可以挡住一个在下面的人。」 郭威恍然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在底下托着走!真亏你想得出来的,可是 那些人在 水中能闭这麽久的气吗?」 「不必闭很久,他们口中含着芦管,穿破荷叶。伸出水面透气,我在江南回长 安时坐了 贾大姊的船,一切船上的水手们告诉我的,那些水上健儿们终年在江河中打滚, 自有很多特 殊的水上技能。」 「十郎!别人听过那些异闻後,当作野老怪谈,你却能辗转运用,处处留心, 这就是顶 了不起的学问了,殿下要你到东宫侍读,实在是很不错的,你能在殿下身边, 对他一定有很 大的好处。十郎,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会同家兄跟秦朗,在圣上面前力 奏……」 李益忙道:「本来倒无不可,现在却万万便不得,因为一开始就错了。」 「什麽地方错?」 「错在今夜我自作聪明所安排的水仙之饮。」 「那没什麽,私下逢场作戏而已,东宫府里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李益道:「问题是在殿下身上,他对我的需要并不是我的才华;而在我的会玩, 因此我 如果进了东宫,好差使轮不到。坏事都堆在找头上了。」 郭威道:「大唐天子私生活都是比较放纵,殿下在府中蓄有姬人优童等百馀名, 圣上并 不以为侈费,这是他们李家的传统,也是玄宗皇帝教儿孙的家训,为人君者, 必须自幼就穷 极犬马声色之娱,才能放开胸襟,傲视万物,不为物欲所动,不为妇人佞臣所 欺。」 李益笑道:「可是他老人家自己就没放开。」 郭威道:「十郎。如果你以为天宝之乱是肇祸於杨氏玉环,那就太冤枉她了。 太真不过 一妇人, 而玄宗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妇人的,否则马 坡前他也不会坐视乱军把 杨妃拖出处死 了。安禄山之变,内因是朝廷盛平太久,武事荒废;外因则是将帅骄横,苛虐 士卒。且主要 的是杨国忠居朝人缘太坏,臣下乘乱迁怒报复,玄宗皇帝把杨妃交出,亦所以 平众怒而已。 实际上扬氏不过较得宠信,还没有像妲己、妹喜那样祸国的本事,而夏商之纪 就是因桀纣之 流在未登基前,受到的压制过严,自律太苦,一旦得了宠位就忘其所以了。本 朝自太宗立国 以来对子孙在声色方面,向来是采取放任的方法。」 李益道:「可是导人主於佚游,总是件受人诟斥的事,也是那些卫道之臣交相 攻讦的好 题目,皇帝要面子,不罪太子而罪侍臣,玄宗皇帝能把杨妃处死以代罪,我李 益又何尝不可 作代罪的牺牲?」 郭威想想道:「这也说的是,那我们就不替你尽心了!不过殿下倒是有点作为 的,我把 你究治吏弊的办法提了出来,他很以为然,等继鼎之後,第一件就要着手兴革, 那时你还得 多费点心!」 李益笑道:「胥吏作怪,是小事情一件,只要一通上谕,令百官一体注意整饬 就行了, 因为这究竟不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贪敝小人而已,知道了朝廷有意究治, 自然知所收敛 ,而不敢胡作非为了。至於要他们一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朝廷对胥支差 役等不列铨秩 的人员,公定的薪俸太低,像允明那样,已经是一个部中的高等僚属,所得仅 能聊以赡日, 这无异是促使那些人枉法以营分外之利,如果当真雷厉风行,杜绝了他们的财 路,只怕不出 两年;大小各处衙门都会空空的,县太爷想打犯人的板子,也得自己动手了。」 郭威笑道:「那有这麽严重?」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实情,吏隶无职秩品衔,干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 日子,贵 与名都断了望,只有利可图,可是这点利比蝇头还小,不足以仰事俯蓄,还有 谁肯来干呢? 」 郭威道:「十郎!说要整治的是你,回过头来帮他们说话的也是你,究竟你要 怎麽样呢 ?」 李益道:「我也不是邦谁说话,只是指出事实,衣食足而後知礼义,教民尚且 如此,何 况是胥吏隶役,真要他们力疾从公,无营无弊,就必须要提高他们的俸给。」 郭威道:「那恐怕很困难,朝廷支俸都有一定的预算,由於连年的战祸,用尽 了库中馀 存,更为了体念民艰,没有加重赋征,近几年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要提高天 下百吏的俸给 ,连带的也要增加百官的俸给,那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赋征,关系就大了。」 李益道:「所以这事只能行之於事,不能见之於律令,目前最好的办法,莫过 於偏劳贵 属,悉心调查一下,把各部的不法司吏劣迹重大者,予以严惩,以收儆戒之效, 风气就会因 此一变,可以稍收转风易俗之效,压压彼等的气 也就够了。」 郭威一呆道:「可是先前你说得那麽严重,我才在殿下面前力陈其事,总算得 到殿下的 首肯,准备以此作为登基後第一道兴革之治策,那不是开玩笑吗?」 李益笑道:「这是我为你尽的心,你现在就应暗中留意,搜集证据,把几个声 势太盛的 恶吏家产调查清楚,然後等殿下登基之後,你不妨仍然劝他颁布此令,以示关 怀民生疾苦, 惩治奸顽之意,到时必然有几个老臣会拿我刚才那番话出来谏阻的,那时你就 把证据提出来 ,证明吏情之恶,已到必须严加收拾的程度了,也证明了新君之明,不过这个 措施实行的时 效必须注意。」 郭威忙道:「十郎,要注意什麽时效?」 李益道:「如果是圣上逊为太上皇,这个办法行不得,以免伤君父之英明,如 果是驾薨 ,则不妨一试,以表现新君之明察时弊,也显得吾兄之忠国事,不要让人以为 贤昆仲只是仗 着荫爵而显的。」 郭威不禁拱手相谢:「谢谢你,十郎,家祖父就是怕敝兄弟落这样的批评,所 以叫我们 任劳任怨整天在营里任事,连家都不准回去,以求能做点成绩来给人看看。」 李益点点头道:「是的!府上公忠体国素为时重,亦为朝野所同仰,贤昆仲倒 是应该有 点表现,才不负将门虎子之誉,不过,小郭,我对你还有点私下的要求。」 郭威忙道:「十郎!你的事就等於是我的事,吩咐下来好了,还客气什麽的?」 李益道:「我希望你能抽空私下去一访殷天官……」 郭威忙道:「关於你今秋放缺的事,大家都在留心,现在连殿下都会关心了, 你不必急 ,一定会给你找个最好的地方,以便随时借重。」 李益摇头道:「你会错我意了,我不是要你去关说优缺而是希望你去透露一下, 就说是 圣上暗中授意把我放得稍微远一点,不必管缺的优劣总之以越快越好,最好几 天内有消息, 月内即可成行。」 郭威惊道:「这是干什麽!你又不急着等俸禄,何必这麽着急?又何必要跑得 那麽远? 」 李益叹道:「为了避嫌。」 「什麽嫌疑?」 「跟殿下太接近的嫌疑,我知道殿下对我很器重,如果我留在长安,不时常去 拜访他, 则有失礼之嫌,去得太勤了,则又虽免会落人口实,有巴结逢迎之嫌!」 郭威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沉思片刻道:「你顾虑得不错,这倒是应该避避的, 那我立 刻就为你进行,不过这实在很遗憾的事,我们要向你请教的事正多。」 李益笑道:「小郭!这不过是暂时的分手,以後我要奉托的地方还多,等机会 来临时, 还得麻烦你费心,把我再调回来,那时就无所顾忌了。」 所谓机会来临,当然是指新君登位,郭威是明白的,笑笑道:「十郎!放心, 今日一聚 ,殿下对你的印象已十分深刻,到时候不必我提醒,也会召你回京的。」 两个人分手後,李益的心情是兴奋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辉煌的月岁即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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