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叁个人来到膳房中,只见桌上早摆了几碗热腾腾的菜,有鱼有肉,以及叁碗白 米乾饭,就差没有酒。 谭意哥笑道:「怎麽没烫酒呢?」 及老博士道:「早酒最伤人,不宜少年饮。」 谭意哥道:「我不是要喝酒,而是说我们这一大早就吃乾饭,不是太正经了一 点吗?」 及老博士笑道:「原来是你这小鬼在说俏皮话,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喝酒呢,意 哥,你还说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呢,怎麽不晓得乡下里人的生活呢!他们早上 多半是吃乾饭,吃了才有力下田干活儿啊。」 丁婉卿道:「她说的乡下,只是出了城门而已,虽然有几块地都是种菜的,生 活也跟城里差不多,只不过略为俭??一点罢了。」 谭意哥道:「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要下田的。」 及老博士轻叹道:「不下田的日子,工作也轻松不了,打谷、舂米、修房补漏 、砍柴,腌菜、腌肉、网鱼,除了过年的那一个月,没有一天是清闲的,所以他们 早起吃乾饭已经习惯了。」 丁婉卿轻叹道:「这也是他们命好,生在这鱼米之乡,像我的老家,叁年苦旱 ,一年水灾,十年中难得有两叁年是平平安安过的,庄稼人一年难得吃两顿乾饭的 ,还不是一年到头像条牛似的拼命干活。」 谭意哥道:「娘,不吃饭又吃什麽呢?」 丁婉卿道:「年成好的时候,一顿杂粮两顿粥,年成坏的时候,可就难说了, 野地里的野菜,草根,树上的树叶,连树上的树皮,都能捶碎了做饼吃。」 谭意哥一声轻叹,轻扒了几口饭,再也吃不下了,丁婉卿道:「这是我的不是 了,好端端的提那些丧气话,扫了大家的兴。」 及老博士道:「意哥是病後新愈,不要吃太多,而且她早上也没吃惯乾的,就 这样好了,回头我们骑马打猎去。」 意哥一听兴致又来了,催着及老博士赶紧用饭,等他吃好了,又休歇了一下。 李忠已替他们把马匹备好了,只有两匹马跟一头骡子,丁婉卿道:「我的胆子 小,不敢骑马,而且我也不会盘弓射箭,还是在家里耽耽吧,你们爷儿两个去,也 免得多个累赘。」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不会射箭,检检猎物的总会吧,一起出来玩,单单 留下一个太没意思了。」 让她们母女两个骑上了马,及老博士自己跨上那头大青骡,就得得地出发了。 谭意哥好开心,肩上背了一壶箭,一把细胎弓,腰里还挂了把小短刀,头上戴 了顶遮阳笠,脚登小蛮靴,显得格外俐落,一开始就策马跑在前面。 及老博士一直就追在後面叫道:「意哥,别乱跑,仔细跑丢了,慢慢来,路还 长呢。」 就这麽叫着,催着,赶着,跑出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到了小山脚下,山上是一 片密密的林子,及老博士道:「到了,上了山,林子里就有野物可猎。」 读意哥瞧着那黑压压的林子,不禁有点胆怯,道:「老爷子,这里都有些什麽 ?」 及老博士笑道:「也不过是山鸡、野兔狐鹿之类的小兽,难道你还想猎到大虫 不成?」 谭意哥道:「这儿有没有大虫?」 及老博士道:「以前是有的,可是渐渐的人越来越多,野兽也避人,所以不入 深山,是很难得见了。」 谭意哥这才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我真担心,贸然跑出一条大虫时怎麽办? 」 丁婉卿笑道:「其实真要见了大虫,你不怕它,它可能就怕你了,一头大虫, 站起来不会比人大多少,虽有爪牙之利,却不见得比人的手脚灵活,虽然力气比人 大,跳得比人高,跑得比人快,但又怎能如弓箭之速,刀剑之利,因此人也该比老 虎更占上风才是。」 及老博士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年轻的时候,我曾入山行猎,还看见过羊搏 虎,一头山羊居然把头老虎赶得落荒而逃,那是一头母山羊,还带了两只羔羊。被 老虎追到绝壁之处,前无去路,母羊护羔,情急拼命,就用头上的角跟老虎打起来 ,居然力大无穷,不但把老虎撞得连连退後,而且还把虎腹撞破了一块,使老虎落 荒而逃。」 丁婉卿道:「如果母羊只为了自己逃命,很可能连自己也难逃虎口,它是为了 保护小羊而拼命,反而能创造奇迹,这亲子之情,实在是太伟大了。」 说着,慢慢地驱马上山,那只是一条樵夫走出来的小径,行出不过里许,已是 一片树林,雀鸟噪鸣,一头山雉由草丛中振翅飞出,谭意哥连忙搭上了箭,一箭射 去,却落了空,还是及老博士补了一弹子,把它打了下来。 谭意哥喜孜孜地上去拾了起来道:「老爷子,还是您准,一发中的。」 及老博士笑道:「射飞禽不能用箭,因为它动得快。」 谭意哥不服气道:「北地射雕手,可都是用箭射下天上大雕的。」 及老博士道:「姑奶奶,那得要相当的技术才行呀,还有人能用箭射中飞虫的 ,可不是我们这种身手做得到的,而且一壶箭才得十几枝,像你这麽个用法,一眨 眼就用完了,回头又拿什麽玩儿呢?」 「难道您用弹子就打不完了?」 及老博士笑着拍拍马身上一个皮袋道:「我这儿带着满一袋子呢,李忠知道我 比较喜欢用石弹,经常替我磨好了一大袋子备用的,又小巧、又方便,使用时也不 可惜,我看你也学着用弹子吧。」 谭意哥十分高兴,忙掏了一把,由及老博士指点她如何扣弹、如何控弦,又如 何瞄准。 一面指点,一面练习、示范,谭意哥倒的确够得上冰雪聪明,用一颗栗树做靶 子,先是打树干,後来打树枝,练到叁四十颗弹子後,她已经能够在树上把枝梢的 栗子打下来。 及老博士忍不住摇头赞叹:「意哥,你真是了不得,我算是喜欢玩的,刚开始 练习,几乎天天不断,也要个把月才能到你这个程度,你居然在不到半个时辰中, 有此进步,这只能用天才两个字,才能够形容了。」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您练弓的时候几岁?」 及老博士道:「我想想看,大概是九岁十岁吧。」 谭意哥笑道:「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岁了,学起来自然快得多,小孩子的领悟力 ,自然不能跟大人比的,何况您那时是初学,我已经有用弓的基础,弹与箭的道理 差不了太多,只是一点诀窍不同,所以我经过几次的尝试後就领悟到窍门了,倒不 是有什麽天分。」 及老博士笑道:「说得也是,弹也好,箭也好,到你这一发五六中,只是个初 步境界,以後如要十发九中,更上一层,就是练习了,要到百发百中,则是最高境 界,那可是天才帮不了性的,现在凭你的这麽手法,可以打两只鹌鹑、斑鸠了,我 们快去吧,别再磨菇下去,天就要黑了。」 谭意哥道:「天还没过午呢,你怎麽就想到天黑了?」 及老博士道:「打猎可不能以收场的时间为计的,必须要折半计,还留下一半 的时间出山,如果我们混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歇手,那就得摸黑回去了,别看这儿曰 里很好玩,一到晚上,猿啼狐号,鬼火闪烁,可怕人得很。」 谭意哥一惊道:「这山上有鬼?」 及老博士笑道:「荒山野地,鬼火是一定有的,那怕从无人迹的地方,也照样 有鬼火。」 「那怎麽会呢,鬼是死人变的,没有人的地方,也不会有死人,怎麽会有鬼火 呢?」 及老博士道:「所谓鬼火,实际是磷火,是腐??残骨,为水气所蒸,因而才 有的东西,白天看不出,黑夜中发出绿光,因为它都是在朽骨堆中出现,因而才被 人当作游离的精魂,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鬼。」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我从书上看过,可是既然为人迹不到之处,又何来 朽骨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这是想左了,磷火乃枯骨中的质髓流出,感气而生,并不 一定要死人堆里才能有,其他鸟兽之属,死後的朽骨,一样能有磷火??出的。」 谭意哥一笑道:「这就是了,大家都管它叫鬼火,我想一定有鬼的地方才有鬼 火呀,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人如此想,你去问一百个人,至少有九十九个是如此想 的。」 及老博士道:「碌碌者众,都是不知以为知,甚至於牵强附会,如意渲染,到 後来竟至於以讹而乱真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大道理等回到家里再去摆好了,现在我们可是该打猎 去了,我还是空手呢。」 她领先在前头跑着,及老博士忙道:「意哥,别乱跑,大家要在一起,走失了 可不得了。」 到了前面,只见谭意哥喜孜孜地拿着一头山雀,高兴地叫道:「娘,看我打下 来的。」 那头雀儿只是翅间着弹,丁婉卿道:「可怜,这麽大一丁点儿,油炸了还不够 一口的,倒不如把它的翅上伤处裹一里,等好了养着好玩吧。」 谭意哥更为欢喜道:「娘,它还能活吗?」 丁婉卿道:「那要看你怎麽照顾它了,现在它只是翅膀上受了浮伤,只要包扎 一下就行了。」 说着取出了绢子,撕开了,细心地裹扎好,及老博士却从一丛树後出来道:「 意哥,快来,那儿有十几头野兔,可是给你表演箭法的时候了。」 谭意哥一听忙不迭地去了,及老博士笑笑对了婉卿道:「这丫头,比个男孩子 还野!」 丁婉卿道:「老爷子,这可是您给带野的,我跟她一起有十多年了,也没看见 她这麽个野过,不过也没见她这麽高兴过,可见一个人还是要多接触一点自然。」 及老博士道:「可不是,要不是那些俗务羁身,我真想在乡下一直住着,婉卿 !听说你打算也到乡里去静居?」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已经把地买好了,有一幢瓦房,一口水井,一 个池塘,还有十几亩菜园子,一畦花圃,现在是让人在管着,我准备过几年,意哥 也收了,娘儿俩就到那儿去住下来莳花、种菜、养鱼过日子。」 及老博士笑道:「听起来日子很逍遥,但是真到你去做起来,就感到苦了,十 几亩菜园子,光是浇水就够你累了,你以为这是简单的。」 丁婉卿道:「我知道,我们娘儿俩都不是干苦活儿的人,也不真指着那片菜园 子做活计,只是排遣一下时间而已,一切大多数还是要雇长工来做的,我自己私蓄 有一点,意哥这两年,也着实地赚下一点,只要不特别浪费,这辈子的温饱是够了 。」 及老博士道:「那就好,你已经置下产来就算了,否则我打算把这片田庄送给 你们的。」 丁婉卿道:「那怎麽敢当呢,老爷子,这是您的祖产,您怎麽能够给别人呢? 」 及老博士轻叹道:「一栋祖屋,几亩薄田,收成还不够付给李忠一家子的工钱 ,年年都在贴钱,虽然赌得有限,我那媳妇已经打算给卖了,我立刻就给了她一顿 臭骂,然後我把家产都分好了,只要我一死,他们就各领各的份子走,这栋祖产是 我自己留下的。」 他走近丁婉卿,有点??腆地道:「婉卿,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我是很想把你 接回家来的,可是我想想这一大把年纪,不是白白地耽误了你的青春……」 丁婉卿感动地道:「谢谢你,老爷子,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再嫁入了。」 「为什麽?婉卿,你的年纪还不算大,如果说找个适当的人家,把你当元配结 发取过去,那倒还不容易找,只是四十多岁,丧偶的光棍还很多,至少还有二叁十 年的风光日子呢。」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我如果有意思从良,老早就嫁了,我实在是有苦衷 。」 「婉卿究竟是什麽,你在我面前有什麽好隐瞒的?」 丁婉卿欲语又休,及老博士道:「我也约略知道一点,你在风尘中多年,都极 少有留宿的客人,是不是因为有什麽暗疾?」 丁婉卿凄然道:「暗疾倒是没有,只不过是痛苦留下来的痕迹而已,我是从小 因为父亲犯了事,被发配为官妓的,我性子又倔,脾气又硬,再加上人又笨,整天 就是在鞭打中过日子长大的,慢慢等我开了窍,也习惯了,可是已经留下了一身的 鞭痕。」 及老博士骂道:「该死!该死!这些官窑中的老鸨子居然如此狠心,那儿这样 作贱人。」 丁婉卿叹道:「都是一个样的,不是官窑中的鸨母,对买进来的小女孩子又何 尝善待过,那些人我真是想不透,她们自己也是从那种生活里出来的。为什麽一旦 自己作了妈妈,就忘记从前的受罪日子,甚至想把当年所受的委屈,发??在别人 身上似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种心,妇人无知,又不是她们亲生的女儿,自然更不知 道痛惜了,所以我常说,意哥跟着你,真是它的福气,一直就把她当成凤凰似的呵 护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 丁婉卿苦笑道:「那孩子天生绝顶聪明,跟着谁也不会受委屈,谁也会把她当 宝贝的,只不过别人是当作一棵摇钱树,我则是真把她当作女儿。」 「这就是天壤之差了,婉卿,你说不嫁人,就是因为身上有几条鞭痕?」 「不是几条,是几十条,交叉纵横,而且当时又没人懂得调理。不知道渗进了 什麽,变成又黑又花的。」 「那又有什麽关系,这无损你的美好性情,善解人意,温柔懂事,种种美德啊 !那些男人难道会如此没眼光?斤斤计较那些个?」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可惜世上像你这种胸怀的人不多,我试过了几次, 终於使我看透了人生。」 及老博士道:「婉卿!如果你不嫌弃我老,我倒是很希望能把你续弦入门。」 丁婉卿一震道:「老爷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及老博士摇头庄然道:「不,不是开玩笑,是很认真地说话。当然,像我这个 岁数,再也谈不到什麽夫妻恩爱白头了,能有个叁年五载,都是好事了……」 「老爷子,您又何必这样说呢?」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是说正经的,不能客气,也不容虚伪。我呢,只希望 能够在自己的风烛残年,能够有你这样一个知情着意的人为伴,使我能享一个安静 舒适的晚年。至於你呢,婉卿,我要感到很抱歉了,大部分的家产,我都已经分析 好了,没有分掉的,只有这一片田庄,几亩桑圃,当然亲自耕种养蚕,自赡自足是 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叫你受这种委曲。」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并不在乎什麽委曲。」 及老博士摇手道:「你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城里还有五六处生意 中的股子,都是对半折的,合起来也有个上万两银子,每年拆息,总在叁四干上下 ,这一笔钱是我体己的私房,另外在我名下,还有二万两的存款,这笔钱可以名正 言顺地归给你,我知道你不是个贪心的人,不会斤斤计较争产的,所以我如果要接 你回来,在这个条件下,我的儿媳们都不会有什麽话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承您看得起,我是十分感激的,侍候您是我应该做的, 也不必要什麽条件了。」 及老博士道:「话不是这麽话,我想我最能给你的,就是一个名份,及氏一族 ,在地方上还算个大族,我明媒正娶把你给娶回来後,就有你的一份地位,总比你 们母女两人,茕独无依,受人欺侮时,也好有人帮你们撑撑腰。」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知道,这是您有心在照顾我们,我是万分的感激,更 谈不下什麽愿意不愿意了,你也不是真要人侍候,因为我知道:您的儿子媳妇一再 地想要为您置侧来侍候您的起居,是您自己拒绝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一点说来,他们还算知道孝顺,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的反 对。」 丁婉卿道:「只是怕他们容不得我这样身份的人。」 及老博士道:「这还由不得他们说话,而且也不太可能,因为你的贤慧能干, 是人尽皆知的,早些年我常在你的闺中出入,他们还劝我把你接回家呢。」 「……那时我没答应,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不能耽误你的 青春,可是一晃几年,你仍然没有嫁人之意,今天我问清了原由,才提出此请,你 是怎麽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还有什麽好考虑的呢?只要你点点头,回去我就找人 开始办事,而且叫陆象翁出来做媒,着着实实地风光一下,既为长沙留段佳话,也 使你的名份更为敲实一点。」 丁婉卿道:「我要跟意哥商量一下,而且要等着她脱籍,总不能叫他项着现在 的身份,跟着我吧?」 及老博士道:「跟她商量一下是应该的,我想她一定会赞成的,而且我想没人 会反对的。」 丁婉卿道:「咦!意哥呢?这孩子跑到那儿去了!」 及老博士道:「在那边,追野兔去了。」 丁婉卿移头望去,但见林木森森,却没有人影,不由有点着急道:「老爷子, 您快去看看,这孩子从没打过猎,性子又野,别迷了路就惨了。」 及老博士道:「没关系的,这片山并不深,我熟得很,随她迷失在那里,我都 能找得到。」 丁婉卿手指远处的苍茫云山道:「那麽深的山,您还说不深,山尖都已经高挂 云表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座山跟这座山之间,还隔着一道绝壁,下临百丈深谷,除 非她长了翅膀,否则绝对无法过去,跑到绝壁前,她就会自己回头的。」 说归说,但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丁婉卿也把马匹栓在树上,跟进去寻找了 。 也不过那一下子说话的时间,谭意哥居然跑得不见了,两人找了将近半里路, 在一处小土坡虚有几头野兔在草地上吃苜蓿,见到人影,一溜烟地钻进坡上的士穴 里去了,然後伸个头出来看看。 及老博士大声叫了两遍意哥的名字,却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丁婉卿急急道:「老爷子,是这儿吗?」 及老博士道:「没错,我指点的方向一直过来,而且也只有这儿有兔子,这孩 子别是跟我们开玩笑了。」 丁婉卿大声叫道:「意哥,你是躲在那儿,快出来吧,别再开玩笑了。」 喊到第叁遍,她的声音已见凄厉,眼泪都落下来了。 及老博士连忙道:「你别喊了,她听见了一定早出来了,准是不在这儿,可是 ,又会上那儿去了呢?」 「是不是在前面的地方转了方向,折到别的山路上走了?」 及老博士道:「不可能,也根本没有别的山路,两边都是要树林子,又浓又密 ,空身一个人通过不容易,要就是过了坡到前面去了。」 「前面又是什麽地方呢?」 「前面也是一片浅坡,直到悬崖边上,她要是真过去了,我们这麽个喊法,她 也该听见了。」 一面说,一面还是慢慢找了过去,忽而丁婉卿叫了起来道:「老爷子,您看有 血!」 及老博士紧张地过去,果见草地上有几点鲜血,忙蹲下去,用手蘸了一点,仔 细地看了一下,又放在口中舔了一舔,才笑道:「你放心,这是兔子的血。」 「老爷子,不会弄错吧?」 及老博士道:「绝不会,我当了这麽多年的宫廷御医,怎会连人血兔血都分不 出来的,这绝不会是意哥的血,你放心好了。」 丁婉卿道:「假如是兔血,那就证明意哥一定到过这儿,看见了野兔,发箭射 伤了野兔,然後追下去了。」 及老博士道:「很像!我们就在附近找找看,受了伤之後的兔子,血不会只留 下这几滴的;我们顺着血迹往下追就行了。」 於是两个人很快地就在附近找到了第二处血迹,血滴尚新而未凝,证明了是有 像丁婉卿所判断的那些事,两个人心中略定,也就一路很仔细地追了下去。 好在每隔十几步,总有一点血迹。而且还有一些地方留下了些断草折枝的现象 ,在在都证明了谭意哥确是由此而经过的,两个人就更放心了。 但是只不过找到了一点形迹而已,在没有看到人之前总是不太安心的。 就这麽断断续续的找着找着,不觉已走下了里许路,丁婉卿又不安了,道「怎 麽还没有看到人呢?」 「你别急嘛,兔子受伤带箭而逃命,意哥是不甘心猎物走失而急追,双方都不 会中止的,一定要等兔子血流多了,力竭倒地才能有个结果。」 「那麽还可能跑多远出去呢?」 「这就很难说了,性子长的,叁里五里也不一定。」 「意哥也能追下这麽远吗?她的体力也支持不了呀!」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她也许体力不支,可是此刻情况不同,她一心只在追赶 猎物,不但忘了路的远近,也忘了疲倦困乏,能追下多远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的 年纪轻、潜力厚,能发挥到什麽程度谁也无法估计的。」 「这孩子也是的,也不怕别人着急,不声不响地就跑下去了。」 「也难怪她,我自己有过经验,年轻时,我为了追一头鹿,足足步行奔跑追下 了四十馀里,一直等到鹿力竭而倒地,我方感到疲倦,坐在那头鹿旁,累得再地无 法举步了,足足又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才肩着死鹿走出来,家里都以为我失踪了, 那时我母亲还在世,为我哭肿了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吊。」 及老博士一面回忆,一面解说着安慰她,指着目前那条路道:「我记得当初走 的也是那条路,我射鹿的地方,也是发现野兔的地方,几年来,由於有人不断在这 儿捕猎的缘故,像狐鹿之类较大的野兽,都已经稀少而绝迹了,只剩下一些山雉野 兔……」 丁婉卿道:「老爷子,你说一路追下去有四十里?」 「可不是,那是我後来以归程计算的,从早上一直走到黄昏,脚下几乎没停, 才走了回来,可是我跑着追鹿的时候,只跑了一个多时辰,两个时辰不到,後来想 想都难以相信,而且去的时候,还是上山,此回来时难行一倍,不知不觉,一口气 就硬拚上去了。」 「老爷子,那不是到了前面的那座深山里去了?」 「可不是嘛,远入深山,我躺下休息,到了半夜,听到虎啸猿啼,百兽嘶鸣之 声,可把我给吓坏了,找了颗大树爬上去,一直等到天亮才敢下来。」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问路的远近,也不是问你追下去多久,你不是说 中间有一道悬崖,下临深谷,根本无法飞渡吗?那又怎麽过去的?」 及老博士笑道:「你原来是说这个,可见你还真细心,事情是这样的,上面尽 头虚有一处地方,那边相接很近,只有丈来宽,那头鹿负伤跳了过去,我也跟着一 跃而过,当时毫不考虑,倒是回来的时候,我着实为难了半天,最後还是鼓起勇气 才跳了回来,所以人在不知不觉中,常能发挥出惊人的体能与潜力。」 丁婉卿道:「意哥会不会也追了上去?」 「应该不会吧,那儿下去还有两叁里呢。」 想想又道:「就算她能追到那里,也不会再过去了,兔子跳不了那麽远,她也 跳不过去的。」 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找着,在地上草丛处又看见了一支箭插着,及老博士道 :「你看,这是兔子停了下来,她在後面再补上一箭,结果没射中,兔子又躲,她 又追,连箭都忘了检。把箭检了起来,旁边有一堆更多的血,及老博士笑道:「兔 子跑跑停停,就是体力不支之状,也就差不多了,我相信在前面很快就找得到她。 」 丁婉卿叫了几遍,可惜的只有空谷回音,却没有一点回答,及老博士也帮着叫 两声才道:「也许是她已经累得连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丁婉卿急急道:「那怕是累死了,她也该回一声的。」 在担心。」 及老博士道:「没什麽好担心的,这麽大的人了,还弄丢了不成,我只想到有 一个可能……」 「什麽可能?」 「她急着追赶受伤的兔子,脚底下不择路,绊着摔了一跤,跌昏了过去,所以 才没听见我们的呼喊……」 丁婉卿道:「我也怕是有此可能,要是碰上尖石块上伤了那儿,人又昏迷不醒 ,血流不止,那可怎麽办?」 及老博士道:「你别想得那麽多事,这地上草丛那麽厚,就是摔上一跤,也跟 在地毡上跌一跤一样,那会伤着了。」 这话说着他自己也知道靠不住,如果不会伤着,跌昏的可能性也很小。 这两个人反正都是在一面着急、一面安慰对方而已,就这样一路寻找下去,居 然也走了四五里,耳边听得水声潺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丁婉卿道:「这还有河 啊?」 「那条小谷下有一条小涧,雨後就有流水,春秋的雨水较勤,所以才会有水, 冬夏两季都是乾乾的。」 来到涧边,只见壁下深有数十丈了,急流滚滚,忽然两人都不约而同兴起了一 个不祥之念--谭意哥会不会落下去了? 及老博士连连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意哥这孩子又不是傻瓜,又没什麽想 不开的地方,不会往下跳的。」 说归说,他还是向上游找去,因为那儿有个最狭的地方,也是他当年越过去的 地方,虽然不太可能,但仍要去看一看才死心。 到了那儿,两个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因为那个地方,不知道谁架了一道索桥,通向对岸,所谓索桥,不过是两根山 ? ?并排,中间隔有尺许,横缚着一段尺多长的树枝,两岸的地下各打了两根地 桩绑住了山??。然後又在两岸,各选了一颗树在身上绑了一根麻绳,作为扶手之 用。 这实在是最简便的吊桥了,没有胆子的人还不敢走过,可是现在扶手的绳子断 成了两截,而桥身上的树枝也断了一根,临风摇晃着。 桥的构段上有一两根还有着血,那是兔子的血。 最让他们怵目惊心的是断去的一根桥枝上,还挂着一张弓,正是谭意哥用的那 张。 两个人都呆住了,呆了半晌,丁婉卿哭了出来道:「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及老博士颓然地坐了下来道:「婉卿!别哭!别哭!意丫头未必见得就掉了下 去。」 丁婉卿哽咽着道:「老爷子你别说那些使我宽心的话了,人是一定掉下去了, 一定是横挡一断,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那根扶手的绳子上,吃不住重,才掉了下去 ,手里的弓才挂在断木上……」 这是合情合理的揣测,及老博士无话可说,想想道:「好在底下有水,就是掉 了下去,也未必会死。」 「可是意哥又不会泅水。」 「你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不知道,我从十岁就把她带过来了,至少对她的情形有个了解吧。」 及老博士道:「那你可不比我清楚了,他闲下跟我谈起过,小时侯跟一个姓张 的木匠……」不错,他叫张文,是个很实心的人。「」她说张文好喝酒,经常醉醺 醺的,也不理她的生活,她只得自己调理了,夏天的晚上。,水井离住的地方太远 ,她挑不动水,提水又太辛苦,就溜到河里去洗澡,同时也摸些田螺,用小网捕些 鱼虾之类,第二天卖了换米……「」这孩子小时候是很苦,我怎麽没听说呢?「」 这些事并不是愉快的记忆,她只是在偶然的机会中有了感触,才提起一谈,但由此 可以知道她是会泅水的。「丁婉卿的心有点动了道:「若是会泅水,落下去立刻浮 起来,顺着水流,一面冲,一面向上边游,倒是不会有危险,这水看来不太深吧。 」 及老博士道:「不;很深,要深水才好,掉下去不会碰伤人,立刻能把人浮起 ,若是水浅反而糟了,下去碰上石头,倒是真的没命了。」 丁婉卿探头看了一阵才道:「老爷子她要是浮上来了,应该在两边岸才对?是 吗?」 及老博士道:「不对,水流很急,总要随水冲一阵,而且,这两边都是绝壁, 到了岸边也爬不上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顺流而下,到比较平坦的地方才登岸。」 「老爷子,这水通到那儿?」 及老博士道:「这个我倒是没有详细问过,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从这个地方过 去,就是宁乡县,宁乡城外,有渭水,对了,这儿是渭水的上游,这儿下去就是个 叫檀木桥的小镇,陆象翁陆老儿的老家就在那儿,跟我们住的如意乡,仅仅相去十 来里,我们常在村头上见面的……」老爷子,别说那麽多了,我们快上檀木桥去找 她吧。「及老博士道:「急也没有用的,这会儿她恐怕已到了檀木桥了,等我们回 到家里,她已经先到了。」 「她能比我们先回去?」 「可不是!我们为山势所阻,她却是乘流穿山而下,比我们快了不知多少倍。 到了檀木桥,她只要找到人家一说,就会有人送她回来的。」 听她说得那麽有把握,丁婉卿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两个人心中都明白 ,这希望十分地渺茫,那是要谭意哥丝毫无损地到达檀木镇才能如此。 从这个地方飘到檀木镇,有十几里水程呢,谭意哥能飘浮那麽久吗? 很可能到达时,已经是一具浮??了。 但是两个人都努力压制自己往坏处去想,他们立刻回头。到了拴马的地方,跨 上马,拼命急奔回程。 回到家门,他们还是充满着热望的,但是看见了迎来的桂花,两个人都凉了一 截。 桂花没有什麽特殊的表情,那就证明了谭意哥并没有先到家,否则她一定抢着 前来告诉了。 不过及老博士还是问她一句:「谭姑娘回来没有?」 桂花充满了诧异诘问道:「老太爷,谭姑娘不是跟你们一起去打猎的吗?怎麽 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呢?」 这个答案,使得两个人仅有一点希望都消灭了下去,及老博士忙安慰丁婉卿道 :「婉卿!不可能会这麽快的,等等就可能会有消息了,你不要着急。」 丁婉卿慢慢地沈静了下来道:「老爷子,我不急,我们母女俩都找李铁嘴算过 命,他算出意哥今年秋天当有一劫,但後来却是夫荣子贵,长寿偕老,後福无穷, 因此我相信她绝不是夭折之相。」 及老博士道:「说的是,李铁嘴的命相是很灵的。」 丁婉卿作了一个凄然的苦笑:「老爷子,我知道你平时不信那一套,因此你也 不必装着相信来安慰我。」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我是不信的,可是今天你说他推算意哥的命相,我是十 二分的相信,否则我真会後悔死了,这完全是我多事害她的。」 「老爷子,这怎麽能怪您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没 有人会要害她,人人都拿她当宝贝似的,一定要怎麽样,也不是人力可挽回的。」 她倒是比及老博士看得开,反过来安慰及老博士了。 这时李忠老两口也出来了,李忠的儿子李大全也在,问明经过後,大家自然都 很着急,难过。 李大全道:「那条山涧的确是通到渭水檀木镇的,也就是山口深一点,流出口 後,河面宽了,就浅得很,那位谭姑娘只要是会点水,绝不会有危险的,那条桥是 村口的猎户郝松架的,为的是入山打猎方便,听说架桥的时候,他的十一岁儿子也 掉下去了,结果小孩子涉水到了檀木镇,比他老子还先回家,郝松哭哭啼啼地回来 ,看见儿子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儿子冤魂不散,回来找他算帐的,直苦苦哀求, 说以後再世不赌钱打他娘了……」 给他这麽一插科打诨,气氛又轻松了一点,李忠道:「大全,那你就到檀木镇 去迎着接谭姑娘回来。」 李大全道:「我跑一趟倒是快当,只是谁也没见她掉下去。」 及老博士道:「她的弓还挂在断桥上……」 李大全道:「老爷子,小的是知道掉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但万一不是那种情形 ,或是追过了桥去,失手把弓丢了也不一定,还有……」 他止口不言,及老博士道:「你有话快说。」 李大全道:「小的在镇上回来,听说有个江洋大盗,被官府追急了,就躲在山 里面,谭姑娘如果遇上了,那也是有点麻烦,因此小的认为还有继续到山上去找一 找的必要,那座小桥,小的见过,很着实的,而且经常有人走动,以谭姑娘那麽轻 的身量,让不会是踩断了才是……」 及老博士听怔住了,忙道:「大全,你的意思是说……」 李大全道:「小的只是猜测,不过也有点根据,断桥是一个疑点,上面挂着弓 是第二个疑点,一般说来,她要过桥,一定会把弓挂在背上,双手扶住绳栏,一步 步地慢慢过去,因此绝不可能留下了弓不见人的。」 及老博士点头道:「有理!有理!大全!照你这麽一说,该怎麽个办法?」 李大全道:「我爹带几个人,到檀木镇去问问,小的约两个同伴,进山去找一 找……」 及老博士道:「那麽大的一座山,两个人有用吗?」 李大全道:「山虽大:但是人经过的时候,总有痕迹留下,我那两个朋友对这 一套很精。」好!好!那你就去约吧,要多少报酬,都由他,别跟人计较。「李大 全道:「我不问他们要报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是邻县的捕快,就是为了追求那 个江洋大盗才到镇上来,因为我对山里的情形熟,我朋友辗转相托,想请我领路, 我是听说老爷子来了,怕有事,才没立刻答应,现在他们还在镇外的一个朋友家里 等我消息,我去了就能成行。」 丁婉卿道:「那就麻烦李大哥了。」 李大全爽快地道:「丁姑娘,快别这麽说,在这儿出了事,是我未能尽到照料 之责,我应该去找的。」 李忠跟李大全俩分别出发了。 李妈就劝及老博士道:「老太爷他们两起人,就算回来的快,也在後半夜了, 您吃点东西先歇下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那儿吃得下呀!」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尽了人事,天心一定要这样子, 那就是天命了,反正我们并没有故意存心害她,所以您该把心情放开些。」 及老博士看着她道:「婉卿!你真看得开,别人可能会说意哥不是你亲生女儿 ,所以你不着急,但是我知道你对意哥,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关切,而你这麽达观, 倒使我觉得意外了。」 丁婉卿道:「我自幼一直是在逆境中长大的,没有人照顾我,要不是学会了安 慰自己,我就不可能活下去了,安慰自己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忧不急,不哀不伤 ,咬紧牙关,逆来顺受,尽往好的地方想,当我听说要挨二十皮鞭的时候,我就安 慰自己说--还好只有二十鞭,比上个月那个同伴挨四十鞭的轻了一倍。当皮鞭打 在身上,我每挨一下,心里就在安慰自己--只有十九下了,十八下了,………就 这样,我反而忘了鞭打的痛楚,挨打完後,我反而很高兴,认为灾难终於过去了。 」 及老博士怜惜地道:「婉卿,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什麽,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反而高兴我吃过苦,使我能够坚强起来… …」 两人进了屋子,坐了下来,似乎觉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似的,这一天下来, 身心交悴,的确也是够人受的,先前支撑着还不觉得,这一放松下来,才感到无比 的疲累。 可是谭意哥呢,她上那儿去了呢? 她的确是追那头兔子到了桥上,只是没有掉下去,她走到桥心的时候,身体直 晃,差一点要掉下去,幸好对岸来了个人,手中执着一枝长长的竹竿,飞快地伸过 来,把竹竿往她面前一送道:「快抓住。」 谭意哥惊魂未定,根本已经没有了意识,所以对这类简单的命令,根本未假思 索,就照着做了。 竹竿是实在的,双手握住之後,脚下也稳了,那个人的力气很大,稳稳地带着 她慢慢地後退,把她一步步地引过了桥。 直到脚踏上了实地後,谭意哥才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一松整个 人就昏了过去。 那个人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过来探探她的脉息,然後才陷入沉思,最後终於脱 下了她身上的弓,先到桥上,故意踏断了一根桥木,又把扶手绳栏弄断了,才抱起 了谭意哥,走向一片树林。 林中有一所小木屋,只得一个单间,也不过丈来见方,是入山猎人来不及出山 时,就在这儿过夜用的。 屋子很窄,门也很结实,都是整株的圆木围编而成,屋子里却很简单,除了一 个石块堆砌成的火炉,可供烧火取暖煮食之用,就只有一张床。所谓床也不过是把 叁根粗的树枝,每隔两段横放一段,然後在上面排了许多竹片,就成了床,而床上 再编草为褥,都是十分简陋的手工制品。 这人把谭意哥放在床上後,立刻烧起了一堆火,好在他有一口铁镬,而且镬子 里就是煮着水。 这口锅很大,可以煮下整头的小羊,大概也是那些猎户们带进来的,预备过冬 时下雪在此长住煮食之用。 因为到了冬天,兽类觅食较为困难,像山羊、野鹿、山猫、狐、兔等类,既不 冬眠,又不懂得贮食为粮,仍然照旧要出来觅食,容易擒猎,所以带大口锅来作为 煮食之用的。 只不过现在这个汉子,却只来煮了一大锅的清水,他把水烧熬了之後,看见谭 意哥仍然没醒,而且额头又发烫起来,这倒难怪,谭意哥原来是个宿疾未愈来养病 的,到了乡下,因为心情一高兴,显得振作起来,好像没病了,其实病根还是存在 的。 再加上为了追那只兔子,一阵子忘情的快跑,到了桥上,又因濒危而致心摇胆 裂,这一切都导致了她病根复发,所以人一虚脱下去,就很难起来了。 这个汉子倒像是懂得医理的。他把水烧熬了之後,先拿了一个碗,然後托起了 谭意哥的头谭意哥的神志在半清醒的状态中。口中频频叫着:「水……水……我要 喝水……」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水碗到了唇边,她倒是知道喝下去,喝完了一 碗後,汉子把她放下,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汉子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最後终於下定了决心,他把谭意哥的下衣脱了下来, 另外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裤放在一边,再用块布,为谭意哥的下身抹擦了一阵,才又 替她穿上了那条宽敞的男人裤子。 然後他才捧着那些换下的衣裤出屋去了。 等他回来时,那些衣裤都已经洗濯乾净了,而且还带着几味草药。 他先把衣服用树枝撑着便於烘乾,然後把药草投入锅子里,加上火又烧。熬了 一段时间,他才用碗盛了一碗过来,先在口头上吹凉了,才又托起意哥的头,?? 她喝了下去。 这一碗药虽不知是什麽成分,但是药效却极为有力,谭意哥喝下那一碗药後, 慢慢地才开始清醒丁。 首先她接触到的是自己处身於一间木屋中,身上盖着一张兽皮,然後她又看到 了一张脸。 这张脸略有印象,正是先前把她从断桥上救过来的,虽然长满了胡子,但仍不 失为英俊。 换上普通女子,也许会被吓着了,但谭意哥却是见过世面的,她落落大方地在 床上点点头道:「多谢先生相救。」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姑娘好了?」 谭意哥道:「身子好像还很虚,不过神志已经清楚了,刚才外承先生相救…… 」 那汉子一下道:「这算什麽呢,拯人於危,这是每个人都应尽的本分……」 才说到这儿,他忽地脸色一变道:「不好……」 谭意哥诧然道:「先生,什麽不好了?」 那汉子道:「来不及细说了,有人来了,锅子里有我为姑娘煮的药,回头再服 一剂,就应该差不多了,後会有期,如果有人问起我,姑娘最好告诉他们,我是往 南去的。」 屋子里开着两扇木窗,他打开了一面,却从另一面窗子里跨了出去。在放下窗 子时,他又问道:「姑娘贵姓?」 「我叫谭意哥。」 汉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谭姑娘,难怪如此国色天香,好,我走了!希望 不久後,我能来看你……」 他放下窗子,轻巧地走了,谭意哥倒是着实发了一阵怔,不知道这家伙在搞什 麽鬼。 只不过很快地,她又听见了屋外的叫声,有人叫道:「胡天广,我们知道你在 屋里,还是自己出来吧。」 叫了两声,谭意哥在里面不敢出声。她知道救自己的那个汉子胡天广,却不知 外面的人是谁,但胡天广躲开他们,显然是将不利於胡天广。 看胡天广的举动,颇似一位君子,那这些不利於他的人,一定不是什麽好人了 。 外面见屋里没回应,登的一声,把屋门踢开了,然後有两个持着兵器的人冲了 进来,谭意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两个人看见屋中有个女子,也吃了一惊, 端祥了片刻,一个人才问道:「你可是胡天广的同党?」 所以他频频地向大家劝饮,而且也拖着谭意哥陪他一起喝,说是要为她压压惊 。 压惊这个名词不过是随口而出,却成了灌酒的藉口了,满座的人,每人都要为 他压惊,她又要道谢敬回去,一轮酒下来,已去了二十多杯。 然後她敬到一个二十多靠叁十的青年男士的面前,眼睛不禁一亮。 这个人不但人物轩昂,气度俊朗不凡,而且脸上还带着微笑,还笑容是她非常 熟悉的。 只是她记不起来在那里见到的,谭意哥很奇怪,她有过目不忘的才慧,见过的 人,绝不会忘记的,何以这个人,这个笑容,给予她如此深刻的印象,却会记不住 了。 既是记不住,何必去强记呢,乾脆请教一下就得了,於是她斟满一杯酒道:「 这位公子………」 那少年站起来笑道:「张正字,小字玉朗。」 这是个完全陌生妁名字,陆象翁笑道:「他是我的一个世侄,他的小名叫玉朗 ,因为从小就长得个粉团儿似的,人见人爱,长大以後,诗书满腹,文采风流,就 是淡泊名利,不肯在文章上再下功夫。」 张玉朗笑了一下道:「老伯这话小侄不赞同,读书在於明理,非为富贵名利, 如果为富贵利禄而读书,其心已然可诛,小侄志不在抱笏,却不是不读文章,只是 不愿意读韩昌黎那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 陆象翁笑不为忤道:「好!总是你有理……」 谭意哥眼波流光,笑着道:「张公子的话的确有理,老师整天教人家读书学圣 贤之道,自己却不入仕途。」 陆象翁道:「我不是不入仕途,而是生当离乱之世,不想以文章去向乱臣逆竖 博青紫……」 张玉朗道:「老伯的清节,是大家共仰的,只是天下已经太平多年,老伯怎麽 仍然在家中讲学呢?」 陆象翁道:「那是因为我闲散了多年,把筋骨养懒了,何况我的学生侄辈都一 个个的衣朱带紫了,他们也希望我不要再入仕途。」 这在谭意哥说来倒是初闻,忙问道:「老师,我只听人说老师是无意於功名, 却不知老师是为了门人子弟而谢绝仕途,那是怎麽回事呢?」 陆象翁有点惭愧,但也有点得意地道:「我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成的也很多 ,却把自己的功名给耽误了,等我自己要想去闯一闯时,却发现我的学生子弟都已 经高踞要位,成为方面大员了。」 王知府道:「陆老的教诲有方,天下士人,无不以得列门下为荣,每次大比, 进士榜上,一定有令高足的大名。」 陆象翁道:「这倒没什麽,是他们自己知道用功。」 王知府道:「但是陆老启迪有功,也是原因之一。」 陆象翁:「我教学生是身教与言教并重,学间与品德兼修的,所以那些弟子倒 还格守着师训,不管他们做了多大的官,见了我礼貌都不差。」 谭意哥道:「这是应该的,为人岂可忘本!」 陆象翁叹道:「但是在有些时地,就会很糟了,那年我抱游戏的心情,报名秋 试,正副主考官却都是我的门生,唱名入闱的时候,限於体制,他们只有端坐受了 我一礼,等我人了闱之後,他们立刻就过来行弟子礼,然後两个人亲自为我执役, 一个扫地,一个磨墨……」 谭意哥笑道:「这分明是逼您考不下去了。」 陆象翁笑道:「不逼我也考不下去了,他们倒不是存心做作,对任何时间,任 何地方,都是如此的,所以我只好回家来做老封翁,教教学生了。」 张玉朗道:「老伯的胸襟抱负、道德文章,推之於朝堂,即为栋梁之柱,可是 为国家计,老伯却以不仕为佳。」 这又是一番妙论,王知府道:「陆老的才德既为庙堂之选,何以为国家计,仍 是闲散为佳呢?」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如果入仕,只不过是一根梁柱而已,在野作育英才,却 能造就无数的栋梁之材。」 及老博士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知道陆老儿的心中是每每对此稍有遗 憾的,现在听了张哥儿的解释,该消除掉心中的块垒了吧,来!浮一大白,浮一白 !」 谭意哥起来为每个人把酒都倒满了,正待回座,陆象翁却把她按着在张玉朗的 身边坐下来道:「意哥,你就坐在这里,让我们看看一对璧人是多麽的相称。」 他这样一说,座上每一个人都有同感,张玉朗的俊逸不凡,谭意哥的秀丽脱俗 ,互相辉映匹配得妙极了! 谭意哥还有点怩忸,倒是张玉朗笑道:「久闻意娘有吟絮高才,正想诣门求教 ,不意今日得遇,就便请益一下,不知道意娘是否肯收我这个笨学生?谭意哥笑道 :「张公子,你弄错了,那儿才是当代的宗师,你应该去向那边请教才是。」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教的都是经世的大学问,我不想出仕,就不敢前去挨骂 了。」 谭意哥笑道:「怎麽会是前去挨骂呢?」 张玉朗道:「我去一次,陆老伯一定骂我一次,可不是去挨骂吗?」 陆象翁笑道:「你还怕挨骂,每次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老娘还叫我捶你呢, 她为你不肯求进而伤透了心。」 张玉朗笑了笑道:「老伯,这话小侄有点不服气,立身之途很多,何必一定要 出仕才算有出息呢?」 陆象翁道:「学而优则仕,这是一般读书人的正途。」 张玉朗淡然道:「各人的志趣不一,官并非不可为,但是不可以强而为之,孔 子如果一直在鲁国当那个司寇下去,最多不过一个循吏耳,人间可能就少一个宗师 ,有经世之才,有仁被万物之心,才可以为官,否则还是别干的好,陶渊明不为五 斗米而折腰,挂冠而唱归去来兮,小侄以为他这种不勉强自己的行为固可取,但是 他那种说法却该打一百大板。」 谭意哥笑道:「靖节先生的高风亮节,为世所重,而张公子却别具一说,奴家 倒要请教一下。」 张玉朗道:「他自己好酒无行,受不了拘束,要想求性灵上的自由,明知自己 不是做官的材料,迳就言去也罢,却不该说什麽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表示他的心 胸浅薄,知识简陋,把一项神圣的任务,视为营利糊口的行业,把为生民立命,为 天下立心的责任放过不谈,却在五斗米上作文章,不说自己做不好官,都还要故做 清高,说什麽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认为他的上宪还让他挂冠而去算 是宽大的,真应该把他抓起来,打上一顿,才予以革职查办才是正理!」 王知府道:「世兄这番见解果然透辟,现在的人都称颂陶潜公薄富贵而就田园 ,以为清高,使得我们这些做官的人,直以为自己是俗不可耐了呢,今得世兄一言 ,总算为我们舒一口气,世兄有此认识,如出而就仕,必为好官。」 张玉朗笑道:「多谢谬赏,治生就因为有些认识,知道自己的志趣不合於此, 才不敢作此想。」 谭意哥问道:「张公子所志何在?」 张玉朗笑道:「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身上怕背责任。」 陆象翁道:「他啊!是被那些游侠的传说给诱入了邪道,学了几天拳棒,动不 动就想挥拳打人,路见不平,拔刀仗义,整天只会惹祸,幸亏他家里还有几个钱。 而且是世袭的御进贡茶官,承袭了皇宫御用茶业的事业,官面上还熟,否则还不知 要闯多大的祸呢!」 谭意哥忽然想起来了:这眼神,这微笑是在那儿见过的了,那是在胡天广的身 上。 那脸庞,那身材,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胡天广要黑一点,多了一蓬乱须,而 张玉郎却自得多,脸也刮得光光的,看起来更为英俊了一点,但两人之间,似有相 关之处。 她张开了嘴,正想问什麽,张玉朗却在桌子下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谭意哥 倏然而惊,而这种发现的确不宜在此刻提出相询的。 陆象翁却感慨地道:「我也知道你为什麽无意进仕,你乡试抡魁,中了一名解 元,会试竟落了第,连个边都没挨上。」 张玉朗笑道:「那是小侄故意落第的,会试的题目很对我胃口,如果我放开手 做,不敢说又拿第一,却也不会在前五名之下,可是我只做了一半,就草草收场。 」 陆象翁也讶然道:「原来你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难怪我说你怎麽会连场边都 没挨上呢,以你的才华,纵使文章不当意;也不会差到那里去的,想不到你是在开 玩笑,玉朗,你为什麽要这个样子呢?」 张玉朗笑道:「为了博个自由之身。」 谭意哥道:「张公子,这话又是怎麽说呢?」 张玉朗道:「乡试登榜首,只是为了明白一下自己的才调是否可以求售,可是 家母却为此大为兴奋,每天都逼着我人帷中苦读,她老人家自己则成天求神拜佛, 字定了我,一步都不让我出门,我关了一年多,整得我差点没发疯。」 陆象翁道:「才一年多,你就要发疯了,那麽别的人十载寒窗,帷下苦读的滋 味,又是怎麽过的?」 张玉朗笑道:「老伯,这是一个人的意趣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您最烦的 就是学佛的人,如果把你置於一个全是佛经的屋子里一年多,你受得了吗?」 陆象翁道:「不像话,这怎麽能拿来相比呢?」 张玉朗道:「为什麽不能呢?那吃素念经拜菩萨可不是坏事,也是一个人的出 身之道,若能成佛作祖,还可以拔宅飞升,渡化世人,释道儒叁教并宗,我们可以 择一而宗,却不能宗此而非彼,信了一家就说另外两宗是异端。」 陆象翁不由得笑骂道:「你这张利口实在行,每次都有理由把我给驳回的。」 张玉朗道:「这个小侄万万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却没有菲薄 老伯的名山事业,不朽文章。」 陆象翁笑道:「得了,你别来灌迷汤了,你的会试落第,你老娘就该逼得你更 紧才是,怎麽就放过你了?」 张玉朗一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小侄略施小计,使老人家相信这是命数使然 ,以後就没有再逼我读书了。」 谭意哥道:「那张公子用的又是什麽妙策?」 张玉朗道:「那年的考官是先父的好友,他在考後,感到十分惋惜,特别把卷 子带了到我我家中,问我一篇绝佳文章,为什麽只作了一半就缴卷。」 「是啊!你对此作何解释呢?」 张玉朗微笑道:「我没有怎麽说,只说我作到一半时,精神忽感困顿,乍一闭 眼,就看到先父来到面前,满面怒色,骂了我一句」逆畜「举起手中的板子,对我 当头击下,醒後便觉文思枯竭,连原先想好的文章也都忘得精光………」 陆象翁道:「这是什麽鬼话,你老娘会相信吗?」 张玉朗道:「这话谁都不会信,但是家母会相信的,因为她老人家求神拜佛的 ,最信求卜问卦,方士巫人之言,听了我这个话之後,她立刻就四出求卦,结果都 是一样的答案,说是我家本当绝嗣,只因上苍怜我父母终生行善,才在晚年赐下一 子,以续香烟,不可以妄求富贵,否则上天必将把我收回去,以惩其贪。」 诨意哥道:「真有此事吗?」 张玉朗道:「假的,我认识的朋友多,叁教九流俱全,打个招呼下去,若是我 家去的,都只准这样说。」 陆象翁禁不住骂道:「你这小子太不肖,对堂上老母,怎麽可以说谎,做这种 事。」 张玉朗道:「家母如有老伯这样开明豁达,小侄自然可以据实为告以求得谅解 ,可是家母只信方士之言,小侄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小侄也没说谎,如 果考上了进士,进了翰苑,家母必然更不放松我了,再逼我个两年去争大挑,小侄 一定非死不可。」 陆象翁道:「胡说,那有人读书读死了的?」 张玉朗笑道:「我小时侯捉到一头狐狸,用个竹笼关在家里,叁两天就??它 吃一只鸡,不到一个月,它就郁郁而死,我实在想不透,在我家里石屋舍可蔽风雨 ,有充分的食物,为什麽反而养不活它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物性使然,物各有性,这是不能勉强的,也许你认为快活 的事,对它而言却是痛苦无比。」 张玉朗立刻道:「及老伯说得对极了,那头狐狸是自由自在惯了,骤入牢笼, 在那里转个身都很困难,如何能习惯呢,我这人也是野惯了的,一旦把我圈了起来 ……」 陆象翁道:「总不成你就这样野一辈子……」 张玉朗道:「小侄虽然喜欢在外游历,却也不是无所事事,小侄家中世代供奉 官茶,多少年来都是供奉的一种茶,可是小侄後来在遍游了邻近一些乡邑山城之後 ,发现了几种新品,较以往的贡茶品种尤佳,只是那些山民不懂采撷与焙制之法, 小侄就留下教给他们,然後全数由小侄的茶庄来承购,去岁小侄以新种进贡,还受 到特旨嘉勉,而且收益也较前多了两倍。」 陆象翁道:「这也算是事业?」 张玉朗道:「老伯这话小侄就不敢苟同了,百工之业,都是事业,唯有读书一 事,当不得事业,因为读书为致仕之道,所以一般人都以读书为终身所职,舍读书 之外,别无他务,如果每个人都往这条路钻,则田地无人耕种,布帛无人纺织,大 家不饿死也冻死了。」 陆象翁不由得一叹道:「玉朗,你绝顶聪明,辩才若泻,任何事到你口中,都 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可见你不是不读书,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 的,只是你不肯读正经书,不肯在功名上求出身而已。」 张玉朗笑道:「老伯说的是,这是小侄天性如此。」 谭意哥笑道:「张公子的志怀高洁,奴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有些话奴家无法 同意,张公子一再强调是天性中不喜求功名,所以不肯读书,这是违心之论。」 张玉朗诧然地道:「意娘有以教我?」 谭意哥道:「那可不敢当,奴家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张公子若是真的天 生淡泊功利,就该到山野之地耕渔而生,远离尘世,过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 你对富贵荣华,未必能全不动心,只是因为知道要求致这些东西,势非经过一番苦 修勤持,而以前的日子过得太优游了,突然拘束起来,感到很不自在而已,物各有 性是不错的,但是最可塑可变的就是人的性情。」 陆象翁道:「说得好,说得好!」 张玉朗诧然地望着谭意哥,这个女郎倒是切切实实地说中了他的隐密,不知她 是那儿来的这种敏锐的感觉。 谭意哥笑道:「据奴家想,张公子从小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人,而且也一向 自由自在惯了。」 张玉朗道:「绝顶聪明是不敢说,只是记忆力还好,我七岁上丧父,家母对我 未免纵容一点,虽然要我读书,但又怕我太累着了,请了个先生在家,只教我半天 ,下午说出我自行温习,虽然每天规定了进度,但是我因为读两遍就能背了,因此 每天都有很多时间流荡嬉耍。」 谭意哥道:「老夫人难道就不管你了?」 「家母要到茶庄去照料店务,而教我读书的那位老先生上了年纪,精神未免不 济,只要我第二天的窗谋不耽误,对我也不作更多的要求,所以我那无拘无束的自 由性情,就是那时侯养成的,不过在那几年中,我也的确读了不少书,比那些整天 呆在书馆中的人只多不少。」 陆象翁叹道:「各人的聪明才智不同,就学时也自然会有进境多寡、速缓之差 ,以你的才华,如果全力攻读,成就当倍於他人。」 张玉朗道:「老伯,经世致用、入世开科那几本该读的书,我都读完了,也能 背了,如果要我把那些烂熟的东西再从头背起,那简直是浪费时间。」 陆象翁道:「光是能背就行了吗?必须还要懂、能讲,你说过读书在於明理, 你完全能懂其中的道理吗?」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答:「老伯,小侄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那些书中的话,小 侄都还明白,有些固然是至理名言,有些却是狗屁不通。」 陆象翁道:「住口!你才念了几天书,居然信口黑白至圣先贤起来。」 谭意哥笑道:「老师,弟子要说句公平话,张公子的话并没有错,十叁经中固 然大部份都是先哲的至理,可是有些话放在今天,实在是不太相通。」 说罢对张玉朗笑笑道:「张公于,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的书是读得够精了, 却不够博,书上是有些话很不合理的,那是因为时间及环境的缘故,前人对事物的 研究,自然不如今人之透澈,所以庄子说腐草化萤,那是他观察所得,萤卵产於腐 草之内,孵化而成萤,这是研究所得,这是一个简单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些是当 时的习俗,今已推移,有些是当时所有之物,今已灭绝,有些则是地理上的差异, 南北寒温相距极大,论语中暮春叁月,春服既成之句,到了极北之地就会斥为胡说 ,那儿的叁月,不过是才微透春讯,仍然是天寒地冻,所以要批评一件事、一桩道 理,必须再加上时、地、人的因素後,如果仍是狗屁不通!才是真正的狗屁不通! 公子那一句话,下得太草率一点。」 陆象翁鼓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玉朗,你最喜强辩的,再找出理由来 辩呀!」 张玉朗劫肃容拱手道:「张某受教,多谢姑娘开导。」 陆象翁笑道:「玉朗,你也有被折服的时候。」 张玉朗道:「老伯说得小侄太不堪了,小侄并不是好辩,更不是强词夺理,只 是折服於至理而已,真要有理,小侄一定心服口服。」 陆象翁道:「那麽你以前老是要跟我辩,就是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了!」 张玉朗笑道:「小侄可不敢这麽放肆,只是老伯有老伯的理,小侄也有小侄的 理,老伯的理压不倒小侄的理,小侄虽然尊敬您是长辈,不便跟您硬争下去,但是 要小侄更弦易辙,照老伯所说的去做,心里总是不太服气的。」 陆象翁道:「意哥批评你的话呢?」 张玉朗道:「完全在情在理,小侄自然心服口服,小侄以往读书虽然不少,也 懂得其中的意思,却没有详细去推敲其中的所以然,总是功夫做得不够,才有此失 ,以後当在学问上多下苦功,还望老伯不吝赐诲。」 陆象翁很高兴地道:「你来向我执经问难,我固然欢迎,只是我的口才跟捷才 稍逊,很可能当时给你问倒了,要翻阅群书,才能回答你,你不如去向意哥求教去 ,她是我们长沙的书篓子、女才子,多少人都被她考倒了……」 张玉朗忙道:「是要请教,是要请教,明天我就踵府执弟子礼以叩教,万望先 生不弃粗顽,收录门下。」 陆象翁道:「玉朗,这可不能开玩笑的,既要执弟子礼,就得规规矩短地磕头 拜师的。」 张玉朗道:「当然,小侄怎敢废礼僭越。」 谭意哥忙道:「张公子要这麽说,奴家就不敢当了,张公子如果不弃,常来坐 坐指教一二,奴家万分欢迎的。」 陆象翁道:「当得起,当得起,意哥,这个後生高傲得很,极少服人,对你却 是服了输,可见你是当得起的,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他。」 座中一阵大笑,这一餐自然很热闹,因为明天是正式的寿辰,大家倒没多耽搁 ,酒到差不多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笑道:「张贤侄,平时在外面有所酬酢,都是我送意哥回去的,今天 我可离不开身子,只有麻烦你了。」 张玉朗道:「小侄当得效劳的。」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答应得可别这麽爽快,这趟事却不简单,随时都可能遇 上个找麻烦的,甚至於可能要当街挥拳打架,以前老头子揍了几次人,他们见到我 就躲了,换了你,他们可不认识你呀。」 张玉朗笑道:「这个老伯放心好了,小侄的文不足取,拳脚倒是未敢荒疏,十 多年来,天天都要练上两个时辰,所以要打架时,寻常叁五个汉子还能应付,人多 了可就招架不住了。」 及老博士道:「人不多,讨厌的也不过叁五个。」 张玉朗道:「长沙是叁湘首邑大府,难道还有人当街拦劫不成?」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这麽严重,不过是几个纨裤子弟,倚着父兄的财势,经 常喝酒聚众闹事而已,大事情是闹不出来的,最多也不过拦住了那些女孩子,调笑 一番。」 张玉朗俊眉一挑道:「这种行为就直该打杀。」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也不能说,年轻人总是有点喜欢闹事的,他们也不敢如 何,最多是拦住轿子,把姑娘们截下来,陪他们喝两盅酒,唱一首曲子,博个哈哈 大笑。」 张玉朗轻叹道:「老伯,像这样自然是没有什麽大关系,可是此时若不加惩处 ,胆子就越来越大,终至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据小侄所知,有好多士豪劣霸,所 是如此养成的,所以小侄在外,遇见此辈,定不轻恕。」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说的也是,老夫以前抓到他们当街就褪去他们的裤子, 给他们一顿板子,打得他们不好意思上街见人,只有乖乖躲在家里念书了,这些人 并不是真坏到那里,不过是因为父兄在外地为官或经商,家中没人管教,才无法无 天起来,贤侄如果遇上了,好好管教他们就是。」 张玉朗笑道:「老伯的方法好极了,打出他们的羞恶之心,让他们知道礼义规 矩,小侄若是遇上了就照老伯的办法,如法炮制。」 说着使出了门,谭意哥因为今天不是出堂差,没有乘轿子,张玉朗要叫人为她 雇轿子,谭意哥笑道:「好在路也不太远,公子如果不太累的话,我们就走了去吧 。」 张玉朗笑道:「我是不怕累的,经常是在深山野地,跑上一天,也没当回事, 我是怕姑娘走不动。」 谭意哥道:「公子把奴家也看得太娇弱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家居的时候, 上楼下楼,前院後院,每天也要转个几十次,算算路程,总也有十来里了。」 张玉朗笑道:「那又是干什麽呢?」 谭意哥道:「我是在一本书上看的,说晨起健行千步,可保延年益寿,??病 健体,我想这个方法倒很简便,就照着做了,只是出门不太方便,家中也没那麽大 的院于,只有前後上下绕圈于了。」 张玉朗道:「效果如何呢?」 谭意哥道:「开始时自然感到累一点,可是一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果然觉 得精神旺健,叁年下来,一天不走,反而会觉得难过,这叁年来,除了前几天因为 饮食不慎生了场病之外,连伤风咳嗽都没有过。」 张玉朗笑道:「这是对的,人只有闲下来才容易生病,不管是什麽个动法,只 要动了,对身体总有好处的,所以找最反对就是把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整天死读书 ,身子越读越衰,年纪轻轻,就已经头发花白,双目昏??,四十不到而齿摇牙落 ……」 ---百草园朝露 SCAN & 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