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妙真好像对谭意哥十分好感,为了解除她的窘迫,忙岔开话题道:「张公子毕 竟是风月行家,一语就道着了正题,想必定有中肯之评。」 张玉朗笑道:「我的感受不必写了,只有四个字,口占却可,那就是妙不可言。」 妙真道:「这就更敷衍塞责了。」 张玉朗一笑道:「妙师这茶名神女露,实已道尽天机,尽得风流,要我言其中 之妙,我只有以此四字为酬,如若说得出来,就不算是妙了。」 妙真嫣然一笑道:「公子妙人,始有此妙评。」 张玉朗笑道: 「那倒不如说我是解人,所以才能深体 中叁味。不过我要说句 扫兴的话,这神女露一定要我来说,倒不怎麽样。」 妙真道:「张公子是官茶主人,自然是难得讨好了。」 张玉朗道:「这也不见得,萝葡青菜,各有所爱,妙师这神女露,香甜醇腻, 无比,对一些人而言,自是神仙之津液,但是对我这长喝浓茶的,却嫌不够味了。」 妙真道:「这麽醇浓的茶还不够味。」 张玉朗道:「因为喝多了浓苦之味,舌瓣麻木,是以不觉其甘了,倒不如弄盏 新茶尝尝,虽然有点涩舌,至少还有点新鲜味。」 妙真笑道:「新茶太涩,不宜多饮。」 张玉朗道:「我到这儿来,原为浅尝即可,若是要喝浓茶,家中还会少了我的?」 妙真看了张玉朗一眼,道:「张公子究竟是常往京城跑的,眼界高了,自然看 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 张玉朗一笑道: 「话倒不是这麽说,桃 李,各有芬芳,也各有各的妙境,不 过今天原是领我这表弟来拜识一下妙师的,因此妙师倒不必管我。」 妙真道:「无论如何,张公子总是施主,不能怠慢的,好在敝观也还备有新茶, 虽非佳种,总也聊备一格,张公子只要不太挑剔,应可解渴。」 她转向水月道:「水月,张公子喜欢新茗,你就带张公子上拢翠阁去,小心侍 候着。」 水月一直被冷落在一边,颇有怨意,听见妙真招呼才道:「拢翠阁不是没人吗?」 妙真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人呀,叫你去小心侍候你都不懂。」 水月莫名其妙地道:「可是弟子不会烹茶呀。」 妙真恨得直咬牙道:「你不会张公子会,他会教你的。唉!张公子,你喜欢喝 新茶,就有这些琐碎。」 张玉朗笑道:「没关系,我就是喜欢这个韵味,表弟,那你既存这儿慢慢品茶 吧,我去转转。」 谭意哥虽然刚才已经低声跟他谈好了,但却又表现得有点怯场:「表哥,这喝 茶嘛,还挑些什麽?」 张玉朗笑道:「这个讲究大了,一点都不能马虎的,好在妙师会招呼你,你慢 慢品吧。」 水月终於也听懂了他们是在借茶喻人,脸上一红,却颇有喜色,导着张玉朗下 楼去了。 妙真也起身道:「贫道送公子。」 她跟着送出了竹楼,张玉朗低声道:「妙师,我这表弟胆子小,人又老实,我 只敢往你这儿带,如果把他领到曲巷去,我怕把他吓坏了。」 妙真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急色娘子,说句老实话,我还真 喜欢你这个表弟,不会一次把他吓得不敢来的,而且我也不会那麽拙劣的叫他看贱。」 张玉朗终於放心了,他在妙真的面前打了底子,那就可以使谭意哥免得拆穿而 受窘了,尤其是妙真的最後那句话,使张玉朗更为放心,她为了矜持身份,引起对 方的好感,一定会保持双方的距离,只要不那麽疯狂,谭意哥是可以应付的了。 於是他领着水月到拢翠阁去鬼混了一阵,倒是把那个小丫头引逗得神魂颠倒, 如痴似迷,就近对杨大年的妻子以及在家里的情况,多少也有个耳闻,看看天色已 近黄昏,他才重上那座竹楼。 但闻琴声 琮, 不由笑着自言自语道:「他们倒玩得雅,那女妖怪确是头九尾 炼狐,神通广大,世间百技百艺,她简直是无所不通,咦!这是碧海青天古调,妙 真也会弹奏吗?」 再听了一下,又摇头笑道:「妮子心乱矣,到底修持功夫还欠缺一点,难以登 那种缥缈之境。」 一面说,一面大声笑着招呼道:「表弟,你可是入魔了,我要借观中的金馨来 渡引你出迷了。」 锵然一声, 琴声突止,然後看见谭意哥红馥馥的脸由门 中探了出来,笑着招 呼道:「表哥,你来了……」 张玉朗一面徐步上楼,一面道:「你们这儿玩得好高兴,刚才我听见你们在弹 琴。」 说着上了楼, 乍一掀 ,倒是为之一震;因为妙真又换了一身衣服,全是轻纱 所制,着在身上,玉骨冰肌,无不清晰可见,头上梳起了高髻,宛然若仙,毫无一 点猥亵之状,而且更宝相庄严。 他在门口一揖道:「妙仙子何缘下凡一走?」 妙真微微一笑道:「张公子这麽说就不敢当了,刚才是伊公子在奏琴,贫道一 时忘情,为琴音所迷,不觉身入琴中。」 谭意哥笑道:「表哥,你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妙师为我作妙舞,她舞的是玉 溪古曲,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意境,直把那种意境表演活了,那一 种情韵神态,简直是妙极了,妙得不能再妙,我看得不禁乱了曲。」 妙真笑道:「那是公子的琴技佳。」 张玉朗一笑道:「表弟的琴技我知道是不错的,可是妙师的妙舞更没话说了, 刚才我老远听着,就知道表弟的修持略逊一筹,居然被妙师的妙舞导入了魔障,所 以才赶紧出声,否则这小呆子真个要走火入魔了。」 谭意哥脸上一红道:「那有这麽严重。」 张玉朗笑道:「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谭意哥道:「走了,这麽快?」 张玉朗一笑道:「不快,天都要黑了,再不走,可就要宿在这儿了。」 谭意哥道:「其实就宿在这儿也没关系,妙师说,可以把这座楼借给我们歇宿。」 妙真笑道:「此处是贫道养憩之所,而且是贫道自辟的私室,很安静,绝不会 有人来吵闹的,公子如若不嫌弃,倒是不妨在此住上两天。」 张玉朗也笑道:「表弟!你可真有面子,妙师从来也没有主动留客过。」 妙真目中流采道:「张公子是答应留下了,贫道这就吩咐他们整治素宴去。」 张玉朗摇头道:「改天再来打扰吧,今天我们要赶回去给一位长辈暖寿,这位 长辈你也应该听说过,就是叁湘第一名士陆老夫子。」 妙真哦了一声道:「陆老夫子的鼎鼎大名,贫道自然听过,他明天大寿,怎麽 没人知晓呢?」 张玉朗道:「陆老先生素来不喜铺张,今年因为是八一暗九之数,又是九九关 劫,据星士关照,必须悄悄地过着,所以谁都没通知。」 妙真笑道:「读书人也信这一套?」 张玉朗道:「陆老师不信,但是他的家人信,陆老师因为今年可以平平静静地 过个生日,倒也不反对,对外不张扬,我们却不能装不知道,因为他是我们的老师, 又是父执辈的老世伯,更还带点亲谊,今晚说什麽也得先去叩个头不可。」 妙真有点失望地道:「这倒是不能失礼的,伊公子难怪有如此高才,原来还是 第一才子的门下高弟。」 谭意哥忙道:「不敢当,高才二字,该奉给妙师才对,妙师无一不通,无一不 精,小生少不得要时加讨教。」 妙真笑道:「真的?伊公子,你可别口是心非,说了好听哦。」 谭意哥道:「我这人最是实心,说什麽就是什麽,如果妙师肯把这座楼赐借。 过两天我就搬来读书,此地又清静,又好,表哥你说是不是?」 张玉朗知道她在吊胃口。 事实上绝不可能搬来住的, 却装成一本正经地道: 「表弟,你别想得太好了,这是妙师修真之所,偶而像今天这样人少,借给你住一 天是没关系,在平时,此地随喜的香客很多,你一个大男人,住在这儿可不成个体 统。」 妙真忙道:「这儿等闲是不让人前来的,伊公子要是在这儿读书,是再好也没 有了,我可以吩咐大殿上一声,绝不让人来打扰就是,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有什 麽,像伊公子这样斯文的读书相公,又不是什麽作坏事的,有什麽好怕的。」 张玉朗笑道:「他虽然长这麽大了,身边的事儿可是从来也没动过,都要人侍 候的,一个人住在外头……」 妙真笑道:「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我们这儿还怕少了侍候的人,我有两个贴身 的弟子,镜花、水月,就专门着她们二人来侍候伊公子好了。」 张玉朗一笑道:「水月那小妮子倒是很玲珑逗人喜欢的,表弟,你若是真喜欢, 过几天就搬来好了,我要到京师去,正愁没人照拂你,在妙师这儿我也放心了。」 妙真以为是真的,忙道:「伊公子那一天来?」 谭意哥道:「回去安排一下就过来。」 妙真道:「你一个人还不是说走就走,还有什麽好安排的?」 谭意哥道:「才不是一个人呢,还有几个家里跟出来的家人小 。」 张玉朗笑道:「对了,还有一对侍候起居的大丫头,正当妙龄十七八,如果不 找个妥当地方把她们安排好了,跟人跑掉可就麻烦了。」 谭意哥红着脸道:「表哥也真是的,两个粗使丫环也要开玩笑。」 妙真不但是脸上泛着光采,连眼睛里都扬起了异色,殷勤地道:「我的少爷, 你是出来读书还是怎麽的?」 张玉朗一笑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这表弟是瑰宝,我姨母把他交给我带 出来已是万吩咐、千叮咛,然後还要派上一大堆的人跟着,就怕他丢了似的。」 谭意哥上来拉住他的袖子道:「走啦,走啦,表哥,你这大男人怎麽也跟个婆 子似的,噜嗦个没完!」 妙真道:「那二位公子走好,贫道衣履不整,不送二位了,伊公子,你可记得 一定要来哦。」 水月就在楼下相候,她对这两位翩翩公子,倒真是够痴心的。跟了几步,看离 开妙师远了,才虚怯怯地道:「伊公子,真要来此地读书吗?」 谭意哥笑道:「是啊,难道你还不欢迎?」 水月顿了一顿才道:「公子,小道本来不该说这话,可是仍然忍不住要说,你 ……最好还是不要来。」 谭意哥哦了一声道:「为什麽呢?」 水月叹了口气道:「你是读书的相公,这儿是是非之地,你在这儿沾上点麻烦 可不上算。」 谭意哥道:「这是出家人清修之地,会有什麽麻烦?」 「唉!公子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儿那像个什麽清静之地,是非多多,迟早会出 事。尤其是妙师,更是担着一身的麻烦,你要是沾上了……」 谭意哥道:「妙师怎麽样,我看她百艺精通,是个才女,会有什麽麻烦?」 水月道:「伊公子,你只看见她好的一面,小道却是跟她在一起的,自然清楚 得多,小道是身不由己,没办法,二位公子都有光明的前程,张公子还好,他能把 持住自己,伊公子涉世未深,未辨是非,还是以远离此地为佳。」 张玉朗笑道:「表弟,水月的话不错,刚才我跟她详谈了一下,对此地的事了 解不少。」 水月道:「我说这话要是被家师知道了,非活活的打死不可,但是感於二位公 子之情,又不能不说。」 张玉朗道:「我们知道了,水月,我会感激你的,在长沙城里,我有一家源平 茶庄,若是有事,你到那儿去找我好了,即使我不在,他们也会关照你的。」 水月感激地道:「谢谢公子,公子如果真想救助小道,就把我拔出这个苦海, 我情愿为婢为奴,侍候公子来报答公子的恩德。」 张玉朗道:「我会记得的,早则叁五天,迟则两叁个月,我就会把你接出来的。」 水月目中泛着异采道:「公子可不能骗我。」 张玉朗笑道:「我骗你干嘛?如果你不相信,明後天就出去,到城里去找我。」 水月想想道:「我还是等公子来吧,因为我从小就卖给家师,而且有注定的道 籍,如果我私自逃走去找公子,则是给公子添麻烦了,公子还是来向家师说一声, 赎我出去的好。不过公子放心,赎身的钱,我自己早已准备好了,公子只是经手出 个面,绝不要公子花费半文,事後也只求公子收容一下而已。」 张玉朗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有心人。」 水月黯然道:「我只是不甘心在此堕落下去,藉此自救而已,赎身的银子,我 在两年前就已贮齐了。」 谭意哥道:「水月,你今年多大?」 水月低头道:「十七岁了。」 「看不出,你已经有十七了,我以为你最多只有十四五岁,你可长得小。」 水月伤感地道:「这叁年来,我就没长过,一直过着这种非人生活,那里长得 大。我不顾羞耻地说句话,在十四岁那年,我……我就被逼破了身……」 谭意哥不禁愤然道:「该死,他们怎麽这样糟蹋人。」 水月苦笑道:「身不由己,又有什麽法子呢,我是在十岁时,折价二百两银子 卖给妙师的,那时实在小,只在观中打打杂,我还是运气好的,同伴的镜花因为发 身较早,十二岁时就破身了,现在我已经私下贮了有千馀两银子,赎身是足够了。」 张玉朗道:「你为什麽不早点脱离苦海呢?」 水月道:「小道早有此心,只是家人父母流落不知去向,找不到一个作主的人, 又怕所托非人,仍然是终身无依,所以才不敢表示,今天看二位公子,都不是会欺 负女孩子的,才斗胆相求。」 张玉朗道:「好,水月,你有这个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你等着好了,最多 十天之内,我会把你救出火坑去的,而且还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只要能脱离此地,公子要我做什麽都行。」 说着已经来到前面大殿,张玉朗又布施了几两的香火钱,那等於是给这些佛婆 火工道人的打赏,这座道观,实际上与那些曲巷艳窟一样的。 两个人离了妙贞观,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镇上找到马车,妙贞观座落在半山 腰间,只有山径可通,居高临下,极占地势之利。 如果山下有什麽风吹草动,在上面远远就可以望见而预作准备,如果真有人想 上去寻找她们的不法情事,到达观中,已经什麽证据都找不到了。 谭意哥观察得很详细,不禁深深地佩服这座变相艳窟的设计之周全。 她见张玉朗一直止口不谈观中的情形, 忍不住想开口了, 张玉朗却低声道: 「什麽也别说,却使到了镇上,坐上车子,也别开口,等回去再说。」 「为什麽要这麽谨慎呢?」 「隔墙有耳,这山林内的樵子,草地上的牧人,很可能都是他们的耳目。」 「你也是太过於小心了,妙贞观不过是一所道观,又不是什麽绿林的山寨,还 会有这些个讲究吗?」 张玉朗一笑道: 「意娘,别跟我抬 ,这些地方我想比你经历得多,我说那樵 子跟牧人,是山上的细作耳目,你不相信,我提出证据来,你就信了。」 谭意哥瞄了一眼,看见那樵子在树上劈取枯枝,牧人则坐在一隅牧羊,看来并 无异状。乃道:「玉朗,你说好了,看是什麽证据?」 张玉朗道:「先以这樵子为例吧,他长得十分高大,孔武有力,却拿一柄小柴 刀,而且一共只砍了那麽一小把树枝,却放着那根枯树头不去理会,现时天色已将 晚,这樵子所获,大概仅够他自己一炊而已,这种砍柴的方式,不是会活活饿死吗?」 谭意哥这才注意到玉朗所说的情形,一点都不错,心中不免佩服,到底是在外 面闯过的,观察入微,一点小地方,都不会漏过。 她笑笑问道:「那又怎麽能证明是山上的耳目呢?」 张玉朗一笑道:「樵子志不在樵,只是一个掩饰,就可以往深一层想,这条路 只通到妙贞观,他们自然是观中的人。至於那牧人也是一样,他手拿牧鞭,一个大 男人,却只放牧叁头小羊,现在正值农忙收割的季节,一个壮年农人,怎麽会一整 天的时间来放牧叁头小山羊呢,再者,你看那叁头羊被他用绳子栓住,不能跑远, 绳子所及之处,草已吃完,而远处的草还多得很,他却不挪个地方,这又岂是正常 的现象。」 谭意哥道:「玉朗,你可真能挑眼。」 张玉朗道:「凡事有反常的现象者,必有异常的原由,从小处去观察,往往有 大发现。」 谭意哥道:「好!就算那两人是山上的人吧,我可不懂了,他们是干什麽呢?」 张玉朗道:「当然是观察动静,看守附近环境,有人在山上闹了事,他们便於 拦截……」 「闹事?拦截?」 张玉朗道:「今天我从水月那小鬼的口中,问出了一点事儿,这妙贞观看上去 是妙贞在主持,实际上却大有文章,另有人在背後撑腰,而且还经常有些江湖人来 往,内情颇不简单。」 谭意哥不禁诧然道:「喔!有这等事?」 张玉朗道:「是的,所以我要好好地探查一下,你看那两个人已在注意我们了, 别再去看他们,放自然一点,走下去後再说。」 两个人徐步下了山,到得镇上,好得他们乘来的车子也还在,那车夫是张玉朗 素来熟识的,倒是可以放心,所以他们上了车子,才能开怀地谈着。 张玉朗道:「先说你这下午,有些什麽收获吧。」 谭意哥叹了口气道:「没有,只跟她下了一局棋,盘弄了一阵乐器,讲了一阵 闲话而已。她倒似乎对我很感兴趣,问了我不少,只是,这个女子很不简单,她的 话虽多,却不惹人讨厌,知道适可而止……」 张玉朗道:「看样子你很喜欢她了?」 谭意哥道:「是的,就今天一个下午的盘桓而言,我的收获最大的在此,她教 我如何去做一个可爱的女人,这个女子,若是没有其他的缺点,该多好。」 张玉朗笑道:「她是否有其他的缺点呢?」 谭意哥道:「我也谈起了杨大年的老婆,我说那是我一个远房表姐,听说她也 常上这儿来。」 张玉朗忙问道:「她怎麽说呢?」 谭意哥道:「她也没否认,只说杨大娘子是个很慷慨的施主,经常来听道。」 「听些什麽道呢?她有没有说?」 谭意哥道:「没有!也许是交浅言深,没到那个程度吧,我发觉我这个身份选 得不好,没法子进一步跟她攀上交情,问不出什麽了。」 张玉朗一笑道:「我倒问出来了,是水月说的。」 谭意哥忙道:「是怎麽回事呢?」 张玉朗沉吟了片刻,才在她耳边低说了几句,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真有这 回子事儿?」 张玉朗道:「我不是女人,可不知道这是什麽情况,但是我相信不会假。」 谭意哥轻叹道:「我实在难以相信。」 张玉朗笑道:「确是如此,杨大年的一妻二妾,都为这个着了迷,所以杨大年 才视家庭为畏途。据说,有几个富家的娘子,在妙真那儿学了这一套回去,转相传 授,居然把那几个人全给迷住了。」 谭意哥惊讶地道:「原来杨胖子的难言之隐竟是这个,那也没什麽呀,他为什 麽不敢说呢?」 张玉朗一笑道:「其中还颇有一些隐密,连水月都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我已经 发誓要把她们的底细揭穿,破除这一处陷人的妖窟。」 谭意哥一惊道:「陷人的妖窟?这是怎麽说呢?」 张玉朗庄容道:「她们的背後是一些下五门的江湖人在操纵,利用一些下流的 幻术与邪门手法,诱使一班无知的妇女入其圈套,以达到敛财的目的,破坏别人的 家庭,这种行为太可卑了,我不能不管。」 谭意哥多少有点明白了,可是她仍谨慎地问道:「玉朗,你不会弄错吗?」 「绝不会,水月年纪小,不懂什麽;可是我一听说她们的一些行动,就知道是 怎麽回事了。」 「你倒比他们还内行。」 张玉朗笑笑道:「意娘,你忘了我另外还有个身份了,张玉朗虽然是个不解事 的公子哥儿,胡天广却是个有名的江湖游侠,自然懂很多。」 「只是懂得很多?」 张玉朗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是的,懂得多,并不一定要做得多, 我看见一条蛇,就知道那是不是一条毒蛇,并不一定要给它咬到後才知道。」 谭意哥不说话了,对江湖圈子里的事,她根本不懂,开口也是闹笑话,因此她 把话题一转道:「玉朗,你说又决心要管这件事了?」 「是的,这是我侠义道的本份,他们虽然不是杀人,但是却比杀人越货更为可 恶,任何一个侠义道中人遇上了都无法不理的,这就是下五门江湖人为人不齿的地 方,因为他们不仅行止卑劣,更还伤天害理。」 「怎麽管呢,是搜集他们为非作歹的事实,密告官府,把他们抓起来?」 「这不像是我做的事,胡天广是见不得官的。」 「但是张玉期能见官呀。」 「张玉朗却抓不住他们犯罪的证据,再说,告进官里也不见得能奈何他们,因 为他们手中同样抓住了很多官中人的隐私,妙贞观中不守清规,已是半公开的秘密, 却没有人去动他们,可见他们还是有两套的。」 「那是有些人投鼠忌器,但你却无比顾忌。」 张玉朗一叹道:「也不好,我固然可以敞开来办,可是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名 节受损,我揭发了他们,却也害了很多的人。」 「那你打算怎麽办呢?」 张玉朗道:「还是用我已往的身份与法子。」 「你又要冒用你师兄的名义了。」 「是的,江湖人行事,有本身的一套方法。」 「可是你还有两件该办的没办哩。」 张玉朗笑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如果做好这一桩,仅此一件,也可以抵得上 百件功德了,那两件办不办都没关系。」 「有这麽严重麽?」 「比你想像中严重得多,那两件案子里,被害的最多一两个人,可是这妙贞观 不除,受害的人却多了。」 谭意哥道:「我实在看不出她们怎麽害人。」 张玉朗道:「她们以狐媚的手段,再加上一些下流的药物及邪法,使人一入其 间,就沉迷不拔,而後尽献所有,作为报效。」 谭意哥道:「如果妙真今天对我所施的那种方法也称得上是狐媚的话,那就是 你挑剔太过了。」 张玉朗道:「她们选取对象以及方法是因人而异的,对你,当然还没有用什麽 方法,对杨大年的老婆,用的方法就可鄙了,因为杨家的钱多,她们就采用细水长 流的方法,慢慢地吸取,这些年来,杨家花在这儿的银子已经可以堆积如山了。据 水月说,有好几个人在此身败名裂,最後连命都送在这儿。」 谭意哥道:「这又叫我不相信了,如若此地谋财害命,官府岂有不知的?」 「他们是直接谋财,间接害命,受害的是他乡来此负贩的货客,在床头金尽之 後, 被逐出门去,跳崖而死。他们後面就是一道深谷,人掉下去连 首都找不到。 水月说,她已知一年中有四个人跳了崖。」 谭意哥沉思片刻才道:「玉朗!我也认为此处不是善地,但是你所持的理由是 不够的,色不迷人人自迷,她们并没有强迫人来,是那些人自己要送上来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好像很偏袒她们!」 谭意哥一笑道:「也许有一点,但是我只比人家多了解一点,我出身曲巷,见 得多了,有很多婆娘,上那儿把她们的汉子抓回去,连带也骂那边的姐儿是狐狸精, 迷住她们的汉子不肯回家,说要告到官府来拆房子,但是却没见一个官人前来。」 张玉朗笑道:「那只是叫叫而已,未见得真告。」 谭意哥道:「不!有一个妇人真告了,结果官中不受理,她在衙门里破口大骂, 反倒因为咆哮公堂而挨了二十个嘴巴,她的汉子则挨了二十板子。」 张玉朗笑道:「这倒妙了,事情与她的丈夫何关,居然也要随着挨板子。」 谭意哥道:「那是徐太守任上的事,徐太守是位大名士,梯突滑稽,他断案的 手法与理由也很有意思,因此他打那个丈夫是罚他没有丈夫气。」 「这就更难说得过去了。」 谭意哥笑道:「徐太守以为曲巷歌榭是公开的寻欢场所,前去并不犯罪。可是 那个做丈夫的家有悍妻,连老婆都没管好,就敢去声色场合胡闹,使得闺中人当街 训夫,殃及他人安宁,所以罚他二十大板。以振夫纲,今後如果不把老婆管好,绝 对不准到声色场合去鬼混。」 张玉朗笑道:「此公倒是一位妙人。」 谭意哥道:「是的,他是个很有才气的人,而且也够资格作此宣判……」 「……他有一妻一妾,都很贤慧,有时家中宴饮戚友,除了出妻妾以款客外, 也召集几个粉头侑酒的。他的妻妾殷勤款待那些女子,毫无愠色。」 张玉朗笑道:「嗣後呢,恐怕别人不会太同意吧!」 谭意哥笑道:「是的,城里一些卫道的老夫子们,以为太守判案的理由近乎游 戏,虽然这是小事情,却有失官府的尊严,联袂登衙兴师问罪。」 张玉朗道:「这批老冬烘们相当讨厌,一个个又倔又迂,脾气又大,偏又是斯 文中人,很不好对付。」 诨意哥笑道:「那位徐太守更妙,他在明伦堂接见大家,却在至圣先师的牌位 前供了一把戒尺,然後才训诫他们道:「本座乃为民之牧,掌百姓之教化,责在使 他们明白为人处世之道,当然还有许多与利除弊的大事都来不及忙了,岂能经常来 断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但是她告将来了,本座又不能不受理,所以才加以薄责, 以杜後来者,这种做法难道不对吗?」 张玉朗一笑道:「这个理由的确很不错的。」 谭意哥笑道:「是啊,这一个理由已经使那些老夫子闭口无言了,可是这位徐 太守不罢休,继续训下去说:这个妇人不去学相夫教子的道理,当街逞泼,动辄兴 讼,咆哮公堂,难道不该惩罚,各位如果认为它的行为是可取而正当的,可以站出 来,当着夫子的牌位,杖责本座!张玉朗笑道:「这一手更厉害,那些老夫子们纵 然觉得那理由还不够令人满意,却也不敢上去打太守呀。」 谭意哥道:「他们不打太守,太守却要打他们了,狠狠的摆下脸来训他们道: 各位最小的都是在花甲以上的年岁了,齿尊德高,理应为後辈之范。而各位却不明 是非,贸然前来责询,是又置本座尊严於何处,读书人轻易不兴讼,而各位却为着 这种无聊的事前来聚众闹事,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实在该打,今天本座代至圣先 师打你们各人两板,以为惩诫--说完亲自施刑,每个人狠狠地打了两板手心。」 张玉朗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一打打得大快人心,这批人在城里自命清高, 处处地方表现得不凡,他们自许清流,干预州政,终於受到教训了,唉!这件事我 怎麽没听说呢?」 「徐太守为人忠厚,严禁那天参与其事的人说出去,而挨打的更不会说出自己 的丢人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知道的。」 张玉朗笑道:「你都知道了。」 谭意哥也笑道:「我那儿地方虽小,长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却很少漏过,不过 我也是今天才说给你听。」 张玉朗道:「你是举这个例子来为妙贞观辩白?」 谭意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判定一件事的善恶是非,一定要公平。」 张玉朗道:「绝对的公平,目前我还要求证一下,一两天内证实了,我再来对 付他们。」 谭意哥道:「你明天不是要上京里去吗?」 张玉朗道:「这件事情比较重要,我吩咐家里的人先动身,把官茶装上车船启 程,我随後借驿马骑了赶上去就行了,这样可以省下四五天来办事。」 谭意哥不禁苦笑了,但是她没有加以阻止,她知道男人们心目中认为重要的事, 未必是以利为先的,他们有时会把义置於最先,那时,他们需要的是女人的鼓励而 不是劝阻,尤其是一个有主见的男人,更是坚执。 第二天, 张玉朗一早就出去了,直到下晚,才一身航脏地回到了可人小 ,而 且带回了一个包袱。 丁婉卿给他准备汤水洗澡,谭意哥却去整理那个包袱,提起来觉得很重,而且 里面圆圆的,好像一个个大萝卜,於是就解开来看了一下,不由吓得大声惊叫。 丁婉卿闻声过来,一看也吓住了。 那包袱中竟是九个白森森的骷触头,吓得她们赶紧包了起来,也不敢再待在那 屋子里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张玉朗浴罢出来,丁婉卿道:「玉少爷,我们这屋子里全是女 流之辈,你怎麽吓我们呢?」 张玉朗道:「婉姨,我知道你跟意娘都不是庸俗的女子,所以才不怕你们忌讳, 把这些证物带回来。」 「证物?是什麽证物?」 「我今天到妙贞观後面的悬崖下去了。」 谭意哥忙道:「那地方不是一处绝谷吗,你又怎麽能够下去的?」 张玉朗笑笑道:「绝谷难不住我的。」 谭意哥惊魂渐定地道:「这都是那下面捡起来的跳崖自杀的人?」 张玉朗道: 「不!崖下白骨 ,比这个还多上几倍呢,这九个是我特地选出来 的。」 「选出来的,还有什麽好选的?」 张玉朗道:「大有文章,这九具骷髅上都有刀剑痕迹,系生前为人杀伤致死, 还有的骨髓发黑,那是中毒的现象,证明这些人都是死於非命。」 「啊!玉少爷,你说这些人是被妙贞观害死的?」 丁婉卿似乎不信地问,张玉朗却点点头,「不会错!那是在悬崖下的深谷中取 来,而只有穿过妙贞观才能到达那个地方,绝对是他们。」 谭意哥道:「玉朗,你准备拿这些证物送到官里去。」 张玉朗道:「不准备,因为证据不足,我没有看见他们杀人,也无法证明他们 杀过人。」 「这些骷髅难道还不能作为证据?」 张玉朗道:「我无法证明那是从深谷中取来的。」 「下面还有其他的骸骨吧。」 「有!而且这九具都能安上去而成为一具完整的骨骸,我才特地选来为证的。」 「那不就是证据吗?」 张玉朗苦笑道:「那要由仵作下去查验的,恐怕很少有人具有此等身手,我在 山里面纵跳攀越已惯,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摔得粉身碎骨,才侥幸爬上来, 叫我再爬一次,我都没有把握了。」 丁婉卿道:「这倒是,如果不是地势如此险恶,那些人也不敢如此胆大,把死 扔下去就算了,他们以为是扔下後就没有影子了,才如此托大。」 谭意哥道:「那你打算怎麽办呢!」 张玉朗道:「照我自己的方法,找出杀人的凶手!」 「能肯定是妙贞观的人吗?」 「能,据水月说,他们遇上单身携有巨资的外地过客,就加以杀害了,往山下 一扔,无形无迹,从来也没有为人怀疑过。」 「妙贞观中的女冠们都知道吗?」 「大概都知情吧,她们都是由一个叫胡道的人教授的弟子,这个胡道,据说是 个黄巾馀孽。」 「哦,是黄巾馀党!」 谭意哥道:「什麽叫黄巾馀孽?」 张玉朗道:「叁国末年张角所创,又称太平道,近年来又借机蠢动是以各种神 奇的幻术,以及江湖中下五门的手法为工具,蛊惑一般无知的愚民为其信徒,供其 剥削蹂躏。他们的神通广大,除了创造各种邪说邪神外,还能以符咒为人治病,後 来才为官方所查禁,认为妖言惑众,捉到了都要砍头的。」 谭意哥道:「那就指证他们是太平道就行了。」 「意娘,那有这麽简单,一点证据都没有。」 「那个胡道不是在妙贞观吗?」 「是的,他独居一室,辟为禁地,除了他的女弟子外,谁都不准进去,所以也 一直没人知道,我这次是再去找水月才知道的。」 「那就带人去抓了胡道。」 「唉!龙行的话,我就去做了。不错,胡道是抓得到的,但抓到又如何?妙贞 观是道观,一个老道士在内修真,可一点都不犯法,重要的是抓住他犯法的证据。」 谭意哥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懂得实在太少,根本不够资格提意见, 所以她保持缄默。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怎麽不作声了?」 谭意哥道:「我的每一个意见你都能推翻,可见我的意见实在不足恭维。」 张玉朗道:「意娘,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你肯认输、讲理,不会强辞夺理。」 谭意哥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张玉朗道:「不,我知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聪明的人最容易犯一个毛病, 就是自己的主见太深,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你这种胸襟很了不起。」 谭意哥笑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表示你比我更聪明,这一点我承 认了,不过你究竟打算如何去处理这件事呢?」 张玉朗一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很麻烦,要做我以前的脾气,乾脆摸黑 去一把火烧了那座道观,把几个恶贯满盈的恶贼一刀宰了,可是我知道这个方法, 你一定会反对的。」 谭意哥道:「是的,我反对,因为你并没有权力自主杀人,至少你不能照你自 己的意思,认为谁该杀,谁不该杀。」 张玉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好是交给官府来办,那不行的,因为,事情 一到官中就掩不住了,许多无心失足的妇女都将蒙受其害,这一来受害的人就多了。」 他深思了一下道:「明天,我要去探访几个朋友,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那些朋友靠得住吗?」 张玉朗笑道:「你放心,他们都是我师兄胡天广的好友,而且他们都是行侠仗 义的豪杰,对这批下五门的江湖败类深恶痛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适当的惩罚的, 这件事能循江湖的途径去解决,你不必管了。」 他把那堆骷髅又包好了,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谭意哥担了一夜的心,张玉朗 却呼呼的睡着了。 第二天,张玉朗就梳洗了准备出门,谭意哥道:「玉朗,你忘了当你行侠时的 身份是胡天广,而胡天广是有胡子的,你这样嘴上光光的出去像吗?」 张玉朗一怔道:「对呀,平时我都是先到深山中无人之处躲上一个月,养好了 胡子才出去,现在时间可来不及了,我得想个办法。」 谭意哥一笑道:「不必想了,我给你准备好了,你到我房里来吧。」 张玉朗跟着她到楼上屋里,但见她已用一个小火炉化好一碟生胶,更有编好的 五络胡须,手工极细。她把胶水小心地抹在张玉朗的脸上唇上,然後又小心地替他 把胡子贴好,用嘴吹乾了才笑道:「好了,只要不用热水烫脸,大概不会掉下来了。」 张玉朗用镜子一照,脸上已飘着五络长须,使他的人长了十几岁,成了个气度 洒的中年人,不由赞道:「意娘,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套手艺,这些胡须你是从那 儿找来的?」 谭意哥一笑道:「总不会是我嘴上长的就是。」 张玉朗看见她的发髻较寻常小了一圈,知道她必然是剪了自己的头发而做成这 一套假须,不由得大为感动地道:「意娘,你这是何苦呢,居然舍得剪短你的头发, 你难道不心痛?」 谭意哥道:「心痛?为什麽要心痛?」 张玉朗道:「一般女孩子对自己的头发都视同性命,不小心损了一点都要心痛 上半天,你却一剪两叁尺,我记得有个表姐,头上长了疥疮,一定要剪掉了头发才 能医治,她说死命都不肯,後来她的疮越长越厉害,走近人前都有一股气味,她的 父母忍无可忍,叫人便把她架住了,把头发给剪掉,她竟然在夜里跑到厨房的柴推 上,点上火把自己烧死了。」 谭意哥道:「她也未免太死心了,头发剪了还会再长的,而且死的方法很多, 干嘛要选那个痛苦的法子呢?」 张玉朗道:「投缳、跳河、吞金、服毒、抹脖子,都无法掩饰她那剪去头发的 头,只一把火连皮带发,烧了个乾净,才不致有无发之丑,其实她那一头黄毛,又 粗又硬,比你的这乌油油的青丝差多了,你居然舍得操刀一剪,实在叫我不安了。」 谭意哥笑笑道:「别傻了,我的头发本来就长,剪短一点没关系,叁五个月又 长出来了,可是对你却非常有关系,你张玉朗的身份不能叫人认出来呀。」 「可是你也不必剪自己的头发呀,街上的花粉店,以及梳头婆子的家里,都有 发髻可买,你叫人去买一些来,不就行了吗?」 谭意哥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谁知道那些头发是怎麽来的,有些是贫家娘 子万般无奈时才割下卖几文钱,那还乾净些,有些则是盗取新死的女人头上的,做 成了胡子粘在嘴上,那多恶心,还是用我自己的放心些。」 张玉朗忍不住在她的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道:「意娘,你让我说什麽好,我真 不知道怎麽才能报答你的这一番情意,难怪前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到今天我才 明白它的意思,我只觉得为你粉身碎骨都不够似的。」 谭意哥一笑道:「那就请爷快快地把那一包宝贝请出去吧,你留在这儿,吓得 娘在楼下也不敢待了,上楼在我外屋打地 绻了一夜。」 「那有什麽可怕的,它又不会咬人。」 谭意哥道:「我也不知道,但看起来就是怕人。」 张玉朗叹道:「其实每个人迟早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一个人去了皮肉还不就 是那个样子,不管生前美如天仙或是丑如夜叉,一旦成了骷髅,就没有分别了,往 这儿一想就不怕了。」 谭意哥道:「玉朗,别再磨蹭了,你快快走吧,要是有人来了,瞧见你这包总 不太好吧!」 「有人要来?有谁要来?」 「有好几起人呢,他们一连叫了我几天的局,娘都以告病推过去了,粮漕上的 李大人今天生日,不便铺张,就在我这儿设一席,请几个同僚小贺一下。」 「他们知道你生病,就不该来吵闹呀。」 谭意哥笑道:「他们原来要摆在隔院袁兴儿的楼上的,就是因为听说我病了, 才改到这儿,说是为我冲冲喜,人家的好意,我怎麽好拒绝呢?」 张玉朗道:「什麽好意,明知你有病,就更应该让你静养,不来吵闹才是。」 谭意哥轻叹了一声才道:「玉朗,你是怎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是你 也要讲个道理,在我未曾脱离乐籍前,我是不能拒绝的。再说他们之所以这麽做, 也是冲着娘的面子,因为他们都是娘的老朋友,娘脱了籍,只有借我的名义,所以 才有冲喜的说法。你在别家可曾听说过,席开在楼下厅里,也是娘在招呼,我高兴 可以去应酬一下,不高兴也可以不理的,在这种条件下,我能说叫人家别来?」 张玉朗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倒不由得红了脸,讪然道:「我……我也没有不高 兴,只是觉得那些人未免太不讲情理而已,连生了病的人都不放过,但你那麽一解 释,自然是另作别论了。」 谭意哥道:「我的解释其实也错了,第一、我根本没生病,称病已是不对,第 二,我身在乐户之籍,款客就是我的责任,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责任便更不该。」 张玉朗一怔道:「你要去席上应酬?」 谭意哥点头道:「是的,这是我该做的。」 张玉朗道:「你何必呢,既有理由休息,你大可不去管他们。」 谭意哥苦笑一声遣:「那是别人对我的体谅,我却不该放弃我的职守。」 「这算是什麽职守?」 谭意哥脸色一沉道:「玉朗,我的职业也许不算高尚,但是我以歌舞娱人,以 诗词言笑娱宾,我并不觉得自己卑贱,我付出了自己的劳力,取回代价,也没有什 麽不对,你看不起欢场女子,是因为有的人为了钱,可以卖得更多,只不过我并没 有那样做,我问心无愧,你若是以为有钱可以在这儿买到一切,你就大错特错了。」 张玉朗一听语风不对,连忙道:「意娘,你误会了,我怎麽会那样想呢?」 谭意哥冷笑道:「你心中确实是那样想的,所以才不高兴别人来。」 张玉朗道:「我……是不高兴别人来,因为我不愿意别人占去了你的时间。」 谭意哥道:「你自己呢,是否又把你的时间都给了我呢?你要我杜门谢客,就 只是为了等着你一个人?」 张玉朗怔住了,半晌才道:「意娘,我……」 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谭意哥冷冷地道,「你如果要去办事情,可以去了, 若是回来得早,席还没散,你自己到客房休息。」 张玉朗道:「意娘,我可以不出去。」 谭意哥哦了一声道:「那你就得打点一下动身上京了,你原是准备好今天上路 的。」 「我不去了,那儿都不去。」 谭意哥道:「那你就在客房里歇着,我可要去梳妆一下,准备款待宾客。」 张玉朗道:「意娘,我放下一切不出门来陪着你,你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留在这 里吧。」 谭意哥道:「对不起,少爷,我没有那麽好的命,也没有那麽闲,有些事是我 必须去做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怎麽了?」 谭意哥神色冷峻地道:「没有什麽,我发觉你在心里头根本就看不起我这麽个 人,你卑视我的行业………」 张玉朗道:「意娘,天地良心,我怎麽会看不起你呢,正因为我太看重你了, 才不希望你再过这种生活。」 谭意哥道:「这种生活有什麽见不得人的地方?只要我自己行得清白,谁又敢 欺负我?」 张玉朗刚要说话,谭意哥冷冷地道:「别说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相信 你的人格,不在乎你沦为盗贼,但你却信不过我身在倡家的清白。」 「意娘,你知道我们的处境不同。」 「有什麽不同?只要你失手被擒了,难道会因为你是张玉朗而不算你犯法?」 张玉朗语为之塞。半晌才道:「意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要你杜门谢客, 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愿意你再去应酬别的男人,这总不会有错吧?」 谭意哥道:「没有错,只不过你忘了一件事,你自己付出了多少,才能要求多 少。」 张玉朗不禁一怔,谭意哥道:「每个人多有自己的本份,假如我今天被你迎娶 了回去,你要求我怎麽样,我都不能违抗你,女以夫为天,天命不可违,这点本份 我一定能守住的。」 张玉朗的嘴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谭意哥又道:「假如你营金屋把我藏了起来, 也可以一说,因为我是你买下来的。」 张玉朗已经想冲口而出,说我就把你买下来好了,但话到口边,他忽然止住, 想到这句话绝不能说,因此只有苦笑一声道:「我倒很想把你买下来,只可惜你不 是出个价钱能买得到的。」 谭意哥望了他一眼道:「那还算你明白,我若是有意待价而沽,早就轮不到你, 比你有钱的人多得很。」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我又没怎麽样,你却排渲了我一大顿。」 谭意哥道:「我只是提醒你,你不能对我怎麽样,男女相悦是两厢情愿,但也 要相互尊重,相互体谅,没有谁应该高高在上,至少,现在你还不是高高在上。」 张玉朗道:「我并没有呀!」 谭意哥道:「那就像个大男人一样,懂点事,别在这儿发你的大爷脾气,做你 应该做的事去。」 说完,她迳自离去,没有再理张玉朗,而张玉朗却想了半天,才算明白她一半 的话。 丁婉卿在楼下接住了谭意哥道:「丫头,我听见你跟玉朗在拌嘴,所以我没上 去,这不好……」 谭意哥道:「娘,怎麽不好了呢?」 丁婉卿道:「他要你不事酬酢,杜门谢客,是关心你的,嫉妒你跟别人在一起, 因为他爱你,才会嫉妒,你实在不该对他那样子的。」 谭意哥却凝重地道:「娘,我不是对他怎麽样,而是在振拔他。」 「振拔他,他不是很好吗?年轻,多情多义,才华又高,风趣英俊,更难得为 人正直,有一身好武艺,家中还有田产生计,这样的一个男人,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你对他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谭意哥苦笑道:「我对他倒没什麽,他对自己可太满意了,正因为太自满,所 以他才处处刚愎自用,独断独行,这样子下去,已经很危险了,若是我再对他假以 辞色,使他沉缅在温柔乡裹,那他就更完了,说不定这一辈子,也就此消沉掉了。」 丁婉卿道:「你还要他怎麽样?」 谭意哥道:「不怎麽样,我要他堂堂正正地做人,规规矩矩地谋个出身。」 「你还是要他去做官?」 「做不做官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做事,可不是做那些好行小勇,只见小义的事。」 丁婉卿道:「他也没有闲着呀,他家中的茶庄,不是一直都在照管着的吗?」 谭意哥笑道:「那种事是祖上所遗的旧业,虽不可废,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只 要有个妥当的人,一样可以管得很好,而他的才华、能力,都可以做更好、更重要 的事,而且他也应该自创一番事业,才不虚此生,不辜负上天生就他这一个人。」 才说到这里,旁边闪出个人来,兜头一揖道:「意娘,多谢你这番金玉良言, 算是把我惊醒了,如非你这一席话,我一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迷迷 糊糊的过日子呢。」 原来是张玉朗去而复返,倒把谭意哥吓了一大跳道:「你怎麽回来了?」 张玉朗道:「我忘了带钱,我要去找的这几个朋友,都是苦哈哈,很可能要我 请他们吃顿酒的,他们身上经常连一钱银子都挖不出来,但是他们一过手,却是几 千两银子。」 谭意哥道:「这是些什麽怪人呢?」 张玉朗道:「是跟我师兄一样的游侠,身怀绝技,却隐身市井,暗行侠义!」 谭意哥道:「身浴盗泉而点滴不饮,这倒是很值得尊敬的人,那天让我也认识 一下。」 张玉朗道:「好的,但是要等我先去跟他们说了,他们的脾气很古怪,我准备 找到他们,把妙贞观的事交给他们代办,自己上京去了。」 谭意哥道:「你是否因为听了我的话而不高兴?」 张玉朗道:「那怎麽会呢?我感激都来不及,只遗憾你不早点跟我说,而且你 应该当面跟我说的。」 谭意哥道:「我怕太伤你的尊严,准备再观察你两天,如果你仍然沉迷不悟, 我是准备给你一番针砭!」 张玉朗肃容道:「谢谢你!意娘,这次我上京去,虽然如你所说的,只是继承 祖业,并不是什麽重要的大事,但是我会把店中的两个老夥计带去,让他们熟习一 下门路,以後好接替我,我自己则空出时间来,做我自己的事了。」 谭意哥道:「你打算做什麽呢?」 张玉朗想了一下道:「现在我还不能决定,但一定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事。」 谭意哥拿了几块碎银子给了他,道:「好!我希望你能在行前就想好了,告诉 我一声,让我也准备着。」 「你也要准备?」 「是的,我总得配你呀,如果你要打鱼,我就得学补网捞鱼,你要种田,我就 学播种犁土。」 张玉朗笑道:「难道我除了打鱼种田之外,就没有别的可干了?」 「自然有,那就是好好读书,巴上一榜功名,不过你受不了拘束,不会去干的。」 张玉朗笑道:「那可不一定,文官我不屑为,一枪一刀,在沙场博取功名的武 官,我还是能干的。」 「你行吗?我听说长枪大刀的弓马武艺,跟你学的那些刀剑小巧功夫是两回子 事儿。」 张玉朗道:「怎麽会呢,武功就是武功,只不过刀剑乃是一人之勇,而兵法韬 略为万人敌而已,我到京师去,先探采门路,然後再作决定。」 谭意哥倒是很喜欢的把他送出门去了。 这一天, 可人小 内虽有酒宴,却并不热闹,因为谭意哥是抱病来侍宴的,尽 管她强打起精神来应酬,到底没多大兴致,所以散得很早。 谭意哥其实没病,称病只是丁婉卿为她却酬的藉口,但是李大人一片好心,坚 持要设宴在她们院中,而且说是为谭意哥冲喜,使她们不便拒绝。 既然说有病,总得装成个样子,只要坐在一边,少说话就行了。平常每逢有应 酬,谭意哥总是最热闹的一个,意气飞扬,妙语如珠,因为她口才好,腹中才华也 广,任何话题都难不倒她,都能搭上腔。 认识了张玉朗之後,她就有点懒得应酬了,所以不说话倒也正中下怀,偶而再 皱两下眉头,就显得病态恹恹,这付神情别有一付柔媚之态,娇弱得教人心痛。 因此与席的人很早都散了。 谭意哥回到了楼上, 卸去了 ,手托着腮,正在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一只手 伸过来掩住了她的眼睛,谭意哥连头都没回就道:「玉朗,你这是什麽毛病,专门 喜欢在背後偷偷地吓人!」 果然是张玉朗来了,他放开了手笑道:「奇怪了!我没开口,你怎麽知道是我 呢?」 谭意哥道:「因为没有第二个人会做这种事,两个小丫头不敢,娘不会,数来 数去只有你。」 张玉朗道:「那两个小丫头挺活泼淘气的,怎麽被你管得如此拘束?」 谭意哥一笑道:「玉朗,我问过她们将来的意愿,如果她们愿意在曲苦中讨日 子过,我就找人教她们吹弹吟唱,教她们佻仅一点,如果她们愿意规规矩矩地择人 而事,就应该学得庄重本份。」 张玉朗笑道:「她们一定是选後者了。」 谭意哥叹了口气:「不!她们的父母寄望甚殷,把她们视为摇钱树,就是希望 她们将来能好好地赚一笔的。」 张玉朗愤然道:「那有这种父母的?」 「这还不单是父母的问题,这两个小鬼自己也愿意,她们自小在乡下,看见那 些小康之家的媳妇,天未明即起,担水煮炊,忙完了一家人的早饭,就要下田工作, 忙了一天回到家里,汉子歇了,她还要弄晚饭,洗衣服,整天累得像头牛,未到叁 十岁,已是满脸皱纹,终身劳苦,买不起一钱金饰,再看看曲巷中这些人的生活, 劳逸之别,实在太大了。」 「这些蠢东西,她们不想想这两种生活的意义,前者才是女子的本份。」 谭意哥叹了一声道:「贫家女儿,最怕的就是这个穷字,而且世风日奢,势利 之风,已经养成,这也难怪的,像他们那种人家贫苦终生,也落不到一句清高,他 们自然耐不下去。」 张玉朗叹了口气,谭意哥说的这些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但不能说没 道理。 有许多贫家女儿,从小到老,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过一天好日子。像牛马 一样的操作,年成好一点,不过才混得二餐无缺,年成一歉收,餐珠饮玉,佩金戴 银的,怎不动心呢? 所谓笑贫不笑娼之说,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玉朗不仅深深地感慨了,他虽有济世之心,这个问题却是他解决不了的。因 此只有改变话题,道:「那两个小鬼就应该学得乖巧一点呀,怎麽在你面前,还是 那麽呆板木讷的。」 谭意哥道:「娘跟我找人来教她们歌舞乐器,但是对她们的行止,我是自己督 促,规求很严,我觉得在曲巷中求生虽非本份,但并不可耻,可耻在人不知自尊, 曲巷中女子一样也可以端庄的。」 张玉朗道: 「意娘,我不是跟你抬 ,更不是轻视你这一行业,在曲巷中,如 果你太着重端庄,那就得准备着一生潦倒吧。试想,如果一个个板着脸装出一付凛 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还有谁会登门领教呢。」 谭意哥笑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端庄不是呆板,而是节制,行止 大方,言语中节,适如其度的表现女子温柔、娴淑而不流於放荡,笑语可亲,但能 使人在亲近中带两分尊敬而不敢狎侮。」 张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拿自己在作比喻。」 谭意哥道:「我倒不敢标榜我自己有多好,但至少我这麽在做,而且也没什麽 不好。」 张玉朗道:「意娘,整个曲苦中,只得你一人如此,我甚至可以说,天下的曲 女中,也没有第二个了,因此你不能以此为绳的。」 「这是怎麽个说法呢?」 「男人们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是寻欢买笑,所谓欢笑,可不是温柔娴淑所能满 足的,那些已在他们自己家里领受够了,他们的妻女姊妹都是这一类的,因此他们 要求的是妖娆风情。」 谭意哥刚要开口,张玉朗笑道:「你别又拿你来说明,那是不能比的,因为你 美艳照人而文才高捷,远超过那些饱学的人才,所以才异於一般,大家才欣赏你, 是为了你的绝世姿容,而敬你的绝世才华,所以才那麽规矩,好在也只有你一个, 才显得特别,若是有十个如你者在一条巷子上,我敢保证也是门可罗雀了。」 谭意哥道:「我不服气,有许多胸无点墨的商贾,根本不解文事,他们也照样 在我这儿很高兴的。」 张玉朗道:「只是偶一为之,不会是常来吧,要不然就是有所求而来,越是庸 俗的人, 越喜欢附庸风雅,长沙曲巷中有一句话很流行,说没有拜会过可人小 , 必是俗物,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俗,谁要是提不出一两次跟你晤谈的经历,那个人就 像是穿了旧衣服迎亲一般,会被人认为不是在场合中跑的人。」 谭意哥心中得意,口中谦道:「那有这种事!」 张玉朗道:「这倒是真的,今天我跟两个朋友见面,谈起了你,他们十分称赞, 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奇女子,在风尘中能洁身自爱,不损本色者,并不稀奇,有很多 官宦人家的女儿,事出无奈,家道散落而致沦落倡家者比比皆是,也同是这付样子 的,难在你维持门庭若市,趋者若 而不减清白;这才是真正的成就,若说 是一时 之间,还是人们好事者渲抬所致,你却是一连两叁年,从开始入籍以迄今,始终维 持盛势而不衰,足证你是有过人之处。只遗憾他们叁餐衣食,自顾尚不周,无力前 来一聆教益。」 谭意哥道:「你的这两个什麽朋友?」 张玉朗道:「是两个可尊敬的人,他们都是身怀绝技,嫉恶如仇者,夜盗千户, 劫富济贫,过手的财富何下千万,但他们却在市上为人做苦工以度日。」 谭意哥道:「这种人我倒是很愿意跟他们交个朋友,认识一下,玉朗,我不是 请你代我介绍一下的吗?」 张玉朗笑道:「我说了,但他们自顾阮囊羞涩,上不起你的门。」 谭意哥道:「那你就该给他们两个嘴巴,打这两个混账狗头,我跟他们是想交 个朋友,不是拉他们做登门的客人,我要想赚钱的对象也还轮不到他们。」 张玉朗道:「我解释过了,可是他们说你这儿都是衣冠楚楚的客人,他们一身褴褛 的进来,不但失礼,而且也引人注目,他们是最怕引人注目的。」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只有一个怕引别人注目的理由还可成立,其馀的理由都 该打屁股,衣服褴褛,只要人格高尚就好,假如因为衣不如人,就觉得不如人,那 他们才是真正俗之又俗的蠢物。」 张玉朗道:「话固说的是,但是他们却很识相,能够替人着想,他们知道未必 人人都有你这份洒脱的,所以他们不肯随我来看你,是怕为你增添不便。」 谭意哥道:「其实也没什麽,我这儿也不见得人人都衣着光鲜的,都只怪他们 自己小家子气。」 张玉朗一笑道:「你这儿进入的固有衣衫不整的人,但是那些人只是来担柴挑 水,打杂做工的,总不会是高踞座上的宾客吧。可是那两个朋友却是来做客人的。」 谭意哥道:「反正他们总有许多碍难之处就是了,他们不肯来看我,我去看他 们也行。」 张玉朗欣然地道:「意娘,我已经代你约好了他们明天见面,正不知如何开口。」 谭意哥笑笑道:「你已经约好了?」 「是的,他们不便来此,却又必须见上一面,只有麻烦你去看他们,我约是约 好了,但是要你一个姑娘家去看两个大男人,我总觉得不便启齿,所以,一直都在 思索,难得你自己答应,那就更好了。」 谭意哥道:「我去看他们本无不可,但是说必须见上一面,却又是怎麽个说法 呢?」 张玉朗道:「因为我把妙贞观的事,托他们代办了,打算明日就动身,他们也 一口答应了,只不过有些事还需要你帮忙,有些地方还要向你询问的,故而必须见 上一面,所以我才代你约定了。」 「好吧,明天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 「明日上午在湖水对岸的牛头渚上。」 「怎麽含在那个地方呢?」 张玉朗笑道:「他们都是一方的豪士,不耐细声细气的宴会,而且,也要为我 饯行,所以才约在那个地方,不管闹成什麽样于,也没人会注意,因为他们说明天 可能还会找几个朋友,一起热闹一下。」 谭意哥听得高兴地道:「想必是很有意思了,那我们明天可得早点去,这儿等 过江还要好一会儿呢。」 张玉朗道:「就是这话,所以我也早点回来通知你一声,要是你不得暇,我还 得赶紧去告诉他们一声。」 「如此一个盛会,我就是把一切都推开了也要去的。」 她对这件事的确很感兴趣, 一大早就起来梳 了,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施 粉涂朱, 打扮得 光照人,连张玉朗都看得呆了道:「意娘,你这是干嘛呀,就是 给王母娘娘上寿,也用不着如此整齐呀!」 谭意哥一笑道:「初次见面,我总得整齐一点这是礼貌,盛装以往,这是对主 人的重视。」 张玉朗道:「好是好,只是我替他们担心,担心不知如何接待你了。」 谭意哥道:「他们如果拿我当曲巷中的歌伎。就花费上千金也不见得能有得我 去,如果把我当作朋友,怎麽样接待都没关系,待友之道在乎诚敬,而不在仪式。」 张玉朗鼓掌道:「说得好,是我太俗了那我们就走吧,早点去了,也免得叫主 人盼望。」 两人乘了一辆车子来到江畔!却有一条小船摇了过来道:「是张公子跟谭姑娘 吧,小老儿周叁,专诚在此迎候二位的。」 他摇的是一条小船,是一般渔夫用来打鱼的那种小划子,可是已经洗抹得很乾 净。 张玉朗扶着谭意哥下了车子,周叁看见了盛妆的谭意哥,眼睛不禁一亮,笑着 道:「小老儿这条船今天可接着凤凰了,它一辈于还没载过这麽美丽的客人呢。」 谭意哥含笑向他道谢,周叁乐得直点头,人也彷佛年轻了不少,几乎等不及张 玉朗把带的两个瓷 子搬上船,就摇着橹开船了。 江上略有微浪,这条小船却十分的平稳,不但追过了许多船去,而且连摇都不 摇一下,谭意哥笑道:「周大叔,您的船可摇得真好。」 周叁笑道:「小老儿的这条破船是叁世祖传,从我出世到现在一直伴着它,经 过六十多年了,一些毛病摸也摸熟了,所以倒不怕它作怪。」 谭意哥道:「船也有毛病脾气的啊?」 周叁道:「这当然了,物各有性,却便是这些没生命的东西,也多少有它自己 的个性,正如一张橙子的四只脚,总还有个高矮粗细,不会完全相同的,这条船虽 破,但是在二十多年前,它可在这湘江口大出风头过,每年端午赛龙舟它总是抢第 一的。」 谭意哥道:「那可真是一条快舟怎麽现在又不参加了呢?」 周叁道:「因为我不再掌舵了。这条破船也真怪,换了个人来掌它,就是闹弩 扭,不但走不快;而且还常常会打横过来,不管操舟的人技术多佳都是一样。」 谭意哥笑道:「那就不是船的毛病,是您的毛病了,您自小就惯用左手,所以 把船钉得左舷重,右舷轻您在左边一用力,船正好平平稳稳地走了,别人是惯用右 手的,自然无法如意操纵,除非找个也用左手的人,那就不会有毛病了。」 周叁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谭姑娘不愧为才女,小老儿这点秘密,不知 哄过了多少老手,那知谭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了,真了不起!」 谭意哥笑笑道,「其实这也没什麽了不起,我小的时候,曾经跟着一位做木匠 的张大叔做过活,有一回人家有一条已破了的船送给他,他修好了就放在门前的塘 里给我捞菱角,我整天也蜷在那条船上,体会出来的,我发觉若是把着力的一边加 重一点,船就能快得多。」 周叁道:「敢情你是一位大行家!」 谭意哥道: 「那可不敢当,这 是我八九岁的时候,玩过一阵子,以後就没摸 过了。现在若是给我一条船,我恐怕连摇着走都不会了。」 周叁脸现惊容道:「老头子弄了大辈子的船,才发现那一点快舟的秘密,你在 八九岁时就晓得了?」 谭意哥一笑道:「只要肯用心,年龄是无关的。」 张玉朗大笑道:「说得好,江湖无辈,英雄无岁,就是这个意思,周老头,你 看她还不错吧!」 周叁大笑道:「好!岂止不错,简直是非常好,只可惜老头子认得她太迟,否 则绝不叫你这小子沾了光,就是拼了命,也非要把她给争到手不可!」 张玉朗笑道:「大叔,这可不是争什麽东西,抢到手就算数的,你就是再年轻 上四十年,也是白搭。」 周叁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别以为自己脸蛋儿长得俊,我老头子年轻时,可 也是一表人才。」 张玉朗一笑道:「你就是长得像潘安、宋玉也没有用,意娘可不是以貌取人的 浮俗女子,他取中我的,也不是因为我长得英俊。」 周叁笑道:「那是为了什麽呢?」 张玉朗道:「这……许是为了缘份吧。」 周叁道:「你怎知老头子跟她就没缘了呢?」 掉转头来问谭意哥道:「小娘子,这个姓张的小子说话你可听见了,老头子斗 胆想问一句,你之所以看中他,到底是为了什麽?」 谭意哥笑笑道:「大概就是缘份两个字能解释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麽。」 周叁道:「这两个字我老头子可最听不进耳朵,我跟我那老婆子没结婚之前, 她整天就盯着我,一步也不肯放松,这总该说是有缘吧,可是等我真正地娶了她, 不到叁年,她居然背着我跟人跑了,这又是怎麽说?」 谭意哥道:「那一定是大叔做了什麽对不起她的事。」 周叁道:「屁都没有,只是她毛病太大,跟了年纪比我大一倍多,容貌比我丑 十倍的混账东西跑了,每个人都说这是缘份,她跟我无缘。我老头子实在不服这个 气,若说无缘,当初何以在一起?若说有缘,又怎麽会分开呢,她没嫁我前,我不 看她一眼,她却成日盯在我身後。她嫁了我之後,我处处呵护她,把她当成宝贝, 她却反而跟个野男人跑了,这叫我实在想不透。」 谭意哥这才听出他不是在开玩笑。因此道:「大叔,你说的是真话?」 周叁道:「自然是真的,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会骗你们?再说要扯谎,我也不 能拿自己的老婆开玩笑呀!」 张玉朗笑道:「意娘,他的老婆跟人跑了是真的,只不过那人是他的大舅子。」 谭意哥道:「大叔,你怎麽这样糟塌尊夫人呢,她跟自己的哥哥回娘家,又怎 麽能算跑了呢?」 周叁道:「回娘家也有个期限,总不能一去几十年都不回来吧!」 「你们没吵架吗?」 周叁道:「没有,我们最多是意见不合,她就这麽说走就走了。」 谭意哥道:「这就是缘份,缘至则聚,缘尽则散,大概你们的缘份只有这几天。」 张玉朗道:「意娘,你别听他一个人胡说、周大娘是受不了这船上的生活才离 开的,但是也没有离他多远,只是搬到牛头渚的沙洲上。盖了一所草屋居住而已。」 周叁一瞪眼道:「小子,她是我的老婆,嫁了我不跟在一起,这难道也是对的 吗?」 谭意哥看看那条船:「大叔,您说的就是这条船?」 周叁道:「是啊,这条船有什麽不好,一叶所之,到处逍遥,不怕水淹,不畏 火烧。」 谭意哥叹道:「这船实在太小了,除中间一截竹篷外,两头都是空的,连个挡 风的都没有。」 周叁道:「可也没有冻饿着她呀,那时候老头子不像现在这麽寒伧,晚上都是 用狐皮褥子盖在身上。」 「刮风下雨的日子呢?」 「有避风的水塘,塘边有棵大柳树,树根处裂了一个大洞,可以把整条船划进 去,一点水都淋不到。」 谭意哥轻叹了一声:「周大叔,一个女人出嫁,求的是一个归宿,一个安定的 根,终年在船上飘浮不定,这种生活是谁都受不了的,她们不要吃好的,穿好的, 但至少要过几天像人的生活,在这条船上,连个换衣服的掩蔽都没有,更别说什麽 很多女人身上的琐事了。」 周叁道:「那还有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儿?」 谭意哥道:「怎麽没有,大叔,此如说吧,我现在想方便一下,你这船上就大 不方便。」 周叁一怔道:「这倒是,怎麽我们一直没想到这一点。」 「那位周大婶,她也没跟你说过?」 「没有,她是个死倔头的脾气,从来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要我自己去想, 我怎麽会想到那麽多。」 「难道这几十年来,也没别人跟你说过?」 「没有,我的那些朋友都是些老光棍,也想不到这些女人家身上的事。」 谭意哥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是怎麽过活的?」 张玉朗笑笑道:「他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几十年了,整天就这麽嘻嘻哈哈地过 日子,谁发了笔小财,就大碗酒、大块肉的吃喝上一顿。」 周叁忙道:「小子,你别胡说,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连一文不义之财,都没 落入口袋过。」 「这个我知道,你们若是肯发财,每个人都该成了百万富翁了。」 「那我们也成了真正的盗贼了,我们这四君子,岂能做盗贼之事!」 张玉朗只是笑笑,周叁又道:「今天听小娘子一说,才知道我那浑家不肯在这 船上,果然是有点不方便的,这回头倒要好好地向她说声对不起。」 谭意哥道:「我们今天也可以看见周大婶呀?」 张玉朗道:「今天我要你来见的,主要就是周大叔两口子,他们是我师兄胡天 广的朋友,跟另外一个活宝,合称为四君子。周大婶在牛头渚上盖了间草篷,替人 家刺绣为生,除了养自已,还要养活这些活宝,他们没饭吃的时候,就去那儿混一 顿。」 周叁忙道:「小子,你别胡说,我老头子可没有去白吃过一顿,那一回不是提 了酒肉去的。」 张玉朗道:「可是你衣服破了、脏了,都是到大婶那儿去浆洗缝补。」 周叁道:「她是我的浑家,那是她该做的。」 谭意哥笑道:「周大叔,原来你们并没有分开,还是经常在一起的!」 周叁道:「那只是我们四君子之聚,我可不是因为她是我浑家才去看她的,我 们的友谊是在她嫁我之前。」 谭意哥笑道:「补衣服的时候,你想到它是你老婆了,直到见面的时候,你又 说是去看朋友了,我真不知道这笔帐是怎麽算的?」 张玉朗一笑道:「这笔帐不算也罢,我们周大叔一辈子从没算过帐,他在江边 摆渡,讲好渡钱是两分银子,人家给他一钱银子,他把人送到对岸後,还找给人两 钱银子,由此可见他算的帐是多高明了。」 周叁一笑道:「那天我老汉身边只有那点银子,否则我还会多找点给她的,人 家是个孝媳,过江去为婆婆请医生抓药,数九寒天,她穿了棉衣过去,却只剩了夹 衣回来,棉袍子买了药,我怎麽能要她的银子。」 谭意哥听了不禁肃然起敬,而且对这些人也有了个概略的认识,他们游戏风尘, 不为世俗所拘,却有一颗热爱世人的心。他们身负奇技,劫富济贫,自己却很刻苦。 出卖劳力以换取叁餐的温饱。 若不是认识了张玉朗,她再地想不到世上会有这些风尘的怪杰,在默默地做着 济世的工作。 一旦知道之後,她又深自惭愧,惭愧自己所过的生活,虽然说是洁身自好,没 有沦到出卖色相,但仍是为富人消遣解闷的玩物,於世道人心何补? 这使得谭意哥脱籍之心更坚决了。她认为自己即使不能像这些侠客们那样挥剑 为人间锄不平,但至少也得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地活着。 船到了对江,摇进一道小港汊,两边都是芦苇,不时有水鸟惊起,周叁把船操 纵得很熟练,东拐一下,西转一下,谭意哥却弄昏了头道:「我们这是到那儿了?」 周叁道:「君子湾。」 谭意哥道:「我怎麽没听过这个地名呢?」 张玉朗笑道:「这是四君子的一块私产,就在这一片芦苇丛中,更是江湖朋友 的一块乐土,有一次我在水上做了案子,惊动了水师营,出动了六条飞舟来追我, 幸好遇见了周大叔,就这麽东一弯西一弯,把官兵都给摆脱了,这是一块王法不到 的地方。」 周叁庄容道:「但也不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君子湾里的法条尤严,虽然江湖朋 友犯了事,都可以躲到这儿来,但是那个人如若有了不义之举,被我们知道了,他 就宁可被官兵捉去了。」 谭意哥道:「他们怎麽样?」 「不怎麽样,被官府捉去,如果案情不严重,不过坐个叁五年的字,但若犯在 我们手里,劈头一刀,君子湾的沙洲上,埋了不知多少这种家伙。」 谭意哥不禁啊了一声,打了个冷战,周叁道:「谭姑娘可是害怕了?」 「我倒不是怕,觉得这样是否处置太过。」 「不过份,江湖人学了武功不学好就该杀。」 周叁说那番话时,声色俱厉,进一步地道:「盗心之起,也是由小而大的,如 果他侥幸躲过了这一次,下一回就会作更大的坏事,害更多的人,所以我们对这种 人绝不姑息;一刀了帐。」 「难道就不给他一个自新之途吗?」 「不给,那种家伙从小到大,不知道扯了多少谎,发起誓来就跟吃炒蚕豆却麽 方便,一次一个,放多了就像放一阵屁似的,因此当他们发誓说改过自新的时候, 老头子就给了他一刀。谭意哥不由得抖了一下,张玉朗笑道:「意娘,你别被他吓 着了,这老头儿嘴里说得凶,心地最软,从来也不敢杀人的,他连鸡都不敢杀,因 为他怕血。」 周叁鼓起眼睛道:「放屁,小子,上次你给官兵追得跳水而逃,我老头子带你 进来,弄死了几个人?」 张玉朗道:「那回听说官兵折了七个人。」 周叁道:「那你还敢说老头子不敢杀人!」 张玉朗道:「有两个是穷秀才先生生打落水中的,一个是周大婶的绣花针射中 要害而死的。」 「另外四个人呢,那该是我老头子的功劳了?」 「他们是不会水,掉下船去淹死的。」 「至少是我老头子把他们打落水去的吧。」 「这个嘛,我倒是不否认,因为确实是你挥动船篙,把人打下去的,因为他们 就快要追上来了,你不得不如此,而且你打落的人很多,有几个不会游水的,你又 用竹篙把他们挑起来,送回船上去,因此那四个人究竟是不是死在你手上也很难说, 何况官家只是公布了死亡的数字,却没有公布姓名,也许那是带领水师的哨官们吃 的空缺,借机会报账,根本就没人死掉。」 周叁恨恨地道:「小子,你是存心要跟老头子过不去,下次再有那种事,老头 子才懒得管呢。」 张玉朗一笑道:「你本来就不敢杀人,要不然人家怎麽会叫你周菩萨呢!不过; 周大叔,不杀人是件好事,你为什麽偏不肯认账呢!」 谭意哥道:「是啊,周大叔,心肠慈悲是很好的事,你为什麽偏要把自己说成 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呢?」 周叁叹了口气道:「可是那个老婆子笑我……」 「周大婶笑你,为什麽?」 「她说我婆婆妈妈,没一点豪气。」 谭意哥道:「豪杰之豪情在於不拘细节而大气磅薄,在於义薄云天,临危义无 反顾,在於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於毁家抒难而毫无吝色,可不是用杀人来表示勇气 的,周大婶怎麽会这麽想呢?」 周叁大喜道:「不错!谭姑娘,回头就请你把这番话告诉我那老婆子去,也免 得她气我。」 「不用人告诉,我老婆子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船正好穿出一片芦苇,撞在一片沙洲上,一个老婆婆笑吟吟地站在一块大 石头上,接腔说了那句话。 张玉朗将船头上的绳子丢过,婆婆接了将船系好在石头上,随即跳上来,伸手 扶了谭意哥笑道:「凤凰来了,玉哥儿的面子还真不小!」 谭意哥知道这老婆婆就是周大婶了,只觉得她好大的力气,因为她等於是给老 婆婆举着下船的。 下船的地方,还有一点浅浅的水,张玉朗是跳着上岸的,一直要到丈许处,才 是真正的乾地。谭意哥已经准备着踩水了,谁知老婆婆竟一直托着她的肋下,脚不 沾地的把她送到了乾地上。 谭意哥好生钦佩,笑着一裣衽道:「谢谢你,大婶!」 周大婶好喜欢她,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别客气,我们在这个鬼地 方招待你,已经够不好意思了,那里还要你受委屈,你们来得真早,我估计着还有 一会儿呢,因为城里人都起得迟,否则我自己就去接你了。」 谭意哥见她虽是一头银发,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面貌清秀,两眼炯炯,鼻梁 高耸,想见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於是笑道:「玉朗回去说了今天带我来见各位, 我高兴得一夜没睡,所以一大早就来了。」 周大婶一面搂着她向前走去,一面笑道:「我们这种粗人,见了有什麽值得高 兴的?」 谭意哥道:「不!大婶,我听了各位的侠行义举,高风亮节,心里钦佩得不得 了。」 周大婶微笑道:「我们是江湖人,学了一点功夫,做些应该做的事,尽我们的 本份而已,没什麽了不起的,你别听老头子自吹自擂有多了不起。」 周叁忙道,「我可没吹。」 周大婶道:「没吹,我怎麽就听谭姑娘说起什麽义行可风了,还要她来开导我 一番。」 周叁大笑道:「原来你听见了,那就好,谭姑娘究竟是读书明理的,她说出了 义侠的豪情,表现在许多大义之所在,可不在杀人。」 周大婶道:「我听见了,而且也不必要你多嘴,你以为我们因为你不敢杀人而 看不起你!周叁道:「难道不是,你们每个人都在说。」 周大婶道:「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每个人都对你的菩萨胸怀很尊敬,而身 为游侠的人,第一就要有大慈大悲之心,然後才能化为悲天悯人之行,四君子推你 为老大,就是为了这个。」 周叁一怔道:「那你怎麽还一直说我没出息?」 周大婶道:「你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家,婆婆妈妈,死守着你那条船离不开。」 周叁道:「你怎麽又提到船了!」 周大婶道:「本来就是嘛,我知道你出生在那条船上,你的父母死在那条船上, 唯一留给你的就是这条船,要你好好地照顾这条船,可是也没要你一生一世都黏在 这条船上。」 周叁道:「这个倒也不是像你所说的那麽严重,只不过我在船上住惯了,换个 地方不太习惯而已。」 「你自己习惯,就要勉强别人跟你一样习惯!」 周叁道:「以前我是不知道,我以为我能住得惯,你没有理由住不惯,可是刚 才听了谭姑娘的一番话,才知道一个女人确是不适合住在船上的。」 周大婶一听直了眼道:「什麽,你到现在才知道?」 周叁道:「是啊!以前从来也没人对我说过,你自己也不开口,我怎麽知道, 你只说你不想住在船上,又不说明理由,我又怎麽知道呢?」 周大婶瞪大了眼道:「连死人都会知道,你居然会毫无知觉,我受了多少罪, 夏天热了一身汗,你往江里一跳,倒是轻松,我却一定要等夜半无人时,把船划到 僻静处,才能洗个澡,有时你召了朋友来聚在船上叁五天不散,老娘就得憋上叁五 天。」 周叁道:「老婆子,你得讲理,我那些朋友也很知趣,他们赖着不走,是你一 力挽留的原故,有时他们想告辞,你就像打架似的硬不让走。」 周大婶道:「不错,是我硬拉着的,不过那时已经闹了两天两夜了,那还叫识 相,我乾脆硬泡下去,好酒好菜,那怕是典了我的首饰衣服,也一点不缺地供应下 去,看他们自己家里急不急,是不是能赖上一辈子!」 周叁翻大了眼道:「我……就是这几个朋友,我们经常一聚就是叁四天的。」 周大婶道:「我没有要你不交朋友,也没有叫你冷落朋友,如果你舍不得分手, 一定要像以前那样,尽醉方散,你可以换个地方闹去,你成了家,就该跟以前打光 棍的时候不同了,你却是毫无知觉。」 周叁刚要开口,周大婶道:「你别跟我辩,那些朋友现在都成家了,他们後来 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地陪着你,无休无止地闹下去了呢?」 周叁低头不语了,周大婶道:「你的朋友现在还都是我的朋友,但是却跟你疏 於来往了,他们说你的为人是没有话说的,只是人情世故上太缺了一点,完全是拿 你自己来比别人,以为人人都该像你一样……」 周叁 了气, 低头不响,良久才道:「我也知道我自己不对,可是我就是不肯 输口,我也不是不讲理,是你们说的理由,不够让我服气,要是你们能像今天这样 说得我心服口服,我怎会不听呢?」 周大婶冷笑说:「以前这样子请你能听得进去吗?现在你是经过了教训,尝到 了滋味,才知道自己错了。」 周叁道:「老婆子,你也别怪我了,你以前几曾跟我说过道理的?你要不就是 闷声不响,要不就是没头没脑地跟我吵一场,从来也没有这麽平心静气地说理的。」 周大婶道:「那些道理连叁岁小孩子都知道,还要我说给你听啊?」 张玉朗含笑道:「大婶,我要说句良心话,有很多事我们周大叔确实不知道, 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船上,从没有接触过别人的生活,你以为他应该想到的地方,他 的确都莫名其妙。」 周叁道:「阿弥陀佛,还是这小子有点良心。」 张玉朗道:「不过周大叔,你也有不是处,有些事你纵然不知道,也该察颜观 色,学着知道了,你还是糊里糊涂,一个劲儿的我行我素,也难怪大婶会生气,她 所以喜欢你,固然是为了你这种逍遥无羁的生活,但是两个人婚後,至少应该实际 一点了。」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周大叔,也许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麽你们婚前所 喜欢的事,到了婚後,居然都变成她受不了的事了?」 周叁道:「可不是吗,正是如此。」 谭意哥道:「说起来这很简单,因为婚前婚後的生活中心不同了,婚前,你们 追求的是梦中的生活,婚後,你们要过的是实际的生活。」 周叁道:「这个老头子还是不太明白。」 谭意哥笑道:「以前,你们两个人只求能共一舟逍遥,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美 的感受了。」 周叁道:「是啊!她自己也亲口说过,说永远不拢岸都没关系,那可是真正的, 不是在做梦。」 谭意哥道:「可是你们毕竟还是拢岸了,为什麽呢?」 周叁道:「好像是为了带的乾粮吃完了,肚子饿了,不得不拢岸。」 谭意哥笑道:「这不结了吗?那种美好的生活,究竟抵不过现实的,肚子会饿, 身上会冷,甚至於风霜雨雪、病痛疾苦,都足以破坏那些美丽的生活的,而人一成 了家,这些现实的问题就来了。」 周叁道:「那麽人若不成家,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也不是这麽说;现实的问题始终是存在的,只不过未成家之前,容易忍受一 点,一来是生活所需简单,二来是精神上的掩盖,比如说,你们在婚前相互依偎泛 舟,感到肚子饿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吧。」 「是的,已经飘了叁天叁夜了,我们只带了一天的乾粮,却没想到能支持那麽 久。」 谭意哥道:「那时你们内心充满了爱,可以忘记这些现实的不足,可是这种刺 激只是一时的,久而久之,激情已不能掩盖现实,生活就只有痛苦了。」 周叁道:「这样,人竟是不要成家的好了!」 谭意哥笑道:「如果人永远不成长,的确是不必成家的好,只可惜人会成长的, 年轻的时候,人可以靠梦过日子,可是长大了,才发现梦竟毕有醒的时候,人只有 扎扎实实地过日子,才是真正的生活。」 周叁终於明白了道:「谭姑娘,你说了半天,无非是说我还没有长成!」 谭意哥道:「是的,别看您年纪一大把了,您的确还没有长大,因为您根本就 不知道什麽才是生活。」 周叁笑笑道:「其实老头子早就懂了。」 谭意哥道:「懂了?那你为什麽还不回头?」 周叁道:「老头子一个人,孤伶伶地在船上受不了的时候,也会下船来去找老 太婆的,她那儿总会有一壶热酒,还有几个熟朋友,这些朋友聚在她那儿而不到我 的船上去,证明她这儿是比我那儿舒服……」 「是啊,那你为什麽还要硬撑着?」 周叁看了一下周大婶道:「我硬撑着,只因为不好意思低头而已,只要她肯低 头向我说一声,我早就把那条破船凿沉到江里去了。」 周大婶也叫道:「放你的屁,你爱来不来,为什麽要我低头来请你。」 周叁也叫道:「我是你老公,总不成还要我向你低头求情不成?」 周大婶叫道:「不管你是什麽,都要屈於理,你理亏就要低头……」 周叁的嗓门更大了:「笑话!我情屈理不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老 子,怎麽样也该跟着老子过。」 「老娘偏不跟你又怎麽样?」 「那你就犯了七出之条,老子可以休了你。」 「好啊!周叁,你赶快写,不写你就不是人养的!」 这老两口说吵就吵了起来,倒把谭意哥急得什麽似的,可是她看张玉朗在一边 含笑不语,忍不住道:「玉朗,你也不帮忙解劝一下,还好意思笑?」 张玉朗忍住了笑道:「他们一天要吵上叁四回,有人劝就只能吵一次了。」 「这是什麽话?」 张玉朗笑道:「他们随吵随好,一天小吵叁四回,大吵五六回是常事,但是有 人一劝那可糟了,因为双方都不肯低头,不甘示弱,很可能一天都和解不了,大家 僵持下去,所以,人家知道他们的毛病,他们吵架时,就当作没听见,一会儿自然 会好的。」 「那都是谁低头呢?」 「没人低头,有人肯低头,下次就不会吵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这总不是事儿吧!不能一辈子永远这样吵下去。」 「你放心,她们吵了大半辈子了!也没怎麽样。」 周叁道:「小子!你别胡说,这次可真的,回头你就替我写一张休书给她。」 张玉朗笑道:「大叔,我的意娘好好的,我可舍不得把她给休了。」 「混帐东西,谁要你休她,是我老头子要休掉这混帐婆子。」 「大叔!这种字据可没找人代的,我也不能代为,这是缺德的。」 「混帐东西,老头子要是会写字,还会找你来代,早八百年就把她给休掉了。」 「老娘要是会写字,也早把你这老东西给休了,不必等你神气。」 周大婶也是绝口不肯相让,眼看着又将是一场大吵,谭意哥忙道:「好了!好 了!二位不必再吵了,夫妇相处,常年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个了断,今 天我就给二位做个决定好了。」 张玉朗忙道:「意娘,你可别多这种事。」 谭意哥道:「我也不是多事,既是他们大家都不肯容让对方一点,乾脆还是散 了的好,回头我来为好了。」 她朝张玉朗眨眨眼睛,显然是别有用心,张玉朗也弄不清她在玩什麽花样,心 里很不放心。 好在草路已经走完了,他们已经来到一所茅屋前面,瓜棚豆架下,一张白木桌 子,几条板凳,倒是十分乾净,桌上已经放好了一锅肉,一条鱼,两盆野味,张玉 朗把提来的一 酒放在桌子上。 屋子里钻出一个衣衫敝旧的教书先生。 伸手就攫去了那 子酒,放鼻子前狠动 地嗅了一嗅道:「好!好!这是四十年未开封的陈年汾酒,好小子,你倒是真有办 法,这种好酒,拿了银子也买不到的。」 张玉朗笑道:「这个我不敢掠人之美,酒是意娘的,她知道各位都是好饮酒的, 难得窖藏里还有一点好酒,就带来分飨各位了。」 那先生笑道:「好姑娘,不说别的了,单凭这一份知人意的地方,就惹人疼的 了,小子,你真是好福气,修到这麽一位红粉知己,怎不叫人羡煞!」 张玉朗一笑道:「意娘,见过穷九先生,你是长沙才女,他可是不第状元,高 你一等了。」 穷九先生立刻瞪大了眼睛道:「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九先生武高九斗。」 谭意哥一笑道:「这武高九斗是怎麽个出典?」 穷九先生道:「是这样的,我参加武状元考试时,主试官问我另可开几石?我 想文章以八斗为最高,这武者吗,再加一斗上去想亦不为过,於是就告诉说,学生 弓可开九斗,就这麽被刷了下来。」 谭意哥笑道:「您既是学武的,怎麽又是文士打扮呢?」 穷九先生道:「因为这样子打扮容易受到尊敬,到那儿都有人叫我一声先生, 更何况我究竟是考过功名的,非同这些平民小卒可比,总要在穿着上显示我的不同。」 周大婶犹自没好气地道: 「屁的不同,一年倒有半岁 ,还有半年是在这儿打 秋风!」 穷九先生笑道:「周大嫂子,你别生气,我才叁两天中来吃你一顿饭而已,想 当年我那天不请叁五万人吃饭的!」 张玉朗道:「这倒不假,穷先生当年是开设粮行,有年洞庭大水,荆樊成灾, 别人都囤积居奇发了财,只有他敞开来赈济,不上叁个月,硬把万贯家财赔光,赢 得一声义名。」 穷九先生道:「算了!这声臭名我才不稀罕!」 谭意哥道:「毁家而救难,活人盈万,这是了不起的义举,先生怎麽说是臭名 呢?官府难道没表彰吗?」 穷九先生道:「那些臭做官的还算有良心,送了一块」仁心可风「的匾,最可 恨是我本族的那些人,他们见我把万贯家财败光了,居然不准我进家祠。」 「这太岂有此理了,先生该去告他们。」 「告他们?我九先生岂会与那般人一般见识,我一气之下,给他们一顿拳脚, 这一打倒是痛快,只不过把我的祖宗打掉了。」 周叁忍不住笑了道:「谭姑娘,你别听他胡说了,他尽说他一个人的理,真相 是这样的,以前他财雄气粗,每年家祭出了大分子,自然该他主祭,後来他没钱了, 人家改推一个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为这事大闹家祠,把族中的长老都打了, 人家不困他送官就算好了。」 穷九先生大笑道:「他们敢吗?嫌贫爱富,虽是人之常情,但究竟不是光采的 事,他们咬了牙也只有忍下去,我是看准了才揍人的。」 谭意哥哦了一声道:「什麽,您是故意的?」 穷九先生道:「是的,我一看见那几个老头子就有气,不学无术,满口教子弟 们要重义经利,可是一旦临到他们自己的头上,却摆出一付势利相来,我如不揍他 们两下,实在难平胸中这口恶气。」 谭意哥道:「他们都是您的长辈。」 穷九先生道:「那倒不是,我的年纪虽轻,辈份却不低,他们只是我的族兄而 已,否则也轮不到我主祭,我气的是那年他们抬出的主祭,竟是低我一辈的。」 谭意哥道:「这就难怪九先生生气了,连我都认为他们该挨打了,只可惜打轻 了。」 穷九先生笑道:「也不算轻,我一巴掌推出去,他们两个撞上了桌角,磕掉了 好几颗大牙,只是我背时,他们撞倒供桌,也压坏了祖宗的神主,所以被他们抓住 了理由下把我轰出了家祠。」 谭意哥道:「这个倒的确是您不对,你本来不姓穷吧。」 穷九先生道:「不姓穷,我被逐出了家祠,也就赌气改了姓,叫做穷九,攀上 一位同宗,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穷鬼,还有一位穷神也认了亲。」 谭意哥笑道:「你这两位贵亲可不穷。」 「什麽?穷神、穷鬼还不穷?」 「昔射九日的后羿,就姓穷,号有穷氏,曾娶嫦娥为妻,弓箭天下第一,比你 的本姓可神气多了。」 「你知道我的本姓?」 周叁诧然道:「姑娘,你要是能猜出穷酸的本姓,我们就服了你,我们跟他交 了几十年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姓什麽。」 谭意哥一笑道:「他姓杨。」 穷九先生道:「有说乎?」 「人要改姓,终不会随便抓个字来改,多少有个根由,他以穷为姓,也是取后 羿射日,百步穿杨之意。」 穷九先生道:「有学问,有学问,小子,你听听,我穷九虽然一肚子草包,可 多少也是个赶过功名的,你们看这小娘子,不是一口就说中了吗?」 周叁道:「穷九,你真的木性杨?」 穷九先生道:「好在我已经不姓杨了,这也不算是向脸上贴金吧。」 张玉朗也奇道:「意娘,我倒真没想到你还有这麽大的本事,居然一言中,你 那来的这套神通?」 「这叫做天眼通!世界上的事,但经我目,无不了然!」 周叁忙道:「真有这一门学问?」 谭意哥笑道:「假的,不过我知道荆襄地带,开粮行的只有姓杨的一家,别无 分号。」 「对呀!那个杨大年不就是吗?」 「杨大年就是继穷先生为主祭的那个侄子。」 「你怎麽知道?」 「我听娘说过这件事。」 穷九先生笑道:「弄了半天,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底细了。」 「这个我可不知道,只是听杨大年说过那件事。」 穷九先生道:「不过也没关系,至少你证明了真有这回子事,不是我穷酸的吹 牛吧!」 周叁道:「先前尽管们穷酸没说过谎,但是关於你说的那件事,大家没好意思 去查究,一来是犯不上为此费心费力,二来是怕万一查出是假的,大家失去这个朋 友太可惜,到今天总算证实了你没骗人。」 穷九先生一翻眼睛道:「笑话,我九先生岂是那等没行当的宵小之徒。」 周叁道:「我看你不像,可是你不肯说出真实姓名,叫人无从查问起。」 「我不用真实姓名是因为……」 「因为什麽?你倒是说出来呀!老实说,我们想了几十年,还是想不透你隐姓 埋名的原因。」 「我不是早告诉你们了。」 「你是说了,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穷酸,你说已经被逐出祠堂,所以改姓, 这根本不是理由,逐出祠堂并不见得连姓都要改。」 谭意哥笑道:「还是我来说吧,九先生虽然行侠仗义,但所为究竟是犯法的勾 当,他怕牵累了家人。」 「胡说,我孑然一身,还有什麽家人?」 「怎麽没有,您虽没成家,但是有一个弱妹未嫁,她对您这位大哥却尊敬得很, 你散尽家财,她没发一句怨言,而且还深以您为荣,您怎麽就不管她了!」 穷九先生有点激动,眨着眼睛道:「她……还好吧?」 谭意哥道:「您要是问她的身体,倒是结实得很,她自小也跟您一起练过几天 拳脚,叁五个等闲汉子,都近不了她的身。」 「她……本来就是个聪明要好的女孩儿,她现在有几个孩子了?」 「九先生,您该先问她嫁人了没有?」 「这麽多年了,不用间,一定是嫁了,她又美丽,又温柔,又能干,还怕没人 娶她!」 「倒是有人登门求过亲,可是没人作主,她上无父母,只有一个兄长,又离家 出走了,您被逐出了祠堂,连族里都不管了,谁替她作主呀!」 「这……我可怜的妹子,她自己作主也行呀!」 「您要是死了,她自己也能作主了,可是您只是消息不通,没有身死呀,她自 然得要等您去作主的。」 「糊涂!糊涂!这个丫头太糊涂!」 「是她糊涂,还是您糊涂!您离家之日,她已经十四岁了,你一句话也没交代 就走了,她一个女儿家,这种事找谁商量去?」 「我那妹子,她靠什麽过日子?」 「您家原本是开米粮行的,她仍然继承祖业,据说一开始的本钱是那个杨大年 借给她的,他对您这位族叔倒是万分敬佩,对您那位妹子也十分客气。」 「这小子还算不错,我当年没揍他,已算对得起他了。」 「说来他是欠揍,不过他并不知道内情,否则说什麽也不会答应下来,抢您的 主祭的,所以他很後悔,对您的家十分照顾,所以您家的粮行又开了起来。」 穷九先生道:「哦!买卖怎麽样?」 「买卖比你以前的还好,生意做得比你以前还大,因为那些受过你好处的灾民, 知恩图报,有些免费在你家做长工,有些灾民们宁可便宜一点,也把谷子卖给您们 家。」 「这麽说来我当年那一番善举,多少还是有收获的。」 「收获是有的,却不是你妹妹,是许多贫苦的人,因为你妹子不但卖给别人特 别便宜,还允许欠帐。」 穷九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在我手中就兴的老规矩,虽说一年叁节 结帐,我却从没着人收帐去,都是大家凭着良心,有多少就给多少;每到年节,我 在门口放个大竹萝,来人把银子往里一扔、随他们说个数咽,我就用笔把帐目一勾, 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有一年我居然收到的帐,比帐簿上的还多出来几十两银子。」 周叁不禁道:「不少给已经好了,怎麽会多出来呢?难道还会有人多给了不成?」 穷九先生道:「历年来都有个帐房在旁看着,倒不是为着小气,就算有人给少 了,我也是照勾帐不误,我只是想知道一下,那些人有没有良心,是不是有人故意 有钱不给。」 「有没有那种人呢?」 「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多,不过那一天却没人少给,也没人多给,只是有两 个在前两年少给的人,又把欠的帐给补上了。」 「可见人还是有良心的,也是有天良的。」 「可不是,要不然我也不会一直那麽傻得干下去了,我不存心赚钱,但也不能 叫人冤我。」 谭意哥点点头道:「您的妹子可比您大方,她根本就没有立帐,各人自凭良心 记自己的帐,有就还,没有也没人去催讨,可是她的运气比你好,据说一年结帐下 来,总是只多不少,有一家人连欠五年没还分文,五年後,那家人出外做生意的儿 子回来了,也赚了点钱,可是他们家把钱全部还了债,居然在过年时,连咸肉都没 有买半方,吃青菜豆腐过的年。」 周叁道:「好」好!这种人家值得敬佩,我要交一交这个朋友。「穷九先生道: 「我妹子应该送块肉去给人家的。」 「你妹子不知道,她自己在城外的粥厂施粥,唯恐夥计们礼数不周到,得罪了 那些来领粥的人,所以自己去照顾了,再说她也没肉过年,她自己在粥厂里,跟着 大家一块儿喝粥,倒是你那个侄儿杨大年听见了消息,着人送了一匹布,一包棉花, 一方猪肉,五两银子去。」 穷九先生道:「这小子有时为富不仁,有时也还有点良心的。」 谭意哥笑道:「杨大年算不得是好人,但是比起一般唯利是图的小人,他还算 是不错的。」 穷九先生点点头道:「马马虎虎,所以我才没找他的麻烦,否则他的粮船在湘 江上经过时,我早就下手了。」 谭意哥道:「因此,他身上有了事,你不能不管。」 「他会有什麽事?」 张玉朗笑道:「就是我昨天跟各位前辈说的事。」 穷九先生叫道:「什麽,那小子会跟妙贞观的道姑扯下关系,是叫人给坑了还 是怎麽的,那我非管不可,好家伙,居然吃到我们杨家人头上来了。」 谭意哥笑道:「你已经不姓杨了。」 穷九先生道:「那是我自己不愿意姓杨,可没人能叫我不姓杨,反正一笔写不 出两个杨字,要欺负我们杨家的人就是不行。」 谭意哥笑笑道:「杨大年倒没关系,是您的侄媳妇受了他们的蛊惑,这详情回 头再说……」 「对!对!还是我妹子的事儿要紧,她怎麽了?」 「她很好,干得很有劲儿,粮行的生意做得不小,赚得也不少,就是没落下, 她全又拿来做好事了。」 「这就行,只要不饿着她,能活得有意思就行了,只可惜她还没嫁人,今年该 叁十出了吧!」 谭意哥道:「您不回去,她是不会嫁人的,有一个姓朱的孝廉,家道平实,对 令妹十分钦慕,托人求姻,年纪比她大叁岁,令妹自己也中意……」 「那就嫁过去算了!」 「可是令妹说兄长远游未归,祖业无人继承,她不能出嫁,一定要等你回去, 成了家後,她才肯出阁。」 穷九先生连连顿足,脸上也急出了汗,道:「糊涂!糊涂!她一个女孩儿家, 怎麽能跟我比呢,我明天就回去………。」 忽然他记起了什麽似的忙又问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是十年以前吧。」 穷九先生唉地叹了一声,懊丧地道:「完了!完了!十年前的事,那还不泡了 汤了!」 周大婶忍不住道:「穷酸,我说你也是的,家中既然有丢不开的人,你怎麽不 回去看看呢?」 穷九道: 「我倒是一直想回去,只是近乡情 ,鼓不起勇气回去,现在就更别 说了,还有一层,是我这些年来,身上背了不少的案子,怕回去给家里人添麻烦。」 谭意哥道:「您回去也还来得及,据我所知,求亲的人也一直不断呢,人们好 像立了誓,非令妹不娶,所以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 周叁道:「穷酸!你要是再不回去,我们就跟你绝交,不但那条破船上不要你 去,连我老婆这个破窝也不准你来,而且见了你还要揍你。」 穷九笑道:「讲打架除非你们公母俩一起上,论单打独斗,我可是吃定了你们。」 周大婶怒道:「要揍你自然是联手,我跟老头子唱了一辈子反调,唯独这句话, 这件事,我们是同心协力地对付你,你说你回不回去?」 穷九先生忙道:「回去,回去,但看你们公母俩同心合力的份上,别说是赶我 回去,就算是拿刀砍了我,我也是乐的,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揪心。」 周大婶看着周叁,目中渐露温暖之意,周叁也是一样地看着老伴,两人含情脉 脉,竟忘了先前还吵着要互相对休那会事了。 谭意哥瞧着很有意思,也很感动。 周叁最先警觉道:「唉!老婆子,客人来了半天,就叫人在门口站着,酒是人 家带来的,总不能叫客人对着 子喝吧,你也该拿几个碗出来。」 周大婶道:「客人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会去拿?」 「好!我去就我去,碗放在那儿,总该告诉我。」 「你不会去找,一间屋子总共就那麽点大,又不是根绣花针,你花点心思,总 会找到的。」 周叁起立走到屋子里去,这儿的穷九先生向周大婶眨了眼笑道:「周老叁终於 进了你的屋子了。」 周大婶道:「他呀!其实我不在的时候,他不知早已偷偷进过多少趟了,只是 死要面子,装硬而已。」 「真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又不是死人,我放东西都有一定的地方,什麽东西一动,我就知道有人动 过了。」 「那也不见得是老周呀,或许是别的人呢?」 「别的人谁也不会上我枕头底下去摸的,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是老鬼。」 「他……在你枕头底下摸什麽?」 「摸一朵花。」 「一朵花?」 「是的!一朵红绒花,那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戴在鬓边的,那次见面可并 不愉快,两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战到五十回合,我一剑柄敲在他的屁股上,他 丢剑认输,我还笑了他一阵。」 穷九先生道:「嫂子,论你别的地方强,我没第二句话,但是说你的剑法胜过 老周,我穷九实在难以相信,除非他是存心让你,否则你在他手下走不过四十招去。」 周大婶居然会红了脸,低下头道:「我知道,我也看得出他是故意失手让我赢 的,不过当时我却没有发觉,还以为自己真的胜过了他,还大喊了一阵狂话,心里 可也很佩服他的。第二次见面,他送了我一朵红绒花,原来就是上次我戴的那朵, 不知在什麽时候,被他用剑勾了去的。」 穷九先生笑道:「看不出周老哥年轻时钓女人的本事也挺大的,就那麽一勾, 把你的人也给勾了去。」 周大婶一瞪眼道:「穷酸,你别不服气,凭你这块料,老奶奶我还看不上眼呢?」 穷九忙道:「别!别!大嫂子,我那敢存这个念头,我在你们最甜蜜的时候没 有交上朋友,我们认识时,你们已是一个船上、一个岸上的分成两堆儿了,就为了 你这大嫂子,我穷酸才打光棍到现在。」 周大婶道:「你这放的是什麽屁?」 穷九先生笑道:「大嫂子,你可千万则往歪处想,小弟我没那麽混帐,敢对你 大嫂子存什麽不敬之心。」 周大婶道:「那你打光棍关老娘屁事!」 穷九先生道:「兄弟我是吓坏了,以为天下女人都像你大嫂子这样,我还是打 光棍好些。」 周大婶气得抓起桌上的酒 就扔了过去, 穷九先生连忙凌空接住了,还一连翻 了两个滚。 周叁捧了一堆碗跟两个盘子,里面放了杏仁与炒松子,放在桌子上笑道:「穷 酸,你别那麽没出息好不好,酒还没喝呀,就乐得满地打滚,只是你滚得实在不可 爱。」 穷九先生抱住 子起立笑道:「大嫂子,你要教训兄弟,随便找什麽家伙都行, 可千万则使这玩意,要是砸在石头上打破了,那不是要我的命了吗?」 说着抢过了碗,拍开封泥,先为自己倒了一大碗,口凑着碗边,一口长吸就喝 个碗底朝天,接着又倒了一碗,又以原姿势喝了,连尽叁碗後才道:「好酒!好酒, 上等好酒,千万不可牛饮,一定要慢慢地尝,才能知得这酒中真趣。」 这等醇酒, 一瓷 只得十来斤,那大碗却是口大海碗,每碗少说也得装两斤, 他这叁大碗下肚,已经去了一半多,居然一头事没有,给每人倒上了半碗,然後还 指点道: 「你们先浅抿上一口,别吐气,直 下肚,才慢慢地吐气,这样酒香全留 在口里了。」 周叁苦笑了一声道:「穷酸,你也给我们留点面子好不好,这酒还是谭姑娘带 来的呢。」 穷九先生道:「你们公母俩还是沾了我的光,你们既没量,也不懂饮,这种酒 给你们喝,不是糟塌粮食吗,就这半碗下去,你们不醉倒才怪,因此,谭姑娘这酒 本是为我带来的,谭姑娘,你说是不是?」 谭意哥笑笑道: 「不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你九先生来,否则就带上个几 子 了。」 穷九先生忙道:「不可以!不可以!如此佳酿,万万不可滥饮,一醉如泥,这 一 子就够了……什麽, 你说不是为我带的,难道是为老周他们两口子带的,这姓 张的小子没告诉你说他们两个的酒量如何?」 「说了,玉朗说他们在高兴时能尽半斤,借酒浇愁时,一斤也足矣。」 「嗯!这倒是持平之论,张小子自己虽略高明,也不过才多上那麽个半点,那 你这 酒总不会给自己带的吧?」 「不错!我正是为自己带的,我计算了一下,周老伉俪一斤半,玉朗一斤半, 剩下的刚好给我自己。」 裤九先生眉色飞舞地道:「好女娃儿,原来你有这麽好的量,不是骗我吧!」 谭意哥笑道:「我干吗要骗你?喝酒的人,难得遇上一个对手,我怎麽好意思 骗你?」 穷九先生乐得打跌道:「好!好,真有意思,我穷九想不到能於今天找到一个 拼酒的,只是可惜先前被我灌下叁碗了,这……这可怎麽办?」 谭意哥道:「所以要罚你做件事。」 穷九先生道:「你说好了,我认罚。」 「我要罚你跑一趟腿,上我家搬酒去。」 穷九先生忙道:「行!行!别的事我还不怎麽起劲,这件事我却是乐於从命的。 慢来,我跑一趟很快,半个多时辰准可以来回了,只是你的酒放在那儿,我去了你 家里肯给我吗?」 谭意哥道:「我写封信,你拿去给我娘,她看了信一定拿给你的。」 「这就行了,好姑娘,你就快写条子吧。」 谭意哥向周大婚借了纸笔,草草地写了张字条,封好了交给穷九先生道:「这 上面都说清楚了,除了酒之外,还有一点东西,你可得一样不缺地给梢来,而且要 快,不得迟过两个时辰。」 穷九先生接了信, 如飞而去, 一溜烟似的就跑没了影子,张玉朗忍不住道: 「意娘,你真有这麽大的量吗,酒搬来你要是不喝,他可要生气的。」 谭意哥笑道:「你几时见我喝过那麽多酒的,像这种烈酒,有个一斤就非倒不 可!」 周大婶道:「你这孩子也是的,干吗交他办呢,穷酸对这件事可是很认真的, 回头你要是不陪他喝,他能找你打架拼命也要灌你下去的。」 谭意哥道:「我找个能喝的陪他喝就行了。」 周大婶道:「谁?谁有他那麽大的量?」 「我娘,可不是家母,是那位养育我的娘,她的酒量很高,到现在还没有遇上 对手,跟杨大叔倒是一对。」 张玉朗笑道:「原来你是在为婉姨跟穷九撮合。」 谭意哥道:「行吗,我觉得他们挺适合,我娘出身虽低,却也是官宦之後,她 的才情姿色,数得上是绝顶,年岁也相当,真能在一起,的确很合适,只不知道杨 大叔会不会嫌弃她!」 周叁笑道:「对那位丁夫人,我们在小张的口中也有个耳闻,你再说详细一点 ……」 ---百草园朝露 SCAN & 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