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上清宫的银杏 在明霞洞道院里,喝了一杯淡茶,逗留了若干时刻,雨势已止,轿夫问我们究 竟到上清宫还是下清宫。他们说下清宫建立海滨,殿宇齐整,而且由此赴沙子口回 青岛又是顺路;上清宫则要翻几个山头,庙又破败冷落,没有什么可看的。康和雪 明都想舍上而取下,我则坚执向上。原来这中间是有一段缘故。幼时读蒲留仙《聊 斋志异》,《香玉》的故事便出在劳山道观中。前日在青岛市立女中会见新游劳山 归来的女高师同学俞珏女士,说观中耐冬虽死,枯株尚存,牡丹虽非花时,绿叶亦 颇盛。她尚再三叮嘱,劳山有上下二清,《香玉》故事系在上清,万不可受轿夫欺 骗,错过机会。 听了我转述俞女士的话,康和雪明也颇为这个故事所歆动,我的主张竟得到最 后的胜利,轿夫们只有骨嘟着嘴,抬我们上山。 很艰难地翻过两三个山头,才达目的地。小小荒凉的院落,果然有十来株大牡 丹,枝叶肥盛可喜。这不是香玉的同伴,即是她的子孙。枯死的耐冬则在后殿荒园 里,荆棘塞路,去看颇为费事。殿后有小耐冬一株,结实如林檎,鲜红可爱。道士 上树攀摘二三带果的枝子相赠。细察此树,枝叶和树身有些像山茶,雪明说便是可 以榨油“茶子”,湖南有出产。不知是否,将来当再考证。 上清宫也有两株银杏,比白云洞的还大。树皮黝黑,颜色苍古。我从剥落处研 究树身,竟获得一项新的发现。原来这两株大银杏,外壳虽仅有其一,里面却是四 五株树合并而成。想必从前的银杏将近老死之时,又从根茁生新的枝干,或树子落 在故干里,吸收故干养料,并伸根达于地底,但为外皮所束,所以这几株树长大后, 竟融合而为一了。这虽是株千年老树,其中组织却是新的,想它们的寿命正长。记 得今年春季在南昌青云浦看见一株大丹桂,五株骈生,俨成一体,道士说那是死后 复生的,与这银杏情形正复相类。 徘徊树下,我又不禁发生痴想。我想这两株银杏可说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自我 们民族始祖黄帝(黄帝当然确有其人,不然我们华族何能代苗族而据有中国,不过 黄帝的头衔,则为后人所加)以后,经过了颛顼、帝喾、尧、舜等许多帝王,大都 是传说人物,史迹尚待查考夏、商、周三代,夏尚有些渺茫,商周二代史料则甚确 凿。以后传了许多朝代,直到现在。这几千年间民族的血统早非纯粹,并且还有许 多新民族暗中消灭或排斥旧民族而代其地位。于今黄河以北的民族恐十分之九,已 不是古代的中原人民了。这些新加入血球、细胞,品质也许不如原来的华族,但以 其新故,元气总比较盛旺。这也是民族学者所不讳言之事。我们民族的组织如此复 杂,但感谢我们文化伟大的融化力,说起来中国仍是一个可夸的世界文明古国。正 如上清宫这两株银杏一般,内容虽已默化潜移,表面还完整如旧。 有人说民族也颇像个体,衰老之后,便须继之以死亡,这是自然界的铁律,不 容违背的。含生之物,以植物中的树木寿命最长,而世尚有“山无千年树”之说, 何况其他。我以前常为我们这老大民族命运悲观,今日看了上清宫的银杏,觉得放 心了。巴比伦、亚述、希腊、罗马等国亡,种亦随灭,像那些根柢脆薄的树木,寿 限一到,便即枯萎而死,至于流长源远,取精用宏如我中华民族者,则像这株银杏, 衰老之后,尚能恢复青春,而且比从前更发展得高大茂盛。树木的幼芽,对于朽烂 的故干,毫不容情地加以排除,或即吸收之以为营养之料,用以繁荣自己并延续旧 树的生命,这现象很值得我们注意。文化是民族的血气,它运行躯体中间,营新陈 代谢作用,与树木正同。一个民族对于过去无用的制度典章,思想习惯,不知摧陷 廓清之,或神而明之加以利用,反想以虔诚恭敬的态度,将它们一一保存起来,并 想强青年接受,则连树木的聪明都有所不如,试问这民族的前途,多么危险呢? 我们的文化发生当然尚在夏代以前,本来是够老的了,中间虽曾吸收小亚细亚、 西域、印度、阿剌伯、西洋等等外来文化,但或以程度比我们低,于我无大利益; 或以误吸毒素,反贻殃害,故文化生机日趋停滞,加之数千年来一贯的“崇古”, “恋古”的习惯作祟,文化体系中的渣滓和淀质,保留得比任何民族都多,这想保 持残息,已是困难,又何望其生机蓬勃,发荣滋长?我希望每个同胞,都到劳山上 清宫来游历一趟,从这两株银杏学习一课,将“古”字儿暂时搁开一边,努力做点 赶上新时代的工作吧。 在上清宫吃过午膳,本想再游下清宫,就在那里借宿,明天好再游一日,完成 我们的三日计划,天气偏有不肯留客之意,阴霾四布,大雨又将下降。我们衣服过 于单薄,轿子防雨设备也一点都没有,山路又这样的难行,三人都不觉浩然有归志 了。为要赶下午六时前沙子口的长途汽车,顺路的下清、聚仙二宫,只有付之牺牲。 下清宫原名太清宫,当劳山海湾,地势平垣,殿宇宏丽,冠于所有道院。亦有 数百年之银杏数株,及耐冬、牡丹等。回鄂后,偶阅聊斋,才知香玉故事实出太清 宫。因误听俞珏女士之言,而自己聊斋也太不熟,我们偏偏跑到那交通困难的上清 宫去探访这个幻想故事的遗迹。以为必不误者反误,以为机会必不可失者反失,未 免太可恼可笑了。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