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老鞠家的老太太服仙失踪的那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被一朵形状像大熊瞎 子的黑云吞了下去,几分钟之后,又被“熊瞎子”从后屁股拉了出来;又几分钟后, “熊瞎子”变成了一只金鸟儿,羽翼透明耀眼,舒缓地展翅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了。然后那一天都非常晴朗。 六团记得早上婆婆服仙说了句“粘豆包还有吗?”六团没理她。她正要去屋外 抱些秫秸,秫秸上的露水把她的前襟弄湿了一片,凉森森的。她听见婆婆说“粘豆 包还有吗”的时候,正在抱积秸。她一抬头正好看见灿烂的天空中“熊瞎子吃太阳” 的景象。 她想这朵云真像头熊瞎子。她没见过熊瞎子,没见过活的,她心里忽然闪过一 个念头,要是这天上的“熊瞎子”真活了就好了,蹿到地上把鞠生吃了撕巴了就好 了。那时,鞠生,六团的男人已经上路了,正朝着孤家子船站走。当太阳被黑云吞 没时,他削瘦扁平的脸随之变得像死人一样阴暗。 他穿着一件蓝布上衣,一条黑布裤子,背有一点儿驼,两个肩膀从上衣里突了 出来。晨风中,他闻着田野的气息,心中意识到那个他出生并在那儿长大的大栗堡 子已经在身后消失。也许将永远消失? 半个月前的一个晌午,当鞠生突然进了家门,六团一下子都没认出他是谁。鞠 生冲坐在炕上阴影里的服仙叫了一声“娘”,鞠老太太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然后眼 泪就流下来了。她拍搭着说:“你,你还认识回来的道儿哇?”鞠生把手上的一个 黑包放在炕上,顺便看了六团一眼。鞠老太太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冲六团说: “咋还立着,烧水去呀!” 六团怔了一下,咬咬牙扭身出门抱秫秸秆儿去了。六团没记错,鞠生有六年没 回来过了,就是说他们六年没见过面。他来过信让服仙上他那儿去过,鞠老太太不 去。他是服仙唯一的儿子。而六团是服仙唯一的儿媳妇。鞠生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他 妈,不见她们俩吧。 鞠生给他妈带了两斤点心,两斤糖果;一块黑咋叽布,做裤子的,一块烟色平 纹布,也是做裤子;还有一顶平绒帽子。鞠老太太让六团也吃块点心,六团没伸手。 后来鞠生说了一句“吃吧”,六团就吃了。六团之所以不吃,是因为她不想动属于 鞠生的东西,她没那么贱。她之所以又吃了,是因为她确实想吃。欲望在那一会儿 把她控制住了;当欲望得到满足、平息之后,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口。 这是一种十分熟捻的沉甸甸的感觉,熟悉得她已经不大感觉了。由于鞠生活生生地 出现,而且进入到她的胃里,这感觉才又活了,刺着她。 六团做了贴饼子,煮了高粱米粥,还炒了鸡蛋。她摆好炕桌,转身要出屋,鞠 生叫了她一声。六团猛地回过身,如同受了惊吓的动物迅速地对危险作好准备。鞠 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夹子,从夹子里拿出一块钱递给六团。他说:“拿着。” 六团问:“干啥?”原来鞠生让她买瓶肉罐头。 服仙忽然笑了,干枯的小眼睛湿润了一会儿。 供销社是一个落满灰尘的地方。六团在供销社买了一瓶猪肉罐头。瓶子上贴着 纸,纸上面画了一头白猪。这头“白猪”在供销社的货架子上不知呆了多少年了, 她从来没注意过。她干吗要注意?柜台里站着马六指儿。几十年中他用他那多长了 一个小向球的手为六团一回回地称,称了多少斤灰乎乎的大粒儿盐呢。他的手还为 她扯过两回布。那花布已经穿烂了,只剩下一块补丁,留在六团的被子上。马六指 儿曾经想过,黑天白夜地寻思过,这个六团要不穿衣服是啥样儿?屁股不知有肉没 有?那一头的头发油黑油黑的,缎子似的闪着光儿,不也像年画儿上的人儿。现在 马六指儿再也不会想了,他看六团就像看麻袋里灰乎乎的大粒盐一样。 马六指儿多看了六团一眼,问:“来客啦?”六团。嗯哪”了一声。后来等交 了钱,把“白猪”拿在手上了,她又说了一句“鞠生来家了”,说完扭身走出供销 社。马六指儿愣在那儿:鞠生?她男人?接着他突然一阵生气,操!这鸡巴娘们儿, 眼睛像两块黑石子,说话不瞅人,跟死人说话哪! 六团走出了供销社,她的眼睛这时黑而深送,她也看到了一线异常的光亮:鞠 生?鞠生是谁?但那光亮转瞬即逝,她什么也没看清,又陷入一片混沌。她大喘了 一口气,加快脚步,手里紧攥着罐头瓶子。 那天后来刮了一阵风,窗纸被吹得哗哗直响,油灯也抖个不停,风在窗外打着 旋儿,转着转着转出了院子,带走了几根茅草。风走了以后,屋子里更静了。只听 见三个人嚼东西往下咽的声音。六团本来没想上炕吃饭,她觉得别扭。但是婆婆叫 她一起吃。她站在那儿犹豫的当口,鞠生也说了句“坐吧”,她就坐下了。但是她 吃得很别扭。“大白猪”真是很肥,白花花的油搁进嘴里就化了,留下一股浓浓的 香味。但六团还是吃得很不得劲儿。她两回下炕为鞠生盛粥。鞠生低下头呼呼噜噜 地喝粥。六团偶尔抬起眼,看见他脑瓜儿顶上有白发。昏暗中的白发像一层灰尘。 六团的心一震,“天爷”,她想,“他也有这一天”。昏暗中,三个人的眼睛像六 个黑窟窿,点点光斑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从儿子进了家门服仙就在想,他这是回来啦,是不?他不能永辈子不认这个家, 不能永辈子不认这个家里的两个大活人,他总得认她们!这不,他还是回来啦。这 是他的家呀,他总得回来,他不能永辈子不回来。服仙一直这么想着。 鞠生和他妈时不时地说两句话,说城里的猪肉和鸡蛋多少钱一斤,说他工作的 店里卖过一种果子,吃了辣嘴,叫菠萝。服仙一边听儿子说话,一个人影子忽地在 她眼前一闪,她想起了鞠生的爹。他爹吃着吃着饭就倒在炕上了。那不是头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炕桌还没撤下去,他已经衰弱地面朝墙躺下。后来他就开始吐, 把生命一点点地吐出来,吐到地上。服仙用灶灰把他吐的东西盖上,撮出去,倒进 粪坑里。最后他吐光了,就完事了。鞠家老二死的时候,媳妇服仙二十一岁,儿子 鞠生三岁。从那时候到鞠老爷子四七年过世,服仙母子俩一直和老爷子住。婆婆早 不在了,服仙侍候公公侍候到他死那天。 鞠家三个兄弟加一个闺女,鞠生是头一个生下来的后代,又是个孙子,又从小 没了爹,鞠老爷子因此更疼他一些。后来鞠生大了,书读得很好,只是不爱说话。 鞠生十来岁的时候,屯子里来了个唱二人转的戏班子,那些极其艳丽的衣服和 脸蛋儿,粉和绿色的搭配,给鞠生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那两天空气从早到晚微微颤动着,女人们走路的样子都与往日不同,显得婀娜 多姿,散发着一种猥亵的气味。当一声尖锐的唢呐刺进人的胸膛时,血液突突地奔 涌起来;一道道眼风像鞭子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难耐。“姐儿呀花园中绣丝绒呀 一个呀儿哟,一只蜜蜂它蜇我的嫩手心儿呀,甩手丢了金戒指儿呀,金戒指儿呀不 哇是呀值呀钱的宝哇一个呀儿哟,那本是我的那情郎哥儿给我买的呀啊一钱零三分 儿呀,要哇是啊老头儿捡了哇去呀,到我家炕上喝几盅儿呀,我认个干亲戚儿呀, 要哇是呀小伙儿捡了去呀,要什么玩艺儿我都乐意呀就是不能拜天地儿呀一个呀儿 哟……”随着一阵阵的哄笑,欲望腾空而起,把鞠生白白的小脸儿辉映得直放红光。 瘦小枯干的服仙变得无比轻捷,在鞠老爷子眼前飘来飘去,忙着干活儿,一边 哼着春季里呀桃花红又红哇孟姜女呀寻夫哭奔长城啊。没有人注意鞠生放光的小脸 儿,连服仙也不曾留意。老鞠家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后来,以至数十年后 的人命案都可以追溯到那两天。当时真正的事实是戏班子来了又走了,而老鞠家十 九岁的闺女兰头跟着他们一块跑了。四七年鞠家老头子去世时,兰头回来奔丧,那 时她已经在城里落了脚。那年鞠生十六岁,他看到从外面回来的姑姑的时候,心中 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由于姑姑的离去和再次出现,他恍惚地看见一条路伸展开去, 出了大栗堡子,伸向遥远的陌生的地界儿。那时候鞠生已经和六团订了婚了,本来 他应该已经结了婚的,为了让爷爷在去世前能看见孙子媳妇。可是婚事没来及操办, 老头于就归西了。那么三年之内鞠生是不能成亲的。 鞠生并不急着成亲,他没见过六团,对她没有任何渴望。他只知道六团是服仙 娘家舅舅那面的亲戚。六团家里不富裕,孩子多,六团是老六,下面还有七团、八 团,能嫁到大栗堡子老鞠家自然是门好亲事。 服仙说六团长得不丑,人性好,老老实实的一个闺女,而且能干活。鞠老爷子 听着无力地点点头,混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泥地。服仙问,“爹,你要不要见见?” 鞠老爷子仍然望着泥土地,无力地摇了摇头。那时天已渐渐凉了,老鞠头儿就愿意 靠在窗根儿底下晒太阳。他闭着眼或朦胧地睁着眼,随着身体一点点地晒透,暖和 起来,灵魂也一点点地在深秋的阳光里消融。 那天鞠生走进院子,走过爷爷身边,他看见一只金黄色的小虫儿飞呀飞呀,落 在爷爷的眉毛上,又飞起来,落到爷爷的嘴上,落定不动了。他瞅了一会儿,忽然 叫了一声“爷!”而爷已经走了。 鞠家老爷子死后,老鞠家就分家了。服仙分的地很少,她和鞠生得着了老爷子 住的三间房。 老鞠家的闺女兰头回来了又走了。一段时间鞠生常看见一簇簇不知在何时何地 摇曳着的桃花。冬天,巨大的不断吼叫的北风刮起来了,人一出门就像撞在一堵墙 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男女老小都呆在火炕上。鞠生坐在服仙对面,看服仙 搓麻绳,搓好了能卖钱。他打了个盹,后来突然惊醒,他发现外面的地上一片白, 下雪了。他冲服仙说:我要找我姑去。服仙一愣,觉得耳朵不好使,没听清,鞠生 又说了一遍“我想看我姑去”。 谁也没想到这就是永远的离别,鞠生从此脱离了大栗堡子的轨道。三年以后他 被叫回来和六团成了亲,然后又回城里去了。 服仙看着儿子喝高粱米粥,也看见了鞠生头顶上的白头发。她想,他这是回来 啦!闹腾够了的时候就回来了。她其实已经不大习惯家里呆着个男人,她也不知道 怎么和儿子说话。可她心里还是高兴的。他们可以不说话。 吃过饭鞠生就出门了,六团涮锅涮碗收拾起炕桌,然后把脏水朝院儿里一泼, 一片银光从她手中飞洒出去。她一抬头看见黑洞般的夜空中那一牙白晃晃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吉利,又想了想,想起她该给鞠生铺被。 六团把西屋的炕扫干净,从箱子里拿出那床被,它在箱子里放了二十几年,二 十几年里只用过有数的几天。被面上有两只凤凰,六团到今天还记得她头一次看见 那两只五彩的凤凰在硕大的牡丹花丛中飞舞的时候,她的心猛地涨大了,这被面实 在太鲜艳太好看!她活过的十八年一下变成了灰秃秃的千疮百孔的烂棉絮,这被面 照亮了六团的新婚之夜。 现在被子又凉又硬,六团用手摩挲着。今夜她会和鞠生躺在一处吗?也许不是 今夜,或者是明天,或者后天。她胸口问得喘不上气,她被巨大的困惑罩住了,仿 佛被关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可又知道有一件异乎 寻常的可怖的事情正在寂静的黑暗之中潜藏着。 六团回到东屋,服仙还坐在炕上,叼着烟袋正抽烟呢。服仙对六团说:“去你 三叔那儿遛遛。”六团于是知道鞠生去三叔家了。六团说,不去。服仙问她为啥不 去?六团说:“去干啥?”服仙不说话了。 六团又说“你要去去呗!”服仙不吭声,紧吧嗒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袋锅子塞 到六团手里,就下了炕,趿上鞋出屋,到屋后解手去了。 过了会儿,六团也跟到屋后,在暗影里蹲到服仙身边。这时,庄稼地里的虫子 起劲地叫着,风一阵阵地卷过玉米地,卷起海浪般的声响。在一浪与一浪的间隙, 虫子的吟唱听起来和谐而又欢快。有那么一会儿,墙根儿的阴影里蹲着的两个人沉 浸在一无所思的状态之中,成了这月明之夜的一部分。后来她们一起站起来,把用 过的苞米皮子扔在地上,系上裤子回屋了。白花花的苞米皮子在夜风中轻柔地翻滚。 那天晚上当服仙和六团躺在东屋炕上时,鞠生没有回来。六团该睡在哪儿的问 题根本没有提起,她们和每天一样地躺下了。 这时服仙觉得需要说几句话,把心里想的告诉六团。但是她没直说,而是问六 团:“你说,他这回是干啥来的?” 六团答:“谁道呢?”服仙不爱听,又说:“我问你哪!”六团说:“问我? 他又没跟我说我上哪儿知道去?”服仙想了想也是,她就没生气。后来她还是把她 想说的话跟六团说了。她的话都是嚼来嚼去已经如同渣子一般,只是因为鞠生回家 来这个事实,这些话才又有了滋味。服仙说:“你瞅见没瞅见,这个不是东西的, 他回来了不是,他没招儿了,没咒儿念了就回来了不是。”六团说:“回来干啥, 他咋不死在外边。”服仙说:“他能死在外边吗,又不是野狗。是个人就总得家来。” 六团说:“他能算人?狗都不如!”服仙叹了口气,“人都到家了,安生点儿吧。” 六团“哼”了一声,说:“人是进了门儿,谁道他肚里揣着啥,是要放火呀还 是要杀人哇!” “胡唚!你个缺心少肝的。”服仙骂道。 六团忽然鼻子一酸,她猛吸了口气,一笑说:“弄死我,他好外边称心得意去 啊!” 服仙停了半晌,“你没瞅见他脑瓜顶子上都白了?” 六团说:“没瞅见。” 服仙不理她,接着说:“谁都有收心的时候,人一到岁数就全明白啦。” 六团问:“明白啥?” 服仙说:“明白你是他媳妇,我是他娘。” 那天夜里,六团突然醒了,一睁眼就见那个雪白的半拉月亮正照着她,把她吓 了一跳。接着,死一般的寂静也让她觉着心慌。她扭头看看服仙,服仙还在她身边, 只是听不见喘气的声音。她忽然想服仙是不是死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使她心跳得 山响,她拼命憋住气,才透过自己的心跳声听见服仙的呼吸。这时六团想起来了, 这屋里多了一个人。她翻了个身,然后又翻回来,她渐渐觉得渴,渴得难忍,她于 是知道卧己是渴醒了的。她立刻想到那个肉罐头,油太大了,不然不会渴醒了。 六团翻身下炕,悄悄提上鞋走到灶间。水缸就在门边,舀子在锅台上。她拿起 水舀子伸进缸里舀水,水声在水缸里震响,使六团浑身一颤。她捧着一舀水等待响 声平息。响声很快消失了,四周又归于死寂。六团咕咚咕咚大口地把水喝下去,她 觉得这咕咚声也很大,可她管不了这些了。一舀子水喝下去,六团喘了口气,用手 抹抹嘴,她觉得舒坦了许多。 鞠生一直没睡着。他怎么也睡不着。他一会儿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寂静始 终像一只小虫在他耳边扇动羽翼。他听到了猪在拱圈,窗纸轻轻地鼓动了几下,似 乎还听见哪家灯芯的爆裂声。回来看到的一切都让他胸口发堵,干吗非回来呢?就 那么过下去不就得了。服仙是他苦命的娘,但看见了和没看见仿佛没什么两样儿, 不,还不如不看。他咬了咬牙一动没动地继续谛听。 夜很凉,一朵浮云的阴影无声地掠过村中的小水泡子,掠过静静地坐落在大地 上的村庄,向远方的田野移去。 在一片沉寂之中,冷不防传来一声狗叫,六团一惊,心里骂道:杂种操的死狗! 她知道她这么偷偷摸摸作贼似的,是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这么说,他真是回来 了,她总算把这一天等来了,她算是熬到头了。以后呢?以后六团要和在西屋炕上 睡着的那个男人过日子吗?她答不上来。二十几年了,他头发都白了,他在外面折 腾得也够够儿的了,耍腻歪了,就回来了,回来好让六团伺候他。六团是扔在炕头 上的破枕头,不想用就端到脚下,要枕了就拎过来杭枕。过了二十多年,他想起还 有这么个破枕头,还能用,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二十多年了,六团不是一直给 他伺候着他的老妈嘛!他一回来不是六团烧水做饭,还给他炒了鸡蛋嘛!想到这些, 就像有人照准六团的头顶给了一棒子,一下把她打懵了,她的脑袋里嗡嗡直响,腿 一软,就坐在了锅台上。 这一辈子哇,她缓了口气,想,这个不是人揍的,一肚子的狼心狗肺猪下水! 他还有脸回来哇?他怎么不撒泡尿把自己浸死得了!他也算个人,他也配有家!杂 种操的,他凭什么就进了这个门,端起碗就吃饭,他算个什么玩艺儿!不是人揍的 狗鸡巴操的!六团这样想下去,直到心又被怨恨填得满满的,才感觉有了力气。她 站了起来,想回屋接着睡觉去。但忽然间有一种感觉支配了她,很难解释这感觉是 如何来临的。也许她男人头上的白发,灰乎乎的脸,从衣服里突起的削瘦的双肩都 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这时,六团忽然想看一眼睡在西屋的鞠生。她有些心酸, 说到底那是她男人。 月亮这时又被游云遮住了,大地一片昏黑,天地间的一切仿佛混沌一体。过了 一小会儿,样样东西慢慢分离出来,显现出树木,房子和道路,道路发出模糊的微 光,向远方延伸,融入原野。 在这恍惚之间,六团推开西屋虚掩的门,门发出了吱嘎嘎的一声,与此同时, 天上的月亮从云隙里脱颖而出,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银辉之下,鞠生的脸是那样 惨白,白得发亮。他的两眼一动不动地睁着,反射出两个月亮。六团吓得发呆,以 为见了鬼。当她缓过劲儿来,她只想逃走。但是她听见鞠生的声音,他叫住她。 那天夜里,当六团被鞠生叫住,转回身时,她的心狠狠地撞击着她的胸膛,月 亮那贼亮贼亮的光如同亿万个闪电同时在她眼前闪过。她觉得自己确实要晕倒了, 连忙伸手扶住门框。 鞠生的声音说: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六团转回身后站着不动。 鞠生坐了起来,他冲六团看,可看不清她的脸,他就说:“你坐下,别站着。” 鞠生的声音很轻,显得挺柔和。六团的心撞得轻了,慢下来,退回到胸部的深处一 下一下有力地震动着。 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六团想:怕啥,我啥也不怕。她坐在了炕沿上,鞠生朝后挪了挪身子。他要干 什么?六团又想,他要和我干那个事儿吗?六团的身体止不住地有些颤抖,她不由 地开口问:“你要干啥?” 鞠生说:我有话跟你说。 六团说:啥话,说呗。 鞠生说:我是得说。 可鞠生还是没开口。有一会儿,寂静像迷幻药一样,麻醉了他们,月光和黑暗 的界线把他们分开,他们不出声地坐着,甚至忘了身在何处。这一刻的静谧蕴藏着 深沉的疲惫和厌倦。然后,一只臭虫爬过来咬了鞠生的腿,把最后的梦境毁了。 鞠生伸手“啪”地一下子把臭虫拍死,嘴上还骂了两句。六团问:咋啦?鞠生 终于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鞠生对六团说他回家之前先去了大三洼子,找了他多年前找过的在县上法院工 作的刘赤库。刘赤库说他以前递的离婚状子早不知哪儿去了,让他重新写一份。他 想了想没写,只写了份材料,是关于他和六团以前的离婚官司的,交给刘赤库了。 他之所以没写状子是因为他想他已经有这么些年没和六团一块过了,这是人人都知 道的。所以他俩总该能离婚了。六团总该同意离婚了。事实上他们已不是夫妻,以 后也做不了夫妻了。 六团听着鞠生的话,身上开始哆嗦,到后来牙齿嗑碰的声音都被鞠生听见了, 只是他没有弄清这是什么声音。于是他问六团:“你咋的啦?咋不吱声?” 六团咬紧牙关,她咬的是鞠生的肉!她狠狠地咬住,不松口。 鞠生又说:这些年了,你难道还想这么着下去,这不明摆着是条死路!鞠生还 说了些什么,六团没听见,从她心的深处升起来一个节奏,那就是:你死去吧!死 去吧!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与此同时,她又尝到了那种 久违了的快感,那种隐秘的炽热激情,因为一个仇人被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了。 鞠生的嗓门儿升高了,急切而粗鲁:你到底儿想怎么着!总不能这么一辈子! 你会说话不会!你哑巴了你! 六团极深极深地吸了口气,把就要喷发而出的悲忿压下去。她猛然站起身往外 走,鞠生像动物一样迅猛地蹿起来,想抓住六团,但是没有抓住,摔下炕来。 六团被鞠生的身体掉在地上的沉重响声吓得一抖。她回过身,在淡淡的阴影中, 看见鞠生头朝下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衣服掀了起来,裤腰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肉。 六团呆住了,但是当她明白出了什么事时,她浑身哆嗦着笑起来。她的笑是一种危 险的濒临哭泣边缘的笑,她笑着差点儿也摔倒在地上。鞠生终于“哎哟”了一声, 然后爬起来坐到炕沿上,这时六团转身冲出屋门。 六团扑倒在东屋的炕上,她依然浑身哆嗦。然后她开始哭了。起头她还是抑制 的哭,但是当她感觉到炕头上的服仙毫无动静,甚至还发出鼾声,她就大声地随心 所欲地哭起来。巨大的悲哀和成倍的屈辱都化成了眼泪和嚎啕。 服仙从沉睡中醒来,她听见一个女人在哭,她心头一惊,想:这是哪家死人了? 她微微欠起头细听,她明白了是身边的六团在哭,她吓坏了。 服仙伸出手去摸六团,她摸到了六团抖动的身体,摸着了六团汗湿了的头发, 又摸着了六团湿漉漉的脸。服仙不由得也哆嗦起来,她颤声问:“咋的啦?咋的啦?” 六团哭得不能说话,哭得喘不过气,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服仙的心沉了 下去。那天夜里,大栗堡子的很多人被这嚎哭声惊醒都想道:死人了!但是那会儿 还没有死人。 在开阔的夜空中,月亮朗照。 服仙是在儿子走的那天失踪的。那天早上她问六团:“粘豆包还有吗?”这话 问得奇怪。因为黄米这时在地里长着,去年磨的黄米面已经吃没了。再说她家除了 过年就再没包过粘豆包。通常服仙犯糊涂的时候六团就不理她。她糊涂一会儿就又 变明白了。她因为糊涂也误过事儿也闯过祸。有两回六团从地里割麦回来服仙忘了 做饭。有一回她坐在炕上抽烟,把烟袋往炕席上磕,把炕席烧了一个大黑洞。服仙 从来不认错儿,六团要是怨她几句,她就恶声骂几句,可听上去既不是骂六团也不 是骂自己。后来她时不时抽不冷于地就咒骂三两句,没有任何原由。六团心想,她 这是撒癔症。 在灰色的黎明时分,王队长像往日一样揉着他那双红眼睛走出家门。他咬几声, 然后朝地上吐出两口痰,吸进几口冰凉如水的空气,之后扯开嗓门儿发出他那拖得 长长的痛快淋漓的怪叫。他一面朝村头走,一面一声接一声地叫下去,仿佛他在忍 受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剧痛,又仿佛他为战胜这剧痛而发出欢呼。这是大栗堡子一天 的开始。人们在梦中听见王队长的叫声,就从炕上爬起来。出工的人向村头走去。 六团那天也出工了。她知道鞠生一早要走,她不愿意看着。果然她干完头气儿 活回来,鞠生已经离开家了。服仙问她“粘豆包还有吗”也就是那个时候。六团抱 了几根秫秸烧了把火,把锅里的小米儿稀饭热了热,她问服仙吃没吃?没人答应。 她进屋里看看,服仙不在,院子里也没有人影子。 据后来在村南头地里干活的人说远远地看见服仙往下洼那边去了。再后来又有 一种传言说有人在孤家子船站见着过服仙,还有的说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块。那男 人自然就是鞠生。又有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说法,说是看见服仙在烧锅的集上转悠 过,而烧锅的方向与孤家子完全是两个方向,一南一北。 六团晌午从地里回来,锅里还是早上剩下的小米稀饭。屋里还是没人。她觉出 有点不对劲儿,就到她大爷鞠启家去问,得到的回答是没人见着服仙。到六团后半 晌收工回来,家里仍然没有服仙,六团真正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家家去问,这才问 出来有人一大早看见服仙往下洼去了这么个信儿。其他的信儿都是接下来的两三天 里传来的。 太阳落了之后,四野立刻就暗下来。然而空气却更加明亮了。这一刻连远在天 边的景物都清晰可见。六团走到村边,向那条往下洼去的路上望着。几十里地以外, 在最后的黑暗来临之前,拉连河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沉静而又舒缓地向天地的尽 头移动。 那是一条宽阔而又荒凉的大河。十几天有一班船在孤家子船站停一夜然后开走。 鞠生就是坐这班船走。 六团想,服仙去下洼干啥?追她儿子去了?于吗要追他?她想不出结果,只觉 得心里边很慌乱。很远的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儿,六团不由地迎上去。天色太暗了, 她走了一段还是看不清,就喊:“娘!娘啊!”那人走近了,原来是马六指儿的女 儿连芬,她是到下洼她三舅家串门儿回来。六团问她看见过服仙没有,连芬说没看 着。那会儿天已经黑下来,六团就和连芬一块回村了。 六团忘了吃饭,等躺到炕上才渐渐觉得肚子里空得难受,她想起还有剩的贴饼 于,就去拿了一个,又上炕躺下。她嚼着凉贴饼子,眼泪流了下来,她哭了。六团 就这么抽抽搭搭地哭着,把一个凉贴饼子一口一口吃下去。后来她就睡着了。 六团又等了两天,服仙仍然无踪无影。屯子里议论纷纷,人们大多认为服仙是 跟了儿子走了,上城里去了,把六团撇下了。不然这么一个老太太能说不见就不见 了,能插上翅膀飞了吗?这种议论一开始是背着六团的,但是六团还是听说了。她 不信,她心里明白,这不可能。 那夜服仙听到六团揪心扒肝地嚎哭,她不由地哆嗦起来,她的心沉下去了。她 知道完了,这下子完了。可是她哆嗦着,哆嗦了一会儿,然后就又睡过去了。反正 后来六团又怎么着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做了个梦,梦见家里的猪圈塌了,把猪砸 死了,死了的猪被扔在一块空地上,她走过去,看见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嗡嗡地飞, 像一团黑云;接下来不知咋回事儿她也倒在地下,一只大公鸡踩在她的胸口上,爪 子像铁勾子一样抓住她,她喘不上气,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时候她看见那只死猪张 开了它的小眼睛,吧嗒吧嗒眨巴着,盯着她看,服仙忽悠一下于堕入了地狱的深渊。 那里一片灰白。 第二天起来,服仙一直不说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拚命回忆那个梦,想呵想 呵,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鞠生是属鸡的,踩在她心窝上抓她的不是别的玩艺儿 就是她的亲儿子。而鞠老二是属猪的,那对忽然睁开的小眼睛是她男人从死界那边 招呼她呢。服仙越想越怕,越伤心,就坐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连哭带骂,骂鞠生 这个狼崽子,一辈子不让她好活,又骂他那个死鬼爹,也一辈子没让她好活。哭着 哭着停住了,她觉得忘了件什么事,就下了炕,走到屋门口又转回来,她想不出忘 了什么事,看见炕头的烟笸箩,她想起来了,她想抽口烟。 六团在自留地里干活,当她直起腰时,她看见鞠生从地头走过去。鞠生没有看 见她,鞠生根本不知道这块地是他家的自留地。他走得很快,匆匆地朝大三洼子的 方向去了。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有一会儿六团非常想能采取什么行动,她恨 不能手里攥着的不是小耙子而是把刀!六团想看到鞠生死,多少年来这愿望像潮汐 一样时涨时落。一直到鞠生走进小树林消失了,六团仍然站着。她面颊肿胀目光阴 沉,每根神经都绷得微微颤抖。如果一只野兽想袭击什么猎物的时候,就会是这样。 六团无法再弯下腰耙草,她回家了。 六团回到家时服仙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烟袋。服仙问:“干完了?”六团没有理 她。片刻的沉默之后,六团忽然恶毒地冷笑了几声。服仙问:“你笑啥?”六团说: “我笑他找死。” 服仙有点儿疑惑,也有点不安,“你要咋整治他?” 六团说:“我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 六团说着上炕拉过一个枕头就躺下了。 服仙问她:“怎么大白天的躺下了?” 六团说:“想歇着。” 服仙又问:“哪儿不得劲儿了?” 六团说:“哪儿都不得劲儿。” 服仙再没说什么话,她出门了,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留下六团一个人在炕上躺 着。六团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确实觉得人很难受,头疼,眼睛又酸又涩,脖 子发硬,耳朵里嗡嗡直响。她于是就睡过去了。 太阳在天空中缓缓地运行,照耀着小树林、庄稼地、河流和村落。所有的生命 由于附属于太阳,也在缓缓地转动着。六团睡得很深,也可以说很香,完全没有噩 梦来打搅她。当她静悄悄地醒来,她觉得自己死过去了一段时间。因为这时她发现 太阳已经转到西天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不,像是有人在西屋里哭。六团爬起来 下了炕,从东屋出来,绕过灶台出了门,到了西屋的窗根底下,慢慢地蹲下身子; 这一切她做得那么轻,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宛如梦境的延续。 服仙在抹眼泪,发出像打嗝一样的硬咽声。鞠生也坐在炕上。他怔怔地看着面 前的服仙,眼眶里凝结着泪水,但是没有流出来。他不想哭,他不知该为谁哭。 服仙抬起发红的眼睛,眨巴了两下,“非离不结?” 鞠生点了点头。 服仙说:“咋离?你说得轻巧,你离不成!” 鞠生呆了一会儿,嘴上浮起一丝冷笑。 服仙不明白,问:“你还笑?笑啥!” 六团心想:他还笑了!这个该杀的!让他笑! 鞠生说:“离成也好,离不成也好,横竖我铁了心。这日子我够够儿的,不成 死球!” 服仙倒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死死地看着鞠生,她的儿,“你,你就不怕她 当真杀了你!” 鞠生问:“谁?” 血轰地冲上六团的头顶。一片隆隆声中,她听到了鞠生的声音:“她!鸡巴毛 她敢!我先弄死她!” 接下来屋里屋外一片死寂。三个人都费力地喘息着,如同藏匿在密林中的受了 伤的野兽,悄悄颤抖。 终于鞠生开口了,他告诉服仙今天头晌他又去找刘赤库了。刘赤库记差了,说: 你们的事儿闹腾十几年了吧。鞠生告诉他是二十几年了。这么些年不一块堆儿住, 该能离了吧。刘赤库说按说是,可谁能证明他和六团没同居? 服仙又不明白,“证啥居?”她问。 鞠生说就是证明我和六团没睡过。 服仙“哦”了一声。 “杂种操的,”鞠生骂,“他和他娘们儿夜里咋睡法儿谁证明?” 服仙寻思着,忽然笑起来,逐渐笑出了声儿。六团在屋外听见吓了一跳。 望着服仙笑得前仰后合,脸裂成八瓣,鞠生也懵了。他不安地问:“娘,你咋 的啦?你笑啥呀,娘!” 服仙什么也没听见,只管笑她自己的。她笑的事儿和眼前的事没有一点儿关系。 也许有关系,但是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她笑的是多少年前,半夜里她肚子一阵疼, 疼醒了,她爬起来下炕就跑,连鞋也来不及穿了,从公婆住的窗根儿前跑过去,刚 拐过山墙,就听见一阵吭吭声,就是那种男人于事儿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服仙猛下 子站住了,忘了肚子疼,吭吭声高一声低一声的,没有个完,服仙听得浑身发软, 下身麻酥酥的。觉得一阵阵地想撒尿。最后她憋不住了就跑到屋后撒尿,结果她看 见公公正蹲在屋后“吭吭”呢。那天他们家也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不合适了。 服仙越想越好笑,就像这事儿刚刚在眼前发生。鞠生又连着叫了她好几声,她 才醒过来,渐渐不笑了。鞠生问她笑什么,她想了想,连自己也糊涂起来。有啥招 笑的事儿吗?然后她想起了刚刚鞠生说过的那些话,她就说:“六团死也不会跟你 去。” 鞠生说:“我知道。我也不用她去。”他停了一下,叫服仙一声,“娘!你去 不成吗?你去和刘赤库说说,你证明得了。” 服仙说:“啥?你说啥哪?” 鞠生的声音有点嘶哑,“我求你了,娘!” 服仙没有出声,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要走。鞠生提高了嗓门儿,“娘, 别走哇!你倒是说,成?还是不成?” 服仙说:“这事你甭想。” “为啥?”鞠生问。 服仙说:“你走你的,我和六团过。” 鞠生说:“你和我过不好吗?” “咋过?” “跟我走,上城里,早早儿我就想着接你去了,我是你儿,你是我娘呀!” 服仙看着鞠生,目光混浊而湿润,然后叹了口气,说:“等下辈子吧。”说完 这句话她离开了西屋。 服仙到了东屋,一看六团不在。她向院子里望了望,也没有六团的影子。这时, 和她一墙之隔,六团背靠山墙站着,为了咬牙忍住不哭出声,她的身体抖得很厉害。 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服仙曾经对她千百回说过的,但这一回当她听到这几句话时, 她只有一个念头:跪下给服仙磕头。 当她终于能控制住自己了,她就用袖管抹去满脸的眼泪,走进东屋。她什么话 也没说,因为她的嗓子眼儿发堵,像吸满了尘土。她站在服仙面前瞪着服仙,服仙 也瞪着她,接着,六团“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泥土地迎面升起来,接住了她满是 泪痕的脸。 拉连河从来都是那么宽阔。风吹过河面,又吹过平坦的原野,水的涟漪和大地 的绿色涟漪连结起来向天边滚动。大地光裸的日子,河水在阳光下闪烁,发出炫目 的白光。灰褐色的大地上因此有了一条闪亮的曲线。船的暗影无声地滑过。 六团来到江边时还不到晌午。她已经好久没见这条河了。从孤家子船站顺着河 往下走四十几里地,就能到她娘家的家。她娘家的屯子离着这条河有五里地。小时 候,夏天她和小姐妹们结伴到拉连河洗澡。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她时,她抱紧双臂, 身体兴奋地战栗着。小姐妹们彼此撩水,尖声叫着。六团只是笑。当姐妹们都向她 进攻时,她就猛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沉入水中。那么美妙而幽深的沉没!她能看 见银色的水泡一排排地上升。当她最终从水中猛地蹿出来,她感到自己把阳光和风 全都吸进了身体里,这时她因欢乐而尖叫了。她们在江边高高的茅草丛中穿上衣服, 牙齿一边止不住地打战。风从大片的茅草上吹过,茅草摇曳着,触摸着她们晒黑的 肌肤。这些被水流冲刷过的姑娘是那么新鲜。黑头发上滴着水珠,眼睛也像水珠一 样晶莹地闪亮。 六团走进孤家子船站。这是一座红砖砌的大房子。只有政府的房才可能是用砖 砌的。离它不远,更靠近江边有一座小上屋,已经很老了。可能最早孤家子就指的 是这间土屋。它原来是摆渡人的家。现在归了公,堆东西用了。船站的人住在离江 边很近的一个小屯子里。这个屯子现在叫孤家子。 已经第四天了,服仙还没有回家。六团慌了,这老婆儿能上哪儿?死哪疙瘩去 了? 六团走进候船室,就是那间红砖房。门是关着的,她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没 人,只有横七竖八摆着的一些长凳。售票的小窗口也关着。六团走过去伸手推推, 小木窗“吱呀”一声闪开条缝。这时六团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干啥呀,这会儿 不卖票。” 六团猛地转回身,看见墙角里靠着一个男人。 就是通过这个人,六团弄清了船站的章程。她一直等到了卖票的时候,找到了 卖船票的人,但是没有得到关于服仙去向的任何说法。来船站买票的、打听事儿的、 准备上路的一些人都知道了六团要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什么模样儿,就都帮 着想来想去。后来卖票的又说他像是见过一个老太太在船站蹲了一夜。可是先头的 那个男的反驳说不是老太太,是个老爷子。当六团问起鞠生时,卖票的不记得这么 个人。难道服仙真的跟鞠生走了?要不就是鞠生把她骗去了?这念头像火舌那样一 下一下舔着六团的心。 第二天六团又到烧锅镇上走了一趟。烧锅镇那天没有集,但街上也有些卖东西 的,几个店也开门。六团该问的人都问了,还是没有什么着落。倒是有个在合作社 里扯布的姑娘说看见过个老太太,说老太太站在柜台前边看花布来着,好像还扯了 一块布。再一想,不对,扯布的是个大婶子,老太太只是站在她旁边看,两个人好 像还说话来着,说的什么她没留心。后来两个人好像一块走了,也许她们认识,她 不知道,要不就是那个女的先走的,老太太跟着她出去的。 六团站在合作社卖布的柜台前,她想这儿的花布花样儿真多,有一块蓝底带小 白点子的真中意,夏天做件褂子多好。她又看见了那些做被面的花布,鲜活得晃眼, 她的心却一暗。她不再想到花布和小褂了,她感觉到那种又愤怒又害怕的情感。她 很心慌。 六团躺在炕上,她睡不着。很多年没有一个人睡过觉,服仙总在她旁边。她独 自一人躺在那儿,心中茫然,什么主意也没有,像个空洞。这时,她这一辈子的许 多事儿从黑暗中悄悄钻出来。不是她想回忆,平日里她也从不回忆。她生命的河床 里全是淤泥。但是今夜,记忆之泉却喷发而出,从干裂的淤泥之下。 也是这么样的一个晚上,有月亮,很大很亮。她记得很清楚,她起来去屋后解 手,大月亮把院子照得白刷刷的。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想看看院于里藏没藏着人, 可她又不敢看。她伸手把屋门带上,半掩着。这个动作也许是有意识的。她绕到屋 后,蹲下,可是她尿不出来。她就蹲在那儿,蹲了半天,后来她站起来,系上裤子 站着,又站了半天。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系裤子时手直哆嗦。但是她最后还是往 回走了。她看见屋门开着,黑洞洞的。当她看见原本半掩着的屋门黑洞洞地开着的 时候,她几乎昏过去。那时服仙不在大栗堡子,去城里看儿子去了。 曾经鞠家三婶子问过六团: “六团呀,你想不想你男人?” 六团撇嘴说:“想他?才不想呢!” 她三婶子抿嘴一笑,抽了两口烟;坐在一边的鞠老大家的大媳妇枝子忽然问她: “那你想不想男人?” 六团一下子弄了个大红脸,由于不知所措,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 三婶于就笑了,“别埋汰咱六团了。人家的身子跟黄花儿大闺女差不到哪儿去。” 六团缓过劲来,扑上去打枝子,尖叫和喘息使六团完全放松下来,暂时地忘掉 了一切。那时候六团二十五、六岁。 六团想男人吗?她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应该说回答这类问题对她是困难的。 世上也许有一类女人是不渴望男人的,她们的知识是属于男人,归男人所有。那么 六团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属于鞠生,这是她生命中最最明确的事。然而她唯一见不 到的是她属于的那个男人,她被其他的男人包围着。 那回服仙一离开大栗堡子,大栗堡子的空气就起了变化,这是六团隐约能感觉 到的。这时围绕着六团的是一种危险的散发着淫欲的空气。六团只想到这危险来自 外界,来自男人,可她没想到也不敢想危险在她自己心中。她觉得害怕,但又不由 自主地兴奋,她不懂这是兴奋,所以她以为她怕得很厉害。有时她一边和女人们唠 嗑,没什么缘由就笑起来,旁人就笑她,说她想鞠生想得撒癔症了。 那是服仙多少年来唯一的一回去儿子那儿。那时候正是鞠生因为男女作风问题 受了处分,从大城市下放到小城里。服仙去看他是怀着强烈的意愿去的,想让鞠生 干脆回家来。她去了约摸一个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六团和庞沟子睡了。 老庞头住在村子正中,他家的房是村里最破的,屋里也是最脏的。老庞头有个 儿子叫沟子。沟子生下来没多久妈就死了,沟子完全不记得他妈。本来沟子还有一 个姐,叫花儿,在下洼的一个大水泡子里淹死了。那水泡子离拉连河不远。老庞头 天生有腿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万幸沟子生下来没带什么毛病。所以到他十来岁的 时候他就放猪了。沟子原名不叫沟子,因为一年四季里他老是光着脚,鼻子下面老 是拖着两道鼻涕,有人看着说像两道沟,长流水,见了他就叫他沟子,就叫开了。 在炊烟缭绕的早上,沟子“喽喽”的吆喝声就在屯子上空一同缭绕。各家的猪 一溜小跑从院子里迎出来,从东到西地聚合着,簇拥着沟子,在朝阳下扬起一片金 色的尘土,向着亿万颗露珠晶莹的田野滚滚而去。他们早出晚归满世界地跑,他们 很自由,而且总盼得到庄稼收割后的大好时光,那时猪上了膘,沟子心里也很快慰。 六团嫁到大栗堡子的时候沟子也就十几岁。他们俩常常一早一晚见面。那时服 仙养着两头猪,一黑一白,六团刚开始认不出它俩,沟子认得清。他还给它们起了 名字,白的叫大白,黑的叫卡力。后来大白和卡力都给杀了,又有了别的猪。沟子 也都给起名。猪有了名字,沟子和六团也有了个说笑的由头。有过一头花猪,不像 别的猪一肚子囊揣,一走三晃,这头猪肉紧,身子圆溜溜的,跑起来四个小蹄子得 得有声。沟子先叫它“花儿”,叫得很亲热。六团给改了,叫它“二宝”,沟子叫 了两天“二宝”,又给改了名叫“朝阳”,六团不理他,还叫“二宝”。傍晚沟子 赶着猪回村,一见到花猪,六团就说“宝儿回来了,今儿格宝儿没饿着吧!”沟子 听了渐渐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是说他呢。后来当六团说“宝儿来家啦”的 时候,沟子就应道“嗯哪,来家啦。” 有一天,他多说了两句,他问六团“给咱做了啥好饭呀?”六团一下子没听懂。 沟子笑着说:“听你一口一个宝儿,叫得我心里头怪热乎的。”六团这才明白,她 的眼睛一黑,骂道:“扯你娘的狗臊!”沟子说:“骂得好!可惜我娘死了,听不 着。”六团顺手抓起把扫帚,举起来冲沟子头上拍,沟子闪开两步,六团上前两步 再拍,沟子伸手抓住了扫帚。两个人对视了那么一会儿,六团一甩手,松开了扫帚 把,说:“不要脸的”,说完转身回屋了。那会儿沟子已经不拖鼻涕了,大概有十 六、七岁了。 以后,六团就不大搭理沟子了,沟子还想跟六团逗嘴,可是六团不理他。沟子 说些便宜话的时候,六团也不骂他。渐渐地沟子也不逗了。再后来两个人就变成谁 也不理谁。除了一早一晚,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碰上了也不说话,就像不认识似 的。这是很奇怪的变化,最后就使事情有了另外的意义。 到了十八岁上,沟子他爹开始张罗给他找媳妇。但是老也说不成,因为他家太 穷了。有几回女方来过人,可到庞家一看都不答应了。 沟子并不丑,个儿长得也不算矮,就是瘦,瘦得老像个孩子。村上的人看惯了, 谁都不在意。可是六团在意。沟子越长高了,越像个青年后生的样子,他的瘦就越 使六团感到他可怜。尤其是两个人相互不再说话以后,偶尔对视一眼,六团的心就 一抽。 沟子当然知道六团家的事,知道鞠生不回来,不要和六团做夫妻,这使六团成 了个特别的女人,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因此与众不同,里面可能有很多意思。沟子 并不深思那些意思,他只是忍不住要偷偷看看六团。有几回他发现六团也在看他。 终于有一次,六团去打草,在林子边碰上了放猪的沟子。因为她背上的筐里的 草堆得很高,像一座小山似的压着她,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当她听见猪的哼哼声, 她才意识到沟子在这儿。沟子叫了她:“嫂子,歇歇吧。”六团的心紧跳了几下, 站住了。沟子走过来,帮她把草筐从肩上拿下来,放到地上。六团站在那儿,掀起 衣襟擦了擦下巴和脖子里的汗,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布兜。 沟子走到地头拔了根葱,三把两把剥得干干净净,把白生生的葱递到六团面前。 六团看看,说:“不吃,吃了辣心。” 沟子说:不辣,这会儿的葱甜。 六团还是不吃,“想吃你吃吧。” 沟子笑笑,就把一根葱吃了,一边又往地里走,给六团摘了个茄子,在衣服上 蹭蹭又递给六团,“吃这吧。” 六团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接过茄子吃了。 两个人边吃边说话。沟子说六团真能干,一个人够多辛苦。 六团笑笑说:“心不苦命苦。” 沟子叹了口气,说:“谁命不苦哇,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六团想想,没说什么。她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周很静,天边飘浮着乳白色的雾气,夏天的小风轻轻地吹着,也像在叹息, 那一会儿,六团觉得挺不错。 六团把一个茄子吃完了,就说:“走了。”两个人就分手了。 以后,六团意识到她去地里干活时会不由地注意沟子在不在附近。有一次她去 割草,走着走着就到了上回和沟子说话的地方。远远地瞧见沟子真的过来了,六团 转身就往回走了。 咋回事儿呢?六团想。六团答不上来,她就去想别的事,想鞠生怎么对不住自 己,怎么不是东西,自己怎么能整治他。她想:离婚?!做梦去吧!到死我六团也 不答应,看你能有啥咒念?!想到这些,六团就觉得对头了,不再疑问,也不再担 心会有什么事儿发生。但是,会有什么事儿呢? 女人们说话从来不避六团,也许有些话她们还有意要在六团面前说,让六团听 不是走开不是。女人们说的都是夜里,当然也有白天在炕上发生的事,当然也有不 是在炕上发生的。他们所谈的各种欢媾六团从心里边觉得厌恶。但是她的身体却不 由自主地有所反应。她们说弓棚子的一个老爷子和儿媳妇勾上了,老爷子劲足着哪, 弄得儿媳妇三天两头找他,有一回他们在牲口圈里办那事让人抓着了,结果老爷子 的那玩艺儿一惊吓出不来了,结果只好把这俩光溜溜的大活人拿被子一卷,往公社 卫生院抬,这一路哟……,女人们笑得呀,一个个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们发现六团并不像她们那样纵情大笑。于是她们就说:咦,六团咋这么格涩 呢,咋整的?八成没亲眼瞅见心里边痒痒吧……然后又是嘎嘎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像一片遭了雹子的庄稼。 夜里,六团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男一女,他们的脸都很模糊,但是女人叉开了 大腿,一只光脚搭拉在炕沿上,一抽一抽地晃动,这景象很清晰。还有一种声音, 仿佛一个人被捂住了嘴呜呜地哭。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热烘烘的梦。六团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脸上有眼泪,小肚子里面有一股跳动的湿热的东西,她希望再回到梦里, 因为在梦境里她的感官正在释放出来,正在进入一种高亢的状态,但是她突然地醒 了,一切猛然间停顿了,之后渐渐地平息下去。 有一回,公社放电影,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六团和村上的人大老远都跑 去看。六团完全听不懂唱的是什么,说的话她也同样听不懂,可她还是看懂了故事, 并且被深深地打动了。记得那时天已经冷了,放映机射出的光柱里,人们呼出的气 白烟一样翻卷着,消散在黑暗之中。 电影散了,人们从小学校的操场往外走,人挤着人。六团一直在想:祝英台这 么俊俏富贵的小姐怎么也没好命呢?她想着,忽然她觉得她的胸脯上有什么东西, 在她还没有明白的时候,她的奶被用力地抓住,被狠狠地揉搓了几下。六团不由自 主地叫了一声。在黑乎乎的涌动的人群中,六团发出的声音就像落水者的一声呼救。 人流在旷野上散开了,六团一无所知。她的奶被那只用力凶猛的手弄得很疼。 她抬起手摸了摸,接着又摸了摸,她震惊于自己鼓胀柔软的奶,她的手留在了那儿。 在巨大的冰冷的黑夜中,六团的一般感觉麻木了,她的心底恍惚间升起一股渴望, 对那只男人的手的渴望。乳房里面有一股强烈的、放肆的激情,一种跃动着的激情, 这激情随时准备一跃化为一种可怕的仇恨。 出什么事儿了?她想,她被欺负了,被男人欺负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就因为 她没有男人,所以她就被欺负了。她呼叫的时候没有人救她。男人,那是一种可恨 的、危险的、能伤害她又能主宰她的力量。她企望被主宰,可她的企望落空了。她 本可以像祝英台那样,为了心里头的男人去死。死算得了什么?她可以立刻死在这 漆黑的旷野上,让狼来叼她的肉,让老鸹来喝她的血。可是她没有男人,只有一只 凶悍的粗手揉搓了她的奶!她的奶让一只王八羔子兔崽子的手抓过了!用刀把那只 爪子剁下来,剁碎了,也难解心头之恨。 六团哭了,用被子捂住脸呜呜地抽咽着。服仙躺在她旁边,推推她,问她咋啦, 出啥事儿啦?后来又问谁欺负她了。六团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哭就等于说了。服 仙自认为她明白了,也许她确实明白了六团的心思。第二天,在村头,在队上的人 等着一块下地之前,服仙去了,冲着所有的老少爷们儿,也不管还有几个小闺女在, 她可着她的嗓门儿,可着她想得到的脏话骂开了。这个瘦小干巴的小脑袋的女人就 像一只凶恶的鸟,用她的饿眼盯着一群腐尸。她就那么一个个地盯着,咒骂并威胁 他们:小心着点儿,小心家里的房着大火,小心家里的小崽儿掉到水缸里沁死,小 心天上的雷劈到脑瓜儿顶上,祖宗八辈儿的坟上冒青烟。 后来还是老鞠家的人把服仙给劝住了,拉扯走了。服仙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连 哭带嚷,回到屋里就坐在炕上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晚上服仙和六团并排躺到炕上。服仙说:“夜格你哭了那一场,我就明白了, 头午我在队上把话都挑明了,看哪个王八犊子免崽子还敢!” 六团说:“我听见说了。” 服仙问:“谁跟你说的?” 六团说:“哪止一个两个,个个都问我是怎么着了?” 服仙顿了一下,“你怎么说?” 六团说:“我说没怎么的,等怎么的了不就晚了,那就不是动嘴的事儿了!” 服仙说:“中。他别的不怕,谁还不怕敢豁命的!” 黑暗中,六团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 服仙就又开始说了,说她年轻轻的守寡多艰难。分家以后有过两亩地,后来解 放了,地就分了。早先那两亩地请人帮种。六团问:“谁呀?”服仙说:“外村的。” 她一直只说是外村的。六团问她哪个屯子的,她就说远了去了。那个远了去的外村 来的长工想和服仙睡,她就拿了把刀,她说:“你要敢近前一步,我立马拿刀把自 己砍了。你信不信吧,不信你就上!” 六团听到这儿笑了一下,服仙说:“我不是唬他,我当真砍了。” 六团就又笑了。 服仙说:“笑鸡巴毛,你不是没瞅见过这个疤。” 六团说:“嗯哪,瞅见过。” 服仙满意了,说:“当时那血哇,顺着胳膊往下淌,你猜他咋着?” 六团问:“咋着?” 服仙一笑:“他小脸儿煞白,抹过头就蹽啦,蹬得再没见着影儿!” 这件事六团已经听服仙说过多少回了。服仙肩膀头上的那条暗紫色的疤她也见 过。那道疤曾经使她血液凝固,也使服仙在那一刻变得像神鬼一样可畏。然后,慢 慢地六团又知道了许多事儿。她知道了解放后土改那会儿原本要评服仙地主的,起 码也是富农,说她家雇了长工。服仙死也不认,去闹,去找人评理,说她一个孤儿 寡母的,苦都苦不出来,难都难死了,怎么成地主了。闹到最后什么也没给她评, 就评她个中农。鞠家那两个儿子、六团她大叔和三叔给评了富农。幸亏是老爷子死 的是时候,分了家分了地,不然“地主”是跑不了的。 再后来,沟子告诉她的,服仙家的那个长工就是六里地外弓棚子老王家的人。 土改的时候当上了书记,替服仙说了情,说自己是帮工,是情愿帮的,不是雇的。 沟子还说是服仙找到他门上了,求他念念旧情,那爷们儿还真是有情义,真就帮了 服仙。六团听了不信,说他们俩没那事儿,沟子就笑她,说:拉鸡巴倒吧,谁能跟 你说这事儿,也就我。沟子还跟六团说他自己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要六团有难, 他必定会帮。六团问现在那个王姓人哪儿去了?沟子告诉她,那人当了书记没两年 就得暴病死了。沟子再三说自己是个有情义的人,叫六团信他的话。说这话时,他 抓着六团的手,热呼呼地不放。 那夜,当六团到屋后撒尿去回来,看见她有意带上的屋门黑洞洞地敞开着,她 差点儿晕过去。她早就知道要出事儿。 那夜,开始她插了门,后来又爬起来把门闩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去插上。听见 一点动静她就觉得要死过去。她恨不得自己能死过去,可是死不了,她的感觉比任 何时候都敏锐。后来她听见了脚步声,或者可以说是她感觉到了脚步声。她知道有 人推门,推了几下推不开,因为她把门插上了。 六团浑身打战地躺在炕上,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不管她心里承认不承认, 她必须开门。这就是她起来去屋后解手的原因。接下来她就站在大月亮地里,望着 那敞开的门。她知道有人进去了,她知道那人就是沟子,她还知道她不会跑,不会 去招呼人来,她什么法子也没有,只有一条路。 院子里一片雪亮,四外的田野也在微微发光。月光把六团的身影投在灶前银白 色的方块里,她忘了关门,她走进屋去。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用力之猛使她的后脑勺撞在了门框上。一阵剧烈的 疼痛使六团忘却了一切,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别嚷,是我。”然后她感到 一股热的鼻息吹到她的脸上。她的嘴仍然被捂着。疼痛缓解了,愤怒在她的心底觉 醒起来,她张开嘴要咬那只手,但是没咬着,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手挪开了。 六团的上牙和下牙碰撞时发出“咯”地一声。就在这时,她的身体被一把抱住。 她咬住牙关,开始拚死的挣扎。 这是一场必然发生的抵抗,但目的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它的目的就是动作本身, 就是搏斗、厮打、用脚踢、用手抓、让头疯狂地甩动,每一个关节都在咋咋作响, 都在强烈的动作和疼痛之后彻底地得到解放。起伏的胸脯互相冲撞着,一次比一次 更接近吻合,呼吸像热风一样在耳旁一阵阵刮过。当六团一次次终于被压倒在炕上, 她感到后背上的皮肉被炕席磨擦的刺痛;她还渐渐地感觉到全身的血热咚咚地在向 一处流,所有的知觉也向着下身的那一处汇集,然后不断地膨胀,慢慢地爆炸开来。 这是一种比她的反抗更强大更深造的力量,于是她顺从了这种力量,或者说她把自 己投入到这力量之中,她的身体像波涛一样涌动着,冲击着一个炽热而又坚硬的东 西;又像是有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她,把她的身体砸碎了,把她的心砸碎了, 把她砸成了湿热的血肉,消融在黑暗之中,六团哭了,不知觉地呜咽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得很突然。沟子从六团身上滚下去,仰面倒在炕上。六团 也突然止住了抽泣。除了喘气声,四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月亮已经挪了地方,在天空中走了一段路。一只猪不知从哪来的,拖着黑漆漆 的影子在村子里游荡。沟子忽然把手伸过来抓六团的奶,抓住了揉着,念叨着: “可把我想毁了,嫂子,稀罕死我了。”六团啪地一下子把他的手打开。沟子干脆 翻身凑上来,却突然十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六团吓了一跳,惊慌地欠起身问: “咋啦?”沟子一时答不出来,只顾着吸气,小声地“哎哟”着。六团推推他, “你是咋啦,说话呀!”沟子用手去摸自己的膝盖头,刚碰上就痛得缩回来,六团 伸出手轻轻地去摸,她的手指头感到有点潮乎乎的,她把手指头举到月光里,这才 看清手指头上沾的是血。 六团有点儿心慌,问:“破了,咋整的?” 沟子坐了起来,挪到月亮地儿里,看见两个膝盖头都破了,血乎乎的一片,不 由地骂了一句:“鸡巴毛咋闹的!”六团一下明白了,不由笑了,紧接着心里升起 一阵怜惜。沟子听见六团笑,也笑着问她:“笑啥呀你?”六团说:“你也特狼乎 了。” 沟子说:“我这是瞎子打老婆,打着一顿是一顿。” 六团说:“呸!你哪儿来的老婆!” 沟子说:“你不就是。” “滚一边儿去!”六团扭身躺下。 沟子一扭身压住她,“当我是你爷们儿咋不中!” “我有爷们儿。”六团说。 “拉鸡巴倒吧,那能算数吗?” “咋不算,你说咋不算!”六团把沟子推开,盯着他问。 沟子想了想,“算倒是算,可你俩那叫养麦皮打浆子,两不粘。不如你我,能 一块堆儿睡。”说着沟子又要来劲,六团死命地用胳膊肘架着,用腿挡着,一下子 碰着了沟子磨破的膝盖,沟子痛得翻倒在炕上。 过了一会儿工夫,六团轻声问:“疼得轻点儿?”沟子扭过脸看着六团说: “不碍事,就是腿折了,也挡不住我。” 暗影里,沟子的脸模模糊糊的,六团迟疑地伸出一只手去摸那张脸。沟子一把 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过去。六团说:“别急,我问你,你大号到底儿叫个啥?” 沟子愣了一下,“叫啥?我哪知道去,庞沟子呗。” 那天夜里,当沟子和六团又干事儿时,他们是亲热的,不幸的是他们被打断了。 那只游荡的孤独的猪从敞着的大门进了屋,拱到灶坑里。六团听见响声吓得魂儿都 没了,沟子也傻了。等发现是头猪的时候,沟子恨不能把猪捅了。他飞起一脚踢在 猪的后屁股上,猪“吱吱”地叫了两声,蹿出门去。六团想到,刚刚那一切发生的 时候,屋门居然没关,大敞四开着,她非常后怕。 六团总觉得有人在看她。每次回头之前心都一阵咚咚急跳,但是并没碰上背后 的眼睛。偶尔碰上的时候,血就全涌到脸上,她只有立刻埋下头。这时候她就想, 不能叫沟子来了,再不叫他来了。可有时,当她独自一人,她也能感到有人稀罕她 的快乐。这种快乐并不强烈,是很朦胧的,但毕竟是温暖的。同时由于担惊受怕, 她顾不上多想,顾不上对她和沟子发生的这种关系,对她自己的行为与后果有什么 思索。她的生命中没有思索这样一种需求,也许这并不是人生存的一个条件。 有一回她和沟子唠嗑,又说自己命苦。沟子忽然冒出一句:“咋就不能离,离 了我娶你。”六团就愣了。沟子又说:“像这么着,好好的一个媳妇儿不白糟践了。” 六团还是不吭声。沟子问她:“咋的啦,寻思啥呢?”六团只是笑了笑,说:“我 寻思你是想媳妇想得犯魔症了。” 后来沟子打起呼噜来,一声声、匀匀实实的。六团撑起脑袋看着他,她心里很 乱,像缠了一团的乱麻。有一会儿,她想:难道沟子的话能是真事儿?能吗?她和 他……,但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根线头:不能。之后思路就顺畅起来。头一条,服仙 就不能答应;再一条,她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屯子里的人不得认准了她是骚屄烂货, 活该鞠生不要她。这样的臭娘们儿还不坐地儿就把她离了。想到这儿,六团的心里 咯噎一下子,吓了一跳,鞠生不正巴望着有这么一天嘛!他巴不得的就是把六团蹬 了,那他不就美上了天了。六团的脑子里开始嗡嗡直响,身上也出汗了,好像一切 都已经成真了,鞠生终于把她给离了,她不是鞠家的人了。她悄没声儿地哭着,鞠 生却乐得要命。这时,六团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沟子,这个穷得连媳妇也娶不上的人, 在她的炕上睡得正香,还做梦说要六团离了给他当媳妇,他的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不是成心要祸害人吗! 沟子被六团推醒之后,打着哆嗦朝自己家走去。这个时候一只公鸡打鸣了。天 还黑漆漆的,看不见一点儿拂晓的光亮。但公鸡却一声接一声地叫,因为它闻到了 田野上、小树林里已经悄悄聚集起的濛濛白雾,它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冰凉如水的空 气,天和地都听到了那只公鸡的啼鸣。 服仙失踪的第七天头上,六团下了决心。必须上城里去找服仙,上鞠生那儿去 找她的婆婆。那天早上起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钱。服仙有一个小塑料夹子,里面 放着钱。那是每年春节前后鞠生给寄来的,有时候十块有时候五块,也有过一两年 没寄的。服仙尽力地不花这钱,可有时实在需要也花过。她用这钱给六团买过一把 梳于,一双尼龙袜子,给家里买过一个笸箩,因为旧的那个破得不能使了,老鞠家 她大侄儿成亲,她送过礼钱。服仙究竟攒了多少钱六团心里没准数,但她约摸有百 十块钱。服仙一直把那个装着票子的塑料夹子放在大箱子下面,可六团把大箱子翻 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那个塑料夹子。她本来想找到钱买船票车票什么的。她又翻 了所有她觉着能藏住东西的地方,出了一身汗,也没有结果。疑团从她心底升起, 使她迷惑愤怒。最后当她坐在炕沿上发愣时,整个房子,整个这个家,每一样东西 都是可疑的,似乎都在和她作对。一时间她恨不能点上火把房烧了。因为她已经确 信服仙是和鞠生一块走了,而且是商量好的把她扔下了。她看见了一幅景象:一个 女的舰着脸走到服仙面前叫了她一声娘,服仙没搭理她,那女的又叫,还给服仙端 了碗糖水,服仙喝了糖水就答应了。 这个女人六团想象是狐狸精变的,专勾男人的魂。后来知道是个真的人,鞠生 就为了她给下放到一个小地方,离开了大城市。她弄不清那女的是否也跟着去了。 服仙那回去看儿子,回来说两个人早断了,六团相信了。可现在她才明白,服仙骗 了她。一定有个女人和鞠生一起,这会儿服仙也和他们在一起了。 六团心里又恨又怕。她怕不明不白地一个人活着。她本来坚信她和婆婆代表着 老鞠家的正宗,她们的根基是不可动摇的。她们将收留鞠生这个浪于,他若肯回头 的话。可服仙的失踪使一切起了变化,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现在她醒悟了鞠生的 阴险。他把服仙弄去和他过日子,看她六团一个人怎么个活法。六团一边收拾翻乱 了的东西,一边咬着牙根儿想,如果他们真就这么走了,那她还有这鞠姓的房子, 她相信房梁、檩条、锅灶柜子都姓鞠,就是鞠家。她住在这儿,她就是鞠家的人, 这是不可改变的。可她接着想,要是他们又一块回来了呢,带着另外那个女人?这 不可能。要是那样,他们老鞠家可真是没脸了,服仙更没脸见大栗堡子的人,不如 一头扎到粪坑里浸死得了。 六团是死也不会离开大栗堡子的。她没处可去。她姐妹几个早都嫁出去了,一 个哥养着爹妈。哥有五个孩子。她回娘家时就和爹妈还有两个侄儿挤在一铺炕上, 哥嫂领着三个侄女睡一炕。大侄子去年十六,当六团看见他脱了光膀子钻进被子里, 她猛然间想起了沟子。那个半大不小的后生和她睡在一铺炕上,中间隔着爹妈,六 团还是闻见了一股陌生、但又不那么陌生,令她心酸的男人气味。 天色大亮之后,公鸡打了个盹,悠闲地在屯子里踱步。六团在井边上碰上了老 庞头。那时她正摇着辘辘把水桶吊上来。大栗堡子的并很深,六团一下下摇着,随 着水桶缓缓升起,井里传出无限空洞的响声。 六团一抬头,看见老庞头挑着副空桶走到近前,她脸一热,叫了声庞叔。老庞 头眯缝着眼望着她,却不搭理她,像是什么也没瞅见。六团低头把满桶的水拎起来 放到一边,把另一只空桶挂在钩子上,手一松辘辘,水桶就像块石头一样坠落下去。 辘辘把儿飞转,一下一下地打在六团张开的手掌上,就在水桶马上要接近水面,就 在那个最确切的时刻,六团的手迅疾而有力地抓住辘辘把,水桶就轻飘飘地浮在水 面上了。六团拽住井绳,手腕坚定地一抖,水桶翻进水中,沉了下去,然后她握住 辘辘把一下一下地摇起来。这一切六团做得那么干脆利落,像个男人。不管什么活 计六团确实都是顶个男人干的。不知为什么,这更加激怒了赢弱不堪的老庞头,他 冲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呀!小屄养的,睡,可劲儿地睡,想进庞家门儿, 别埋汰我了!”说着又朝地上摔了一口,就啐在了六团的脚边上。 六团愣了,手不由停住,水桶沉甸甸地忽悠着,她的心也忽悠忽悠地往下坠。 猛然间,她想撒开手,就让水桶笔直地掉进井里,然后腾出手很抽老庞头几个嘴巴 子。如果老庞头动手和她干仗,她就和他干,她干得过他,她比他强壮有劲得多。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井边上,屯子的中心,六团咽下了一切。她咽下的东 西非常尖利,刺破了她的苦胆。她的脸因此在一瞬间苍白如纸。 六团挑着水往家走,水桶来回晃,沉重地拽着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个醉鬼,又 走在钢丝上。终于她走到了尽头,在院子门口,她“哗啦”把扁担一扔,一只水桶 翻倒了,弄湿了六团的鞋,淹湿了一大片地皮。她扭过身蹬蹬地朝村外走去。 沟子靠在一棵树荫下睡着了,他睡得要多香甜有多香甜。地里的麦子刚收完, 一片令人欣慰的丰饶的遗迹之上,猪儿忙着拱来拱去,快活地哼哼着。开头沟子只 是靠着一棵树,仰望天空中六团那光溜溜的身子,想得很难受。后来树枝间的太阳 影影绰绰地晒在他身上,晒得他晕晕乎乎的,六团就消失了。 当六团找到他的时候,沟子正睡得香。六团径直朝他走来,抬起脚要踢他,狠 狠地踢,还要冲他吐唾沫,骂他那小屄养的老不死的爹。可是已经抬起来的脚没落 到沟子身上,是沟子的那张脸阻止了六团。 这些天沟子夜里睡得太少,太辛苦,脸都灰了。这会儿他无声地张着嘴,看上 去像个死人。六团看着沟子,忽然觉得惶惑,怕他真是死了。她蹲下身凑近沟子的 脸,听他喘不喘气。他在喘气。六团这时离沟子的脸很近很近,她还从来没有这么 近地在大白天里看过这张脸。这张脸皮包着骨头,太阳光穿过树枝斑驳地散落下来, 使脸上一块灰一块黄的。鼻子由于呼吸微微地抽动。六团忽然想起沟子拖着鼻涕的 样子。他就是那个光着脚丫子一天到晚吸溜着鼻涕满处胡溜达的小子吗?就是这个 脖子里一圈圈黑道儿、头发像一堆枯草的小子昨夜躺在六团的炕上,还压在她身上 吗?一时间六团觉得糊涂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而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 她站起身,朝四下看看,天是白色的,微微有点发蓝,白色的阳光充满了天空和光 裸的大地。没有风。正午的收割后的田野散发出一种既新鲜又腐败的气息。从远处 隐约传来的人声,使四野显得静悄悄的,一切都仿佛陷入一种莫名的梦魔般的死寂 之中。 六团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低头又看看沟子。他仍然像死人一样地睡着,张着他 的嘴。他庞沟子活着或死跟我六团有什么关系呢?六团想。没有关系,屁毛儿的关 系也没有。六团明白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了火烧火燎的感觉,浓黑的 胆汁缩进身体里原来的部位。那是六团从来熟悉的一种苦涩,像个硬块似的,一舔 就有苦味的硬块。世界没有变,也不会变,白天完了是黑天,黑天里做个梦,天亮 就醒了。世上别的许都能找着,没处找梦去。六团扭身朝屯子走去,再没有回头看 沟子一眼。 黑天沟子又找六团了。门插着,他推不开,就跑到窗下去叫,没有回音。沟子 心里有点发毛。刚才他下炕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传来老庞头的声音:“干啥去!” 沟子吓得一激灵,立刻说肚子不得劲,就趿着鞋出门了。他听见他爹骂了一句: “扯你娘的臊!”这会儿沟子像只猎,一声接一声地叫,乞求门能打开,放他进去。 六团僵硬地躺在炕上,当她自己已死了,成了块石头。过了一会儿,一滴冰凉的眼 泪流下来,再后来,眼泪也石化了,万籁寂静。 第二天中午,六团下工回家做饭,正烧着火队上的民兵队长张连成来了,说是 要借她家的宣箩使使,六团指给他看在院子里,他并不去拿,而是站在灶前和六团 扯上了,问服仙来信没有,什么时候回来,又问六团一个人睡怕不怕?六团低头烧 火,说:怕啥,还能让狼叼了去。张连成笑出满脸皱纹,皱纹里都是土。他说六团 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怕不是想有个人陪暗吧,说着伸出脚去蹭六团的屁股。六团 一把抓起灶上放着的水瓢,回手就是一下子,打在张连成的胯骨上,张连成疼得一 龇牙,骂了一声驴操的,张开胳膊就要搂六团的肩膀,六团抡起水瓢又打在他的肩 膀头上,然后自己跳起来蹿到了门外,正在这时候沟子来了。 六团手里抓着水瓢,脸涨得通红,问沟子干吗来了,巧的是沟子也说是来借笸 箩的。张连成和沟子打了两句哈哈,没事儿人似地走了。 六团进了屋,沟子跟进来。沟子问她夜里为啥不给他开门。六团不说话,蹲下 身往灶里塞了几把柴火,站起身走进东屋里。沟子又跟进来,还是问她为啥不开门? 六团就说:问你爹去。沟子怔了怔,说:我今夜格儿还来。六团说来也白来。沟子 说我成价想,六团说想也白想。沟子一时没话说,傻愣愣地站着,六团说躲开,我 还烧火做饭呢!沟子不动。六团又说:滚一边去!这时沟子说话了,他说:我操你 妈!然后冲上来把六团推倒在炕上。 六团倾斜着倒下去,沟子的身体向空中一跃,砸下来,瘦削的肩膀戳进她的胸 脯。沟子用头挤压着她的头,疼痛扭歪了六团的脸,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血腥的气味, 血从牙床上大量渗出。 沟子不由自主地哼哼着,蹬着像孩子一样的细腿,他的脸从上方俯视着六团, 眼珠突了出来,但又根本没有看见她。六团冲着这张呆滞亢奋的脸猛华一口,粉红 色的唾沫四射飞溅!挂着点点血腥,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沟子干完了他成 天价想干的事。 六团双腿叉开躺在炕沿上,沟子起身系裤带时,她欠身看见了自己光裸的肚子 和大腿。这情景使六团恍惚觉得是曾经出现过的,也许她托生过别的动物,也交配 过。沟子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冲着六团大口地喘气。六团闭上了眼睛。 灶上大锅里的水呼呼地冒着白烟儿,快开了。沟子咕咚咕咚喝下一勺子凉水, 把水勺子扔在灶台上。他问跟着他出来的六团晌午吃啥?说自己肚里空得慌,边说 边冲六团挤咕眼睛。六团怔怔地望着沟子。沟子咧咧嘴说:“瞅啥瞅,还不麻利儿 地弄饭,不怕你爷们饿出个好歹的。”沟子说完嘿嘿地乐了,觉得挺有趣儿的。六 团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沟子也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来不及了,根本就来不及躲开,六团已经抄起灶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滚着白烟 儿的水,哗地朝沟子泼了过去。开水洒在他光着的脚面上,“哇”地一声惨叫。 六团脸色煞白,说:“滚!” 沟子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同时充满了惊恐而愤怒的神情,这是一个受了欺侮的 孩子。 六团又舀了一瓢开水,说:“滚!”沟子赶忙向后一跳,撞在门上。又踉跄地 退到院子里,还没有站定,门咣地关上了。 六团靠在门上。她全身的力量聚集在了她胸中的一点。这时如果沟子推门,如 果有谁再碰她一下,那一点就会爆炸,就会有血肉撕裂的较量。但是沟子走了,吻 着牙像条受了伤的狗似的,一拐一拐地离开了六团的院子。 不远处传来一串小孩子奔跑叫骂的声音,引得狗也跟着叫了。锅里的水仍然一 团团地冒着白烟,可灶炕里的火已经灭了。 后来服仙回来了。沟子的脚褪了一层皮也好了。可是六团到了该来例假的日子 却不见红。那两天她夜夜睡不着觉,人总是恍恍惚惚的,服仙以为她病了。六团和 服仙说她想去城里找鞠生,她想的是自己到下坎草甸子去躲几天,回来就说见着男 人了,怀上了。服仙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那天六团在地里干活,忽然觉出下身湿乎乎的。她疯了似地拔腿就跑,钻进了 玉米地。果然她看见一条黑紫色的湿迹,发散出熟捻的怪味。六团两腿软绵绵的, 晃晃悠悠地坐在了玉米地里。阳光下,玉米叶儿闪着毛茸茸的光,散发着无比美妙 的芬芳。六团抽抽噎噎地幸福地哭了。 六团要上城里的决定像风一样迅疾地传遍了大栗堡子。自从服仙失踪以后,人 们一拨又一拨地往她家跑,他们不仅想去看戏,还可以加入演出,各抒己见。大部 分人都坚决支持六团的决定。一个乡下老娘们儿能跑哪儿去?一准是和儿子去了。 可是也有一鸣惊人的话语,说服仙八成死了。还有一种更接近于戏的说法,说服仙 是让鞠老二的魂叫去了,去商量怎么处置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儿子。服仙自然还要回 来,到时候说不定把鞠生也降服了,一块带回来。活人是斗不过死人的。反对的人 说扯啥呀扯,全是封建迷信的玩艺儿,毛主席不爱听。他老人家爱听革命的词儿。 小后生们说着还唱上了,唱的是下定决心不伯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意思是鼓 励六团呢。六团去了城里,找着了服仙,然后咋办呢?这个问题成了讨论的焦点。 有人建议干脆呆着不走,看鞠生咋着,就算有别的女人,结发之妻也是正房。后生 们又笑了,说有小老婆犯法。老的就说犯法咋没把鞠生下了大牢?瞧人家陈世美, 脑瓜子咕咕一声落了地。后生说城里正文化革命呢,顾不上吧。老的问鸡巴毛的, 啥命?女人们嚷嚷道:咱管它啥命呢?女人左不了就是苦命。接着有人就又说起了 哪个屯子谁家的那个叫粉儿的女人,说是那女人说不出的有多么俊,男方怎么心肝 宝贝地把她娶了去,后来又把她休了。说她肚子大了,可生不出小意儿,说她是妖 精坯子,肚子里怀的是黄鼠狼,就把她给休了。粉儿就魔症了,拿个破碗挺个大肚 子四处讨饭,讨到婆家,婆家把她打出来,她就跳并了。大伙儿哎呀哎呀,抽呀抽 呀,人人都眯起了眼睛,女人怀里的孩子都呛得直咳嗽。最后,笼罩在腾腾烟雾中 的人们都问声不响了。六团忽然抽泣起来。 六团边抹眼泪边说早晚是一死,不如跟粉儿似的。大伙儿听了就劝她说,你哪 能跟粉儿比,她是被休了的人,你不是。他休不了你。到底世道两个样儿了,他鞠 生想当陈世美也由不了他当,有共产党管着他。就算他把服仙弄去了也鸡已没用, 你不点头,他能离成婚,反了他了。哭啥!这方圆百里的谁不知道老鞠家的六团, 活得多有名分。如今是不兴立碑了,要是早年间你六团就是鞠郭氏,死了也是鞠生 的媳妇,没跑儿,有碑为证。六团听着听着不哭了,心也松了,胆也壮了,觉得就 是真到了城里自己也不怕了。 过了一天,淡淡的透明的月芽还在西天上,六团就上路了。队上派了匹不能干 活的老马,由鞠老大套辆车送她。两个老太太和三个小闺女搭车一块去下洼串亲戚, 这倒使六团离开大栗堡子没有太难受。 天上有云,六团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十来天以前,鞠年走的那天她看见天上 一只“熊瞎子”把太阳给吃了。恐怕那不是吉兆。 尽管是夏天,早晨的风也很凉,六团不由地哆嗦了。小丫头问她冷不?她摇摇 头说不冷。云越来越淡,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片片薄云在刹那间变得通亮,金光 灿灿,化作一只只小乌儿,很快地都飞走了。六团想,这应该是好兆头。 可是她仍然止不住哆嗦。 大地一片雪白,天蓝得像刚着过一场大火,干净得没法再净了。太阳照在雪地 上,整个宇宙发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三辆成亲的马车迎着光芒向前飞跑,扬起闪闪发亮的雪雾。车上挤满了人,六 团头上罩着块红布,什么也看不见,只闻着自己头上头发油的香味,听着车轱辘隆 隆转,马喷着响鼻儿,马蹄得得叩击大地。突然,天边传来一声鞭炮的脆响,如黑 夜里流星闪过。当马车赶进了大栗堡子,鞭炮声已响成一片。孩子们脚步咚咚地跟 着车跑,尖亮的干涩的小嗓门儿喊着:新媳妇来啦!新媳妇来啦! 当红布揭开时,六团感到头上的香气忽地飘散开去,她的心忽悠一下仿佛丢失 了什么。炕上炕下摆满了桌子,桌上摆满八碟八碗,腾腾地冒着热气,围着桌子的 一个个脑袋也冒着热气。在拜了天地,拜了祖宗,拜了服仙之后,服仙拉起六团的 手说:“瞧瞧你爷们吧。” 那是一张白脸,在热气腾腾的昏暗的屋子里,那张脸跃然于一切背景之上,目 光直愣愣地对着六团,并穿过了她。后来六团多少回拚命想记忆鞠生的时候,她能 记起的就是这张脸。它长久地挡住了六团的眼睛。 六团在那夜从姑娘变成娘们儿。这一变化是在漆黑一团中发生的,是在一阵尖 锐的疼痛中发生的。她管住自己一声不吭,并相信一切的磨难都是天经地义。她甚 至因此有了一种满足感。但仅此而已。在她所有的性器官都未苏醒之前,事情就永 远地结束了。在黑暗中,六团只感觉到一件事,这个男人的皮肉比自己滑嫩,一阵 温热的心潮轻轻涌起。 太阳在新婚之夜之后升起来了。那是一个很特别的使六团难以忘怀的早晨。那 天六团醒来时看见了鞠生的后背。她愣了一下,简直不知所措了。然后她匆匆穿衣 下地。鞠生也醒了,也同样匆匆地穿衣下炕。六团的头发散开着,披在肩膀上后背 上。她拿起梳子梳头,鞠生站在她旁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六团定住了,一 动不动地面对一面圆镜子坐着。鞠生喃喃地说;真跟缎子似的。说着俯下身把脸在 头发上蹭了蹭。六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比鞠生的脸黑得多,她赶紧低下头用梳 子一下一下地梳头。鞠生站在她身后没走开,当六团把头发挽起来,挽成一个纂儿, 鞠生一把把纂儿拆散了,一头的黑发哗地沉甸甸地落下来,打在鞠生的手上。鞠生 伸出手从六团手里拿过梳子开始给六团梳头。这回六团从镜子里看见了鞠生白生生 的手从自己漆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划过。这是六团的婚姻生活中堪称幸福的一刻, 她的脖子僵硬地挺着,血缓缓地暖暖地从头顶流过,使她有点儿发晕。最后她的头 发被梳成了两条辫子,两条辫子在身后用线绳系在一起。鞠生告诉她说:城里人都 这么梳。 六团用块头巾围着出门抱柴禾烧火做饭。后来等鞠生不在屋时,她对着镜子照 了半天,然后把鞠生给她编的辫子拆了,挽成了纂儿,这样她就和屯子里的娘们儿 一样了。 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天空中的蓝色也越来越淡,最后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明晃 晃的太阳。可六团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正在地里干活儿,弯着 腰流着汗,那她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乌密县前进公社大栗堡子大队,乌密县前进公社大 栗堡子大队……,她怀里揣着一封鞠生几年前来的信,她知道信封上大的字儿是她 的地址,信封下角的小字儿是鞠生的地址。如果她走丢了,她想过,不管她在哪儿, 她就把信封上的那行小字儿扯掉,这样她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回家。 正午时分,马车把六团拉到了江边,立刻就得往回赶。六团站在路边,看着她 大叔欠脚一蹦,一屁股坐到车辕上,伸手抓起鞭子捅捅马屁股,马不动,又捅了捅, 马才走。六团忍不住叫了一声:“大爷!”鞠老大回过头看看六团,六团跟着马车 走,鞠老大挥挥手说:“去,去吧,不怕的。”六团才站下。鞠老大恍惚觉得六团 这会儿的样子他在哪儿见过,等到六团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儿,他突然想起来了, 秋天他打兔子的时候,伤了腿的兔子缩在石头下面就是这副样子。 六团的视线被泪水蒙住了,一切都十分模糊。马车消失之后她终于转过身来, 她看见的是一片亮闪闪的白光,那是正午的太阳下的拉连河。 六团和鞠生成亲后,鞠生只呆了八天就走了。他说他工作忙,离不开。一年里 他来过三封信,都是这么说。同时他还问候服仙身体还好哇,问及家里的收成。但 是他没有提六团一句。信都是写给服仙的,服仙很满意。听人念信时六团当然也在 场,信中提到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鞠生说城里正在打麻雀捉老鼠,鞠生说他捉 了十八只老鼠,得到了表扬,大伙就都笑起来。后来鞠生还提过炼铁,说铁化得成 水一样的时候,他们都又笑又叫又拍巴掌。那时鞠生是在大城市里,凡是他说的事 大伙听了都觉得新鲜。他姑兰头给他大爷家来过一封信,信上说鞠生在工作上积极 进步,很有出息,还上了夜校。老鞠家的人都觉得这是老鞠家的光彩,进了城,入 了机关,又有文化。连六团都因此觉得有点与众不同。虽然鞠生在信里不提六团, 但是每回他有信来六团连着好几天心里都挺高兴,干着活嘴里不由地哼哼几句小曲。 鞠生刚走的时候六团自己一个人还睡西屋,过了些天,服仙说让她到东屋陪她 睡,她就搬过去了。正是猫冬的时候,有人来串门六团就端出一笸箩炒得香喷喷的 葵瓜子往炕当中一放,等人走了地上一层的瓜子皮,脚一踩上去噼噼啪啪地响。六 团爱听这声音,心里觉着欢喜。没人来串门她两个人就坐在炕上纳鞋底子。服仙一 只六团一只,麻绳闪着油亮亮的光,拽起来嗞啦嗞啦地响。六团也爱听这声儿,心 里觉得舒坦。服仙忽然哼出一句曲子,“春季里桃花红又红哇,孟姜女呀寻夫哭奔 长城呀,”六团听听就乐了。等服仙唱完一段她就接着唱:“夏季里呀荷花香又香 哇,有西施呀醉卧在东床呀……”两个人你一段我一段能一连唱十几段儿。鞋底也 纳得又密又齐整。到鞠生第二年回来过年的时候,已经有四双新鞋给他准备着了。 快过年了,六团包了好几帘于粘豆包,然后又一锅锅蒸,蒸熟了放到外面大缸 里冻上。屋子里热气腾腾的,热得她棉袄都穿不住,只穿了件布褂子。鞠老大家前 一天杀的年猪,服仙和鞠生都去吃白肉血肠了。后来大爷家的枝子给六团端来一碗, 六团喝下去觉得别提多香了。 蒸完粘豆包六团又给叫去帮着扎灶王爷骑的马。马是用玉米秆儿扎的,六团手 上划了好几道小口子。等六团回到家里鞠生已经躺下睡了。这一夜鞠生没有碰她。 早上六团起来鞠生也没起,一直睡到太阳升得老高。六团又忙了一天,杀了鸡, 请来了灶王神像。鞠生又出去串了一天门,连晌午饭都没回来吃。这一天六团的心 里有点不安。有一只讨厌的虫子不停地嗡嗡叫,而且它能从耳朵眼儿里飞进脑子里, 飞来飞去。 晚上六团把炕烧热了,给鞠生热上洗脚水,就在东屋陪服仙坐着。鞠生不回来 六团就一会儿烧把火一会儿又烧把火,怕鞠生回来了一下子没热水。听见鞠生进院, 六团赶紧迎出去问洗脚不?鞠生嗯哪一声。六团舀了盆热水端进西屋,说:“洗吧, 水正热乎。”鞠生却说:“谁说洗脚啦!”口气很硬。六团愣在那儿了。鞠生一边 脱衣服用眼角瞟了一下那盆热水,叹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下,脱了鞋洗了脚。等六团 倒了水回来,鞠生已经钻进被子里闭上眼了。六团吹灭灯上了炕,黑暗中两个人并 排躺在炕上。过了一会儿六团听见鞠生翻了个身,然后又听见他叹口气,六团想问 他有啥愁事,可没开口。后来鞠生就睡着了。六团睡不着,她静听了一会儿鞠生喘 气,就轻悄悄地朝他侧过身子。她看不清鞠生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她面朝 这个灰暗的影子侧身躺着,从一无所知的黑暗中慢慢获得了安宁,她就也睡着了。 六团是慢慢醒来的,一夜她像是沉在了很深的井里,随着身体渐渐上升,睡眠 变灰变淡,她睁开了眼睛,同时吓了一跳。因为她看见鞠生那张泛白的脸正对着她, 呼出的气她都能闻到。她一动也不敢动。这时鞠生也经历了从沉睡中升起,一跃而 出的过程。他醒了,也睁开眼。这样,鞠生在睁开眼的时候也看见了六团离他很近 的脸,而且正瞪着他看。 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他们都受了惊吓。对于鞠生来说,除了感到心凉之外 还由此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这使他从中突然地获得了勇气,他猛地坐起来, 说:“我说,咱俩得离婚。” 六团不懂,她问:“啥?你说咱俩啥?” 鞠生看着纸糊的窗子,又说了一遍:“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六团坐起来,穿衣下炕,一声不出。鞠生也穿上了衣服,坐在炕沿上。六团又 爬到炕上叠被,鞠生问:“你听见没?” 六团停住手,“听见啥?” “我才刚说的话。”鞠生说。 六团问:“啥话?” 鞠生站起身,眉头皱了皱,说:“我左溜是跟你说明了,我不能跟你过,咱俩 没感情,只能离,你寻思寻思吧。”说完他就出去了。 六团继续叠被,把被子叠好,摞到炕头的一口大箱子上。褥子放下面,枕头放 上面,中间是那床飞舞着凤凰的花被和另一床半新的被子。六团举着花被要往褥子 上放时,她忽然觉得胳膊一下子断了,被子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六团低头望着被子 发呆,接着她的腰缓缓地弯下来,头抵到被子上。 这一天里六团继续做着过年的各种准备。当她渐渐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她从 被子上抬起头,睁开干涩的眼睛,就下炕干活了。她干得比头两天更卖劲儿。她先 和面,准备蒸红枣馒头祭祖宗用,面和好了放在炕头上,然后又把三间房里里外外 都扫了一遍,该擦的地方也擦了。等面发好了她就把红枣馒头蒸出来,凉着。晚半 天服仙说头上刺痒,让六团给她蓖蓖。六团就和服仙上了炕,跪在服仙身后用蓖子 给她蓖头。服仙闭起眼享受着。六团想要不要开口和婆婆说呢?这念头只一闪而过。 其实她心里早就作了决定:不说。什么也不说,甚至什么也不想。就当什么也没发 生过,就当那是做梦。这样的话一切就都会过去。 服仙觉得头蓖过以后很舒服,对六团说:“我也给你蓖蓖。”六团说:“我洗 洗得了。”晚饭她留下了淘米的水,然后又热了一锅水把头发洗了。洗完头她回到 西屋,坐到炕上等着头发干。服仙睡了一觉起来解手,见西屋还亮着灯就进来,她 看见六团披头散发地坐着,直瞪瞪冲着油灯发呆,服仙一惊,问:“咋啦?” 六团浑身一哆嗦朝服仙扭过头。服仙问:“咋还不睡?”六团说:“等着他呢。” 服仙说别等了,歇着你的吧。 服仙回东屋躺下,过了会儿看见西屋还有亮,有点气了,她大声说:“点灯就 不怕熬油哇!”西屋就黑了。 早上六团一睁眼发现自己穿着衣服,炕上也没有鞠生,她想去问问服仙,一掀 帘儿看见鞠生睡在东屋炕上。六团傻了,惊慌地想,难道服仙和鞠生是一气的,要 把她休了。她回到西屋,坐下又站起来,又去掀开东屋的门帘儿,鞠生和服仙都睡 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六团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回身看见缸里只有半缸水了,她就 拿起扁担水桶出门了。 井台上都是冰,非常滑。六团这时看见自己脚一滑掉进井里,原先站着她的地 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这是死亡第一次展开翅膀从六团头顶飞过,接着飞走 了。但它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那地方就和原来不一样了,最终会生出可怕的毒芽。 当六团站在冰冻的井台上时,那一天还很遥远。 六团挑着水走进院子,服仙迎出来,劈头就问:“咋的啦,他咋没和你睡?” 六团把头天早上鞠生说要离婚的话和服仙学了一遍,服仙不信,六团苦笑了一 下说:“那是我听差了?”服仙就冲进东屋把鞠生叫起来,问他有这事儿没?鞠生 坐起来不出声。服仙急了就嚷:瞅你那一脸丧气样儿!跟啥人学啥人,你姑就是破 鞋烂货贱到家了,你要学她咋的?大年节的谁要敢动邪心不得好死!六团想拦住服 仙别嚷了,还没开口说,鞠生先开口了。鞠生说是,是有这事,他就是不想跟六团 过,要跟她离。 服仙惊呆了,眼看着鞠生像看着一个怪物。接着她抬起手,抖嗦着指向鞠生, 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鞠生一低头,把脑壳夹到膝盖中间,服仙一屁股坐到地上,大 声地哭起来。六团这时才觉得自己也该哭,于是也学服仙的样儿一下坐到了地上。 服仙边哭边拍着地,呼叫着老天爷啊老天爷,让她一闭眼一蹬腿拉鸡已倒吧!由着 鞠生点火烧了房拉鸡巴倒吧!谁也别活了!她哭得十分动情,六团则是低低的呜咽。 最后鞠生一跃下了炕,走了。服仙止住哭,六团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两人掉掸身上 的土,就奔了鞠老大家。 一屋子老鞠家的人,阴黑着脸惶惶然地看着鞠老大。鞠老大气得嗓音都变了, 当初兰头那个屄色的玩艺儿就让咱老鞠家丢死人了,这会鞠生这小王八犊子反了他 了,又要来这么一手,又要往他头上浇粪汤子,没啥说,打!他扫了一眼服仙和六 团,恨不能这一眼就能把这两个鞠家的娘们儿消灭了。 服仙颤声问:“那要是打跑了呢?” “打折他的腿,看他往哪儿跑!”说着他吩咐人去找鞠生,又叫人把扁担准备 好,还有绳子,“把人给我绑来,绑他三天三夜,不眼就饿着,非把他整体当了算!” 他猛然咳嗽起来,“呸”地吐出一口痰,又狠狠地跺了几脚。六团站在一边,一直 在打冷战。 过了会儿,去找鞠生的人回来了,说找不着人。服仙一听急了,说:“要真是 回了城那可没咒念了。” 鞠老大吼了一声:追!鞠家的男人就全出动了。 过了一晌午,谁也没找着鞠生。顺着去下洼的路,一直跑过两个屯子,也没人 说见着鞠生过去。 鞠生要把六团给离了的消息已经在屯子里传遍了。这消息比过年还要令人振奋。 尽管天寒地冻,不少人都站到屋外路边上,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看见个人影从远 处来就当是鞠生,但都不是。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有消息说在镇上邮电所里看到鞠 生了,说他正往回来呢,有人问要不要迎着他把他捆上弄回来,鞠老大一挥手:绑 个鸡巴毛呀,还嫌不张扬咋的!鞠家人这才踏实下来,专心等待了。 这时,六团一个人跑出了屯子。她很怕有人看见她,就沿着小树林躲躲藏藏地 朝前走,等到离屯子远了,她才跑到路上。她走得很急,有两回差点绊倒。 这一天六团都处在极度的矛盾中,一会儿她觉得兴奋,有人给她撑腰整治鞠生; 一会儿她又非常后悔,后悔自己把这事说出来了。因为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成真事儿 了。为什么不能让这事像做梦似的完了就拉倒呢。她怀着一种朦胧但是急切的愿望 去迎鞠生,她想拦住他,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看他有什么办法让灾难消失, 让生活恢复原先的样子。 鞠生在邮电所里写了一封信,发走了。他写信的时候心中发热,又紧张又激动。 他把信封封上以后又仔细地看了两遍,心里念着信封上的名字:孙小玉,孙小玉, 孙小玉。最后他把信扔进了信筒里。 从邮电所出来他忽然觉得肚子很饿很饿,因为写信费了他极大的精力,而且使 他又体会了一番与内心恐惧搏斗的过程。他一直是恐惧的,从他决定要向六团提出 离婚,离大栗堡子越近这恐惧就越强烈。可是他终于胜利了。当他把他已经提出了 离婚的消息写在信上时,他确实觉得是个胜利。因此,他在镇上的小饭铺花了八毛 五分钱吃了顿饭,要了个烧茄子,半斤米饭,还要了二两白酒。 太阳西斜了,西边天上有云,云一点点地弥漫开来,天空由白色渐渐变成了灰 色。太阳一被遮蔽,大地立刻阴暗起来。鞠生走在回大栗堡子的路上,他的心一刻 比一刻觉得寒冷。空气中恐惧的分子在增加,而孙小玉,这个能使他血液加快流动 的名字越来越稀薄了。他不由地把这名字念出声:孙小玉!灰色的光裸的田野瞬间 就把他的声音吞噬掉。鞠生停下来,四下看看,喘了口气。沉寂从四面八方包围上 来,渗透到他的骨头缝里,他瑟缩着,迟缓地迈着步子。 不久他就看见了六团的身影。六团也看见了他。他们互相走近了,仿佛不得不 靠近,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们。在灰色的天穹下,苍茫的日光无限冰冷,照着 这两个渺小的人。他们互相对视着。 从六团的脸上,鞠生看见了他自己的恐惧。他看见六团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 是没有发出声音。天气是那么寒冷,六团每呼出一口气就从鼻孔里冒出一股白雾。 鞠生面色发青,他在发抖。然后鞠生看见了六团的眼角滚下了泪珠,他以为那是他 自己在流泪,他甚至抬起袖管蹭蹭自己的面颊。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仇恨还没有 来得及在他们可怜的生命中长成。 鞠生心里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因此而要到来的惩罚是无法逃脱的。他用手摸 自己的脸时那种如同模在石头上的感觉使他的心一震。一股力量,一个清晰的声音 从他内心深处升起:不管发生什么都忍受,只有忍受,甚至包括死亡。于是他开口 说了一声:“走!家走!”就迈步走过六团身边,向大栗堡子走去。铅灰色的云斜 扯着,映衬着屯子上空白色的炊烟。在北国的苍天与原野之间,鞠生在前,六团在 后,他们还不知道从这里开始,他们就一同走向那绝命的无法变更的旅程。 六团从火车站走出来,心里不那么怕了。因为这个城市距离她的想象不远,是 个低矮的灰秃秃的城市。甚至和她去过两回的县城相似。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有些 女人脚上穿的鞋,黑色的,发出幽暗的光泽,六团想这种叫皮鞋的鞋一定非常结实。 路边有个小吃店,六团觉得肚子很饿,但她咽了口唾沫走过去了。她手中攥着 那个信封,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来到一条卫东街。顺着卫东街再走,往右拐,拐进 一条窄路,红卫路。又往前走了约半里地,她找到了鞠生住的地方。 那是一排红砖平房。砖的红色已经难以确定。在她刚走向这排房时就有人迎上 来问她找谁?她说出鞠生的名字。问话的是个女的,说话的口音六团能听得懂,她 告诉六团鞠生上班去了,不在家。又问六团是他什么人,六团支吾一声,终于说出 是他家里的。那女的像是没听懂,问是什么亲戚?六团没回答,只点了点头。那女 的还是挺警惕,打量了六团几眼,然后把她领到这排平房其中的一间,指给她看门 上的锁。这时又有两三个女人凑上来问:找谁的?哪地方来的?六团说是乌密县前 进公社大栗堡子大队的。一个女人越过六团凑到玻璃窗上往里看看,说:不在家。 六团也往前走了两步,凑近窗于朝里看。一个女的又问,是老鞠什么人哪?先头问 话的女人说是他老家的亲戚。六团忽然从窗前扭过头,她说:“我是他屋里的。” 几个女人“哦哦”了几声,但满脸疑惑,互相看看:“屋里的?那你是他……” 她们停住,等着六团回答,六团就又说了一遍:“我是他屋里的!”声音比刚才大、 坚定。这下这几个女人像是明白了。她们大吃一惊,眼睛闪闪发光,齐刷刷地盯住 六团,嚷道:闹了归齐你是他老婆!老鞠有老婆哇!真叫邪性啊!! 好一阵子,六团消失了,是隐去了。女人们尖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 片模糊,几乎碰不到她,穿透不了她迟钝的知觉。后来一个小个子女人碰了她,用 手拉拉她的袖子说:走,先家坐去。老鞠上班的地儿不远,几步就到。六团不动。 那女的更用劲儿地扯了扯她,“走呀,又不是外人,不是老鞠的媳妇嘛。”女人们 听了直乐。六团还是不动,也不说话。看上去她脸色蜡黄,神情呆滞,那双极其幽 黑的眼睛确实有点吓人,毫无顾忌地瞪着她面前的女人们,就像她不是人,不是她 们的同类。女人们不由地止住笑。 而这时,有样东西像个土豆子,在阴暗的地窖里滚动:服仙没在这儿,她们没 见着服仙,服仙不在这儿,她在哪儿呢? 接下来有人叫一个孩子去找老鞠,还有两个女的也跟着去了。那个小个子女人 再一次对六团说:“走吧,屋里坐着等,走了一道了不累呀!”说着还挽起了六团 的胳膊,六团这回没有拒绝。 小个女人住在排房的顶头,她拉着六团往她家走,其他人都跟着。走了几步六 团站住,女人回头问:“怎么啦?”六团说:“不,我就那疙等。”说完这句话她 又往回走,回到上了锁的门前。是的,没人懂得这扇门是样什么东西。它代表了遥 远的路程,代表着背井离乡,它是六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的栖身之地。所以 她站在那儿,像个又聋又哑的人直勾勾地面朝门站着。女人们全愣了。她们想:难 怪老鞠瞒着他有个老婆,原来这半傻不囗的女人脑子还有毛病。也难怪老鞠看上毛 月姣了,那是人精呀! 挂着“万年红百货店”牌子的小店就在卫东街上,其实六团来时已经路过了。 店门漆得通红,很扎眼,走进店里更觉着黑黢黢了。纸糊的顶篷遍布一块块黄斑, 充满了一股腐败的霉味。鞠生在那儿做会计,很多年了。 这时派来报信儿的男孩站在店中央,看样子想等他一起走。一块跟来的两个女 人没有进来。她们站在马路边上,作出闲聊的样子,眼睛一个劲儿地瞟着街对面的 菜摊。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穿着件白布大褂正站在一大堆西红柿边上,脚边放着磅 秤。她扭头看见了街对面的两个女的,笑着招呼她们,这两个女的就三步两步跑过 去了。 万年红百货店里一片沉寂。鞠生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店里另外 两个售货员背过身,把一块块香皂肥皂摆来摆去,好像在玩搭积木。鞠生很心慌, 他的手下意识地拨拉着算盘珠子。男孩儿先是傻愣愣地等着鞠生,目光渐渐被鞠生 的手指所吸引。那些手指又细又长,灵活极了。算盘珠发出又脆又响的劈叭声又尖 锐又悦耳,具有一种魔力,使时间凝固不动了。突然有人带着一股风冲进店来。鞠 生和男孩都惊讶地抬起头,他们看见了毛月姣白白胖胖的泛着红晕的大脸,紧接着 鞠生就感到了她嘴里喷出的热呼呼的气息。 毛月姣有一张大脸,这张脸上的嘴也很大,嘴唇出奇地厚。这张嘴可以使毛月 姣显得热情而又妖艳,也同样可以使她显得凶恶而阴险。当她走近红卫路的排房时, 她的样子是后者。 六团因此被吓住了。 毛月姣一面走来一面和邻居们打着招呼,声音高高的,是六团完全听不懂的南 方口音。她的嘴角冰冷地向下撤着,从那件脏得发灰的大褂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 了那扇锁着的门。她不回头地冲六团说:进来吧。六团就跟进屋了。 六团看见屋子里的东西很少,处处收拾得干净整齐,就在屋子中央站住了。毛 月姣终于向六团转过身,她指指一条长凳让六团坐。六团顺从地走过去坐下了。可 是还没等坐稳,长凳子空着的一头就翘了起来,六团险些摔倒在地上。她拚命用手 扶着墙,才算站住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头发都乱了,她朝毛月姣指指凳子,没出 声,嘴角微微动了动。她站着,没敢再坐下。 毛月姣看着六团,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与此同时忽然觉得这个乡下女人也实在 怪可怜,于是她的嘴巴微微一变,神情就温和了。她说了一句“当心点,坐吧。” 六团答应了一声“嗯哪”,然后坐下,这回坐稳了。毛月姣看着她坐下之后,同情 心又随之消失,她半侧着脸用眼角瞟着六团,心里已认定这个女人完全不是她的对 手,最最起码也比她丑得多,又黑。但不管如何六团是鞠生合法的老婆,这就足够 毛月姣恨她。 毛月姣也坐下来。她坐在屋子里的那张单人木床上,顺手掸了掸床单。这张床 她和鞠生睡是太挤了,而且周围都是眼睛,因此总是鞠生到她家去。鞠生没她丈夫 心灵,不爱说话,可鞠生懂得疼人,月月把自己的那份米给她,自己吃棒子面。而 男人活着的时候,家里的米连孩子都吃不上。 毛月姣顺手把床单掉掸干净,神平了,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六团问:“你是从 乡下来呀?”她说话声音圆润,在六团听起来像唱歌似的。 六团没听懂,问:“啥?” 毛月姣不由瞪了她一眼:“你是东北乡下来的?”歌儿唱得慢了点儿。 六团就答道:“嗯哪。” “你来找老鞠有什么事情?”这句话的口气完全像鞠生组织上的一位领导。 六团想,她是干啥的?还有这屋的钥匙?可她什么也没问,只定睛看着毛月姣 的嘴。 毛月姣以为六团听不懂话,就说得更慢也更明白了。而且她还冲六团笑了笑。 毛月姣说;也难为你老远跑到这里来,不过嘛,老鞠的家事也不是一两天的矛 盾,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么些年老鞠一个人过生活,长眼的人谁看不见?还是俗话 讲得好,强摘的瓜果不甜,强撮的姻缘不贤,捆绑难成夫妻,你就是找到这里又能 怎样呢?世上还有一句话,爱的是金,不爱的如土,你说你是何苦来?如今,爹教 娘教不如共产党教,毛主席说了的要婚姻自主,你们那是封建婚姻,父母包办,不 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积善有善报,行善有阴功,你放老鞠一条路,来世老天爷自 会给你个好男人。这些话都是为你好,愿听就听,不听谁也救不了你。不信你就呆 你的,看老鞠见你不见你。说完了这通话,毛月姣就站了起来,从高处俯视着六团, 等待反应。 而这时,又一只土豆滚动起来,横冲直撞:咋的?咋的啦!还让人活不?这是 哪家的理!老天爷你不长眼咋的?扯什么王八犊子! 毛月姣听不见阴暗地窖里的滚动声,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一咬牙转身就走。六 团忽然叫住她。 六团叫:他大姐! 毛月姣站住,回过身,她看见六团正用一种呆滞而又逼人的目光朝着她望,她 忽然觉得这种目光很熟,像是鞠生也有的。一股怒气猛冲脑门儿,她怨极地说: “我告诉你了,你男人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你就等 着吧。” 毛月姣说完推门走了。留下六团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 鞠生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下来,没有人发现他,因此也没有人绑他。是鞠老大 提着扁担找上门来的。因为鞠生没有点灯,屋子里比外面更黑,鞠老大进门二话没 说,抡起扁担就朝坐在炕上的鞠生打去。扁担带着风声,“呼”地落在鞠生的肩膀 上,只听鞠生“哎哟”一声就从炕上倒了下来,摔到地上。鞠老大看不大清鞠生怎 么着了,只看见地上倒下一个人影,就抡起扁担又打,一边骂着:“你个王八犊于 免崽子,你个小白脸儿花花肠子,你想反哪!看打不死你的!” 扁担落在鞠生身上对外地响,鞠生哎哟哎哟叫,这情景和鞠老大设想的情景大 相径庭,一点儿不像公堂会审,倒像是黑地里打闷棍。屋外咕咚咕咚的脚步声纷沓 而至。鞠老大住了手,大喊一声:“点灯!”但一时谁也摸不清灯在哪儿。还是鞠 生从地上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把灯点上了。鞠生那张惨白的脸上 流着血在黑暗中突然出现,把所有的人,包括鞠老大都吓着了。 鞠老大大吼一声:“跪下!老实儿跪下!” 鞠生跪下了。 鞠老大让他招出来是不是在城里姘了骚娘们儿,鞠生低头不吭声。鞠老大又让 他起誓,从今往后不再生二心,他仍然没有声音。鞠老大急眼了:“你个熊包蛋! 你哑啦?今儿个你要不起这个誓饶不了你!你说!” 鞠生不知道他还会说话,他只知道他跪在许多人之中,他们是些黑黢黢的面孔, 是一股股沉重而混浊的呼吸,是他从小就闻惯了的气味。这时他的生命倒退了,退 回到了幼儿的状态。他本来应当嚎哭,只是他没有眼泪。但是他的心悄悄在哭泣。 他蜷缩着,他觉得自己已经销声匿迹;可突然,后背受到一下重击,接着又是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上,脸砸向泥土;然后他恍惚听见一个女人惊慌的尖叫和哭 声。 两天里六团没吃没喝,躺在炕上,服仙也不吃不喝地躺着。六团不知道鞠生这 两天是怎么过的,在哪儿过的?她听见大婶于端来了小米粥让服仙吃,服仙不吃, 说吃不进去。大婶于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那小子是中了邪了,死不吭声。” 过了会儿大婶子又把粥端到西屋,问六团是不是吃点东西。六团觉得很饿,可 她知道她不能吃,就摇摇头闭上眼睛。后来有几个姑娘媳妇来看她,她紧闭着眼不 理她们。一个小闺女问:“大姑得了啥病了,咋跟要死似的。”其他的人就喝斥她。 小闺女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六团的鼻子。然后说:“有热乎气儿。” 再一天早上,天还没亮,六团就饿醒了,她下了炕,看见那碗小米粥还放在灶 台上。她去看看服仙,服仙还睡着。她不敢动那碗粥,就拿了扫帚扫院子。服仙听 见扫帚刷啦刷啦的响声,隔着窗子就骂六团:“你没心没肺呀,什么当口还颠儿颠 儿的,你男人要蹬了你,不说有死的心,还挺恣儿的!下贱玩艺儿!”六团赶紧放 下扫帚回屋又躺下了。 这一天她很绝望。她不知道这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鞠生还不吭声,那她 不是要活活饿死吗?她很想知道鞠生有没有饭吃。如果也饿着他,那他就顶不住, 就怕他有饭吃。所有别的悲伤和忧虑都逐渐模糊了,只剩下饥饿、饥饿的煎熬。太 阳缓缓地在天空中移动,六团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太阳走得这么这么慢,就像不动似 的。六团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能和饥饿抗衡的力量,是怨恨。她怨恨凝固不动的 太阳,怨恨像死人一样躺在东屋的服仙,怨恨鞠老大,当然也怨恨鞠生。奇怪的是 她是最后才怨恨鞠生的。饥饿使她的听觉异常敏锐,她听见狗叫,听见远处井台上 水桶碰撞时发出的咣咣的金属声,听见沟子赶着猪从房后走过,甚至听见他吸溜鼻 涕的声音。后来,饥饿感减轻了,或者说不那样尖锐了,六团心怀怨恨,绝望地等 死。她还年轻,她以为死是件很容易的事。她不了解死亡总是在一切的残忍之后才 会出现的。 记不清天黑以后又过了多久,鞠生回来了。西屋的门被人从外面关上。鞠生上 了炕,毫无声息地躺在六团身边。六团昏头昏脑地问:“完事儿了?”鞠生“嗯哪” 应了一声,两个人就睡过去。 早上她起来做饭,贴了饼子,一家三日坐在炕上吃。鞠生刚吃两口就噎着了, 咳起来,六团没顾上看他一眼,还吃自己的。服仙厉声说:“死人!还不赶紧给捶 捶背,”六团放下贴饼子给鞠生捶背,捶了两下,鞠生忽然下炕往屋外走。服仙问: “哪儿去?”鞠生说:“解手。” 鞠生出去后服仙立刻问六团:“夜格咋睡的?”六团嚼着满口的饼子,重复了 一句:“咋睡的?”服仙提高了嗓门儿:“问你哪!他和你干没干?”六团这才明 白了,摇摇头说:“没。”服仙又问:“没沾你身子?”六团又摇摇头。服仙“咣” 的一声把碗撂到炕桌上,身子一歪就倒下了。六团问她咋啦,哪儿不合适?服仙 “呸”地吟了她一口。 鞠生解手回来,服仙脸冲着墙躺着。她告诉鞠生:你要不和你媳妇睡,干那断 子绝孙的事,我就饿死。 中午六团做了饭。服仙一口不吃。她把饭端到西屋,鞠生吃了也躺下了,一会 儿打起呼噜来。空气中飘荡着爆竹的气味,孩子们像鸟一样呼啦啦飞来飞去。年三 十儿了。 六团走出屋门,忽然一个小鞭儿跳了两跳在她脚下炸响了,她不由一声尖叫。 一抬头,看见几个孩子正站在院门口笑。六团喊了声“小猴崽子!”孩子们撒丫子 就跑,她追得气喘吁吁才站住。这时她吃惊地发现,她在笑。 枝子后来来了,看见六团既没揉面也没剁馅,就大声嚷:天塌了也得过年呀, 得罪了灶王爷还了得!鞠生被喊醒,走出屋看了六团两眼,吩咐说:“咋还站着, 还不麻利包饺子!” 等六团开始包饺子的时候,服仙也起来了,和六团一起包,还一边闲唠嗑,真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鞠生坐在炕头抽烟,他抽的是纸烟,不是烟叶于。服仙说叫 我抽一口,鞠生就把手上的烟卷递给服仙,服仙紧嘬了两口,说没劲,又把烟卷递 给六团,六团吸了一口,什么都没说,把烟卷又还给鞠生,鞠生接着拍,说还是纸 烟好,烟叶子太呛人,烟味太冲,城里人闻不惯。 晚上六团下了二百个饺子,三个人吃了。吃完了六团又接着包,她算计她和的 面拌的馅儿够包七八百饺子。鞠生在炕上坐了一会儿,说:“我出去转转,”起身 要走,服仙把他叫住了。 服仙说六团你也别包饺子了,生子也不许出门,你俩回屋歇着吧。服仙的目光 和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和不容置疑的暗示。 那天夜里,有一会儿,鞭炮声响彻了大栗堡子,荒凉黑暗的世界忽然像镜子一 样反射出天上明亮的星光和各种神奇欢快的光亮。 六团被鞭炮声惊醒,听见孩子们的欢叫,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想, 要是她也有孩子……刹那间,她的心被这个愿望照彻,甚至有了一种美好的幻觉, 觉得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也一定这么想。她伸出手去摸鞠生,摸着了被子下面隆起的 身体。她掀开自己的被,又掀开鞠生的被,她把自己的身体贴到鞠生的身体上。在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风也停了,所有的亮光都在无声地闪耀。 鞠生进入了六团的身体,射出白色的液体,然后又退了出来。他不知道他射出的是 梦想之光。后来六团在这片朦胧的光辉中睡去。风又刮了起来,吼叫着穿过广袤的 黑夜,可六团睡得十分安稳。 时间难道有形态有生命吗?但它会停顿。当毛月姣离开后,时间在红卫街的排 房里静止了。六团呆坐在长凳上,仿佛坐在时间隧道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消失掉 了。后来她听见门上有响声,看见门缝里有什么在闪烁发亮,之后门就开了,女人 们涌进来。六团就知道了毛月姣是个什么人。 她是副食店卖菜的,丈夫是钟表店的师傅。两口子是南方人,有三个儿子。两 年前她丈夫得病死了,她就眼见着肥胖遗遏起来。她丈夫得的是肝病,在医院拖了 半年,那阵子毛月姣的三个孩子像小叫花子,从地上捡了东西就吃,没人管,后来……, 话说到这儿顿住了。六闭问:“她爷们没了?” 没了,走了。女人们相互望望,六团直瞪瞪地看着她们。后来,毛月姣的儿子 常来鞠生这儿住,鞠生的衣服老是毛月姣给缝补。大伙儿想:这叫互相帮助。可大 伙儿想错了。错倒不怕,可老鞠还有你这个结发之妻,这可就难办了,成了乱搞不 说,还犯着法哪。 一个女人突然反问道:“你抓着人家啦?看见人家干的事啦?”六团觉得问这 问题的人是抽她的嘴巴。她咬咬牙说:“这位大姐,领我找我爷们去中不?”笑的 人不再笑了,都静下来。六团又问:中不?小个女人站起身:我领你去。 鞠生在大栗堡子过完年,年初三又去六团娘家吃了顿饭,然后就回城里了。半 个月以后他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必须离婚,他和六团没有感情,他是被迫和六团 同床的。信是找识字儿的人念的,当下就传开了。六团没跟服仙说一声就回了娘家。 六团的爹妈听说这件可怕的事开头都傻了,由着六团尽情哭诉。直到她说自己 丢死人了,没法再在大栗堡子呆了,也不想给鞠生作媳妇了,她妈才打断她,问: “那你上哪呆?”六团说:“家来!” 她爹一直闷头抽烟,这时猛一磕烟袋:“鸡巴屁话!这家没你的地方儿,麻溜 给我走人!”六团听了怔了怔,大哭起来。娘俩儿哭成一团。 后来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妹子都回娘家来了,还有六团的七姑八姨们。六团被围 在炕中间,她只记得有人在外屋烧火做饭,柴火发出劈叭的声响,每一个人都在说 话,说饿了就吃饭,吃完饭接着又说,又有人在外屋烧火做饭。柴火劈劈叭叭地燃 烧爆裂,锅里的稀粥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整个屋子像一只药锅,熬制仇恨的迷魂汤。 六团两眼通红,眼角边蒙着白色的眼屎,一连三天三夜她都没有睡,甚至没有 闭眼。开始她的心像一块铁沉重地坠着她,后来仇恨的火焰把它烧化,化成沸腾的 白炽的铁水。六团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正在死去。旁人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们说: 就是死,你也要死在鞠家。六团最终彻悟了这个道理,她没有任何选择,她活着或 死都要当鞠生的媳妇。她回大栗堡子了。 她瘦了。因为仇恨的煎熬她的身体渐渐干枯,她也哭,但眼泪一点也不能滋润 她。她每天还是照样干活,伺候服仙。自从她跑回娘家又回来以后,服仙就不大和 她说话。六团绝不主动开口。每天她把菜端到桌上,把饭盛在碗里端到服仙面前, 服仙只垂一下眼皮。她恨她。有一股黑色的浓汁浸透六团的心,这日子太苦了,她 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再后来,当她把饭端给服仙,她感到恶心,而且难以 抑制,就扭过身跑到院子里吐了。她怀孕了。 屋子里越来越暗,摆放整齐的家具渐渐模糊起来。六团侧着身子躺在单人床上, 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在做梦。 六团梦见一扇漆得血红的门,她用力推开门走进去。店里摆着一口大锅,一个 人披散着头发跪在灶前拨火。当那个人回过头来,竟是服仙的脸。她爬起来打开锅 盖,锅里躺着一个很小的人,像是个孩子。灶里的火苗一蹿一蹿,那小人儿开始扭 动身体,无声地哭起来。六团看着吓得张开嘴想喊……但发现自己没有声音。她猛 地吓醒了。 这是个什么地方?六团的心怦怦跳着,困惑地坐起来,慢慢想起这是鞠生的家。 她还想起了下午,那时她一个人站在万年红百货店门口,她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 想等鞠生出来。但没有人出来。她已经觉得害怕,渐渐又感觉害臊,她的脸发烫可 手脚冰凉,一副要哭的样子。街对面站着小个女人和另外一些人,朝她指指点点, 六团再也忍不住,转身逃跑了。 她走回红卫街的排房,有人想和她说话她不搭理。因为她们都是尸首畜牲。不 错,那些盯着她的眼睛,不正像躲在灌木丛后的狼或猪狗的眼睛吗?畜牲!三八蛋! 狗展的娘们儿,六团想,偷人养汉的骚烂货!让你们身上长疮头上长癫,顶风臭十 里。让你们遭千刀遭万剐,火烤油煎,死了没地方埋。屋门紧紧地关上了,六团倒 在床上,她太累太困,于是睡着了。火焰暂时熄灭。 现在她醒过来,发觉天已黑了。她翻身下了地。从昨晚到这会儿她还没吃东西, 觉得饿极了。透过窗玻璃六团看见外面有亮儿,就打开门站在门口朝外看。她看见 那亮光是从别人家的窗子里透出来的。她知道那是电灯,她在县城见过,但心里仍 然为那光亮感到惊讶。多亮啊,她想,真真比天上的月亮还亮千百倍。她回身看看 屋里,看见头顶上也吊着一个灯泡子,她走过去伸手摸摸,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也 亮起来。正在这时,灯泡大放光明!六团惊呼一声缩回手,眼前金星四射一片昏黑。 她不由闭上眼,迷糊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看见毛月姣站在屋里。 毛月姣手上拿了一个饭盒,里面装的是包子。她笑着问六团饿了吧,吃不吃包 子?出于人类自救的本能,六团伸手接过了饭盒。 六团一个紧接一个地把八个包子都吃了,毛月姣看着她吃,还给她倒了杯水。 六团吃着吃着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这馅子里别是下药了吧。这种与死亡有关 的念头再次一闪而过。肉馅包子很香,六团吃得顺嘴流油,等她把包子吃光了,毛 月姣从她手里拿过空了的饭盒,说:“喝口水吧,这包子油大腻人。”六团就把桌 上的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毛月姣问:“饱了?”六团答:“嗯哪。”毛月姣抿 嘴笑笑。 晚上的毛月姣和白天的毛月姣完全是两个人,柔声细气地哄着一个善良而不幸 的孩子。她告诉六团鞠生不是出差了,他人在,只是不愿见她。她劝了他一天,可 没有用,看样子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可怎么好呢?她很伤心,头上的灯光在 她微微浮肿的脸上投下几片暗影。嫂子呀,你听我说,看戏看头夜,种田看头年, 如今他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你现在来实在是晚了。当初你们怎么就做下了冤家哪? 可怜,作的什么孽呀!一串眼泪扑籁籁掉下来,剩下一滴挂在睫毛上颤动着。六团 非常惊讶。 接着,她看着毛月姣从衣袋里掏出花手绢,以为她要擦掉那滴眼泪,可是她把 手绢塞到六团手里。六团更惊讶了。 打开看看吧,毛月姣说。这时六团感觉到折起的手绢硬撅撅的,像是包着什么。 她打开手绢,三张纸落出来,掉到地上。可那不是纸,是钱,三十块钱。毛月姣弯 下身把钱捡起来,再次放到六团手上。这钱是给你的,她说,要是你同意跟老鞠离, 老鞠再给你三百块,有多少的债也该了了吧!他可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呀!还有, 毛月姣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块手绢,这次她用手绢擦擦眼角,擤了把鼻涕,还有就是 我求你了。毛月姣吸吸气,抽搭起来,嫂子,求求你离了吧,我保证者鞠养娘养你 养到死,咱们就算亲戚,还往来,我毛月姣今生今世念你的恩情,来世变牛变马变…… 门突然开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儿出现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妈!”毛月姣泪光闪 闪,看看孩子说:“你来作啥?谁叫你来的?”男孩儿咬着嘴唇不出声,眼睛死盯 着六团。毛月姣起身走过去,伸手把孩子一把抓过来,眼瞟着六团说:“叫,叫大 姑,这是你大姑。”小男孩儿眨巴着眼紧靠在毛月姣的怀里,仰起他的小脸,望着 妈妈的下巴颏。 儿子,六团看见了,是儿子。一直到这个儿子进屋之前,六团都被一条无形的 绳子捆着。她的心始终迟钝沉重地跳着,不能给她以说话和任何行动的指示。但是 这个孩子的出现,像把刀子一样尖利地划破她,她觉醒了,绳子断了,她自由了。 她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一无所有,这使她自由。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她男人的姘头, 长着一副大厚嘴唇说哇说哇,还养了三个儿子,花她男人的钱,她的手正搂着她儿 子的身体。六团恨她,恨这个男孩儿,她只有恨,这是她唯一的财富。她用她全部 的财富聚集起的力量,猛地一挥,扇在毛月姣脸上。 毛月姣只眨了眨眼。六团吸了口气,使出更大的劲儿扇了毛月姣第二个巴掌。 这时候毛月姣反扑了。她低下头,猛冲过去,六团被撞得连连倒退,抵在墙上。毛 月姣张开血盆大嘴:你个没人要的东西,你死了那条心吧,你男人不要你,你就一 个等死去吧!呸呀!她朝六团啐去,唾沫喷了六团满脸。六团浑身在发抖,她听见 上下牙在磕磕碰撞。她从心中发出一声咆哮,低下了坚强的、像大地一样沉重的头 颅。 毛月姣被撞倒了,倒下的同时她伸手揪住六团的头发。六团也随着她倒在地上, 压住了她的身体。两个人在地上打滚,发出阵阵凶恶的呻吟。是毛月姣先感到了害 怕。这个女人是那么有劲,那么凶猛,那么地毫无知觉。是的,六团就像一个一直 在和激流搏斗的人,而现在她终于顺水而下了,再没有什么能阻拦她,她能咬死狼, 咬死狮子。 小儿子尖声哭起来,门开了,一个八岁和一个更大的男孩儿冲进屋,他们看见 被六团压在身下的毛月姣,大声喊着:妈!妈!攥紧拳头狠砸六团的头和后背。但 六团没有知觉。她的手臂像岩石一样粗硬有力,手像两把钳子,卡住毛月姣的脖子。 呼吸变得一刻比一刻痛苦,毛月姣的眼睛越睁越大,渐渐突了出来!六团的脸上迸 射出万颗金星,被一片可怕的白光所笼罩。这时那五岁的孩子抓起地上的一个板凳, 朝着六团的头砸下去。 毛月姣终于发出声音,她嘶哑地喊:救命!杀人啦! 许多人冲进屋子,许多双手揪住六团,把她从毛月姣的身上拖起来。毛月姣挣 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张开锋利的手指去抓六团。白炽的火焰隆地一声从 面颊上烧过去,疼痛使得六团眼前漆黑一片。她发出一声拖长的哀嚎,挣开众人, 她的手揪住毛月姣的衣襟用力撕扯,一根根纤维发出惊心的断裂声。衣服从领口到 下摆彻底撕开了。 两个圆滚滚的大奶颤动着,令人震惊地呈现在灯光之下。灯光还在毛月姣雪白 丰腴的肚皮上投下两块黑幽幽的影子。 这巨大的双乳仿佛悬浮在空中,发着光,使人眩晕。连六团也感到了迷惑与激 动。她听到一声惊讶的叹息,不知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在惊骇与憎恶的冲击下,六 团的手指战栗着伸向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在接触之后坚定地划了下去,光滑而 紧密的皮肤裂开了,首先现出四道灰白的印迹,然后无数颗血珠迸发而出,绽开鲜 红的花朵。 毛月姣哭了,她哆嗦着用手揪住撕破的衣服,试图掩住胸口,她的儿子们看着 她。但六团不让她这么做,六团要把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把她的胸脯撕碎。女人们 拚命揪住六团。六团的指甲缝里塞满血污,手臂如在狂风中一样挥舞着,她挣扎、 喘息,断断续续地喊着:老屄色的,让你浪,我弄死你个骚娘们儿!你个婊子,狗 鸡巴驴鸡巴操的! 毛月姣嚎啕大哭,冲出屋门,冲进黑夜。身后跟着她的三个儿子,他们哭喊着; 妈!妈!余音飘得很远很远。 红卫街排房的人把六团锁起来了,锁在鞠生的屋里。夜深人静的时刻,六团从 后窗子爬了出来,她跑了,跑回大栗堡子去了。 那时正是割豆子的季节,没有女人下地,除了六团。中午歇气儿的时候,六团 只觉得腰像要断了似的疼。她一步一步挪到家,服仙做了饭等着她。两个人坐到炕 上吃饭,服仙吃完一碗高粱米水饭,六团接过她的空碗要去给她盛饭,她伸腿下炕, 一条腿去够鞋的时候好像神了一下。她给服仙盛饭回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当她 朝炕上一坐时只觉得身子下面一热。 一下午六团都躺在炕上,下身一直在流血。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她就昏过去了。 她流产了。 就在六团那天深更半夜从鞠生家逃出来,从遥远的小城向着大栗堡子逃奔而回 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具尸体从拉连河里被捞了出来。 八月天,去下坎打草的后生跳到河里摸鱼,结果摸到了这具尸首。尸首已经泡 烂了,而且被鱼吃了一部分,但仍然能分辨出是个女的。大栗堡子也有男人在下坎 打草,这可怕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吹进了他们的耳朵里,点燃了他们脑袋瓜里一个惊 魂动魄的念头。 他们跑哇跑哇,跑得气都要断了,来到捞出尸首的地方,他们怀着无比惊恐的 心情辨认了尸首。然后他们就把服仙的尸首抬回了大栗堡子。正在他们蒙头转向不 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六团灰乎乎的失魂落魄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远远地看见了大栗堡子,六团就像一个在海上绝望飘泊的人看见了陆地,当然 她从未看见甚至也没听说过海,她是在噩梦之海中飘泊。一路都是被噩梦魔住了的 感觉控制着她。现在梦终于醒了,她的心总算落了地,她只想赶快进家门,倒在炕 上蒙头大睡。只是她有点奇怪,屯子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这时候二丫头迎面跑来, 跑着跑着看见了她,就站住了,两眼瞪得滚圆,面如死灰,忽然一扭身,冲到墙根 儿吐起来。六团吃了一惊,紧走几步,走到二丫头身后问:“咋啦?”二丫头吐了 一地的粘东西,六团伸手在她背上捶捶,又问:“你这是咋的啦?”二丫头缓过气 来,直起身子,六团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说:“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六团问: “啥事儿把你吓成这熊样儿?”二丫头转向六团,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就哭起 来了。 六团昏了过去。她一路哭喊着:“娘哇,我的娘哇!”凄厉的呼唤响彻了大栗 堡子的上空。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她看见了无遮无挡地躺在地上的服仙,一下子就 昏过去了。 六团一直哭,哭了一天一夜,又哭了一天一夜。其间除了昏昏沉沉地浅睡之外, 醒来就是哭泣。那两天六团低低的呜咽在人们耳边时断时续,到后来每一次的停顿 都叫人不由地期待着哭声再起。 尸首在西屋放着,盖着一领席。当六团的哭声终于一点点弱下去,各种各样的 关于服仙是怎么死的说法在屯子里传开了。有的说服仙是不留神掉到河里了,还有 的说是她故意寻死,生生让儿子给逼的。种种说法最后都传到六团的耳朵里。六团 混混沌沌地想:命,命哇命,但突然间,长空中一道闪电,血液在她的血管中嘎啦 啦凝结成冰。天爷呀,她想,是鞠生把服仙弄死的。霎时她的心如一泓明镜,照见 了一切。鞠生逼死了服仙,是他把服仙推到江里淹死的。他要让服仙去作证,服仙 不肯去,鞠生就急眼了……混浊的水面下晃动着一团团模糊可怕的影像,就是在这 个时候,六团的哭声停止了。屯子里的人一时间都觉得心里头有点空荡荡的。 六团身边一直有女人陪着她哭,这时她们发现六团整个人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 方。她们担心是服仙把六团的魂给带走了,她们就叫六团,鞠家大婶子盘腿坐在六 团面前,带头喊道:“六团哇,你回来哇!六团哇,你回来哇!”别的人跟着她一 起喊,一直喊到眼泪重又顺着六团灰黄的面颊流淌下来,她们才住声,松了口气。 后来,鞠老大以长辈的身份想问出六团去城里的情况。六团说得含糊不清,说来说 去就是那几句话:那个骚辰娘们儿把鞠生藏起来了,不叫她见,她和那个破鞋干了 一仗,城里的人想把她扣起来,她逃回来了。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鞠生在城里是有了 女人,就齐声骂鞠生,骂几句鞠生,哭几声服仙;后来下葬的事儿也夹杂在其间定 下来了。 老鞠家的人四下搜寻来了一些破木板,凑合着钉了口棺材。服仙就被放进了棺 材里。这一切六团都呆呆地看着,后来又有人提出来是不是该把鞠生叫回来,六团 泥塑般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她断然地说:鞠生在那个骚娘们儿手里,叫不回来。 下葬的头一天,棺材在院子里摆着,老鞠家的几个小辈人都来陪这最后一夜。 六团已经不再哭了,只是人还发木。夜深了,蚊子和小飞虫越来越密集地团团围着 唯一的油灯飞舞;蛾子冲进火中,扑扇着燃烧的翅膀,落到炕上。大伙儿不由自主 地谈起了鬼,说起了死去的粉儿,又说起更早年间的一个叫多伦的女蛮子,怎么成 了孤鬼在大野地里游荡,直到她的仇人家的人都死光了,她才离去,也不知她去了 一个什么样儿的地境儿。阴曹地府呗,有人说,阎王判官说叫你去哪儿你就得上哪 儿去,九九八十一个去处呢!有人说不是,是七七四十九层地狱。二丫头嚷:妈呀 妈呀,别说鬼了!她哥就笑她:怕个球呀!哪来的鬼!现今有共产党毛主席,还有 贫下中农,该杀该判该咋整治就咋整治。活人才能治活人,真死了谁还治得了谁哇? 啥鬼不鬼的。六团一直坐在一边没出过声,这会儿忽然开口问:弄死了人咋整治法? 二丫的哥说:杀人抵命,没啥说的。六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那儿子弄死亲娘 呢!所有的人都吓得一激灵,都不出声了。也就在这时,一阵邪风不知从哪儿刮进 屋来,油灯忽闪忽闪地晃动,巨大的人影子也满墙地摇晃起来;火苗一明一灭像现 儿似的挣扎来挣扎去,最终挣扎不过了,噗地冒出一缕青烟儿,灭了。屋里一片漆 黑,只听见二丫头尖叫一声:妈呀!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微光,天上的星辰越来越淡地在天空中消融,乡野渐渐地 从无边的灰暗中显露出来。黎明前的空气像水一样清凉。这时候的人都被瞌睡征服 了,有的后生溜回了家,剩下的闺女们歪歪斜斜地睡了一炕。在灰蒙蒙的晨光里, 这些睡着的人,她们那不自然的扭曲的姿势,使她们看上去像是死去了。只有六团 一个人睁着眼睛,眼睛里并没有生命的迹象。 六团正忍受着来自眼底的疼痛。在那里,毛月姣的血正从雪白的胸脯往下流, 而那个已无法辨认的万分可怕的服仙,眼窝里露出白骨,叠印在红白交映的血光里。 她不想看,她想闭上眼睛,但做不到。她的眼珠胀大了,干涩得无法转动,同时有 亿万根小针在飞速穿梭。六团最后呻吟了一声:“天爷!”老天爷听见了这声呼唤, 让她的眼闭上了,紧紧合拢了。一阵刺痛向全身弥漫开去。这时候鸡就叫了。 当棺材抬出院时,六团疯了似地扑上去拽住抬棺材的人。鞠老大问她咋啦,她 连声地喊:等着;她返身跑进屋里,掀开箱盖,拿出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一套好裤 褂,她唯一的一件绒衣一块围头巾,她抱着这几样东西跑出来,喊着要给娘带上, 边喊边要去掀棺材盖。有人拦着她,她就连踢带端地嚎起来:娘呀,你苦哇,你死 得惨死得屈哇!俺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呀,娘!后来棺材就放下了,把这几样东西 放进去。六团执住棺材不让盖上,她又把脚上一双八成新的鞋脱了,搁在棺材里, 哭喊着要和服仙一块走。女人们看得心都碎了。鞠家大婶子把头上的一根银簪子摘 下来放进棺材里,让服仙带去使,又有人学她们的样子放进一个大瓷碗,一把断了 齿的梳子,一双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还有一小口袋的黄米……棺材再次抬起来时, 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但是被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盖住了。 棺材抬出了屯子,抬进了小树林,一路上哭声不断。邻村的人也跑来了,在地 里干活的人停下活计,远远地望着。他们看见的是那副棺材像船一样在绿色的田野 上飘浮向前,哭声就像起伏的浪潮。 六团在小树林里又昏死过去一回。她的哥嫂代表她娘家的人也赶来了。当六团 扑到刚刚垄起的坟上,双手扒着泥土哭得上不来气时,她嫂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一 只手拍着地仰起脖子面朝长空,老天爷哇老天爷,你可是得睁眼呀!俺妹子这辈子 咋活的你可都瞅见啦,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骡马活呀,她比那狗还忠心哪!过一天 少三晌,白天黑夜她累死累活呀!俺妹子图稀个啥呀!不图黄金白银,不图獐狍野 鹿,只图稀这辈子落下个好名声,生是鞠家人死是鞠家鬼,她大婶子!你咋一撒手 丢下她走了!往后她还给谁烧火做饭,端汤倒水儿呀!六团听着听着就哭死过去了。 这次下葬仿佛是一场洗礼,使屯子里的人看到六团已不是过去的六团了。她已 经分成了两半,一半跟随服仙去了阴间,去侍候婆婆,另一半留在阳世为了等男人 回来。她的男人其实是一条十恶不赦的野狗。 就在服仙下葬之后,一桩可怕的罪行传开了。服仙是被亲生儿子害死的。服仙 失踪前的一天,鞠生曾逼着她第二天去公社作证,服仙不答应,鞠生的脸就黑了。 服仙说就不去你敢弄死我!鞠生说咱走着瞧。服仙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狼崽子, 没心肝的;鞠生上前一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这时候他们娘俩儿 已经是在去公社的路上,或者是在江边上了。 服仙还是不住口地骂,鞠生的脸阴得像锅底。他再次问:你去是不去?服仙把 一口唾沫啐进鞠生眼里。鞠生一抬胳膊,把老太太推进了拉连河。服仙扑腾了两下, 临死前叫出丈夫的名字。 有人在江边看见过服仙母子二人,有人甚至听见了那最后的呼喊,似乎是:他 爹,俺找你来啦!还有一种说法是鞠生是在半道下的手,然后把服他装进麻袋包里, 扛到江边扔下江去的。因为确实不止一个人看见鞠生扛着个口袋在路上走过。 整个大栗堡子像一口开了的锅,形形色色的药不断扔进锅里,混合成毒性剧烈 的黑汤,毒气在空气中弥漫。而这时六团却睡了,她睡了三天三夜,睡得就像死过 去一样。屯子里的人甚至还为此虚惊了一场。 她静静地躺在炕上,阳光先从东边照亮了她右面的脸颊,然后鼻子的阴影渐渐 缩小,正午的太阳在她的脑门上反射出一层幽光,然后再次投下鼻翼的暗影;六团 的睡眠随着广阔大地的巨轴在缓缓转动,转向越来越浓的暮色。 夜深了,星星变得更大更明亮,四野空旷而寂静。鸡叫声打破了这寂静,但是 并没有惊醒六团,早晨的太阳又悄悄升起来。 三天三夜的睡眠之后,六团醒了。她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个人,脑袋瓜里无比清 亮,身体里蕴藏着力气。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作出了一个决定,她的身体作出了一个 决定,她要去告鞠生。告他弄死了服仙,事情就是这样。这会儿他正和那个白胖的 娘们儿睡着,可他跑不了了,他就要下地狱了。想到这儿,想到她六团,居然能有 这么大的本事,把这个害了她一辈子也害了服仙的男人活活揪回来,跪在她面前哆 嗦着磕头求饶,六团就止不住兴奋地战栗起来。天爷呀天爷,她暗自叨念,你可指 给我一条道儿了!地狱就在前头,门儿也是能弄开的。她的心咚咚地跳着,越跳越 有劲,原先蜡黄的脸泛着红光。六团活了,可算活了。 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之中,还有一个传言,说哪儿哪儿也走丢了一个人。六团听 了先没觉出什么,过了会儿忽然一激灵,她想:地底下埋的是不是服仙哪?一天之 中,她像犯魔症似的,一会儿一激灵,老觉得服仙就站在她背后,用一双死人的眼 睛盯着她。后来又传来话,说别处走丢的是个半大小子,六团那颗不定的心才安稳 了,重又起劲地跳动起来。 六团懂得告状要上法院。而她对法院这类地方并不陌生。这是有文化的鞠生给 予六团的唯一的教育。最早乡里叫六团去,六团那时候也就二十二、三岁,吓得一 个劲儿哭,说不出话来,人家就让她走了。后来她听说官司判下来:不准离婚。过 些年她又到过区里,那时鞠生已被下放,六团怀过的孩子也没了。鞠生又一次回家 来,听说他请区上法院里的人吃了席,席上有他从城里带来的酒,还有不少的肉菜。 六团心慌了,她和服仙一块跑到区上法院去哭诉。然后又找着了刘赤库的家,就在 公社所在地的大三洼子。刘赤库在区里法院上班,不老回来,六团和婆婆两个人天 天堵在人家门上哭。刘赤库的老婆先还给她们端碗水,陪她们抹过两回眼泪,后来 也经不起每天这么个闹法儿,刘赤库就说根本不认识鞠生这么个人,也不管这桩案 子。于是也就没人提下文了。鞠生一去又是多少年,再见着鞠生他就有了白头发。 她们三个人围着炕桌吃猪肉罐头。鞠生一低头,灯下,他的脑瓜顶上像落了一层灰 土。可他回来还是为了离婚。他说多少年不在一起过,根据哪条哪条法就该算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一个六团没听懂的词:发生性关系。可六团明白了这层意思。 她说那你还找我干啥。她心里有数,就是一百年不在一起也白搭,共产党毛主席向 着她,不向着那些狗男狗女。鞠生写了长长的状子递到县上,上面写着这些年他没 和郭六团睡过觉。可是谁证明呢?他就去求服仙。服仙哪能为他证明,她要是答应 了就不得好死。对了,服仙是说这句话来着。六团的思路到了这个地方,真的和假 的已经难以分辨了,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事儿,什么是她想出来的。她记得服 仙说:你自个儿缺德还不算完,还想叫我也不得好死哇!鞠生说:你要不去我就不 认你这个亲娘。服仙大声嚷:哪儿就称了你的心随了你的意了?天塌下来砸不死我 我就是你娘!你要我证明我就证明:你回来那天就钻了六团的被窝,我亲眼瞅见了! 鞠生也大声嚷:放你奶奶的狗臭屁!你可别把我逼急眼了!服仙喊:逼急眼了你就 杀了我吧,不杀死你亲娘你不是人揍的。鞠生就要找菜刀。六团冲上去把菜刀抢到 手里,死攥着不放。鞠生就踹了她一脚。后来,后来鞠生没下得了手,第二天他走 了,服仙也就不见了。后来六团去城里找服仙,没找着服仙倒见着了鞠生的姘头。 她把鞠生给藏起来了,兴许就是那个骚娘们给鞠生出的主意,离不成就弄死她们。 除掉了服仙和六团她就能和鞠生过了。 六团的脑袋瓜现在非常好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敏清晰。她编织着一张网, 这张网越织越密,黑匝匝的,最终将没有缝隙,透不过一丝光亮,把鞠生死死罩住。 从早到晚,六团生活在罪恶之中,她的话就是铁的事实。她听见有人议论,说 鞠生干的事儿也邪,咋没杀了六团呢?他真正该弄死的是六团呀!六团也这么想。 她想对呀,可不是嘛,他是想我死,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我死!我要死了他的事不就 结了,他就能踏踏实实热热乎乎地搂着那骚屄睡啦!她听见了毛月姣在枕头边上对 鞠生说:弄死她!弄死你媳妇!可她怎么能听得见他俩说话呢?当然是毛月姣泄漏 的。毛月姣努着大厚嘴唇冲她说:你还敢找上门来,没弄死你,算你命大,你就等 着死吧!六团听她说出这话时就扑了上去,和她厮巴起来。 夜深人静时是六团的思维最活跃的时候。她看得见所有发生的细节。她甚至去 实施这些细节。罪恶就发生在半夜。六团醒了,被一个声音弄醒的,她一睁眼就看 见鞠生站在屋门口,像个鬼。六团真的看见了,她吓得一骨碌坐起来,鞠生不见了。 六团党出大事不好,她推推服仙,可服仙不在她身边,她身边没有服仙,这么说她 是和鞠生睡在西屋,她忘了。她究竟和谁睡在一个炕上,这个事实在她心中总是含 混不清的。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服仙睡。因为她实在不能想 象她和鞠生躺在一处。她忽然想起她和鞠生曾坐在西屋的炕上,月光下那沉寂的恍 惚的一刻,然后一只臭虫咬了鞠生的腿。那么说她是睡在西屋。半夜时分,当她一 睁眼看见鞠生像鬼影子似的消失在屋门口,六团下了炕,悄悄地追出去。在院儿里 没有鞠生,什么也没有。她转了回来,这时她看见屋门口的地上,月光里盘卧着一 条蛇,她吓得尖叫一声“妈呀!”叫过之后四下里没有任何动静,地上的蛇也一动 没动,她这才慢慢看清了,那不是蛇,那是一条绳子。鞠生正是想用这条绳子勒死 六团。绳子还在。 穿着官衣的警察者范来大栗堡子调查这桩人命案。六团交出了一股节绳子,作 为物证老范把绳子收走了。六团还指给老范看了她捡起绳子的地方。屯子里的人带 着老范去了江边,到发现服仙尸首的地方去了,老范在江边的茅草丛里转悠了好半 天,不让人靠近他。那天是个阴天,风吹得茅草一片片地倒下,老范头上的帽子时 隐时现。老范还被领到服仙的坟上。曾经举行过的葬礼历历在目。昏死过去的六团 好像仍然趴在坟头上。老范都看见了。而且他还感觉到六团的形象渐渐发出光芒。 大栗堡子的每一个人都站在这光芒之中。六团的美德就是他们的美德,六团的苦难 就是他们的苦难。六团播下的火种在每个人心头燃烧。这样一场熊熊大火给警察者 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县公安局发出了一封公函,内容是经鞠生的爱人郭六团和大栗堡子贫下中农的 揭发,及公安人员的调查,鞠生被确认为杀死服仙的嫌疑犯。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九 月。 鞠生被抓起来的消息传到六团耳朵里。她先是十分震惊,这种又怕又激动的心 情使她夜里难以成眠。她原先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妇人,就像地上的一块土坷垃。 她的存在几乎完全是被动的。老天刮风或下雨,地上的石头能有什么想法呢?命运 对于六团就像老天对于石头一样。但是现在石头却有了想法,不仅有了想法,而且 石头感到:风哇雨哇,雪哇霜哇,这些老天的旨意里竟也含有石头的意愿。六团触 摸到了命运,正是这感觉使她无比地惊恐激动!她一生一世从未经历的,一生一世 一直在等待期望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而这件事的发生竟也有着六团的作用。接下 来一种深深的欣慰和满足渐渐地浸润了六团干枯的心田。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很香,不再有噩梦。 六团发现自己下身出血时,她和服仙正在吃高粱米水饭。她觉得下身一热,解 开裤带看到一团暗红的血块,她的腿立刻软了,瘫坐在炕沿上。服仙搁下碗一口气 跑出去四十几里地,去请家住在双流镇的仙姑大燕尾儿。 天还没黑的时候,服仙和大燕尾儿进了门,还带着一个呆傻的男孩儿,说是大 燕尾儿的侄子。六团整个下午都在流血,垫在身子下面的灶灰粘乎乎的,使她觉得 自己躺在烂泥地上。油灯下跪在炕头的大燕尾儿头发油光光的,散发着一股逼人的 臭香。她那两片又薄又长的嘴唇呈现出深紫色,在脸上虫子一样地蠕动着。她双目 紧闭,而她身后的黑暗中,那个呆傻的男孩儿始终翻着白眼,像两个一动不动的玻 璃球悬浮在昏暗之中。这是六团最后的记忆,然后她就昏死过去了。大燕尾儿说她 之所以没能逮住那个叼走六团孩子的黄狼精,是因为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月亮, 这叫做撞上了天狗。本来她已经抓住那孩子的一双小脚,可撞上天狗,把她眼瞅着 要成的事给毁了。 天狗本要把六团也一块叼走,幸亏大燕尾儿的侄子看见了,他的眼一瞪,像两 个探照灯似的冒出两道光,嚎叫了几声,把天狗吓跑了,也算是六团命大。 流产后的第三天六团就下地干活了。太阳下她汗渍渍的脸发出绿光,身上的布 褂子全被汗溻透了,紧贴在她身上,露出一根根骨头的影子。那正是割黄豆的时节, 六团头朝下,背拱起,从早上干到太阳下山。有时她想直一下腰,但她发现自己做 不到。她的腰已经永远地弯成弓形,如果她想把它弄直,就要忍受剧痛,于是六团 放弃了,继续顺着田垄向前挪动。汗水从她的后背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脖子流到下 巴颏上,滴落到泥土中。六团想,天狗在哪儿呢?为啥没把自己给叼走呢?天边上, 灰褐色的田垄终于融进了灰白色的远天,也许天狗就在那儿。 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六团的身上不再流着鞠家的血了,她感到加倍的虚弱、 卑贱。只有更加忘我地为这个家干活,服侍服仙。六团献身的意愿那么明显,连服 仙都感觉到了,她一直怀着嫌恶和同情交织的矛盾心情。终于有一天,服仙和六团 说:不要把孩子掉了的事告诉鞠生。服仙的这句话使六团一下流出了眼泪。接着她 再也忍不住,当着服仙的面大哭起来。服仙先看着她,然后开始抹眼泪,渐渐也哭 出了声。六团听见了服仙的哭声,抬起泪眼,服仙像水中的影子模糊不清地晃动。 两个在滂沦的泪水中浮现的身影接近了,婆媳俩抱头痛哭。 六团和服仙商定,孩子没了的事一定瞒住鞠生,同时写信催鞠生快回来。等他 回来了,他一定会和六团睡的,因为六团身上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血。然后六团就会 再次怀孕。如果说六团这一生真正渴望过什么,那就是渴望这次怀孕。写给鞠生的 信上说服仙身体不好,怕是染上什么病了,希望他能来家看看。信发出去以后,她 们俩等了近两个月,等来了鞠生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忙,不能回家。随信寄上五元 钱,请母亲大人查收。至于他先前已经知道的六团怀孕的事,他问都没问一声。 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鞠生这种绝情绝义的举动,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尽管他 从来没有承认过。六团问服仙咋办呢?服仙答不出来,可过了两天服仙有主意了, 也许是从别人那讨来的。她说该给鞠生工作的地方写封信,求当官主事儿的人让鞠 生回家来,不让他在城里呆着了,省得他起外心,要把老婆给离了。六团的心头一 惊。就像她手里一直握着一样玩艺儿,可她不知道这叫枪,扳机一动枪响了,六团 吓了一跳,继而一阵揪心的惊喜。信是六团求支书写的。支书写完之后把信给六团 念了一遍。六团听起来觉得像戏词儿,什么陈世美啦,包青天啦。六团问是咋回事 儿,支书告诉她,他把鞠生比作陈世美,把管着鞠生的上级比作包青天。六团心想 支书可真不是白当的。 此时鞠生确实正在恋爱。热恋的对象是个没考上高中在他工作单位当管理员的 姑娘。也许在收到那封信之前人们就有议论,那封信促使领导采取了行动。他们被 抓住时穿着衣服,但是小仓库的门反锁着,敲打了半天才开。巨大的耻辱使这个不 到二十岁的姑娘就此离去。她放弃了她这份工作,躲在家里很久不出门。鞠生曾去 找过她,但是被孙小玉的父亲骂出来。领导决定处理鞠生,作为正式职工决定把他 下放。本来他们选了一个离鞠生老家不远的小城,但鞠生不同意,他说他可以去别 的任何地方。在整个事件进程中,鞠生只在这一点上表示了自己的意志。于是他被 下放到关内一个小县城。 服仙就是去那儿探望儿子的。六团在这段时间里和沟子睡了,后来又坚决拒绝 了沟子。但这段经历在她心中留下了烙印。有时她盼望鞠生能回来,同时也不由自 主地盼望和男人同房。她的脑子里会浮起一些想象,她感到自己的奶头鼓胀挺起, 看见了自己在黑暗中的笑靥。她同样是个会浪的女人,她们的身体如黝黑的沃土, 期待尖硬的犁头,那时,她们就化作无边的潮湿而又松软的波浪。但是鞠生再也没 有回来,没有触摸过六团。而庞沟子早在多年前就被招女婿招到别的地方去了。 沟子后来当上了车把式,几乎没有再回过大栗堡子。这很自然,因为大栗堡子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他家的破房在他离去之后简直就要倒塌了,竟然一直 没塌,没有把老庞头砸死在里面,真是老天爷开恩。不过冬天里,大风还是把烟囱 刮倒了一回,浓烟倒灌,从门、从窗缝、从窗纸的破洞里往外冒,那时这座屋子就 像云雾缭绕,在太虚幻境一般。 开春了,六团去集上卖鸡蛋,远远地看见跟在犁地撒种人身后的老庞头,拄着 根木棍在踩格子。他的身影像是纸扎的,在风中飘荡。 春风那么强劲,吹得六团的头发像燕子的翅膀在风中扑扇。大地呼吸着春天, 吐出朦胧的嫩绿。 就是在这个春天里,在烧锅集上,六团遇见沟子了。沟子的目光像春风拂面, 六团的心跳得快起来,不由地用手拢拢吹乱的头发。沟子倒一点也不慌,他穿得虽 不新,可整整齐齐的,人也胖了,就像一口袋扎好了的粮食,又利索又墩实。沟子 问六团吃晌午饭没?六团说身上带了干粮。沟子说我身上带着钱,去吃饺子中不? 六团先说不去,可末了还是和沟子去了一个小馆儿。在小馆儿里,沟子要了二两烧 酒。六团没有喝酒可她一直觉得晕乎乎的。因为这是她一生里头一次在馆子里吃饭, 而且是和沟子在一起。她想:这不是梦吧?一边用手指甲掐掐自己的大腿。 饺子热腾腾地端上来,六团忽然想起了老庞头。她告诉沟子她出来的时候还瞅 见他爹在地里。沟子只“嗯哪”了一声,没问别的。沟子一仰脖儿把烧酒喝光,放 下空杯子,六团急忙低下头。沟子说:吃哇,你倒是吃哇。六团就埋头吃饺子了。 沟子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六团,说:“真真糟践了。”六团问:“啥 糟践了?钱哇?”她以为沟子后悔带她来吃饺子。沟子吐出一口酒气,说:“咋还 没整明白?你六团生生给糟践了。”六团怔住了,直愣愣地望着沟子,渐渐地眼眶 里盈满了泪水。沟子说:“哭啥?哭顶嘛!”六团一眨巴眼,泪珠掉在盘子里。 吃完饺子,六团要往家走,沟子说他赶车来的,能捎她一段。六团就坐上了沟 子赶的大车。沟子看见六团的篮子里放着一双塑料凉鞋,问给谁买的?六团说给自 己买的,夏天穿比布鞋耐穿,还能踏水。六团看见沟子的褂子里裹着一块花布,问 给媳妇买的?沟子说预备给孩子做被面的,沟子的媳妇说话就要生了,说完这句两 个人陷入沉默。风已经小了,几乎停了,只是空气在静悄悄地流动。这是春天里最 明媚的那种天气,小虫儿在飞着,在六团和沟子的沉默之中嗡嗡飞舞。一股微微的、 内在的、含苞待放的气息从六团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沟子闻到了。 路前方是一片褐色的小树林,沟子一甩鞭子,马跑起来,很快来到林子边上。 沟子吆喝牲口站下。六团问干啥?沟子说解个手,就从车辕上跳下来。他四下看看, 朝林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他看见六团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就问:“你不解手?” 六团不吭声。沟子朝她走近,说:“没人,来吧。”六团咬住嘴唇,跳下大车。 在一丛矮树后,六团被掀翻在地,她听见自己的身体像块石头发出咕咚一声, 惊飞了树枝上的鸟儿。没有痛楚,但是也没有那种感觉,只能感到下身来自沟子的 打击。沟子像夯,要把她砸进身下的泥土里去。她不由自主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沟子在喘气的当口说:“别出声!”六团于是咬住嘴唇,她在心中继续呻吟着:啊! 啊!啊!欲望一点点渗出来,六团的知觉在苏醒,记忆之流开始畅通,就在这时候, 犁头融化了,变软了。接着传来马的嘶叫,有人在喊:老板儿!老板儿! 沟子慌张地爬起来,提上裤子,骂道:杂种操的,哪个鸡巴玩艺儿!他走出树 林。 路边站着的是沟子邻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瞅瞅,来了吧,我 说啥来着,是沟子,差不了。” 沟子一边系裤子一边冲那两个人乐着:“家走哇?” 一个人答应道:“家走。” 沟子又问:“上集上了?咋没瞅见你俩呢!” 又一个答:“可不没瞅见咋的!” 沟子郑重地系好了裤子,拿起插在车上的鞭杆子,无声地嘟囔了一句:王八犊 子!他纵身跳上车辕,回头冲小树林瞥了那么一眼。那两个人也相继一跳坐到了车 帮上。沟子大声地吆喝了一嗓子:“驾!”同时把鞭子“叭”地一甩,大车顺着树 林边的土路走了,不一会儿就把小树林甩在了后面。 六团从地上费力地坐起身来,她蓬乱的头发上粘着草梗子,屁股上沾满了潮湿 的泥土。忽然,她想起自己的篮子,篮子里放着那双塑料凉鞋。 服仙没能把鞠生带回来。她是一个人从城里回来的,身上穿了件新做的褂子。 她和屯子里的人说到鞠生,总是一面叹气一面骂,可她真正想骂的是六团,她想说 的是要不是有六团,鞠生八成就跟她回来了,回来再给他娶一个他看得上的。但是 服仙既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做。她说的与做的没有一样背叛了六团。但六团怀的 孩子掉了,鞠生不肯再操她了,这个事实如鲠在喉,服仙咽不下去。那是一段最可 怕的日子。六团唯一的靠山服仙,也靠不住了。她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呢?她真 的想到了死,可是她又害怕又不甘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战战兢兢,黑天白夜小心 地服侍服仙,给她篦头,给她洗脚,给她捶腰,没有什么事六团没为服仙做过。夜 里,当服仙睡熟了,她偷偷地流一通眼泪,一天才算熬过去。白天她必须是舒心的, 要有笑模样儿,还要有规矩。这样难熬的日子记不清过了多久,笼罩着六团的阴云 渐渐淡薄了,终于消散了。六团也变得炉火纯青。她那无尽的冤屈和艰难被磨练得 愈发坚硬,体积越来越小,最终成了一块深埋心底的隧石。有了它,仇恨就会随时 迸射火星,燃起地狱的大火。 日覆一日,几十年过去了,六团和服仙相依为命地过日于,仿佛她们会地老天 荒地活下去。六团从没有想到服仙会离她而去。但是婆婆却先走了。她上哪儿去了 呢?她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时六团忽然感觉婆婆还要回来的。有时她呆在屋 里会猛然回头,因为她觉得服仙在她背后。夜里她也惊醒过,以为服仙又躺在她身 边了。这种错觉常常困扰她。有一天晚上,六团吹灯躺下可睡不着,后来她听见院 子里有响动,就翻身下炕,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又听;最后 她“哗啦”一声拉开门,冲着黑漆漆的院子叫了两声:“娘!娘!”她的呼唤被沉 沉的黑夜吞掉。四下一片静寂,仿佛她不曾喊过什么,仿佛服仙也不曾存在。六团 关上门回到炕上,躺下哭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心里面是空的。 大约又过了一个来月的样子,关于服仙之死和鞠生罪行的议论刚刚平息了一点, 人们刚刚安于等待结果,平地飕起了狂飙,鞠生回来了! 消息是到下洼串亲戚的人带回来的,说是有人在江边看见了鞠生。他在江边转 悠时让人看着了。见着他的人说他的头发长得老长,不像人样子。黄昏时分,在渐 渐逝去的天光里,那阴森的孤零零的身影很快地消失了。 这是真事儿吗?人们怀疑。但是人们又情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如果一切老没 有个结果,人们甚至盼望死人从地底下钻出来,回到阳世解决问题,不然怎么办呢? 何况鞠生是事件的主角,而且压根儿就活着。 六团一听说鞠生的出现吓得要命。她不敢一个人睡,跑到鞠老大家和他家儿媳 妇枝子挤着睡。她的理由很简单,鞠生是来杀她的。既然他连亲娘都弄死了,他能 放过她吗? 两三天里,鞠生消失了,也许是人看花了眼。但是就在疑云四起的时候,屯子 里的一个后生,马六指的儿子马成在离大栗堡子不远的庄稼地里亲眼见着了鞠生。 鞠生还和他说话来着。鞠生告诉马成他被城里的公安局押起来了,他冤枉,服仙不 是他弄死的。可是没人理他,怎么着都没人理,也不审他,就关着他。结果他逃出 来了。他不信他娘死了,要是死了他也要把她从地底下弄出来问个明白。马成说鞠 生在玉米地里过夜,吃生玉米棒子,鸡巴毛的跟野人似的,成价吓人啦! 六团的第一个反应是告发他,好赶紧把他抓起来。可是她没去,因为屯子里没 人开这个口,大伙都惶惶然不知道该怎么着。于是六团的脑子里又浮出第二种念头: 是不是该给他送点儿吃的去?不过她也没去。实际上她什么行动也没有,只是又出 工了。在她那张扁平的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恐惧、悲哀、仇恨都看不 见了。而且她忽然失去了和人交谈的愿望,她沉默着。看上去她谁也不需要。她已 经作好了最可怕的准备。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是又搬回 家自己睡了。 这时夏天快要过去了,还没有过去。大栗堡子的人却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过于的激动兴奋,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一种预感。人们聚集在地头或者炕 头上,沉默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大伙的心就会不由地哆嗦一下。 那天,从一大早天色就很阴沉,团团的黑云无声地在天边聚集。风掠过广袤千 里的平原,田野开始不安地动荡起来。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小树林的土路上,在地 里干活的大栗堡子的人立刻就发现了那是鞠生。在片刻的震惊、相觑之后,他们向 他跑去,围住了他。鞠生的样子使他们几乎无法开口和他打个招呼,他的样子把大 伙都吓毛了,仿佛他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野鬼,他的眼睛像死人一样阴暗地看着屯 子里的乡亲,就像他从来也不认识他们。他先开口了,他的话石破惊天。 鞠生说小树林里那个土包子下面埋的不是服仙。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鞠生又说了一遍,那不是我娘!二道甸子那边走丢了人, 土里埋的是他们那地境的死鬼,不是我娘!四下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庄稼悉索的声 响。鞠生的喊声带着哭腔:“那不是我娘,操你姥姥的你们听明白没?” 张着嘴的老庞头忽然出声儿了,他说:“二道甸子撩哪儿去了,瞎巴巴,他们 的人咋能死到下坎来?” 老庞头的话使人们警觉,盯着鞠生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一个后生开口问: “你说不是你娘,你咋知道的?”另一个说:“可不,你咋知道的?!”鞠生的嘴 唇僵硬得像是木片,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憋得发红了,渐渐变成一双狼的眼睛, 他盯着这一圈墙一样围住他的人;突然,他扑向一个后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铁锨, 冲出人群。 鞠生疯啦!大白天的要掘坟啦!这消息伴着天空中的闪雷震动了大栗堡子,把 大栗堡子兜底翻了个个儿,所有的人都倾泻到田野上,向小树林的方向滚动。这时 天空变成黄色,起风了。黄风霎时间就滚滚而来,遮蔽了田野上的景物,人们的身 影在黄沙中时隐时现。一团团的沙石打在六团的脸上,糊满了她的嘴,她满嘴沙子, 断断续续地哀嚎着,冲在最前面,跌倒了有人把她拉起来,搀扶着向前奔。狂风把 他们的衣服吹得紧紧地贴在胸前,有些人不得不背过身去。六团的头发披散下来, 在风中狂飞,她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终于跑进了小树林。 鞠生从已经挖成一个浅坑的坟边抬起眼睛,尘上给他的脸蒙了一层面具,他听 见了风暴卷来的声音,其他的人也听到了。本来鞠生就是风暴的中心,但是新的更 大的风暴刮来了。跑在前面的孩子尖声叫着:她来啦!六团来啦! 六团狂乱地挥舞着手臂,像是一路在和人厮打,她奔了过来,她的声音已经完 全哑了,衣襟半敞着,露出了干瘪的胸脯。看见了鞠生,她突然站住,眼里闪过一 片疯狂的光,她用干枯的手指猛抓自己的胸膛,深深地划出一道道血印,同时发出 像狼一样的干嚎。小孩儿被吓哭了,鞠生死死地盯着这个鬼一样的女人,站在他身 边的其他男人也像他一样怔怔地看着六团,仿佛被梦魔住了,动弹不得。接着,六 团冲向鞠生,一头撞到他身上。 鞠生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六团已经扑倒在他挖出的坑里, 用头拱着坑里的土,用一种不是人声的声音嘶喊着:弄死我吧!把我埋了吧,你个 畜生,不是人揍的,老天爷要罚你,要雷劈了你!你跑不了!你死……,六团的声 音忽然卡住了,她再发不出声音来了。这时天边闪烁一片绿光,头顶上,闪电掠过 天空,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人们抬起头望着老天,雨点开始落下来,硕大的雨点打 在人的脸上,砸进他们的眼眶里,砸得眼珠生疼。人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沐浴在老 天的意志之下。这意志铺天盖地地降临,震慑大地。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连 鞠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纵身一跃,跳进坟坑里,抬起腿朝六团狠命地踢起来。 小孩儿的哭声在雨中尖利地响起来,夹杂着女人们的尖叫:王八犊子!挨千刀 的!还不绑了他!男人们终于惊醒,在茫茫大雨中扑向鞠生,把他从六团身边拉开。 鞠生奋力挣脱,他们就把他压倒在地,连踢带打,人们怒吼叫骂着,声音盖过了雨 声。鞠生像狗一样在泥地里爬着,然后钻出人堆,踉跄地跑了几步,但是立刻又被 围住,更重的更多的拳头落在他的头上。最后他被捆了起来。雨中的鞠生满身泥水, 头发一绺绺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他被拉扯着向屯子里走去。这时他的骂声冲天而 起:六团!我操你八辈祖宗!六团你个臭屄,我和你没完!你害我一辈子,我非杀 了你,活宰了你!你个狗屄娘们!你活不了啦! 六团一动不动地倒在坑里,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泡在泥水之中。狂风挟着雨点 抽打着她,她一无所知,她已经死了。地狱之火已经着起来,她和鞠生被捆在一起, 他们的血和肉被一点点烧干烤焦,身体变成了黑漆漆的两段。六团的耳边一直响着 痛极的惨叫,但难以分辨是谁的声音。 大雨如注。 深夜里六团哼哼着,啜泣着醒来,全身都汗湿了。她躺在炕上,记不清躺了多 久。她只记得一片模糊的可怖景象,以及炽热的感觉。她只觉得人是躺在烧得烫手 的火炕上,她一直在喊着:别烧了,烫死人啦!可没有人理她。她哆哆嗦嗦地伸手 摸摸土炕,惊讶地发觉烫手的不是炕而是自己的身子。这之后她就不再出声,默默 地把自己交给了黑暗燠热的命运。一切的煎熬都变得无所谓了。六团在迷迷糊糊之 中只感到一件事,那就是有人和她一起被煎熬着,她并不孤独,这使她踏实,使她 不畏惧死亡。她心中有一种死也能闭上眼了的欣慰之感。 可她还是醒过来了。醒来的一瞬间,六团觉得自己躺在一片光明之中,渐渐她 才辨别出黑暗,辨别出窗户,看见了窗外那个赤裸裸的月亮。 像往日的晴朗之夜一样,大地被月光染得一片雪白,大栗堡子的一间间土屋被 分割成白森森的正面和黝黑的暗影。在那些死寂的阴影之中,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在 移动。狗叫了两声就住嘴了。四野阒然。 六团慢慢地从梦醒中挣脱出来。狗叫声使她真的清醒了。她感到身上已没有了 滚烫的感觉,她伸手摸摸脸,又摸摸胳膊,皮肤是凉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吸进 的也是一股清凉,当她把气吐出来时变成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她想:这么说,是活 着呢。出了啥事儿呢?她一下子想不出,她很累也很渴。刚移动了一下身子就不由 “哎哟”叫了一声,全身的每个骨头节都像断了似的疼。她想她是让人痛打了一顿 吧!是谁打了她?她也想不出。过了一会儿,她更加强烈地感到口渴,渴得难耐, 于是她咬着牙支撑起上身,坐了起来,手脚都有用,都使得上劲,身体也是囫囵个 儿的,挺好。她想她八成是烧糊涂了,又想起一些其他的情景:小树林里被挖开的 坟,一个女人头拱在地上在大雨里嚎哭,以及一阵诛心的叫骂……六团的心一紧, 这时她完完全全地想起来了,是鞠生,是那个万恶的男人,他嚷要杀了她、弄死她! 老天有眼,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呢!哪能让他如愿呢!六团这时觉得身上长了些力 气,骨头也不那么疼了。再说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她只是渴,水就能救她的命。 她下了炕,趿上鞋,腿有点儿软可不碍事,她走到外屋,一把抓住水缸的沿儿, 然后她摸着水勺子伸进缸里。水勺子碰着缸底发出坚硬的声响吓了六团一跳,接着 她明白了水缸是空的。她愣了一会儿,咋办?她想,去谁家要口水喝,或者到井边 去 六团推开屋门,月光刷地扫射进来。她迈出门坎,屋外是空旷而雪亮的夜。大 栗堡子仿佛冻结在银色的月光中,一片死寂。六团走出了七、八步,不会更多,就 站住了。她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因为这时狗又叫了两声,而且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狗叫之后,一阵风打着旋平地而起,卷着几根草棍在月光下飘飘忽忽地转。六团的 后背升起一股凉气。她看见风朝她转了过来,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 逃回屋去,把门插上。她觉出自己的腿在打抖,这使她更加地怕了。然后,就在她 向后转身的那一刻,那个黑影从斜对面的黑暗中出现了,走进了月亮地,小小的脑 袋上,乱蓬蓬的头发发出一团朦胧的银光,蹒跚着,无声地走向六团。 月亮迸射出火焰般的白光,四野一片灰烬。烟雾袅袅升起,化作团团灰云,交 叉地飘移着。坟墓洞开了,死去的人从黑烟中走了出来,这就是服仙。六团叫道: 娘!没有回音。她想再叫,但是却叫不出声,也许刚才的一声也并没有发出声音。 而服仙已经来到六团的面前。 从服仙身上发出的气味使六团心凉。她想这也许正是死人味。那么自己是不是 已经死了,来到婆婆跟前了呢?婆婆的脑袋瓜雪白雪白的,像个发光的球,环绕着 一圈毛茸茸的白光,虽然月亮在她的身背后,她的脸也可以辨认。那是一张疲惫干 巴的脸,好像睡着了似的眯缝着眼睛,接着六团听见了这个鬼影发出了声音:“唉 哟,遭死罪了,可算家来唆。”与此同时一股温热的臭气扑到六团的脸上,六团双 腿一软,扑通跪到地上,吓哭了。 只听服仙的声音说:“咋的啦,要死哇,粘豆包还有没?”然后服仙的身体就 从六团的身边绕过去,走进了家门。 六团瘫倒在大月亮地儿里。她站不起来,也动弹不了,她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喘 气,她蜷缩着的身体像一只卧在地上的大猫,腹部微微起伏着。说不清究竟过了多 长时间,六团渐渐想明白了,那个鬼影不是鬼影,确实是消失了许久的服仙。想到 这儿六团倏地坐了起来。 现在她能够看到敞开的屋门,屋里依然漆黑,但在黑暗中的某处,服仙呆在那 儿。天爷呀,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就对了。在服仙咂着嘴翻了个身的工夫,六团 不过出来解个手。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在这一瞬间,六团忽然有一种无限自由之 感,仿佛事物的面貌是可以由她创造的,或是去解个手,回到炕上接着睡觉,或是 去做一件必须做的大事。那是什么呢?思路到此断了。六团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走进了黑洞洞的屋门。 服仙倒在东屋的炕上,像一堆破烂,六团冲着这堆破烂叫了两声:娘!娘!服 仙动了动。六团凑近些,分辨出了服仙的头,她凑上前去,又叫:“娘,你从哪疙 来呀?”没有声音。六团伸出手推推服仙,服仙身子一抖,把六团吓一大跳,这时 服仙嘟囔了一句:“急啥,等完事儿了再说。”六团不由地问:“啥事儿,完啥事 儿哇?”服仙答道:“等我包完粘豆包儿。”六团怔住了。刚才服仙就提到粘豆包, 可六团没有顾得上想,这会儿她想起了有天早上服仙问过她粘豆包儿还有吗?正是 那天,问完了服仙就不见了。老天爷是不是知道从那以后要发生的一切可怕的事儿 呢?也许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让服仙消失,让她迷里迷糊地走丢了,仿佛死了 似的,然后又把她从天边送回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究竟偏向谁,要把谁推进 罪孽的深渊呢?这时,服仙忽然在黑暗中吭哧吭哧地笑了,笑得很古怪,就像是在 咳嗽。服仙发出的声音使六团万分惊骇。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她的嘴。服仙肮脏瘦弱 的身体在六团手中抖动挣扎着,终于平息下来。六团刚一松开手,服仙就骂道: “妈得的,滚一边去!” 六团接触了服仙之后,心中的恐惧消失了。她压低声音问服仙:“你镣哪儿去 了?咋回来的?”服仙说:“管着吗你!”六团一把抓住服仙的肩膀,摇着她,摇 得她像个瘪口袋似的直晃悠,“你到底哪儿去啦?你个老不死的!”服仙抬起脑袋, 望着六团,六团看见一条闪光的细线从她的嘴角处流下来,服仙张了张嘴,呸地啐 了一口,说:“王八犊子,不是人揍的,狗鸡巴操的,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口水一个劲儿地从她嘴边流出来,六团一松手她就歪倒在炕上,继续嘟囔:“成价 饿啦,给个粘豆包吧,饿体当了,行行好,给一个吧!”她开始啜泣起来,抽抽搭 搭地哭着,哼哼着,好像这样很舒服,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沉寂。她昏 睡过去。 现在只剩下六团一个人了,孤独而又绝望。她自言自语道:咋着呢?可咋着呢? 有一会儿她真想放声恸哭,别的什么都不去想它了,可是从她的眼眶里却流不出一 滴眼泪。她终于想起该干一件事,把灯点上,她就点上了油灯。可油已经不多了, 火苗上的黑烟竖直地往房顶上蹿。在这昏暗的光晕之中,六团看见了一幅景象。她 看见太阳升起来,黄澄澄的像个煮熟的鸡蛋黄,它冉冉上升,那时服仙从炕上走到 地上,又走出屋门,她活着,活生生的,不管她多么肮脏,疯疯癫癫地笑着,她也 是活着。她是老鞠家的人,是鞠生的母亲,那时,六团将无地自容,因为她想咒死 婆婆,想冤屈男人,毒如蛇蝎就是用在她这种女人头上的。那就死吧,她想。奇怪 的是六团想到死的时候就跟想那就回娘家去吧一样的平静。她用力吸了口气,从炕 沿上站起身,脑子里在琢磨:怎么去呢?她先想到上吊,又想到跳井,接着如电光 划破长空,她想她要投河。她要上路,走得远远的,就像服仙那样,没人知道她六 团上哪儿去了,也没人知道她六团会不会有一天再出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远不 会再回大栗堡子了。鱼将分食她的肉,啄空她的眼眶,带着她游向更远更远的大水 里去,然后…… 然后,当她想到然后,这时一个作雷轰顶!她呆了。然后鞠生将冤情大白,他 将回到城里去,踩着六团的尸首,就像踩着粪土。六团又看见了那片白花花耀眼的 胸脯。鞠生的身子是模糊的灰暗的,像一条瘦狗,趴在主人的身边,他叭在毛月姣 的身旁。大量的血冲上六团的头,她感到一阵昏眩。血在她的脑袋里加速地流着, 发出隆隆的声响。这汹涌奔流的已经不是血液本身,而是血化作的怒潮,一浪高过 一浪;难道,难道六团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吗?今生今世的苦难难道能以一死了结! 六团战栗着,然后,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从她的心底冲出来!它不是声音, 而是一股力量,一股炽热的气流,它挟着六团腾空而起,飞越了大栗堡子的上空, 飞越了树林的尖顶和平坦的原野,如流星般坚硬地燃烧着,向着漆黑深邃的夜空飞 去。人类永生的精神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产生的。 仇恨,如六团心中的深仇大恨使人类拥有了无限的权力,死亡和它相比是多么 渺小可卑。六团在最后的时刻顿悟了,她不死,必死的是服仙。 此刻服仙倒在炕上,没有迹象表明她活着。也许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可她已 经死了,早已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而这个决定不是六 团做的。罪恶也不归于六团。天上那个凝固不动的月亮和万古永生的太阳都能为六 团作证,还有云,还有树,草,庄稼,房屋,屯子里的猫和狗,野地里跑过的狼和 狼崽儿。猫狗生下小崽儿然后死了,狼崽儿长大又生了狼崽儿,只有六团像一块孤 零零的石头。毛月姣的儿子能管鞠生叫爹吗?难道服仙能成为他们的奶奶吗?如果 石头也有生命,它当然有,那石头就会裂开,流出鲜血。 六团“噗”地一口气把灯吹灭。她伸出手抓起炕上扔着的一个枕头。枕头从空 气中划过时发出一股六团熟捻的气味,之后压在了服仙的脸上。 服仙的身体猛然伸展开来,急速地扭动着,似乎在她的身体里刮起了一场风暴, 短促的风暴;然后变为一阵微弱的颤抖飕过全身,向着无限的自由消散而去。 四野静寂。一片游云把它小巧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屋子里一下暗下来,仿佛是 服仙的魂在离去时把什么发光的物质从屋里带走了。这时六团松开了手。黑暗中她 的脸像窗纸一样灰白。她明白她干完了。 不,并没有干完。 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的心里很清醒。她知道她该接着干什么。她 到院子里找到一截绳子,用绳子把服仙捆了起来,捆得尽可能结实,然后她把她拖 下炕。服仙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六团觉得像拖的是一口猪。现在她得上路了, 她得把这个死人的身体弄走。她试了试,这时她发觉自己错了,不该把服仙拖到地 上,如果是在炕上,那把她扛到肩上要容易得多。靠着她一个人的力气现在她没办 法扛起她来。六团出汗了,她愣怔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服仙有回病了,自己曾经 背着她去公社卫生所,于是她重新解开绳子,服仙像一株腐烂的苞米散开在地上。 六团又喘了两口气,然后把服仙的身子拉起来靠在炕沿上,再揪住她两只僵直的胳 膊。这次她咬紧牙关站起来了。 服仙的头在六团的肩膀上摇晃着,后来就抵在了六团的耳朵上。两个女人的头 紧紧地贴在一起。六团出的汗弄湿了服仙的头发,六团大口地艰难地喘气,她觉得 服仙也跟着她一起喘气。过了一会儿,六团喃喃地说:“哎哟我的妈呀,走不动啦, 不成啦!”服仙的下巴颏在六团的肩膀上一碰一碰的,头忽然滑向外侧,身子也倾 斜过去;六团站住脚,用力地把服仙的身体向上一颠,使她紧紧地贴住自己,这会 儿她恨不得服仙和她变成一个人。 月亮被云遮住了,开始时是淡淡的几朵,然后繁衍成一片片棉絮状,越来越浓 重地遮蔽了整个天空。田野变得昏暗无光,道路更加幽深狭窄了。六团一步步地走 着,她的腿在发抖,两边的高粱如同两堵黑黢黢的高墙,没有尽头。六团昏沉沉地 想:天爷,这是到了哪儿呀?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处于服仙的位置上,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冰冷,无可阻挡地压倒了一切,把一切压垮。六团趔趄了两步, 摔倒在田埂边。而服仙仰面朝天地掀翻在田埂上。 接下来是一段无比静谧的时刻。两个女人的身躯卧倒在湿润的泥土地上。黑暗 的波涛在她们头顶上起伏翻卷,那是夜风吹过高粱地。她们仿佛沉没在黑夜的深处, 被掩埋起来。 六团的脸贴着泥土,凉森森的,她想这也许是躺在坟墓里吧。坟墓里还有虫子 在叫,还有庄稼摇摆的涮涮声,多么让人舒心哪。可这不是真的。她没有死,她知 道她并没有死,为什么她不死呢! 六团抬起头,她渐渐分辨出地上服仙的身影,就爬了过去。风吹着服仙的头发, 在她的脸上飞扬着,六团声音颤抖地叫道:娘!娘!然后她趴在服仙的身上哭了, 一边哭一边把眼泪蹭在服仙又脏又臭的衣服上。风把六团的呜咽呜呜地从黑夜带给 黑夜,从原野带给原野,带给无限荒凉之中的冥冥上苍。 后来当六团停止了哭泣,她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味,猛然间,她意识到这气味 是从水面吹来的。她明白了,那正是拉连河。 铅灰色的大水浮动着,向着天边的微光涌去。仿佛在那里,大地裂开一个口子, 拉连河被吸进去了,而且一切的生命都将被吸进去。树木、庄稼和茅草都不由地在 为此而籁籁颤抖。 服仙的身体躺在江边,衣服被气流灌得鼓涨起来;急流从她身边卷过,她好像 已经急不可待地要随之去了。六团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很重,把它搬到服仙近旁。 她没有带绳子之类的东西,想想决定用衣服把石头兜起来,然后再捆在服仙的身上。 她脱下服仙的裤子,服仙的裤子里都是屎,不过她对此根本视而不见了。天光在她 的额头上闪闪发亮,她满头大汗,她知道她要快快地把服仙扔进河里,让她沉入令 人眩晕的急流之中。石块又大又重,一条裤子无法把石头捆住,六团就又把衣服从 服仙身上扯下来。赤身裸体的服仙在一瞬间使六团心惊胆战,她不由倒退了两步, 盯着这具瘦小佝偻的躯体。六团的脸发白了,胸口里一阵恶心,转过身吐了。她冷 汗淋淋,哆嗦着再次接近服仙的身体,当她抓住了一支胳膊的时候,她觉得这已不 是服仙,而是一个可恶的灰暗的东西。六团努力用衣服和裤子把石头捆住,再和这 东西绑在一起。虽然她觉得不够结实,她想:就这么着了。于是她拖着这沉重的东 西走了两步;只两步,她系的结就松开了。 天边,大地裂开的口子正在扩大,从裂口中射出灰色的光在加强,而且渐渐掺 和进蒙蒙的红色,水面在那光线下从原野上脱颖而出了。大河闪着凝重的光,无声 地移动着,那遮蔽万物的夜眼看就要逝去,或者已经逝去了。六团的心在沉重地跳。 她还能做什么?她能救出自己而埋葬这个肉体和它所连带的鞠生吗?她必须救出自 己,不然鞠生就不能被埋葬。也许六团的脑子还能思想,更大的可能是她不再想什 么了,血在身体里流动,这就是思想。随着血液的流动,六团动作了。以渐渐呈现 出玫瑰色的黎朋为背景,六团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褂子,清冽的气流拂过她的皮肤, 她不由双手交叉地抱住双肩。这个皮肤灰暗的女人感受到了大自然对她的抚摸,接 着她松开双手,站了一会儿,双乳的侧影下垂着,像两个口袋……之后她弯下身去, 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衣服加上原来的衣服系在一起,把石头和服仙捆绑在一起,用 力捆紧,系成死结。然后她咬牙推动这件沉重的东西,把它推下了拉连河。 随着一声雄鸡的啼叫,天地间迸射出万道异彩,空中的每一朵云都美丽地燃烧 起来,整个的天空渐渐地变幻成一块灼热的金子,无边的原野上蒙着一片片粉色的 薄雾。 六团沿着江边走着,因为这里有一条不知是通向何方的小路,粼粼波光在她光 裸的皮肤上钻石般地闪耀着,她不由地眯起了眼,而且不由地笑了笑。她的面孔呈 现出梦幻般的幸福表情,这会儿,她觉得无牵无挂了。太阳刚升起来,现在她的影 子还很长很清晰,黑魆魆的在地上自由自在地摇晃移动。 江边的小路在前方拐弯了,拐进了庄稼地。六团就跟着它拐了弯。她的两条光 膀一前一后地甩动着,胸前的两只奶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她的肋巴骨,这是六团从未 有过的体验。头上是光芒万丈的青天,这也是六团从未有过的早晨。 初稿于洛克菲勒基金会BELLAGIO中心 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