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 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 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奓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 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 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 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 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 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 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 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 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 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 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 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 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 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 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 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 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 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 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 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 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 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 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 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 “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 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 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 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 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 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 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 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 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 还得亮相,还得走。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 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 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 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 近眉眉又开始哕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米。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 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 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 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 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 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 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 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着,便大睁着眼想梦里的一切。当 她想到那老太太对她的哕唣时,两肋立刻又是一阵搔痒,于是一阵要下床的急迫 感立刻又在一个地方汹涌起来。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阵之后终 于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脚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 的盆边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刚一掀盖,盖子便碰了盆,声音清脆嘹 亮。司猗纹终于被彻底惊醒了。眉眉刚坐上盆司猗纹便拽开了灯,眉眉立刻被照 耀在刺眼的灯光下了。 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晶。 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 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鞘着身子就像 要把自己鞧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 “平时你没这个毛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 “不,没有。”眉眉说。 “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满着。 眉眉弯着腰从盆上站起来,又弯着腰跑回床上,连忙用被子盖起自己闭上眼。 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抽烟。 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 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人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 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 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 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 只、三只……你就能睡着。 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过那羊群、羊圈、栅栏门, 但每次都是来不及数数儿她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爸问她,“数过羊吗?”她总说 没有。爸说:“现在你用不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数。” 现在眉眉闭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栅栏门。她找到了,羊开始 一只跟着一只往外跳。一只没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闪;一只尖犄角、长 胡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只卷犄角的白绵羊,跳得很笨……她接着 往下数但是她失败了,该第几只了?她问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于是从头数,于 是她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明亮的灯光,还是自己的红眼皮,眼皮还在跳。 婆婆闭了灯。这就好了,刚才数断了就因为眼前有灯光。进入黑暗她一定会 数着她的羊群睡着。于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跃……但一个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数。是 什么声音?是婆婆打开了床头柜。 这种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门的老床头柜,眉眉床头也有一个,它和属于婆婆的 那个并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们隔开。刚来北京时,眉 眉一躺上床就觉得是在住医院,她觉得只有医院里才有这种带门的小柜。那年妈 生小玮,她和爸去医院看妈,妈的床头就有一个。刚生完小玮的妈翻过身打开柜 门给她拿桃子吃(妈生小玮时街上有桃子,妈的桃子还是头天她和爸买的)。她 觉得妈翻身很费劲,她想这一定是因为小玮从妈肚子里钻出来的那个口子还没有 长上。她听同学说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条直线,生孩子时那条线得裂开,孩子才能 出来。后来她没有吃妈给她的桃子,趁妈不备又把桃子放回了柜门。她想妈应该 多吃桃子,吃桃子那口子才能长得快。 现在她和婆婆都有这样一个小柜门。 刚来婆婆家时,她不知道那个床头柜是属于她的,她把带来的书包、红领巾 和几件衣服都放在枕头边,小帆布箱放在床底下。婆婆说她像个乡下人,什么东 西都往枕头边上放。眉眉脸很红,她不知道在婆婆眼里乡下人到底有多么不好, 反正她知道东西堆在枕边总不是个好习惯。那么她应该放在哪儿?她的小箱子又 太小。她不知所措,后来幸亏婆婆指给了她这个小柜。 婆婆开柜门,眉眉习以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东西了。晚上,婆婆常常 开柜门拿东西吃。婆婆最爱吃的点心是蜜供,有时也吃酥皮、萨其玛。她的点心 都是自己买,买了就放起来。放在哪儿?就放进这个床头柜。对于婆婆的点心, 开始眉眉只见婆婆买不见婆婆吃,可婆婆还是不断地买。后来眉眉终于发现了那 秘密,原来婆婆吃点心的时间在晚上。每逢婆婆一开柜门一摸纸包,眉眉就先感 到一阵羞惭,接着便是婆婆的咀嚼声。她知道什么声音表示着在嚼什么。 现在婆婆正吃酥皮儿,声音柔软; 现在换了蜜供,声音很艮。 现在婆婆的咀嚼结束了,她把手伸到床外拍了几拍,她在拍掉沾在手上的点 心渣。拍完手她喝了几口凉茶才躺下,不久又打起了呼噜。“呼……伏……” “呼……伏……” 这呼噜使眉眉胸前发紧,仿佛那打呼噜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如果在白天 她听着那呼噜还会看见婆婆的胸前不住地哆嗦,她觉得婆婆一定在难受。她想叫 醒她,可她不敢近前。她常想,一个人能无拘无束地叫醒一个人并不容易,你敢 叫醒谁,谁一定是你的亲人。在家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叫醒妈,她叫着妈把妈推 醒,妈醒过来还说为什么不早叫她。她说什么也不敢叫婆婆,她觉得阻碍她不敢 向前的是婆婆那个床头柜,是它把近在咫尺的婆婆和她隔得十分遥远。 婆婆打呼噜,眉眉闭眼数羊,羊群还是乱糟糟的一团。羊群一乱眉眉又想下 床了…… 眉眉一夜没睡好。早晨醒来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哕唣她的老太太,她那 一次次的下床,婆婆那醒来的咀嚼和睡下的呼噜。也许这一切并不曾发生?可是 当她梳洗完毕又整理房间时,她还是摸到了婆婆的床头柜,看见了地上的点心渣, 那个她们共用的搪瓷盆比以往也重了许多。那么,一切还是有过。 上午,眉眉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封信,是妈写给婆婆的。婆婆打开信,信里 有给眉眉的一封。眉眉很高兴,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兴奋地把信展开。 眉眉很愿意读妈的信,每次她还能凭着自己的语文水平从妈的信中找出不少语病 和点错了的标点符号,这语病这错了的标点符号使她觉得妈的信格外亲切。她知 道那不是妈的不会,那是妈的疏忽。大人都爱说“提笔忘字”,妈有时也说。 “亲爱的眉眉:你好。” 眉眉想,“你好”应该另起一行,妈给女儿写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我们在农场还是割谷子摘棉花。每次干活儿我都是带小玮一块儿去,我在 前边摘她就和别的小朋友在垄沟边上玩,有一次她穿着鞋下水陷在了泥里,一步 也走不动了别的小朋友吓跑 了,小玮也不哭,后来她自己爬出垄沟,满身都是水和泥。“ 这段,妈丢了两个标点,点错了一个,用了一个老拼音她不认识,她猜那应 该是个xiàn ,那个字她也不会写。 “还有一次小玮和一个五岁男孩两个人一气走了二十里,去找长途汽车站, 找到了汽车站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吃饭时我找不到小玮全农场都出动了,许多人 骑自行车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正坐在汽车站哭小玮不哭就是脸成了个小 花脸回来我打了她她才哭起来。” 这一段妈的错误更多,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不要了。但这时眉眉已经不再做发 现妈的错误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个跑了小玮和小玮的归来。 最后,妈像往常一样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见面,爸离她们很远。小玮的归来怎 么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她一边乱七八糟地做着事,一边 哼起了那首歌颂大寨的歌: 一道道清泉水, 一座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告诉眉眉,宝妹该大便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