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是为了配合前不久兴起的讲用会而成立的。 讲用会就是活学活用者的现身说法。就像那个早就被证明过的“你不打,他 就不倒”的真理一样,这种对于学习的心领神会也有个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问题。 这种说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讲用。 开始,这种讲用使人们兴奋不已,讲用弥补了你“一学就会,一放就忘,一 用就错”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变物质,你想知道兴无灭资是如何体现 在一个具体人身上的,斗“私”批“修”为什么能够成为根治人类一切弊病的灵 丹妙药,乃至机器不转为什么还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锅……都会通过讲用迎刃 而解。 然而人们终有感到枯燥的时候,你讲我听也不过是我听你讲,你那些切身体 验谁来作证?于是面对讲用人们便出现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为什么不弄点热 闹来抵御一下这疲塌呢?一种更活的讲用一种对讲用的配合出现了:宣传队。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在司猗纹参加之前一直有名无实,她们的全部节目只有 罗主任带领下的“锣鼓词”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小合唱。 “锣鼓词”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妇女在台上一字排开,甲挎一面洗衣盆 样大的鼓,乙提锣,丙打镲,丁敲小锣。开篇先是一阵合奏的锣鼓:冬冬锵,冬 冬锵,冬锵冬锵冬冬锵,鼓点或快或慢并无严格要求。一阵锣鼓过后便是一人一 句的朗诵,甲、乙、丙的句子各为七字,丁用两个字结束,算作一个自然段。以 此继续,词句可长可短,可无限制地编下去,也可见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国人民齐欢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对, 丁:打倒! “锣鼓词”虽通俗易懂,但总是缺少点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组小合唱平时 排练不多,演出时调门儿永远七高八低。因此每当响勺胡同与兄弟队同台演出, 她们的节目总是被排在晚会的最前部,致使她们的节目开始和结束于观众尚未坐 稳、尚在七嘴八看时。这种排列显然是对响勺的轻视,于是人们纷纷要求罗大妈 改变响勺的现实。罗大妈也才想到必得有新节目出现才能使现实改变,她想到了 司猗纹。 罗大妈发现司猗纹的表演才能远在卤煮鸡之前。那时达先生不断手提二胡出 入于司猗纹的南屋,这不得不弓I 起罗大妈的注意。一杆胡琴进屋必得出声,少 时,南屋果真传出了司猗纹的唱和达先生的伴奏声。司猗纹声音委婉,达先生的 胡琴托腔优雅,况且那都是当今样板戏中最最时兴的唱段。虽然罗大妈感到这一 男一女在屋里一钻半天,有碍响勺的大雅,但仔细听来那唱段内容又无可挑剔, 因此只好默认他们的行动仍属革命行动。 在司猗纹所熟悉的诸唱段中,要数《沙家浜》最为拿手。她“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云流水,有时连罗大妈在廊下 也听出了神,伸出一只大脚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纹和达先生这半是公开、半是隐秘的“革命行动”好像是专门为了和响 勺胡同宣传队对着干而出现的,这种对着干终于引起罗大妈的正式注意。因此在 宣传队要提高、要扩大的一片呼声中,司猗纹又主动为罗大妈的卤煮鸡捧了场, 罗大妈才总算决定接纳司猗纹和达先生为宣传队的正式成员。 果然,司猗纹捎带着达先生的出现,没有辜负罗大妈的一片热望。他们第一 次登台就为响勺争了光,响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乱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司猗纹 浓妆彩衣往台上一站,观众虽感到这位“阿庆媳妇”年已过时,但仍不失一位得 体的正宗青衣。当年梅兰芳六十多岁不也还演“金殿装疯”一类的小姑娘么;身 体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砚秋也演过尚在中年的“陈三两”。一句话——司猗纹“还 行”。 司猗纹深知她给响勺带来的荣誉,从此和达先生的来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来。 达先生深感荣幸。如果从前他提着胡琴进院自觉还有几分躲闪(有时将胡琴藏在 衣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顺了。他是响勺名伶司猗纹的琴师达先生, 一个正经八百的达先生了。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人们不也称“徐先生”么。于 是一位先生进院则须表现出与先前的大不同了:他总要轻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是 他给司猗纹的信号,也是对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 还免却了他站在当院喊人、敲门。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迎接也颇具身份。她既是响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师, 也就用不着显出格外的致惊导怪。她只需轻开房门,不用多寒暄,免却一切“您 哪”“劳驾”“受累”之人间客套,“放”达先生进屋。她暗自盼望这时刻最好 能让罗大妈看见,这不仅从侧面显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给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 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 达先生成了司猗纹的琴师,事出偶然。原先他们并不认识,也互不了解彼此 的才华。当年司猗纹住响勺时,达先生并不住响勺,他搬来响勺是运动前夕的事。 响勺似乎是专为他准备下的一场水深火热。当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脚下号啕时,司 猗纹才得知他姓达,过去是住在东城的一个旧职员。至于他为什么在小将脚下号 啕,反正事出有因。旧社会过来的人……后来达先生在响勺经过了挂牌子、扫厕 所、被宣布群众专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终于也跃升为革命群众,还光荣地参 加了国庆之夜那种严肃的手持擀面杖绕胡同巡逻的活动。能否参加节日之夜的巡 逻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因为那时刻一根最具阶级性的革命武器 ——擀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谁手中本是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那个曾 和达先生为伍一起扫过厕所的德国老太太就一直没有享受过这种荣誉。 达先生被巡逻队伍接纳时,司猗纹已经有过一年的巡逻史了,恰好他们被编 在一组。司猗纹将这巡逻的要点作为经验给达先生做了布置后,便头前引路开始 巡逻。这晚月明星稀,司猗纹只觉得精神很好。她不时把自己潜入墙根黑影以示 隐蔽,又示意达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灯下站立。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不时也把 自己潜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纹的步态、速度,像新人伍的巡逻兵又像司猗纹 身边的一名侍卫。他们沿勺头勺把儿巡逻了两遍,司猗纹才放心地停住脚步倚住 胡同底的一块青石。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和她拉开些距离也倚住了那块青 石。司猗纹掏出烟,达先生也掏出烟;司猗纹掏出的是“光荣”,达先生掏出的 是“恒大”。达先生不失时机先掏出火柴划着,又以礼相待地先为司猗纹点着, 后来他们就聊起了天。从运动的必要性聊到巡逻的必要性;从巡逻的必要性又聊 到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从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 世,司猗纹很少谈自己,她只告诉他,她是响勺的老住户,只此而已。达先生谈 起自己却对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襟怀坦白。谈到自己的历史时,虽然他一再声称 他历史上“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污点”——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个 麦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纹跟前他还是为自己那个“小污点”而感叹。他说那 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个朋友的拉拢,使他从一个没沾过政治的银行录事, 偏偏在日本人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当了几个月的庶务。这是他一生的内疚。 对一个伪政权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 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 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 出入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有 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父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①;她往西, 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 ①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 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生理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 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 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色? 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 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中国 一起诞生的,如同“干部”“爱人”“同志”和新中国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 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高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 “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 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 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 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 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 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银行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 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 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 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 高潮。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 朱吉开也是个京戏迷,于是在朱吉开的开导下,司猗纹对京剧又添了见解。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 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 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 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 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 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 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 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 被窥测的活物罢了。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 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 足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 藏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性别的不同 那样愉快。于是讲用也好,“锣鼓词”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发而不可收 拾了。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 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 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 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 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根据司猗纹的要求,罗大妈特意派人从前门剧装厂为司猗 纹买了正式供专业团体用的“阿庆嫂服”和大铜壶,演出前又组织人马亲自将司 猗纹护送到演出地点。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身绿 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荧光像章,并不失时机地向街道提出 申请,要求给自己的旧胡琴专买了一个新琴盒。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导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 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 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 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场一亮相一句“风声紧”立刻将那区级晚会提高了档次, 达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几个花哨。他们珠联璧合,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融洽。演出 结束时观众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便是证明。他们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纹的首次登台, 观众只用“还行”来评价,那么现在司猗纹“震了”!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 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 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 棉垫藏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 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 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 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 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 又激动地议论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 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插 入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 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 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 达先生和司猗纹的来往,使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和眉眉的来往也频繁起来。 马小思的学校在复课闹革命了,有一次马小思从学校带给眉眉一件不寻常的工艺 品,一张巴掌大的领袖头像。所以称它为工艺品,是因为这帧彩色半侧面头像用 高粱米、绿豆和锯末等等镶嵌而成。高粱米铺脸,军帽和衣领用绿豆,帽徽、领 章用染了色的锯末,连下巴上那颗痦子都有,那是一颗黄豆。马小思带来的工艺 品使眉眉很兴奋,她觉得它远远胜过流行已久的各种大小像章。她想亲自动手制 作一件。她邀了马小思,由马小思画轮廓,眉眉备料,小玮也被吸引过来帮眉眉 捡豆。使眉眉扫兴的是马小思总也画不好轮廓,她笔下的黑线一落上纸胎,不是 像个戴大帽子的小学生,就是像位顶着小帽的长脸老工人,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 总也不能进行。后来马小思也发现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动手试试。 眉眉从未想到具备这才能的原来是她自己。她先照着那工艺品画了几遍,后 来连参考都不用,在纸胎上一画就准。开始她从帽子画起,然后画脸画五官;继 而又改变主意从鼻子画起;从嘴画起;最后竟从痦子画起了,像是故意试验着自 己的绘画才能。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兴着。她不知她这才能 来自何处,是来自小时候她那些“狼外婆”连环画,还是受了妈手中“伊万雷帝” 的启示。总之这种爸和妈都具备的才能,却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现了。 当长大成人的苏眉真的学起美术,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绘画时,才觉得刀口 也许是一种绘画感觉的存在。那时她不懂绘画规律,不懂绘画基本训练中的“整 体出发”的重要。若按“整体出发”来要求,她这画法纯属反其道而行之的“局 部出发”。但是能以一颗痦子为起点演变出一个比例正确的轮廓,这或许才是 “大才”吧。如同唐代画圣吴道子对于线描佛像的掌握,他曾专门当众表演他作 画的局部出发:几丈高的线描佛像他可以从一个脚趾开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 个典型的“吴带当风”的杰作,据说林良画雁也是从一只眼睛开始。每每在教室 里听到这些关于中国画家的传奇,苏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类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没有辜负马小思的信任,一张张标准的领袖线描在一张张纸胎上出现了, 于是一件工艺品就沿着这准确的线描轮廓在她们手下出现了。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画一张线描轮廓要艰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梁的挑选 要精要严,单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粮食上脸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污点”,这时 眉眉和马小思都会想起达先生历史上那点事。那么这种疏忽万不可以在她们手下 出现。此外,手头这件工艺品原来并不是一把绿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锯末就能完 成,那其中还有许多你所预想不到的细节: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选出相应的材 料,她们试验着、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使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意想不 到的效果。原来几粒黑“高粱帽儿”就能拼成一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 你还得在不同颜色的高梁米中演变出嘴唇和腮红。眉眉都完成了。当这帧工艺品 摆在眉眉和马小思面前时,她们为自己的劳动激动不已。 后来眉眉又扩展了自己的形象视野,她不仅描绘这个千篇一律的侧面像,她 还描绘了各种应时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举手的,走路的,夹伞的,大衣被 海风掀起一角的……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她这描绘不是为了制成一件工 艺品供人欣赏,这描绘只是为了描绘。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描绘正锻炼着她的绘 画才能,然而她的绘画才能就是在这描绘中被锻炼着。 纸自然是由大旗供给的,大旗总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纸带给她。 他出其不意地把一沓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纸举到眉眉眼前说:“进口的,180 克。”不然就:“保定水彩。”虽然眉眉并不了解这“进口180 克”这“保定水 彩”意味着什么,但她深知这纸在纸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绘 画能力,也锻炼了对纸的认识。许多年后当她和同学坐在一起横眉冷对眼前的素 描纸,用木炭、铅笔在纸上做着涂抹时,她还清楚地听见过那个声音:“进口的, 180 克”,“保定水彩”。有时候同学向她请教一个绘画中的纯技术问题,苏眉 常说:“你是不是换一下纸,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纸,它的吸水力要优于其他 纸。180 克进口卡纸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艺品了。她一张张制作着,做完就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 小玮替她保存起来,于是小玮经营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 竹夹夹在绳子上的镶嵌领袖像。遇到顾客来买时,她会客气地纠正她们:“不能 说买,要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