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和巴德 作者:池涧译 说来奇怪,他居然猛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比利走进房子,凝视着楼梯 的扶手,二十年前的往事蓦地涌上了心头。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夜晚,正是公园里的栗树含苞待放的时节。他带了一个 青年回到家里(这种事情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简直是习以为常),那时他还是血气 方刚,想找些小伙子上床并不难。当时,他们俩走进门厅,就是这同一个门厅,那 个刚刚结识的朋友对楼梯扶手上别致的雕刻评价了一番。后来,小伙子告诉他自己 是做家具的,在伦敦东区家具厂工作,因此对木制品很感兴趣。 他叫巴德,那年二十二岁。想到他,比利的心猛然一悸。那是个非常俊美的青 年,体格匀称,披着长长的金发。他们的做爱方式既浪漫、又激情。两个人先在炉 火前的旧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把一瓶花都碰翻了,后来才气喘嘘嘘地上了床,又 沉浸在另一个回合长达几个小时的狂热的爱潮中。 想到这里,比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是啊,想当年你可以彻夜无眠地尽情做爱! 真奇怪,他怎么会一下子如此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些往事。巴德,这个俊美的木 工,他那略带口音的语调,那精巧的嘴唇,那幼狮般骄健的身驱 所有这一切,在 这一刻之前,竟然全都被他遗忘了。 是啊,二十多年前,布兰姆维尔街的这幢窄窄的房子里曾有不少年轻人光顾过。 如今楼梯上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比利再也不用在凌晨六点钟把那些精 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小伙子们送出家门,然后自已再上楼去收拾房间里的一片残 迹了。 比利对自已以往的那一幕幕情史并不觉得后悔,除了其中的一次可能是个例外,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你无数的情人之中究竟哪一个会给你带来灾难呢?比利是个宿命 论者,既使灾难当头,(这在他的一生中遇到过一两次)他仍能安之若素。既使经 历了上个月的那些打击,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然而,他竞然能够把和巴德的那一场恋情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全凭这楼梯上的 雕刻才又想了起来,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巴德和他并不属于那种一夜情缘,那 天晚上过后,他们又有很多次在一起,甚至于在几个星期之内发展成一种象奇基所 说的热恋了。奇基是比利的挚友,整天喜欢泡在酒吧里面喋喋不休地议论人生。 可当时的事情却并不那么简单,巴德的出现给比利带来一种潜在的危险,他象 以往一样,开始胆怯了。清纯的巴德刚刚出道,他的无限激情使比利觉得自已仿佛 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其实他们两个的年令差距并不大,但比利的经验却要丰富的 多。 比利退缩了,但看到巴德那双漂亮的灰眼晴里面闪现出的痛苦和困惑他又不能 不为之动情。那份挥之不去的情缘使比利感到内疚,这种内疚又让他更加无法面时 巴德。巴德对爱情的天真可笑的认识使比利终于抛弃了他并且再也没有和他见面。 奇基有一次在酒吧闲聊时讲的一番话倒让比利的心里略感宽慰。奇基说:“亲 爱的,他还年轻,将来一定会忘掉这一切的。”于是比利也就自我安慰说他和巴德 之间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自已所经历的无数风流艳遇之中的一个插曲,他们两个其实 并不合适,他生活中的“最佳伴侣”仍然没有找到。后来,比利开始整天和奇基在 一起议论他们的那些朋友,奇基认识的人很多,无论是谁的事他都能讲出一套来。 比利曾说奇基应该给自已取个外号叫“蜘蛛”,一个人坐在中央,那张网遍布 四面八方。但奇基却觉得蜘蛛那毛茸茸的身体和八条腿有损于他的形象就这样,巴 德,这个曾经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为比利的生活带来了光明之火的青年被他遗忘了。 不过,事情也并不是完全就此了结了,大约在一年之后,奇基带来了一个消息,一 个相当震惊的消息,但那时比利同这位年轻英武、具有一身漂亮的肤色和一付迷人 的嘴唇的木工分手之后又已经认识了不少男人,而且还和其中的一位南美航空公司 的空中服务员过从甚密,连奇基都以为他又在恋爱了。就这样,巴德渐渐从他的头 脑中被淡忘了。而若干年后的今天,他却不可思议地发现从前的那些记忆却又重新 出现了。如果奇基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普鲁斯特* 小说中的现 象” (普鲁斯特:法国作家,曾写过著名的“追忆似水年华”)。奇基酷爱读书, 声称他在床上除了读书之外什么都不干。比利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了。可怜的老奇 基,当初最喜欢议论别人的事,还总在酒吧里盯着别人看个没够,结果常常招人取 笑。 不过没有人怀疑奇基也曾有过自已的恋情。真见鬼,比利心想,我实在是和太 多的朋友失去了联系,真不晓得这是怎么搞的。奇基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尽管他 自已也承认他“女里女气的让人讨厌”。我竞然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从前那些 年我们是那么要好。 比利又看了一眼楼梯上面的木雕,然后开始上楼。他脚步蹒跚,走得很慢。想 起那些疯狂的年代使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回到他的公寓之 后,他烧了壶茶,一边喝着、一边瞧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花园。突然之间,他渴望 着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现在时值早春,外面的空气一定不错。尽管他已经不再考虑 到外面去寻找性伴侣了,但也许他还可以找人聊聊天。最近,他愈来愈觉得自已有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虽然他的性格很坚强,但他总不能老这样独往独来。他的朋友 们有的没完没了地看电视或录像,有的硬给自已找一些项目做,还有的迷上了健身、 保健食品、或稀奇古怪的宗教信仰,可这些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随着年令的增长, 他逐渐变得更加乐于独处,只是在最近发现了那件事之后他才感到需要重新和别人 交往。比利也许是个宿命论者,但他并不喜欢碌碌无为,尽管他现在已经快四十七 岁了,他仍然不甘落伍。他想散完步之后也许可以去酒吧里坐坐。 他现在已经很少光顾酒吧了。没有象奇基那样聊得来的朋友他在那种地方觉得 很不自在,虽然他仍然一表堂堂,很有男子气概,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已在威尔士 王子酒吧里的那些年轻人眼中不过是个老家伙,没有人会多瞧上你几眼。比利不是 没有自尊心的人,他年青的时候也曾放荡不羁,如今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享受生活对 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况且他现在也没有可能再象从前那样了,他已经步入 了中年,再加上最近查出来的那个病,这就使他更加需要自律了。“你这只不过是 化验结果呈现了阳性,”那位医生说,“这并不等于说病就一定会发展下去。”比 利想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也许他还会活得很久,人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有理智, 他没有必要悲观失望。既使是一个人,他还是要活下去,他不想在生活中自暴自弃, 他绝不会那样做。 公园里很宁静,高高的大树开始长出了嫩叶,脚下的土地潮潮的,一片片深色 的树丛前时而可以看到几株鲜艳的花朵。比利想到当年他在这些树丛中的那些风流 艳事,脸上不禁现出了微笑。以往的那些经历曾经使他受用无穷,他曾从那一次次 的性冒险中,从那些消魂的时光中,从对神秘的性行为的追求和探索中得到过无限 的乐趣。然而,今天晚上树丛里却没有人,路灯的黄晕下看不见人影的闪动。当他 从一株紫丁香树旁转过弯时,看到前面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心中不禁暗自 纳闷,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路,而且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再说 他刚才从树丛中往这边瞥过一眼,当时那张长椅上并没有人。他继续朝着那个人影 走了过去,那人的脸面对着人工湖,湖面上不时传来几只水鸭的呱叫声。比利离他 越来越近了,这时,坐在长椅上的人突然转过头来,街灯的光线刚好照射在他的脸 上。那是一张清瘦、俊美的脸,上面披着长长的金发,这张脸是如此的熟悉,使比 利大惊失色、蓦地呆立住了。这付面孔、这对充满柔情的灰色的眸子,从前也曾这 样对着他。这不是巴德吗?毫无疑问,正是巴德。然而,这副面孔竞然还象比利印 象中的那么年轻,仿佛是被定在了二十年前的样子。比利愣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常 态,他没有再向那人看一眼,转过身匆忙顺着原路往回走,穿过一片潮湿的草坪, 翻过一道低矮的篱笆,一路不停地疾步行走直到他来到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马路上。 这时,他已然是大汗淋漓、喘嘘不已,似乎从来没有感到过呼吸这样困难。他 不得不在一棵树上靠了很久,等到自已缓过来一些之后才又颤颤巍巍地穿过那条马 路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中之后,比利心里暗暗咒骂自已,刚才的表现真是荒唐可笑。现在谁会 相信真有鬼呢?一个同性恋的鬼,一个旧日的幽灵,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几乎被 遗忘了的巴德重新出现在湖边的阴暗角落里的一幕一定是自已凭空想象出来的。毫 无疑问,那是某一个莫名其妙地和早已死去的巴德长得很象的人。 因为他知道巴德的确是死了。奇基有一次曾把报纸剪下来拿到酒吧给他看,比 利现在仍然记得那条消息的标题,它是刊登在一家专门搜罗奇闻逸事的周末版上的。 “相思情人在电锯下身亡”,比利还记得标题后面的几段话,说巴德是在家俱 厂加夜班的时候由于机器出了故障被电锯切伤,流血过多而死的。比利回忆起这件 事的时候,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话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这段话就象巴德本人一样,早 已被他遗忘了,直到现在才又想了起来:“据他的雇主说,巴德。埃文斯在过去的 几个月里一直忧郁沮丧,似乎感情上遭遇到了挫折。他们认为那是由于失恋所造成 的。 死者出事前曾一直加班加点地工作,从不与别人交往,仿佛是想以这种方式来 减轻他心中那不为人知的痛苦。“ 可怜的巴德,他当然不会是因为爱上了比利才走上了这条死路的吧?比利和他 之间的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巴德分手时没有说一句话,什么都没有讲,只 是用那双大大的灰眼睛如怨如诉地瞧着比利,目光中充满了爱的渴望 不,比利心 想,我不能相信他是由于爱上了我才死的,而且既然他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又会回 来呢?尽管比利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又到公园林中的那个地方去了一次,这一次, 他从邻居那儿借了一条狗,谎称去帮他骝狗。同样是在一个傍晚,但天气比上一次 更加暖和了,湖中的野鸭也显得更加嘈杂。当他们经过湖边的那条长椅时,尽管那 条狗的举动确实有些异样,但他们并没有看到一个影子,无论是人还是鬼。 不久,这件事在比利的记忆中逐渐淡漠了;他的心又被其它一些事所占据着。 一个时期以来,比利总感觉疲乏无力,不过他想这也许是自已那份无聊乏味、 一成不变的工作造成的。他很注意自已的身体,烟酒不沾,而且除了年轻时那很短 的一阵子之外,从来都远离毒品。现在,他的饮食起居极有规律,他看上去十分健 康,并不觉得自已有病。 一天早晨,比利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的温水里冼澡。雨打在天窗上,他知道外 面一定又阴又潮,而六月份本应是阳光灿烂的季节呢!比利想到这儿不禁摇头苦笑 了一下。他懒洋洋地躺在水里,欣赏着自已的身体。最近,在和其它的一些被检验 出HIV 阳性的人一起参加的几次座谈会上,比利学会了用乐观的眼光看自已。此刻, 他低头瞧着自已身上匀称的胸肌、平坦的腹部、和坚实的双腿,并用手轻轻拨动着 那软软的下体,同时不由得又回想起了它曾经给自已带来的所有那些欢乐时光。他 很高兴地看到他的阴茎随着他的幻想依然反应强烈,想着想着,比利沉浸在自慰的 乐趣之中了。随着他轻轻搓着肥皂并用手抚弄着自已的身体,他的快感也愈来愈强 烈。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上出现了两三个紫红色的斑点,他心里一惊, 忙把一只脚扳过来仔细观察。也许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说那并不是他所担心的东西, 他可以假装骗自已说那不过是块茧子,或是轻微的感柒,不过比利心里明白那是怎 么回事。他慢慢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他需要到医院去一下, 会晚一点上班。在医院里,让他忧心忡忡的事情很快得到了证实。 比利反复考虑过那最后的时刻:也许会在瞬息之间,也许会拖得很久。他把自 已的情况告诉了两个朋友,他们自然十分震惊,并愿意提供帮助。但比利不想让别 人帮忙,他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对付这种不幸有他自已的一套办法,他不会过份 伤感,也不会鲁莽行事。他把最后的生活安排好,并开始整理自已的东西这些事他 还来得及做。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遗憾,也不感到怨恨,除了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平时甚至没有显出丝毫的沮丧。九月份的一个夜晚,当他正慢慢准备要上床睡觉 的时候,病痛开始向他袭来了。突然间他非常讨厌自已被禁梏在这幢房子里,他强 烈地想要到外面去,于是他穿上裤子和皮靴,又套上了一件皮夹克,下楼到外面去 散步。 比利不知道自已是怎样走上了去公园的那条路的,但过了不久,他发觉自已已 经到了公园里,行走在那些他十分熟悉的树下。树上的叶子依然繁茂,滴滴水珠从 上面渗落下来。公园里面的矮树丛和路灯周围裹着一层雾气,看上去影影绰绰,柔 和得尤如梦境一般。比利经过一把长椅,那上面坐着两个男人,手握在一起。他们 看到比利过来,忙从对方的身旁闪开。比利见状不禁笑出声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 样笑过了。“别怕,”他对那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说,“痛痛快快地享受人生吧!” 比利一面走,一面仍暗自笑个不停。不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个湖边, 顺着小径朝那张长椅走去。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仿 佛在树丛之中有一个古老的幽灵正引导着他的脚步。当他突然转过弯,看到前面路 边长椅上坐着的那个人影时,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已头脑中愚蠢的幻像。这时,那个 人影朝他转了过来,那张记忆中的面孔朝他阳光地微笑着。比利迎了上去,但他的 脚步很慢,因为他突然间感到十分疲惫,身体有些不堪重负。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 胆怯,仿佛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他看到那个人影披着一件外套,当比利十 分吃力地走近他时,那件外套突然从他肩膀上滑落了,一双手臂向比利伸了过来。 此刻,小路上十分寂静,只听见比利急促的喘息声。眼前正是比利,干真万确。 在那滑落下来的外套下面,仍然是那个光洁、美丽的身体,和二十年前比利在这同 一个公园里见到时一样。 比利停住了脚步,目不错珠地瞧着这个青年。那金色的长发、那充满青春活力 的肌肤使他惊叹不已。这是真的吗?这不会是在做梦吧?眼前的巴德和比利记忆中 的形象一模一样,时光的流逝、事故的发生、都没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当他缓缓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完美无瑕,正如比利心 目中的一样。比利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要晕倒了,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急促 地喘息着,足足过了一分钟才能把头抬起来。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事到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管怎样,这表明了过去的错误是可 以纠正的,表明了生命的奥秘是无穷无尽的。比利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个 向他张开双臂的青年,抑制不住热泪莹眶。这一切是多么难以置信,但又确确实实 发生在他的眼前。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深情地瞧着他,接着,便是那久违的热吻,这 时,周围的一切都从眼前消失贻尽,只剩下那和从前一样年轻、热切的双唇。 公园里的那两个男人向一位警察叙述了他们是如何发现比利的尸体的。那位警 察虽然认真听着,但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当时他就躺在那张长椅旁边,”其中 的一人说,“没有任何搏斗过的迹象,一点儿都没有。他看上去很平静,很幸福。” 他讲到这里,另外那个人插了进来,此人显然仍在为发现了死者而惊魂未定。 他说,“他的脸上浮现着笑容,那是真真切切的笑容,说实在话,我有生以来还从 来没有见过象他那样幸福的笑容呢 ” (全文完)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