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酒童 池涧 译 雷纳多从塞尔吉奥那儿听说里约市里有许许多多外国人,他们当中有些已在那 里定居了,有些则只是来住上三四个星期,尽情地享受他们的假期的。塞尔吉奥还 说那些外国男人都很讨人喜欢: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整天寻欢作乐,一个晚 上花的钱比塞尔吉奥或雷纳多一个月挣的都多。那些喜欢男孩子的外国人白天爱在 皇宫饭店前面的海滩上晒太阳,到了晚上都聚在阿拉斯加大街两旁的酒吧喝酒。如 果他们看上了某个巴西小伙子的话,他们会送给他金钱、首饰、和衣服,偶尔还有 外国人被他新结识的年轻朋友迷得神魂颠倒,结果会把他带到欧洲或美国去,于是 从此后两个人会像兄弟或父子一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雷纳多长到这么大还很少离开过他出生的这座内地小镇。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小 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曾带他到里约去过唯一的一次,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 雷纳多认识他家乡的每一条肮脏的街道,每一栋破旧的房屋,他对这里的一切深恶 痛绝,包括那些在镇上酒吧里高声喧闹的小伙子和夜间在马路旁咯咯傻笑的姑娘们。 自打他懂事时起,雷纳多就总觉得自己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同他在家里那架破 旧的电视机上看到的连续剧中的一切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在他家乡这个脏乱、炎 热的小镇的外面有着另外的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不仅仅是物质上富有,他们的感 情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同自己周围的一切(姐妹的无知小气、父亲的无端暴虐, 自己的痛苦无奈)相比,也更加深沉,更加纯洁。就这样,塞尔吉奥有关里约的那 番话更是为雷纳多固有的看法提供了佐证,使他进一步坚信只有里约才是自己的归 宿。 雷纳多从十四起就在他家的小店里帮忙,后来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人开了一家 大型超市,搞得他家的生意日渐萧条了。从那以后,雷纳多开始为卡洛斯先生打工, 卡洛斯先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服装店的老板。雷纳多的几个哥哥都在一家专门修理 农具的工厂干活儿,他们虽然钱挣得比雷纳多要多,但每天下班之后一个个都筋疲 力尽,浑身上下沾满了脏兮兮的油渍,而雷纳多却得以在五颜六色的漂亮服饰中间 干干净净地工作。有那么几次,卡洛斯先生出去办事,吩咐雷纳多替他看店,每到 这时,雷纳多总是要翻箱倒柜,把店里面的各种衬衫、裤子、甚至女人的裙子穿在 自己身上,在镜子面前照个没够,一面体验着那些簇新的衣料在他的皮肤上滑动的 感觉,一面幻想着自己出现在里约的大街上、公寓里、和高级歺厅时的情景。 他的父亲和几个哥哥都说他又懒又蔫,但他对这些指责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也 同样学会了对他姐姐的讽刺挖苦和他母亲的终日抱怨不予理睬,所有这些人对他来 说只不过像一群蚊子,整天营营地叫着烦人,偶尔才会真的咬上他一口。他的邻居 们也不例外,都是些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白天每个人除了干活儿就是在背后说长道 短地讲别人的闲话,到了晚上不是去酒吧胡混就是闷在家里看电视。和雷纳多一起 长大的那些年轻人也都瞧不起他,他们白天拿他取笑,晚上又来央求他为他们解决 生理上的饥渴,因为在这方面雷纳多比那些男孩子所谓的女朋友更在行,而且也不 那么扭扭捏捏的。 雷纳多唯一的朋友是塞尔吉奥。塞尔吉奥比他大一些,几年前,是塞尔吉奥最 先告诉的雷纳多有关镇上的那两个常有过路的长途车司机光顾的酒吧的消息。后来, 雷纳多虽然不常和塞尔吉奥在一块儿了,可他们俩见了面仍然无话不谈,直到塞尔 吉奥离开小镇的那一天为止。那是一个十分炎热的下午,塞尔吉奥打点了些简单的 行装,在长途汽车站等了很久之后,终于乘上了开往里约的汽车,踏上了人们所说 的金钱和自由之旅。几个星期之后,塞尔吉奥回家乡呆了几天,这期间他对雷纳多 讲了许多梦想成真的故事,使雷纳多听得神魂颠倒。塞尔吉奥告诉他说里约的大街 上有数不清的商店,里面摆满了世界上最最漂亮的衣服;里约的海滩让人一眼望不 到尽头;里约的迪厅和酒吧通宵达旦播放着最最流行的音乐;里约的男人们可以在 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亲吻、可以拥抱着跳舞而毫不顾忌。塞尔吉奥还说在里约,像雷 纳多这样的年轻人能去当模特或去演电视剧,从而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万一要是 运气不济、找不到这种工作的话,里约有许许多多外国人,他们可以使雷纳多的梦 想成真。即使他是来自内地的偏僻小镇也没关系,那些外国人反倒害怕来自大城市 的男孩子身上会有艾滋病呢! 一星期之后,雷纳多口袋里揣着从卡洛斯先生的钱箱里偷来的一些钱离开了家 乡。他的父母和哥哥对他的离去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感到难过,只有他的一个小妹妹 听到他要走时哭了几声。从家走到汽车站的路并不太远,雷纳多看着两旁被夏天的 烈日晒得无精打采的旧房子,心里荫生出一种全新的、喜忧参半的感觉。开车前, 他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家乡镇上的那些男人,他们当中有的正步入中年,有的已 老态龙钟,一个个全都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坐在大街上聊天,此情此景仿佛 使雷纳多突然领悟到了一件事:只有这辆通往里约的长途汽车才能使自己日后免于 加入这些人的行列当中。 雷纳多原先印象中的里约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洁白的公寓,这些公寓无一不是 俯瞰着金色的沙滩和蔚兰的海洋,他完全没有料到在进入市区之前经过的大片郊区 的贫穷破败的景象。一路上拥挤的汽车喷出令人窒息的黑烟,路两边的贫民窟络绎 不绝,渐渐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灰色的仓库、大幅的广告牌、各种各样的快 歺店。那些站在路旁等候公交车的男男女女看上去和他刚刚离开的家乡小镇上的人 一样贫穷,只是这里的人们似乎更加紧张、更加忙碌。下了汽车之后,雷纳多经过 多方打听,冒着雨在狭窄泥泞的巷子里走了很久,最后终于找到了塞尔吉奥给他的 那个地址。塞尔吉奥住在一栋楼的顶层,打开门之后是个脏兮兮的很不起眼的过厅, 里面就是他那间简陋的小居室。雷纳多到这时已经是筋疲力尽、大为扫兴,眼泪差 点儿没掉下来,幸而塞尔吉奥对他不错,加上想到自己终于脱离了那个讨厌的家, 他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 当夜雷纳多睡了一大觉,第二天又休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便精神抖擞地跑出 去逛大街和酒吧,这一下他原来的信心又大大恢复了。他看到里约的男男女女一个 个穿着光鲜华丽的时装,坐在露天咖啡馆的桌旁,他们喝的酒雷纳多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吃的东西雷纳多从来没见过,甚至于他们讲出来的话也让雷纳多听不大明白。 他们来到里约的一家迪厅,里面的音乐震耳欲聋,黑暗的舞厅中霓虹闪闪,把人们 带入了梦幻之中,在这里,仿佛所有的男人都成了情人知已。当他们从舞厅出来, 漫步在阿维尼达的大街上,放眼那夜幕之中浩茫无边的大海和与之相对的灯火通明 的楼群时,雷纳多发现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曾魂系梦牵的里约,他找到了他的归 宿。 第二天是星期六,雷纳多和塞尔吉奥一起来到了海滩,他发现有很多同自己年 令相仿的男孩子在沙滩上追逐戏耍,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而哪些年纪大些的男人则 坐在一边,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还有些 人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挑逗。塞尔吉奥和他认识的几个朋友寒暄了几句,但他后来 对雷纳多说自己已经很少到这里来了,还说他比较喜欢去那些外国人较少的地方, 在那里可以结识一些粗犷的巴西男人。然而对雷纳多来说,真正吸引他的恰恰是这 些外国人,这些从三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的外国人。雷纳多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这些人 的身高、肤色、和嘴里讲出的支离破碎的葡萄牙语中把他们同本地人分辨出来。这 些人的身上有一种使他说不清道不明、更使他无法理解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他的那 些同胞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雷纳多心里盼着那些外国人当中会有人走过来 和他搭讪,但等了半天却始终不见谁过来,于是他只得悄悄把自己的那份怅然若失 的心情掩饰起来,心想以后的日子还长,机会有的是。 然而,机会还没来麻烦却先到了:刚刚过了几天,雷纳多就发现自己原先指望 着够用几个星期的钱眼看着就快花光了。塞尔吉奥从那笔钱里面拿走了不少去付房 租、买食物,剩下的钱雷纳多每天出门坐车,晚上去酒吧喝酒,又买了一条游泳裤, 就这样不知不觉钱就不见了。当初在家乡的时候,贫穷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现在雷 纳多知道在里约自己沒有钱是无法生存的。没有钱他就没有地方住,没有钱他就没 有饭吃,没有钱他想要的那些新衣服和那架收音机就会像摆在商店橱窗里面的彩电 一样可望而不可及,而且塞尔吉奥这几天也老在叨叨说如果雷纳多打算长期和他住 下去的话,他们就必须换一处大一点的地方,这自然又意味着更多的开销。 雷纳多原本一直梦想着去当一名模特,但他却丝毫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塞尔吉 奥最初讲过的那些去当时装模特或去演电视剧的机会一经细问不过是少数人很偶然 的运气,完全沒有实际意义。最后,雷纳多只好在塞尔吉奥干活儿的那个傢俱搬运 公司找了一份工,每天跟车到处去装卸床和桌椅之类的东西。和他一起干活儿的也 都是些年轻小伙子,他们总爱拿雷纳多的家乡口音和他对里约的一无所知取笑他。 雷纳多心里安慰自己这份工作不过是权宜之计,总比去沿街乞讨强多了,渐渐地, 他开始喜欢上了这搬搬运运的活儿,而且对同伴儿们的戏谑嘲弄也并不觉得那么反 感了。但尽管如此,雷纳多的主要心思却不在工作上,他脑子里整天所想的是头一 天晚上到过的酒吧,是第二天将去的海滩,是他已经认识或希望认识的男人,是那 些他见过面但还没有弄到手的有钱人。 雷纳多很快就和那些整天在海滩上或考帕卡巴那大街闲逛的年轻人混熟了,而 且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了这个圈子里面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内幕。他知道了这些男 孩子里面也有自己很有钱的,他们不需要去傍大款,但绝大多数人却和他一样,想 从贫困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这里面有的人贪图小利,把每次和别人结识都看作是立 刻捞钱的机会,而其它一些人却和雷纳多一样,他们更加有耐心,相信只要先建立 了感情,金钱和财富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当然,雷纳多也知道有些本地的巴西人同 样非常富有,但他们大都十分吝啬,不像那些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的外国人,不仅个 个都有钱,而且其中很少有人在花钱方面缩手缩脚的。雷纳多还了解到这方面一般 来说有个固定的模式:当一名外国游客看上了某个巴西男孩儿之后,他先会请这孩 子喝一两杯酒,再带他去迪厅跳舞,如果事情发展得不错,他下一步就会请他吃晚 歺或者去做短途旅游,等到双方的感情渐渐加深之后,男孩子会收到一些礼物或一 点零用钱,其中那些运气好的男孩子最终会被带到欧洲或北美去。最后,如果一切 进展顺利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就算定下来了。于是,这个巴西男孩子将会得到一张 永久居留证,一个银行账户,有时甚至还会得到一张信用卡。(虽然雷纳多还不大 清楚那玩意儿该怎么用。)此外,圈子里的人甚至还流传说有的巴西男孩儿在那边 被送进了大学读书,并且还有自己的汽车开呢!至于那些外国人,他们想要从这些 巴西男孩子身上得到的无非是雷纳多可以提供的那几样东西:他的时间,他的爱, 他的绝对服从。 雷纳多最初和外国人接触的时候说话老是不利索,怯生生地总怕显出来自己没 见过世面。后来,他庆幸地发现大多数外国人根本不在乎他的英语只是从酒吧和海 滩学来的支离破碎的几句话,他们也不在乎他把学校里学的东西都忘光了、搞不清 楚那些城市和国家的地理位置,他们更不在乎他对政治和各国总统是谁一无所知。 雷纳多发现自己新结识的这些外国朋友都是来里约寻欢作乐的,他们不愿意费脑子。 对他们来说,只要雷纳多知道该笑的时候笑笑,知道该怎么点酒水,知道哪一家迪 厅好玩儿,这些就足够了。渐渐地,雷纳多也就不像原来那么拘谨了,倒觉得和这 些外国游客混在一起挺开心的,他整天喝着他们买的酒,和他们一起嘻笑,有时还 同他们一块儿跳舞,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内心里企盼着的那种两个人单独的晚 歺和避暑地的一日游却迟迟沒有实现,而那有数的几次在饭店和公寓的亲昵邂逅也 没能带来任何具体的结果,到头来他仍是终日徘徊在烈日炎炎的海滩和街头的酒吧 之间。 就在雷纳多的希望几乎要破灭的时候,他终于认识了一个住在萨波罗的美国人。 那一天海滩上阴云密布,几乎没有什么人。这个美国人名叫约翰,三十多岁的年纪, 深褐色的头发卷曲着,一对讨人喜欢的眼睛。他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葡萄牙语尽管 带点儿口音,但说得却很流利。和许多其它外国人不同的是,约翰对雷纳多似乎十 分专一,而雷纳多也尽情投入,把他的工作、塞尔吉奥、以及其它那些朋友都暂时 抛在了一边。在接下来的那十来天里,雷纳多形影不离地陪着约翰,听话得简直就 像一只驯服的小狗对它的主人一样。在酒吧或歺厅里,当约翰就某些电影和小说发 表自己的见解,或向周围那些外国和巴西朋友们解释导致这个国家永无宁日的所谓 民族劣根性时,雷纳多只能在一旁半懂不懂地点头。在这段日子里,雷纳多常常魂 不守舍,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位英俊潇洒的情人而庆幸不已,他希望那些看到他和 约翰在一起的朋友都羡慕他、嫉妒他,他甚至开始为将来做计划,想象着自己今后 和约翰一起在萨波里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这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一直持续到了最 后的那一天,当约翰明确表示他既不愿意、也不打算再和他交往了才终于彻底地破 灭了。 深深的伤痛变成了强烈的愤恨。雷纳多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能这样痴情了。约 翰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曾经激起过如此的激情和甜蜜,现在却只剩下了憎恨和鄙夷。 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外国人都像约翰那样虚伪,但他们个个似乎都是同样的一副温 和的笑脸,使雷纳多很难区分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于是,他决定用约翰对待他的 那一手去对付每一个外国人:以表面的热情来掩饰内心的轻蔑。雷纳多的这种忿忿 不平由于近来自己生活中的不顺变得愈演愈烈了,他的工作丢了,身无分文,在忧 患中苦苦支撑了两个星期之后才算又找到了工作,而塞尔吉奥现在却换了一份文员 的工作,人也变得冷淡无趣了。这两个男孩之间的友谊日渐淡薄,最后竟发展到彼 此几乎无话可说的地步。在雷纳多心情最低落的时候,他曾动过回家的念头,但那 只是一闪即逝,要让他回去向家里那些人承认自己离开他们就无法生存,这对他来 说简直比去大街上要饭还难受。雷纳多知道在里约生活过之后,即使家里的人张开 双臂欢迎他回去,即使卡洛斯先生破天荒地让他去做那家服装店的经理,那可悲的 穷乡僻壤的艰苦生活对他来说也是无法忍受的。 尽管如此,因为有了和约翰的那一段经历,雷纳多对里约这个城市也并没有增 添什么好感。那无处不在的贫民窟、露宿街头的流浪儿、频繁不绝的暴力事件,所 有那一切他本来就很反感的阴暗面,现在让他更加深恶痛绝了。虽然雷纳多心里也 明白自己同样属于这个让他如此憎恶的贫穷阶层,但这种憎恶感并没有因此而减弱, 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他的内心甚至产生了种族上的偏见,瞧不起那些挤在公交车 里和海滩上或是和他同住一条街的黑人和混血儿,他全然沒有意识到自己的相貌上 就隐约有一种他的黑人祖先遗留下来的迷人的特征。雷纳多听说北美一带黑人很多, 由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和约翰那次痛苦的经历,他把自己的目标转向了欧洲。他很 快先后结识了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德国人,这两个人也都想进一步和他交往,可惜他 们都比较年轻,相对来说并不是很富裕,因此也算不上雷纳多眼中理想的人选,结 果最后都被他甩了。看着这两个老外失望的神色,雷纳多不由得暗暗得意了一阵子。 直到又过了几个星期、当他又认识了一个名叫约瑟夫的年纪又大、相貌又不起眼的 英国人之后,他才又一次比较认真地投入了进去。 他们俩是狂欢节刚过不久在海滩上认识的。这是约瑟夫第一次到巴西来,他们 两个交谈起来很吃力,必须经常借助那本小词典,就是这样还常闹误会。后来约瑟 夫请雷纳多去喝酒,接着又邀他去吃饭,雷纳多最初还有点儿犹豫,可那天天气实 在糟透了,海边儿连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他接受了这个英国人的邀请。结果两 个人从下午一直呆到晚上,吃完饭后雷纳多又去了约瑟夫住的酒店,言谈话语之中 雷纳多了解到约瑟夫在英国车房具备,并且还有自己的生意,这不啻是他一直梦寐 以求的一切。虽然约瑟夫人长得干巴巴的很不起眼,苍白的脸上满是褶子,还戴着 一付眼镜,但他至少还算和靄可亲,而且他无论是在性的方面还是在其它方面对雷 纳多都没有太高的要求,远不像约翰对他颐指气使的那么霸道。 第二天雷纳多又如约去见了约瑟夫。这一天阳光灿烂,强烈的光线使这位英国 人脸上的缺陷更加暴露无遗。雷纳多暗自思忖着自己的下一个目标一定要找个仪表 堂堂的德国人,正想着,不料约瑟夫却问他是否愿意陪同他渡过整个假期,并说他 自然会支付全部开销,而且还暗示了会给雷纳多某种额外的好处作为要他翻译的报 酬。雷纳多当时是在一家小吃店打工,活儿又累,工资又低,况且他也已经好几天 没上班了,因此,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欣然接受了约瑟夫的请求。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过得比雷纳多原想的要轻松得多。约瑟夫生性好静,宁愿不 讲话也不喜欢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硬去和雷纳多勾通,这样一来,雷纳多也就不必 总是没话找话地去取悦他了。他们俩常常坐在酒吧里或海滩上瞧着身边那些人,偶 尔和别人聊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听别人讲。有时,约瑟夫喜欢带着那本旅游手册去 探访一些连雷纳多都从来没听说过的巴罗克式教堂和破旧的博物馆,每到这些地方 雷纳多总是一声不响地跟在约瑟夫后面,这些无声无息赫然耸立在那里的古老建筑 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使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些地方和他 心目中的里约联系起来。有几次约瑟夫曾向雷纳多谈起来自己是做鲜花进?生意的, 他还谈到了他多年前的那次婚姻,并谈到了他的女儿。雷纳多也把自己家的情况告 诉了约瑟夫,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让约瑟夫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巴西男孩 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自己的过去,他所关心的只是现在和将来。 和约瑟夫在一起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虽然他偶尔也会给雷纳多买件衬衫或买 双鞋子,但他却从来不给他现金,而雷纳多最需要的恰恰是现金,因为他知道自己 应该开始为将来的生活考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性生活仍然是那么平淡无味,尽管 有过和约翰的那次不愉快的经历,雷纳多有时仍然渴望着能从那些来里约过狂欢节 的外国游客中找到一个更年轻、更强健、更英俊的伴侣。虽然约瑟夫有时也会跟雷 纳多到迪厅去玩儿,但雷纳多在那里只能一个人跳舞,他怎么也无法劝说这位年长 的英国人到舞池中去和大伙儿一起蹦蹦跳跳。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雷纳多感 到别扭,但他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他觉得自己和约瑟夫之间缺少一种亲近感,他 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他内心有时涌动的激情和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向约瑟夫诉说。 雷纳多并没有指望约瑟夫会把他带到伦敦去。当约瑟夫真的提出了此事的时候, 雷纳多表面上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 这样一个似乎对自己也并无感情的人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来,这自然使他既震惊、 又怀疑。他口头上答应了约瑟夫,心里却没抱多大希望,以为这位英国人一定会改 变主意,一直等到看见了那张印着自己姓名的机票,看到约瑟夫推迟了行期来为他 办理护照之后,雷纳多这个巴西男孩才终于相信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雷纳多离开里约到伦敦去的心情同他离开家乡到里约时一样,那是一种希望中 交织着恐惧的感觉。在向朋友们告别时,雷纳多自己心里明白这些朋友当中有许多 人过不了一个星期就会把他忘掉了,但他仍然舍不得离开他们,与其说这是出于友 情的缘故,倒不如说这些人是他唯一认识的人。塞尔吉奥对他说了些祝福的话,但 语气上却听不出来有羡慕他的意思。他们俩互相答应今后通信联系,但对此雷纳多 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临行前雷纳多花了好几个钟头给他的父母写了封信,信上向他 们表示了问候并把约瑟夫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他原本似乎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 但面对着那张信纸,他的脑筋里却是一片空白,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约瑟夫给他讲了上帝的酒童的故事:有一个凡间的男孩儿, 因为人长得绝顶俊美,上帝特地派了一只大鸟降到人间把他接上天去做了自己身边 的酒童。雷纳多听了这个故事之后觉得自己很像那个上帝的酒童,当然,把约瑟夫 想象成上帝是有些荒唐,但这架巨大的飞机难道不正像那只把他带上天堂的大鸟吗? 雷纳多在长途飞行中怎么也无法入睡,他端坐在那里,神精高度紧张,生怕自己无 意中破坏了飞机上的规矩。终于,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开始降落了,雷纳多透过窄 小的玻璃窗向下俯视,看到一片片房屋和一块块草地,飞机越降越低,不久他可以 分辩出行驶在公路上的汽车了。那些在左边行驶着的汽车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确确实实地来到了这个奇异的世界。 机场上的移民官对雷纳多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那张往返机票再加上现金和约瑟 夫的担保信打消了他们的怀疑。海关人员也没有检查他们的行李,很快他们就顺利 地出了机场在外面等出租车了。雷纳多身上衣衫单薄,突然间觉得又冷又累,这时 天上又掉下了几滴雨点,他抬头看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不由得想起了在里约时的那 些沮丧的日子。不一会儿出租车来了,雷纳多吃惊地发现司机竟是个黑人,这让他 以为是飞机出了问题把他们降落在纽约了,但约瑟夫却笑着告诉他没有错,这里正 是伦敦。 在从机场到约瑟夫家的路上,这个上帝的酒童的心境又逐渐好转了起来。一路 上经过的建筑都很辉煌,街上的行人都很富足,他的新家更让他惊喜不已。这座高 大的独立房屋和马路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车子从两排柱廊中间进去一直到了 里面的私家车房。这栋房子比他在里约所见过的任何房子都大,进屋之后映入雷纳 多眼帘的是厚厚的地毯和窗帘、精美的家具和画像、摆在书架上的书籍和桌子上的 装饰品,这所有的一切使雷纳多看得眼花瞭乱,简直以为自己是到了皇宫或博物馆 里。当他看到那个将属于他自己的宽大舒适的房间时,雷纳多兴奋得更是不能自持, 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搂住约瑟夫的脖子亲了一下,这出奇不意的感情的流露使约瑟 夫觉得很是舒服。 最初的几天雷纳多在这新家里有些紧张,对身边那些值钱的物品连碰都不敢碰 一下,但没过多久他就适应了这种奢华的环境,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幸福。约瑟 夫去上班之后,雷纳多总爱一个人在这栋大房子里面走来走去,时而拿起一件件饰 物仔细审视着,时而怔怔地对着洗碗机或电传机之类的东西瞧个没够,琢磨着它们 该怎么用。这些新鲜玩意儿尽管约瑟夫向他解释过,但他却怎么也搞不明白。家里 面有三架彩电,雷纳多虽然听不大懂里面说些什么,但他却喜欢连续几个小时把时 间消磨在电视机前,他最爱看卡通片、侦探片、以及其它一些动作多于讲话的节目。 不久,雷纳多对附近的商店也渐渐熟悉了,到了周末,他喜欢让约瑟夫留在家里, 自己出去买一罐牛奶、一份报纸、或其它一些临时需要的小东西。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约瑟夫总是一大早离开家,直到傍晚才回来。雷 纳多上午呆在家里,名曰整理房间,其实却连早餐用过的盘碗都要等到约瑟夫回来 提醒他才去收拾。吃过午饭后,雷纳多乘公交车到附近的一所大学去上免费的英文 班,班上一起的有一些讲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女生,还有几个在阿拉伯歺馆打工 的工人。其实,雷纳多连自己的母语都不认识几个字,但这一点他却羞于向班里其 它同学承认。晚上的时间他们一般都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面看电视,再不就是两 个人借助字典聊聊天。到了周末,他们常常去约瑟夫的朋友们家做客,雷纳多在别 人家听不懂大家都说些什么,很快也就懒得再去费那份心思,索性只是一个人规规 矩矩地坐在一边,或盯着墙纸上面的花纹发愣,或瞧着窗外过往的行人解闷儿。他 们每星期总有一两次不是请别人来家里面吃饭,就是到外面去聚会,雷纳多在种场 合上遇到的人大都和约瑟夫的年纪差不多,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个 是从中国来的男孩,还有一个很女气的白人青年,他们俩有时会和雷纳多寒暄上几 句,但大部分时间也都是自顾和别人聊天,把雷纳多冷落在一边。 如果是在里约的话,雷纳多尽可以到海边去,在那里他每天都能遇到些老朋友、 结识些新朋友。可是伦敦却没有海滩,况且又值冬末季节,天气又阴、又冷、又潮。 在里约的时候,雷纳多每天晚上都会去迪厅或酒吧寻开心,可到了伦敦,约瑟夫下 班后就累得不想出去了,他也不允许雷纳多一个人出去。白天,雷纳多在英文补习 班里面收获不大,因而他开始心灰意冷,常常逃课去逛大街。当他漫步在林荫道上, 看着两旁宏伟而又神秘的豪宅,心里常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有时他也爱到那些自 己新发现的购物中心去闲逛,那些五颜六色的服装、琳琅满目的电器和最最新潮的 唱片往往使他爱不释手,但他知道这些东西约瑟夫是不会给他买的。每当遇到淫雨 连绵的天气,雷纳多呆在家里百无聊赖,只得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把家里 面他几个星期以前连碰都不敢碰的那些东西一件件拿起来反复玩味。家里面有部电 话,可是雷纳多没有人可以打电话去聊天。有一次在发现了巴西的区号之后,雷纳 多拨通了塞尔吉奥工作的电话,但他还没讲话就又忙把电话挂断了。他实在不愿意 向塞尔吉奥承认自己在这里孤独失落的窘境。 雷纳多不止一次地请求约瑟夫让自己到他的公司去帮忙,说他可以不要分文报 酬,而且同时又能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约瑟夫对此先是一笑置之,后来实在被雷 纳多磨得烦了,才说他把雷纳多从巴西带到英国来并不是让他来帮忙干活儿的,而 且,他一向把自己的事业和私生活分得清清楚楚,现在他也不打算破这个例。雷纳 多听了没法子,无奈之下,他想让约瑟夫给他些钱,好自己出去时用。而当约瑟夫 问他究竟想干什么时,雷纳多又吱吱唔唔地答不上来。于是约瑟夫振振有词地对雷 纳多说自己已经为他提供了吃、住、衣服,每周还有零花钱,说得雷纳多哑口无言, 只得作罢。 久而久之,雷纳多最初的感激之情渐渐淡漠了,随之而来的竟成了恼恨。在里 约的时候,约瑟夫曾经是那么和藹可亲、慷慨大方,和他在一起总是让人觉得很愉 快,而在伦敦,他讲起话来却常带着一股强制命令的口吻,像是在发脾气。雷纳多 虽然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逐渐悟出了一个亊实:约瑟夫所带回英国来的并 不是一个情人,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个可以拿来向朋友们炫耀的英俊的巴西小 伙子。雷纳多其实也并非不愿意充当这个角色,只要是能给他一些自由,他还是乐 于接受的。然而约瑟夫却不给他任何灵活的余地,他认为自己所提供给雷纳多的已 经大大超出了他所应得的一切,他要求雷纳多只能在家里面找到他所期待的幸福。 那些最初在雷纳多的眼里看起来十分神秘的同性恋人出入的场所现在成了他逃 避现实的去处。这些地方大都在市中心,本来,他只知道那几个曾和约瑟夫一起去 玩过的地方,但后来通过跟踪一些外表看上去像同性恋的男人,雷纳多渐渐自己又 发现了几家新的酒吧。头几回去的时候,他不大熟悉这种地方的规矩,因此多半是 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后来他终于渐渐习惯了,觉得这里和里约那些酒吧没有多大区 别。雷纳多在这种地方常常会遇到男人主动过来和他搭讪,有的给他买酒喝,有的 甚至提出带他回去过夜,但每次当他向那些新结识的朋友讲起他来伦敦的经过、讲 起他的可怜的处境、讲起他和约瑟夫之间的种种烦恼时,他们顶多只是同情地点点 头,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不久,约瑟夫知道了雷纳多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酒吧里,于是拒绝每周再给他 零用钱了。雷纳多想既然自己在伦敦无事可做,干脆不如回里约去,他想让约瑟夫 把那张回程机票给他。然而约瑟夫却告诉他说那张机票只是用来蒙骗移民局的,他 早已把它兑换成现金了。雷纳多一听气得直叫,竟然挥起了拳头,但约瑟夫没等这 个巴西小伙子的拳头过来,先狠狠地搧了他一记耳光。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使两个人 都大吃了一惊,双方马上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彼此都说了些道歉的话。在随 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个似乎也都比较能够体贴对方了。 但是毕竟好景不长,一个星期之后,雷纳多因为身上没钱实在憋得难受,把家 里的几件银歺具拿出去卖给一个珠宝商,不料那个商人怀疑东西的来路不正,竟打 电话报了警,最后把约瑟夫也找来了。约瑟夫在震怒的同时,又怕丑闻张扬出去, 只得证实了雷纳多编的那套瞎话确有其事。回到家之后,两个人也不管对方是否能 听懂,互相破口大骂了起来。雷纳多气急败坏,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他抄起一只 花瓶狠狠朝墙上摔了过去。约瑟夫见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一步,只得同意下周就给他 买机票让他回家。晚上,雷纳多躺在床上碾转反侧、思潮起伏,他想到里约,想到 自己在那家小吃店打工时的艰辛,想到他和塞尔吉奥合租的那个污秽不堪的房间, 住在那里只要一打开窗户大街上的嘈杂声和汽车排放出的废气就会迎面袭来。此外, 他还想到了从前自己在海滩上渡过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永远没能等到的年轻富有 的情人…,他不能回去,尽管这里的天气又潮又冷,尽管这里的日子孤独寂寞,尽 管和约瑟夫在一起的生活无法滿足他的欲望,但至少他现在过的日子要比当初在巴 西时强得多。 然而在约瑟夫看来,这个巴西男孩想留下来的决定无非意味着他同意了一切按 照约瑟夫安排的方式生活:从此,雷纳多不能自己再到市里的酒吧去了,他必须重 新去上英文课,等通过考试后,他还要去修别的课以便将来找份工作。此外,他还 必须约束自己,不得发脾气,必须学习英国人的谈吐举止,并要学会招待约瑟夫的 那些朋友们…雷纳多听着约瑟夫对自己宣布这些规矩,脑袋直发瞢,他尽量想让约 瑟夫滿意,但又隐约觉得他们俩之间缺点什么。在一段时间里,他试着规规矩矩地 一切照约瑟夫吩咐的去做,想讨他的欢心,但学习上的困难加上家里面缺少温暖使 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一天晚上,当约瑟夫又一次拒绝带雷 纳多出去之后,雷纳多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带上了几件衣服和能在家里找到的全部 现金,又一次跑到城里来了。 但是雷纳多对下一步想干什么心里并没有底,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上带的那 点钱连住一晚上旅馆都不够。夜幕降临了,雷纳多从一家酒吧晃到另一家,盼着能 遇上个男人把他带回家去,但他心里越急,越没人来找他。后来,他无意间和一个 同他处境相同的年轻人攀谈了起来,那人建议他不妨到几家价钱便宜的迪厅去试试 运气,也可以索性就在大街上等着。雷纳多依照他的建议在一家迪厅门口等了大半 夜,好不容易才算等到了一个中年男子把他带到了他住的一个简陋的居室,第二天 一大早又被那人打发出来了。雷纳多这时又困又乏,发现自己是在郊区一个完全佰 生的地方。他看到附近刚好有家快餐店开门,于是进去买了一杯咖啡和早餐。快餐 店里的一个胖女人在给雷纳多送上早餐时还对他讲的那几句别蹩脚的英文取笑了一 番。雷纳多坐在窗前的一个位子上,看到外面又下上雨了,街上的行人有的匆匆跑 到路边躲雨,有的忙着把雨伞撑开。雷纳多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 时候见到的太阳,什么时候感受过它的温暖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头一次对里约萌 生了一种眷恋之情。 雷纳多的口袋里还有不到五英磅,他知道凭这点钱他在伦敦连一天也混不下去, 看来他只能给约瑟夫打电话,恳求他让自己回去。雷纳多心里真不知道回到约瑟夫 那里还是流浪街头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一个结局更加凄惨,他又一次望着窗外淫雨绵 绵的天气,一阵阵绝望和悲哀在他心头涌动,终于,这名上帝的酒童再也抑制不住 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了起来。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