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天,在内森家新加入的教会里,约翰?罗伯斯牧师正在向教众讲述着那个 名字也叫约翰的耶稣所钟爱的信徒的故事。牧师在描述约翰在尽人皆知的最后的晚 餐时轻轻地倚靠在耶稣胸前时的情景时对大家说,我们不知道圣经中为什么要提到 这名信徒,我们也不知道圣经中为什么要在这段福音中特别强调耶稣对约翰的爱。 他的手紧紧抓住讲坛的边缘,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教堂里人们头顶的上方,似乎 他已经在那里看到了主的影子,他那充满了圣洁的嗓音越发的洪亮了。听到此处, 坐在教堂长椅上的内森的父亲身体向前倾着,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十分虔诚的神色。 他的心中想着关于灵魂的拯救、地狱的炼火、以及威士忌酒的味道。 内森的母亲这时所想的是基督的身体和那些天使的翅膀。她拥有一张漂亮的椭 圆形的脸庞和一头乌黑的秀发,外面淡淡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了她的皮肤上。 在这安全、圣洁的教堂里,她的情绪轻松了许多。 而此时,浮现在内森的脑海里的却是那个农民的儿子的身体,内森的父母三个 星期前租下了那个农民的房子。那个男孩儿的脸就像耶稣的一样,带着安详的微笑, 脸上有两个酒窝和一个稍微有点大的鼻子,就连耶稣的双臂也跟那男孩儿的一样, 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光滑。 约翰?罗伯斯牧师说道,“让我们来祈祷吧!”内森和其他人一起低下了头。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他们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儿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 的情形。祈祷意味着讲道接近尾声,内森胸口的压抑缓解了一些。在这家新教会的 第一天就要结束了,大家可以不必再继续装模作样了。他父亲似乎也有这种想法, 他在长椅上焦虑地活动了一下身子。母亲则叹了口气,她幻想着将来会有一天星期 天早上教堂的礼拜能够继续下去不必结束。 内森突然又想到了耶稣的双手贴在十字架上,纤美的骨骼和光滑的肌肤将被钉 子订住的样子,他想象着那鲜血溅出的一刻。 礼拜结束后,牧师站在门口同离去的教友们握手道别,内森和他的父亲也站在 队里面。教友当中有几个走过来对他们的加入表示欢迎,说:“很高兴你们能来, 以后请一定再来,你们会喜欢这个教会的,这里的人很好……”。父亲已经被邀请 参加每星期二晚上的男子祈祷班和星期六早上的教会执事早餐会,这些再加上星期 三的祈祷会、星期天晚上的查经班和星期四扶轮社,他在教会的活动已经被安排得 满满当当了。 从教堂出来后,内森闷声不响坐在那辆老式的别克汽车里,车子开出波特湖城, 一路上静悄悄的没人讲话。这一次他们住的房子是在郊外,就座落在靠近当地人称 之为老凯尼特树林的一条土路的尽头,那是一幢旧式的农舍,旁边有一些增建的房 子。那家农户的房屋和院子都很干净,整理得也很好。房子的周围有一个池塘、一 片草地和一个苹果园。那家农户——托德和贝蒂?康纳利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罗伊, 就住在隔壁那幢新房子里。他们这时已经从教堂回来了,罗伊把他只在星期天才穿 的衣服换了下来,站在院子里的谷仓旁边,正用水管冲洗着他胶鞋上的泥巴。他身 上的白汗衫上也沾上了红色的泥土,像是一片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内森想尽量不去 瞧他,但这个大他两岁,而且又是校车的驾驶员和棒球队队员的罗伊,对内森有着 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罗伊这会儿也正瞧着内森,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也在找机 会跟他说话,最后,他只朝内森点了一下头,打了个招呼。 星期天吃过晚餐后,父亲一边喝着私酿的威士忌酒,一边读着旧约中的某个章 节。每当他们搬到一处新的地方,父亲总是不大爱讲话,所以内森今天可以轻轻松 松地睡上一觉了。母亲则在房子前面阴暗的客厅里陪伴着父亲,她正在做针织活儿, 在一块淡黄色的布上绣着劝戒人们不要饮酒的警句,并在每一个字母上面都绣上紫 罗兰的花朵。她一面在圆形的绣框中间一针针地穿刺,一面用眼睛瞧着父亲,当内 森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疲惫地对他笑了笑,内森也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却根本 无法正视她儿子的眼睛,只是低头在盛放针线的笸箩里找线。内森一声不响地沿着 窄窄的楼梯爬上了楼。 在从前住过了那么多窄小的房间之后,这个新家的卧室就显得既宽敞又豁亮了。 房间里的窗户很大,透过窗外高高的水蜡树又正好可以看到康纳利家住的房子,从 树梢上面的那扇顶楼的窗户中内森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罗伊正站在那里,看样子这儿就是他的卧室了。此刻,他已经脱去了那件 脏脏的衬衫,正倚靠在窗户边缘,浅色的窗帘垂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一只手臂 弯曲着搭在脑袋上,脸上挂着一丝笑容,目光中带着几分羞涩,仿佛是知道有人在 注视着他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从窗口走开了,内森却仍继续向那边张望着,他企 盼着他能再次出现。 罗伊像这样站在窗口往外观望已经有好几次了。最初内森以为他是在那儿独自 出神,但他第一天早上坐校车的时候,却意想不到地发现罗伊正从汽车的后视镜里 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在那之前内森第一次坐车的时候,他们两人几乎连招呼都没 打,而现在罗伊却这样瞧自己。 有时候罗伊的眼神使内森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联想到他父亲的那双眼睛,可是 他不愿意继续这么想下去,他知道这么想是不应该的。 在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后的那个星期一的早上,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平坦的乡 间,康纳利家房子外面大片的田野上漂浮着一层薄雾。内森早早地醒来,走到窗前, 清爽的晨风从半敞着的窗户吹了进来;金色的阳光洒进了对面罗伊的房间;那辆校 车就静静地停在院子里的一棵核桃树下,汽车橘黄色的车头上面落满了棕色的树叶。 内森为自己选了一件衬衫,并仔细地把它套在了自己那有着白皙皮肤的身体上,然 后将衣扣慢慢地扣好。他此刻就站在窗子跟前,以便能看到对面的那扇窗户的里面, 从窗户里的那面墙上他可以看到罗伊的身影不时地闪过。 吃过早餐后,内森急忙向校车走去,罗伊正沉着脸在驾驶座上等他。他开口说 话了,这是他除了简短的打招呼之外第一次和内森讲话。“你今天早到了,这很好。 我正想比平时早一点走。”说罢,他似乎有些窘迫。当内森在他身后的那个座位坐 下来后,罗伊把车门关了起来,内森仿佛是被罗伊的声音吸引到了那个座位上的, 他们两个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内森看着罗伊的后脑勺,他衬衫的领口上面 泛起了一道红色,接着又很快消失了。车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内森不知道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 内森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罗伊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欲吐不 能。他用力踩着汽车的油门,又试了试排档,显然还是不能把要说的话讲出来,最 后,他只是转过身来看着内森,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怎么啦?”内森问他。 “没什么。”罗伊又立刻转回身去,不快地嘟囔了一句,笨拙地驾着汽车驶出 了院子。 从他家农场出来的这条土路叫波克路,路的两旁没有别的人家,所以在去学校 的路上一开始很安静。可即使是当其他的孩子们上了校车以后,内森仍然继续端详 着罗伊,欣赏着他肩膀的曲线和他的脖颈。罗伊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熟练自如地驾 驶着汽车。到了学校之后,内森最后一个从车上走下来,这时罗伊已经开始清扫车 子里面的过道了。 像以往一样,这所新学校也需要内森去重新适应,这已经是秋季以来内森上过 的第二所学校了。不过母亲说他们将会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她说内森的父亲这一次 许诺了。其实内森已经习惯了不断的搬迁,他很难相信这一次会跟以往有什么不同。 在这所学校里他又成了一名新生,在不同的教堂里,他坐在书桌前小心地回答着那 些千篇一律的问题。我们从前住在罗斯席尔,后来我的父亲找了一个常常出差的工 作,他是一名推销员,推销农业器械,现在在吉布森维尔上班。我们住在波克路旁 的波特湖附近。挨着罗伊和他的父母家。 他表面看起来总是显得很平静。他已经在每门课上都认识了一些同学,他们当 中的有些人已经听他们的老师讲过,说内森原来的班主任介绍说,他在罗斯席尔上 三年级的时候跳过班,并说内森非常聪明。上午的课很快就过去了,接着是午餐时 间,这对内森说却不是那么好过。他这些天一直和二年级西班牙语课的几个同学坐 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餐,他不能肯定这些孩子是否欢迎自己和他们坐在一起,但至少 他们没有把他赶走。而这一天午餐时,当内森拿着托盘走向那张餐桌时,罗伊却突 然出现在了餐厅里。 内森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罗伊端着自己的午餐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同一张餐桌 跟前。他皱着眉头向餐厅的四周瞧了瞧,似乎是觉得太拥挤了些。伯克和兰迪迷惑 不解地跟在他的身后,因为这不是他们平常吃饭的地方。罗伊摇摇晃晃地走到内森 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瞧了内森一眼,好像是刚刚看到他的样子跟他打 了一声招呼,“嗨,内森。” 他的到来使那些西班牙语课的同学们吃了一惊,因为罗伊是高年级的学生,他 总是和那些常在平台上吸烟的大孩子们混在一起,比如像伯克和兰迪,他们两个这 会儿正在拿约瑟芬?卡尔森和她上嘴唇上面那些明显可见的黑须开玩笑。罗伊笑起 来的时候那深沉悦耳的音色使内森感到有些惊异,在餐厅里淡淡的光线下,罗伊那 张脸庞显得既丰满又强健,鼻子也似乎显得匀称了。内森手里的刀叉好像不那么听 使唤了,他默默地吃着午餐。 “你喜欢你们的新家吗?”罗伊问他。 “挺不错的。我自己一个人住在楼上。” “我们以前就住在那里。你的房间曾经是我的卧室。后来我爸才给我们盖了现 在的新房子。”罗伊的眼睛里面似乎是有些不大舒服,他使劲用眼睛盯着那只塑料 盘子。 罗伊说的这几句话无形之中把内森带进了他和其他几个朋友的圈子里。伯克扫 了内森一眼,像是想要知道他是谁,但却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坐在内森的旁边,用 两支粗壮的手臂支着脑袋。内森听着这几个男孩儿谈论他们周末去鲶鱼湖钓鱼的事, 那里常有许多高中生去玩儿并喝得醉醺醺的。上星期六伯克就因为喝了太多的啤酒, 结果把全身衣服脱光在湖边的沙滩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着撒酒疯。 “你喜欢喝醉酒吗,内森?”罗伊问他。 “不大喜欢。” “那是因为你比我们小的缘故,”罗伊说。“我也不太喜欢喝醉。我一喝醉酒 就头痛。” “你别胡说八道了。”伯克说。 “不,我说的是实话。我也喝一点酒,可我并不觉得非得喝它不可。” 内森吃完饭,站了起来。罗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也吃光了,他把盘子往旁边一 推,伸了个懒腰,然后,仿佛是毫不经意地拿起他的托盘跟在内森身后走向洗碗间 的窗口。 到了那儿,罗伊说他想抽支烟,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很自然地把内森包括了进 去。兰迪和伯克赶忙匆匆吃完东西,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 到了吸烟的平台上,胖墩墩、金黄头发的兰迪像熟人一样和内森聊了起来,伯 克仍然不和内森讲话,就像是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样。平台上有几个女孩子 似乎对罗伊特别注意,可他却对谁都没太在意。大家都知道罗伊在另外一所高中里 有个女朋友,这一点使他成了他同样年龄的男孩儿中的佼佼者。他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只脚踩着那个砖砌的圆形花盆的边上,那个花盆里面已经堆满了香烟头。罗伊抽 起烟来似乎使内森觉得更加难以接近,更加遥不可及。内森站在他的旁边,尽量使 自己显得不那么生分。一阵清风吹过大地,卷走了地面上的沙尘,罗伊站在他朋友 们的中心,谈论着狩鹿的季节。伯克的爸爸给他买了一支新猎枪,那是一支30-30 的马林牌,罗伊有一支别的牌子的猎枪。他们漫不经心地谈论着猎枪,谈论着去凯 尼特森林露营。他们谈论的话题都和内森无关,内森没有枪,也从不去猎鹿,然而 罗伊时不时用的眼睛瞟一下内森,也不跟他说什么,只是示意不让他离开。 当午餐结束的铃声响过,内森从平台上离开之后,他的脑子里总是摆脱不掉罗 伊的影子,以至于下午的几节课上他的精力总集中不起来。由于他在水平考试中取 得了好成绩,下午的数学和英文课他是和三年级的同学一起上的。这一天剩下的时 间他怎么也定不下心来,总在想着罗伊抽烟时的样子。数学老师问内森是不是肚子 不舒服,因为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而那些大同学觉得老师的这个问题 很可笑。他们其实是不喜欢内森到他们班里来上课的。 放学以后,内森急忙赶到校车那里去,可他还是太晚了,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占 到罗伊身后的那个位子,内森不免有些沮丧。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 的座位往前挪,心里知道自己最终一定会坐到那个座位上的,因为只有他将一直坐 到终点。罗伊干练地一站一站的开着车子,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一 次次地从那辆橘黄色的校车里下来。等到罗伊在哈杰特路口向右转的时候,车里面 除他俩之外只剩下两个孩子了:一个叫林娜的黑头发的女孩儿,她戴着一只蓝色的 蝴蝶发夹,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还有一个大一点的黑人女孩儿,她的皮肤很 粗糙,她就坐在罗伊身后的那个位子上,还不时地和他攀谈。那个嘴里总是在念叨 着什么的林娜在她家的邮筒旁边下了校车,紧接着,那个糙皮肤的女生也下车了。 现在,车里只剩下了内森和罗伊两个人了,车子向波克路驶去,然后将一直开回他 们两个的家。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内森坐在那儿,心里怕怕的不知该怎么做,他打量着在 自己和罗伊之间还剩下的那几张空座位。罗伊从后视镜里瞧着他,最后终于说, “你干嘛不坐过来呢?” 罗伊的话音在车子里回响着,内森坐到了驾驶座后面的那个座位上,罗伊的衣 领上面的地方肤色又开始有些泛红了。内森趴在罗伊座位后面的铁条上,下巴贴着 椅背。橘黄色的校车在乡村的土路上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这是一种恬静的感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呆在一起。内森喜欢这样情形,他巴 不得这条波克路能更长一些。 罗伊把汽车停在了谷仓旁边,在车子里面坐着没动。他脸上有一种让内森捉摸 不透的东西,内森从来没有料到会在一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孩子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罗伊凝神坐在那儿,象是在期待着某种信号,又象是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内森也在拖延着,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书本码起来,摆正,再按大小依次排好。罗伊 一面去拿自己的书本,一面说,“除了作业之外,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都忙得快 要发疯了。” “你必需干活儿吗?” “我得替我父亲干活儿。家里总是有很多事要做。”罗伊做了个鬼脸,把几本 旧笔记本和那件薄夹克衫收拾起来。“我还得写一篇作文,可我真不想写。” “我作文写得很好。” “真的吗?” “我喜欢上英文课。” “那我一会去你那儿,你可以帮帮我。这篇作文是关于铁路的。” 内森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这话,罗伊怎么会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呢?罗伊让他先 下了汽车,但是他们两个在回家的那条短短的小路上又在一起慢慢地走着。罗伊告 诉内森说,他也许可以在其它方面帮助他,比如说数学,因为他数学很好。即使罗 伊很不经意间提到了这件事,就像是随意想到的,但他们吃过晚饭后将在一起学习 这件事是定下来了,这使得内森既兴奋又紧张。 这紧张的感觉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来自一个可怕的地方, 那是个内森很少去触动的禁区。内森回忆起在罗斯席尔的那所房子里,父亲站在他 房间门口时的样子。想到他父亲的眼睛就使他联想到罗伊。 过了一会儿,内森站在他卧室的窗口瞧着罗伊从谷仓往小棚子里走去。罗伊衬 衫前面的扣子敞开着,袖子挽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像火一样在放光。他正在打扫谷 仓,把一些生锈的汽油桶和旧盒子堆放在那辆卡车上,又去用杈子把处理过的饲料 分成湿湿的几堆。他轻轻松松地一项一项的干着这些活儿,仿佛是从来不会感到疲 倦似的。看到他那副样子,似乎一股清泉正涌进了内森的心田。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既不像友情,也不像别的什么。内森从前也有过朋友, 特别是在他们家开始经常搬迁之前。可这次的感觉却有些异样,它使内森不由得想 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过了一会儿,内森从窗口走开了。他横躺在床上懒懒地写着作业,盼着快点儿 吃完晚餐。课本上的那些数字毫无意义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定下心来,但书 上的问题却让他觉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胡涂。他读了长长的一段课文,想想看,却 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再次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拉 开窗帘。 罗伊这时正站在下面,等在树篱的旁边,好像是刚刚在那里叫过内森的似的。 他手里抱着一只木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些旧瓶子,瓶子上面的盖子上沾满了 尘土和蜘蛛网。内森慢慢把窗帘拉到了两边,罗伊向内森挥手打了个招呼,他并没 有显得局促或诧异。内森想走开,想装作自己到窗口来是别有缘故,而不是为了要 看到罗伊,可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站着没动。罗伊轻轻地朝他一笑,这使内森 有些心慌意乱,仿佛是自己心里的想法和感觉已经让罗伊知道了似的。罗伊把那只 木箱放在后面的廊子上,然后转过身,走回谷仓去搬更多的瓶子。内森就这么一直 瞧着他,直到天黑。 这时母亲叫内森吃晚饭,内森从楼上下来,像是掉进了一个幽暗的池塘中,他 仿佛是在水底下吃着母亲烧的饭菜。今天晚上,父亲下班晚,所以没来吃晚餐;今 天晚上,内森可以吃出饭菜的味道了。 晚餐过后,罗伊穿过院子来到内森家请内森帮助他做作业。内森坐在卧室的书 桌前,一盏台灯将柔和的光线洒在他的语法书上,他这时已经把分析句子的功课做 完了。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内森转过脸来,看到罗伊正倚在门口,几本课本在他 那骨节粗大的手里像是要被握烂了似的。他说,“我对你说过我要来的。” “我知道,我正在等你呢。” 罗伊听到这句很高兴。“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当然啦,我已经在你干活儿的时候把我的功课都做完了。” 罗伊显然已经洗过澡了。而且他还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并把钮扣一直 系到领口。他脸上刮过的地方留下些阴影,显得很有男子气。“伯凯特小姐说你的 英文应该很好,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他慢慢走进房间,把书本放在了床上,揉搓 着自己的手指关节说,“我最恨写东西啦。” “我喜欢写。” “我得写一篇关于火车的作文。”罗伊黑黑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把床上的笔记 本打开,内森和他并肩坐在了倾斜的床垫上。伯凯特小姐让他们班的学生写一篇七 段的作文,并预先布置好了题目:“美国的铁路”。罗伊把百科全书从Q 到R 的那 一卷带来了,并把自己从里面的一篇关于铁路的文章中抄下来的一些句子指给内森 看。 内森细细读了一下那篇文章,又就作文的要求问了罗伊一些问题,这样一来他 们之间的对话就不是那么难以开口了,两个人讲讲停停毫无拘束。他们认真地讨论 着那篇作文,最后他们一致认为罗伊应该把他想说的有关铁路的那些话精简一下, 并在两个题目中选定了一个。罗伊决定从蒸汽机车入手,很快在内森的帮助下开始 写了起来,他似乎有点想不到作文真的能就这样写下去了,他们两个一步一步地把 问题解决了。 母亲给两个孩子送来了冰茶,在罗伊向她道谢的时候,她的脸涨红了,仿佛罗 伊的话太客气了让她不好意思似的。她像平时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似乎是不想 被别人注意到,可她对罗伊的好奇心却是显而易见的。等她回到楼下去之后,两个 孩子借喝冰茶的机会休息了一会。夜晚的空气带着些芳香,内森打开窗户深深地吸 了几口气,罗伊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慢慢地喝着冰茶,瞧着床上写了一半的 文章,若有所思地轻声说,“看来我应该感到惭愧,让你这样的小孩子来帮我做作 业。” 内森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对罗伊说,“我和三年级学生一起上英文课。才比你 低一级。我可不是小孩子。” 罗伊似乎没想到内森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的脸有些发红,又解释说,“我并不 是说这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说你比我小,没别的意思。”他那温柔的表情有一种感 染力。他走过去贴近内森,这使内森全身感到一阵兴奋,仿佛有一股突出其来的引 力,使自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要向罗伊身上贴过去。罗伊仍轻声地说着。 “谢谢 你的帮助。” “我很愿意做这件事。” “你很聪明,对吧?大家都这么说。我并不是说我自己笨,可是你和别人不一 样。” 内森没有回答,罗伊笑着又说,“我们俩可以做好朋友,内森。你看行吗?” 内森的嗓子发干,心里突然感到一惊。“行。我很愿意这样。” “你会喜欢住在这儿的。夏天的时候这里安静极了。没有人到这儿来。” “可以到树林里去散步吗?” 罗伊笑了,似乎多余回答他这个问题。“可以,我常常去,林子里有些地方很 好玩儿。那儿有个印第安人的废墟,还有露营的地方和鬼屋什么的。我以后会带你 去看的。” “我看夏天一到你肯定有好多活儿要做。因为这里是乡下。” “是啊,不过这不要紧,都是些我喜欢干的外面的活儿。你从前在乡下住过吗?” “没有。我们以前大都住在城里。可我爸爸这一次想住到乡下来。” 内森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我爸在这儿找了个工作,是在吉布森维尔的艾利 斯-查尔马街。” 他突然感到有些担心,生怕罗伊听到过什么谣传。一阵微风吹乱了罗伊漂亮的 黑发,在房间里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脸上一道弯弯挑起的眉毛,还有他的嘴唇和下 颚的线条以及面颊的一侧。如果不是他的鼻子的话,他会是很英俊的,也许他现在 这样就已经很英俊了。罗伊看到内森在看着自己,他喜欢这样被人看,他正正肩膀 又咬紧了牙关。“你喜欢上学,对吧?” “我想大多数时候是喜欢的。”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上学。” “比总是呆在家里好,”内森说。罗伊轻轻一笑,朝着内森凑了过来,内森呼 吸的声音两个人都能听到。 “你不喜欢老是呆在家里是吗?这好办。” 他们两个静静地坐着,捉摸着罗伊这话的含义。他们一下子意识到彼此挨得太 近了,于是就又赶紧继续做功课。罗伊把作文写完,然后又把它抄了一遍,他的字 体很清晰,方方正正的,就像他那双粗纩的手。他把写好的作文仔细叠好,夹在英 文课本里,然后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学校里的同学的事:他说到兰迪在他们老师 伯凯特小姐的冷水瓶里面放果冻;又说到伯克去年夏天在大西洋海滩把一个比他大 五岁的当兵的揍了一顿;他还谈到在波特湖镇从前没有黑人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的,并说一旦你了解了那些黑人孩子以后你就会觉得他们并不坏;他还谈到了棒球。 他说他不想上大学,可是他的父母一定要他上。他告诉内森他很久没有讲过这么多 话了,他说这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 最后,内森的母亲上楼来提醒他们该睡觉了。罗伊站了起来,在内森的橱柜前 把衬衫整理了一下,又梳了梳头发。他那一叠书还放在床上,他转过身去取书,在 从内森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有意停了一下,内森也注意到了他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随后,罗伊拿起书本在内森的陪伴下走到了楼梯口。罗伊走下楼梯来到了阴暗的楼 下,从厨房门走了出去。 内森等在卧室的窗口,悄悄地躲在窗帘后面。从罗伊的卧室射出来的强烈的黄 色灯光洒在外面的篱笆上,罗伊的身影在窗口来回经过了两次,然后是一段长长的 令人难熬的间隔,后来,罗伊终于来到了他的窗口前,那方方的玻璃窗使人感到一 股暖意。罗伊站在那里显得容光焕发,最后,他朝内森挥了挥手,就消失不见了。 内森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他兴奋得不能自己,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这一个夜 晚的温馨的记忆之中。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