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当内森一觉醒来后,心里有一种恐惧感。他格外仔细地穿好衣服, 缓慢的吃着早餐,好像是盼着罗伊把他甩下先走似的。他心里害怕那个面目全非的 罗伊今天又会出现,害怕自己又会看到那个缄默不语,冷若冰霜的罗伊。可当他走 近校车时却发现罗伊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他,内森还没走到门口,罗伊就先向 他打招呼,口气坦诚得倒让内森心里有些狐疑。内森带着几分戒心上了车,他真想 不顾一切地上去亲近罗伊,但却小心谨慎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凝视着车窗外 面露水朦朦的院子和凯尼卡特树林的那一端。 罗伊关上车门,一面扳动着排档,一面侧过身来说,“昨天晚上我差一点去找 你。” “你要是来了就好了。”内森的回答几近耳语。 “我和我爸爸妈妈到教堂开会去了。” “你经常去教堂,是吧?” “我爸爸妈妈是很虔诚的教徒。”他把校车开上了大路,驶进了那绵长的林间。 当他们的房子在视野中消失之后,罗伊停住了汽车,站了起来。“你过来。” 内森只想和罗伊像这样互相拥抱着,此外别无所求。罗伊对他说,“你要是懂 点事的话,今天最好和我在一起吃午饭。” “我会的。”内森把脸贴近了他的肩胛和颈部,情意绵绵,温存无限。罗伊发 出一声叹息,把他搂得更紧了。 “我们得走了。” 在这之后的一整天里,内森除了在吃午饭的时候到了罗伊身边之外,其它的时 间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午餐的时内森像以往一样先一个人找了张桌子,罗伊 来了之后,他们先聊了几句,然后兰迪和伯克就到了。罗伊谈起他去的伯克利教堂, 那是附近的一条环形公路旁边的一座漂亮的白色建筑。牧师是个胖胖的男人,脑袋 顶上的头发都掉光了,只剩下了下面的一圈儿。他的讲道充斥着上帝的罪人在地狱 所受的惩罚和对他们灵魂的谴责。几乎你所作的一切都是错的,罗伊说,尤其是那 些快活有趣的事情。罗伊把那个叫路德弗特?巴士查尔的牧师形容得活灵活现的, 连内森也可以想像得出来他的那副模样,他无心中说他想找个星期天去见见这位肥 胖的秃顶牧师。听到这话罗伊的脸扳了起来,内森一下子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后来 罗伊就一直没再讲话,直到他领着内森来到平台上的吸烟区,那里的阳光,香烟和 朋友们的欢笑声才使他的情绪又恢复过来。内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小心地观察着 罗伊的眼色。他心里在琢磨着罗伊的教会,琢磨着对他来说还是一无所知的罗伊生 活中的一切,还有他的女朋友,他们仅提到过她一次,但内森对此一直难以释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两个少年经常在一起。不知不觉的,无论是罗伊在家里 干活儿的时候还是做功课的时候都得有内森在场。晚上,他们有时在内森家,有时 在罗伊家。这样,有一天晚上,内森见到了罗伊的父母,他们要比内森自己的父母 年长很多,康纳利夫妇用去了很多年的时间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有过四个 孩子,罗伊是唯一的一个活下来的。罗伊说他有时候到他们教堂附近的墓地他哥哥, 姐姐的坟墓前去看望他们。罗伊的母亲身材臃肿,需要打针控制血糖,并且要吃安 眠药才能睡觉。两个孩子一般都在罗伊的卧室做功课,卧室里摆满了罗伊打棒球和 打猎用的装备。有一天,他们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做作业的,罗伊的母亲在旁边的客 厅里削苹果。罗伊的父亲从外面的谷仓到房子里他存放帐本的写字台去的时候,从 他们身旁走过去。罗伊的母亲看上去体弱多病,而他的父亲又沉默寡言,令人望而 生畏,他们之间很少交谈,不过这家里仍给人一种和睦,安全的感觉。 康纳利太太削完苹果之后把那只玻璃盆拿到厨房,又把苹果洗了一遍。她问两 个孩子功课做得怎么样,他们说挺好的。接着她又问罗伊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罗 伊对她讲了些有关高等代数和汽车修理方面的事。她听着他解释化油器的内部构造, 还有气泵和多项程式等等,对这些复杂的内容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父亲对发 动机之类的东西也很在行,可我却一窍不通。”她递给内森一片新鲜的苹果,又说, “而且我从来就不会和数字打交道。我觉得女人有些事情就是做不来。我知道很多 人认为这是旧观念,不过我想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母亲对发动机也是一窍不通。”内森说。 “瞧瞧,我说的不错吧。”她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妙论很得意的样子。“那 你呢,内森,你在学校喜欢些什么?” “我喜欢读科幻小说。” “你是说遨游外星之类的东西吧。天哪,我可不想去费那份儿神。我看的书不 多,只读我们订的教会的杂志,它叫‘路标’。我喜欢这份杂志,其实这是浸礼会 的刊物,可我还是喜欢读它。我们信的不是浸礼会,我们是信天主教的。” “我们去的是浸礼会教会。” “是罗伯斯牧师那儿吗?我喜欢他,我觉得他长得很帅。” “你不该谈什么帅男人的事,”罗伊说,“你知道爸爸不喜欢听。” “你爸不知道我在说谁。我真觉得他长得很帅。内森,你一直都去浸礼教会吗?” “不,太太。我妈从前也是带我去天主教教会,可后来我爸不喜欢那儿,因为 他们在教堂弹电吉他。” “不会吧,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连罗伊也来了兴致。“在教堂里弹电吉他?” “有一次他们还敲鼓呢。你知道,就是乐队的那种鼓。” “上帝慈悲,”康纳利太太说。“我可不知道有这种事。我们教会从来不干这 种事。我们只有一架钢琴。” “自打我爸爸开始去教堂以后,我们就一直属于浸礼教会的了。” “我听说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搬到这儿来的。” “是从史密斯费尔德。” “对了,你爸告诉过我,你们以前在史密斯费尔德。” “我们在那儿没住多久。在那之前我们住在考斯伯罗,再以前是提姆斯湾。” “我知道提姆斯湾是个很漂亮的小城镇。” “你们搬家这么频繁,难道不觉得烦吗?”罗伊问。 康纳利太太在瞧着他。内森觉得他们以前曾经听到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回答时 更谨慎了。“有时候也觉得烦,但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在罗斯席尔住了很长的时 间,那是在我小的时候。” 罗伊他们母子俩互相瞧了对方一眼,内森心里开始有些发怵,怕他们听说了些 什么,怕他们听到内森一家总是搬来搬去的原因,怕他们听说了他们家为什么要离 开罗斯摩尔。父亲是喜欢搬家,但从来都没走得太远。 他们的谈话被罗伊的父亲打断了,他从书房里出来想倒一杯茶喝。他和颜悦色 地站在那儿,等着康纳利太太挪动着她那沉重的身躯往玻璃杯里面放了些冰块。他 们谈着秋天的天气,谈着他和罗伊一起在房子旁边的那片地上种的苜蓿,谈着池塘 里面大量的鱼群。康纳利他们一家人在一块儿随和的气氛让内森几乎有一种到了家 的感觉。 后来,他们把课本拿到罗伊的房间去,他的房间要比内森从篱笆的另一端看起 来要小些,里面显得窄窄的,有棱有角的,罗伊的床和书桌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 墙壁上高高的有几排架子,上面放着他在棒球比赛种历次积累下来的奖杯。内森一 件一件仔细欣赏着那些奖杯,但却没做任何评论。他还同样仔细地观察着房间里面 的一切,包括从这里看他自己房间窗口时的效果,罗伊倚在他的身边笑了,他把食 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们两个开始学习。罗伊坐在床上,在他自己的家里他不像在内森家那么胆大, 内森也知道不能和他靠得太近。他把理科课本平摊在自己的膝盖上。时而从那扇壁 橱门的缝隙之间往里面看,时而又盯着墙上的一张棒球球星的剧照瞧。罗伊在一边 看书并轻轻读出声来。 有时内森和罗伊会出去做长途散步,他们把整个牧场走遍了,直到内森也熟悉 了罗伊的生活世界。他们把那两幢晦暗的房子拋在了身后,沿着池塘漫步走去。他 们在墓地中追忆,在印第安人的废墟探访,他们在果园里采摘苹果,在树林中寻找 野鹿。有时他们用罗伊那枝双口径的猎枪去射狐狸和松鼠,有时他们就这样一起躺 在树叶上,解开衬衫,互相用手指抚摸着对方裸露的肌肤。内森知道罗伊会吻他, 但也知道他不会像自己那样跪在对方前面示爱。内森知道自己和罗伊有些不同,他 们的标准不一样。 内森总会听到罗伊这样警告他:你不能对任何人讲这件事。除了我以外你不能 和任何人做这种事,明白吗?每当内森听到这话,他心里总感到内疚。这时的罗伊 既不忍拿眼睛瞧他,又不愿拿手碰他,这使内森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罗伊。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罗伊冷不丁地对内森说,“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我开车出 去转转吗?” 这时他们正在校车上收拾书本回家。罗伊的脚已经要迈下汽车的铁台阶了,却 又停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问了内森这个问题。 罗伊星期五历来是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的。内森从来没问过他,可是他心里明 白。 “我得去问问我妈。”内森说。 罗伊耸了耸肩。 内森很快又补了一句,生怕罗伊不邀请他了。“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罗伊再一次耸了耸肩,不过这回却不那么冷淡了。 “你和我一块儿去问她吧。” 内森的这个请求有点不同寻常,他的话音在院中久久地回荡着。罗伊考虑了一 下,一时显得似乎有些尴尬。内森瞧着他的情绪慢慢转变,最后仿佛一下子想起了 什么,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会愿意的,对吧?”他问道。 他们穿过院子往内森家走。这一刻,两个少年似乎彼此已息息相通,他们亲密 无间地趟着草坪向前走着,同时感觉到了迎面飘拂而来的清风和拍打着他们衣袖的 玫瑰枝藤。他们各自体验着对方的感觉,进了内森家,这时,内森的母亲正像往常 一样在厨房里郁闷地坐在桌子旁边读着一本埃米丽?劳琳的小说。当看到孩子们进 来时,她轻声叹了口气把书合上,然后强打起精神来瞧着两个孩子。内森一时间觉 得心里怕怕的,他的母亲此刻似乎根本就不在这厨房里,她已经梦游神驰地到了另 一个地方。但这瞬间的空白很快就过去了,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从埃米丽?劳 琳的世界里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 内森心中准备着向母亲提出这件事,当他把要说的想好了刚要开口,罗伊却出 人意料的抢先说话了,“夫人,我想请您答应让内森今天晚上坐我的车和我一起出 去玩儿。” “看着你们这样跑进来我就知道你们有事求我。”她和颜悦色地说着,然后, 又轻声问内森,“你想坐车出去玩儿吗,孩子?” “我想去,妈妈。” “你要知道你爸爸可是不愿意让你满处乱跑的。” 内森没有回答。可他的母亲却笑了,仿佛是他说了句什么使她感到高兴的话似 的。她讲话的声调相当冷漠,给人一种随时要爆发出来的感觉。“你除了去教堂以 外是从来不出去的,这我是知道的。”她停下来用手在脸上拂了一下,好像上面有 个小虫或有根头发。接着又说,“你爸和我今天晚上要到教堂去吃晚餐。” “这次我不需要去,是吧?” 她考虑了一下,眼镜片上的镜片一闪,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看你不需要去, 这一次有我和他去就够了。” “谢谢你,妈妈。” “你可一定要规规矩矩的。你爸最近情绪很不好。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劝 他休息也没用,他晚上不睡觉。你可不能给他找麻烦了。” 她总爱以这种口气讲话,好像父亲是多么弱不禁风,需要怜惜和保护似的。但 她的口气中还含有某种其它的成分,勾起了内森藏在内心的记忆。他母亲仿佛在向 他发出某种警告。但内森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快的事情,他要不顾一切地紧紧 把握住这快乐的时机,因为他将和罗伊一起度过星期五的晚上,这几个小时将完全 属于他们自己。母亲瞧着内森,她的目光似乎又开始有些恍惚。罗伊像是忽然觉得 有些腼腆,把两只手插进了裤袋里,说,“谢谢您,夫人。我们不会太晚的。我十 一点前带他回来。”说完,他偷偷向内森使了个眼色。“去准备一下就走,好吗?” “好吧。” 纱门打开了,罗伊一下子不见了,带出去一阵风。内森仍心神不定地站在厨房 里。 “他看上去倒像是个好孩子。”母亲说着,扶了扶眼镜,又打开了那本书。 “他的举止挺讨人喜欢的,不是吗?” “是的,妈妈。” “你需要零花钱吗?” “我有五块钱。” “嗯,那好吧。”她把脸转向窗户,眼睛又变得茫然了。“我喜欢这幢房子, 我希望我们不用再搬家了。” “我也希望如此。”内森突然感到害怕。“我们又要搬了吗?” “噢,不,不。我们应该能在这儿住很久,你爸喜欢他的工作。他喜欢爱丽斯? 查尔默斯的品牌,你知道,他总是说想要为他们工作。我想他对约翰?迪尔不是那 么感兴趣。”她用一只弯弯的指甲抠着埃米丽劳琳那本书的书皮,又接着说,“不 过你知道,他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而且最近他又特别烦躁,因为他的货卖得不 好。” 这些内森都知道。他突然感到恐惧。“他不会来麻烦我,对吧?” 然而母亲这时却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他不过是心里有事,你不 必担心。” 内森发现自己在盯着他母亲喉咙上的那块松弛的肌肉瞧,那儿有一条青筋爆了 出来,血管在皮下跳动着。母亲毫无意义地微笑着,似乎这桩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刚才那种警告的口气几乎已不复存在,只是在她重新回到那些泛黄的书页之前,母 亲又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不要惹他。”内森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瞧了一 眼他的母亲和她那张茫然若失的面孔,然后转身走上了楼梯。母亲几乎没有注意到 他的离去。 他呆呆地站在窗口发楞,直到看见罗伊的身影出现之后,他才开始恢复了常态, 手脚又可以活动了。 他在楼下匆匆向母亲说了声再见,然后一阵风似的跑步穿过那块草地来到罗伊 的汽车跟前。这时罗伊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然而他心中仍然感到十分郁闷,想着刚才和母亲最后的那个场面,而且他又无 法向罗伊解释,只能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汽车一路开去,带起一阵扬尘。罗伊手 握着方向盘,胳膊肘搭在敞开的车门上。他瞥了内森一眼,内森仍然呆呆地想着母 亲刚才的话。罗伊说,“你怎么啦?” 内森摇了摇头。 “告诉我。”罗伊追问着,他那条搭在车门上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 内森低声说,“我没事。” “你愿意和我出去,对吧?” 内森笑着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他盯着罗伊,又是一阵笑。罗伊开玩笑地 用力把他往旁边一推。“你真有毛病。”罗伊说着,继续开车向前。 他们到达那条土路的尽头之后,罗伊把车子开上了另一条路,那是通向索马斯 维尔的路。 “我们去哪儿?” “去铁路交叉口同伯克和兰迪碰头。”罗伊轻松地倚靠在车窗上,只用一只手 驾驶着汽车。 内森坐在他的旁边瞧着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罗伊就 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这部车子里,而且是星期五的晚上。生活应该是这 样的。 没有人提到她,那个内森没见过的女孩子,没有人问她今天晚上去哪儿了。 汽车向前行驶着,两个少年聊着天。这种感觉全新的,是比以往更加亲密的那 种感觉。坐在汽车里使他们两个可以更加无所顾忌地向对方表示爱意,而同时又能 享受到在森林中和墓地上都不曾有过的隐私。这是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全的港 湾。 罗伊谈到他的父亲,谈到他们的农场,谈到他的母亲和她的病。他告诉内森说 她有心脏病、血糖病,此外脚上的血管循环也有问题。他还谈到他的父亲如何担心 他母亲的身体,如何担心农场的开销,又如何对一切都默默地独自承受着。他所讲 述的是一种无需掩饰的生活。一个想要很多孩子的父亲,一个只能生一个孩子的母 亲。罗伊在全国各地有好多叔叔、婶婶,他的表兄弟,表姐妹多得他都数不过来。 他从小就在农场生活,觉得自己可以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他可以做个农民,可以开 着拖拉机去耕地,一直到有一天自己成了个白头发的老人为止。不过他棒球打得很 好,有时还想在这方面发展,到比较一般的棒球队去打球。现在他对去一流的棒球 队还不敢太奢望,能去普通的棒球队就很满足了。当罗伊谈到这些时,他的嗓音像 铃声一样的清纯,眼睛也在闪闪生辉,他拥有一个自己能够看得到的未来。 内森对罗伊讲了他读过的一些书,说他想得到一架望远镜。还对他讲起使他心 驰神往的天上的那些星星,他说如果能获得奖学金他就要去上大学。他说他将来想 做个化学家,或者做个天文学家,在空气清新的高山顶上的一个天文站里,独自守 在属于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前,远远地避开世上所有的人。 “你不可能避开世界上所有的人。”罗伊似乎对他这种想法感到有些不悦。 “我是说除了你以外所有的人。”内森改口说。 内森看到罗伊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心里后悔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过了一会儿, 罗伊终于说,“那好吧,”他的声音仍有些不大自然。“咱们俩一直到老还会是伙 伴儿的,你说呢?” “我希望能这样。”内森的声音有些嘶哑。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子在向前行进,车窗外下午的余辉正逐渐消失,两个孩子一时沉默不语。汽 车转了个弯,接着又转了一个,他们离家越来越远了。 罗伊冒着汗,从座位底下的一个袋子里摸出来一件东西,吓了内森一跳,那是 一罐冰凉的啤酒。罗伊把啤酒打开,内森在一旁不安地瞧着他把啤酒送到了嘴边。 “你喝酒吗?” “是啊,”罗伊不动声色地盯着前面的路面。汽车喧嚣着穿过层层的树林。 “这事你可以不对别人讲吗?” 内森的脸红了。“我不在乎你喝不喝酒。这没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可以不对别人讲。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保密。” 罗伊咬紧了牙关,减慢了速度,又转了一个弯。他在一条土路和柏油马路交叉 的路口停了下来,久久地凝视着内森的脸,说,“也许你应该这样。”然后,他把 啤酒放在两条大腿中间,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内森的手。尽管这仅仅是一瞬间的触 摸,但却带给内森带来了一股暖意,使他激情满怀。罗伊说,“我们今天要去游泳, 现在就去那儿。” “可我不会游泳。” “那你可以看我游。” 这条新路主要是由碎石铺成的。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森林、汽车和天空都笼 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不一会儿,前面路边出现了一部汽车和一部卡车,罗伊 便把车子开到了路边。 他们把车停在了那辆浅蓝色的卡车旁边,然后顺着一条小路向林中走去,此时 天色已近黄昏。他们的脚下是干硬干硬的车轮留下的辙迹,路的两边枝繁叶茂,路 面上散布着被夏日的雷雨所击落的粗大的树枝。内森紧紧跟随在罗伊身后,罗伊说, “有一次我想把车子开进来,结果被陷在这儿出不去了。我爸差点儿气疯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 “快到河边儿了,离索马斯维尔还有一半路,要是蟋蟀的叫声得不太响的话, 你仔细听就可以听到河水的声音。”他把用胳膊夹着的那罐啤酒拿起来往嘴里灌了 一口。“我们可以到前面的铁路架子那儿去游泳,那架台高出水面很多,我现在就 带你去那儿。我们得快点儿走,要不然天太黑了就游不成了。” 他们沿着那条林间小道一直走到铁路上,然后又顺着铁道往前走。斜阳从细细 的松枝中散落了下来,把一道道金色的余辉洒在河面上。内森小心地倾听着火车的 声音,那表情使罗伊笑了起来。“火车只在凌晨和深夜经过这里。你老远就能听到, 别怕,我不会让你被火车碾到的。”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树木让开了,河两岸中间豁然出现了一座桥。那是横跨 在埃林纳河上的金属架成的铁路桥。远远的从桥上传来一阵嬉笑声,那是两个男孩 子的声音,内森在学校的平台上的吸烟区听到过这笑声,是伯克和兰迪。听到他们 的声音,内森仿佛觉得这原本纯静的夜晚变得有些复杂了。罗伊安抚地搂着内森的 肩膀,但等到他们渐渐看清了铁路桥架上的那两个人影时,他又把手拿开了。 伯克正顺着一个铁梯往远远高出水面的桥架的顶端爬,罗伊在下面蹙着额头瞧 着,两腮的肌肉一动一动的。内森意识到罗伊和伯克两个人在较劲儿,这有些出乎 他的意料之外。伯克爬到了铁梯的最顶上的一层,摇摇晃晃地跨过铁栏,在那条窄 窄的铁架上站了一下,然后纵身跳进了河水中。他的脚在空中蹬了几下,但没有叫 喊。在他落下来的时候溅起了一大片深色的水花。 “去年夏天有一个男孩子在这儿淹死了,他一头扎进河里就再也没上来。他们 找来了好几个潜水员下去找他。”罗伊说他们找到了那个男孩子的尸体,他是被河 床上长出来的一种水草缠住的。而这时伯克却活生生地从河岸爬了上来,身上内裤 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内森发现自己正盯着伯克瞧,伯克的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 感到尴尬、甚至害羞。大家公认伯克是学校白人孩子里面最壮的一个,他那健壮的 肌肉和粗纩的体格令内森羡慕不已。这时,罗伊也开始脱衣服了,内森又看着罗伊。 内森意识到自己应该掩饰住对他们身体的兴趣,但越是这样想,他的欲望就越是难 以克制。 兰迪在一旁怂恿罗伊,“你看到他刚才跳水了吗?”他钦佩地指着仍在一边气 喘吁吁的伯克说。 “当然看到了。”罗伊把衬衫和牛仔裤放在了下面的铁轨上,翻身上了铁梯, 开始往桥架顶端攀爬。他的臀部一摆一摆地向上爬着,浅色的内裤在夕阳下显得十 分醒目。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伯克问道,他的肩膀仍积着一层水珠。 他是在问内森。内森吸了口气,说,“挺高的。” 伯克轻蔑地哼了一声。“是挺高的。我敢打赌你一定不敢爬上去。” “我是不敢。” 河面上的铁桥有一部分是在砂砾铺成的路基上,一条条的枕木中间填满了灰色 的碎石。但在那横跨两岸的桥的中段,铁路却只是被钢架支撑着,枕木之间的间隙 是悬空的。内森从枕木上一条一条迈过去,伯克和兰迪在前面等着他。当内森从枕 木的间隙中看到下面很深处那灰蒙蒙的河面时,已是胆战心惊了,就仿佛自己要一 头栽进河里去似的。他尽量使自己沉住气,硬着头皮向前走,只是仍控制不住自己, 不时往下看一眼。 “我和你一样,内森。我也不会从那顶上往下跳的,”兰迪说。兰迪的身体肥 胖,肚子上还有一圈白肉。他的肌肤苍白,鼻子周围和脸蛋上长着许多雀斑。他一 面用毛巾把伯克背上的水擦干,一面又说,“我可不想摔断我自己的脖子。” “我才不怕呢,”罗伊在上面喊了一声。内森朝上望去,顿时感到一阵晕眩, 想找个什么东西扶一下。 罗伊从上面跳了下来,他在空中踢了踢腿,像是想保持直立的姿势似的,转瞬 之间就落入了水中。接着,他又浮出了水面,一面抖落着头发上的水一面笑着抬起 头看着内森。 这时伯克走到内森跟前一把攥住了内森的肩膀。伯克的脸上带着奸笑,眼睛里 射出一股使内森一见就怕的寒光。他把内森的肩膀攥得生疼。“嗨,内森,你到这 河边来我们很高兴。” “放开他,伯克,”罗伊在河里面喊着,慢慢往河边游。“他不会游泳。” “要是我现在把他扔下去他大概就学会了。” “别动他,伯克,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没动他,对吧,内森?你说呢?内森。” 伯克揪着内森使劲摇晃着,把他的肩膀捏得生疼,然后又把内森从桥架上拽起 来让他在河上的半空中悬着。内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恐惧,一动不动地任凭伯克抓 着他。伯克那强有力的手指深深陷进了他的肉里。兰迪在桥架的中间停下来观望着, 伯克咧开嘴笑了笑又摇晃了内森一下,这次却没那么用力。“你有没有胆量从这儿 跳下去?还是你要我把你扔下去?” “我不想让你把我扔下去。” “那你跳不跳?” 内森十分镇定,眼睛直视着伯克。伯克对他的粗暴行为反而使他平静了下来, 此刻,他变得异乎寻常的从容,丝毫没有了恐惧感,甚至对于可能落水的前景也置 之度外了。他们两个之间出现了某种难以言状的意识的交流。内森的眼睛盯着伯克 的胳膊和他起伏的胸脯。伯克比他同龄的孩子都强壮,腹部上现出条条的肌肉并且 长着浓密的黑毛。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狂野的暴力,这和罗伊完全不同。内森洞察 着他身上的一切,他直视着伯克的眼睛说,“我要你把我放下去。” 伯克嗤嗤地笑着,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罗伊站在下面的河岸上瞧着他们。 伯克松开了内森,自己退了回来,把内森一个人留在铁架子的边上。内森摇摇晃晃 站立不稳,他往下瞧了一眼,在灰暗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似乎他此刻被分 成了两半,一半留在桥上,另一半已经掉进了水里。他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几步, 到了桥架的中间。 罗伊在远处从昏暗的树丛中爬上河岸到了平整的铁道上。此时周围的一切都已 逐渐在暮色中消失,椋鸟在天空中鸣叫,蛙儿在树丛里欢唱,它们感觉到了夜色即 将降临。罗伊踏着一节节的枕木疾步沿着铁道走了过来。 伯克迎上前去对罗伊说,“我没把他扔到河里去,其实我应该试试。” “你要真干了会后悔的。” “见鬼。我会在他淹死之前下去把他拽上来的。” 罗伊瞧瞧站在伯克后面的内森。内森使劲向他摇了摇头。 伯克说,“你小子刚才跳得不错。” “是啊,”兰迪随声附和着说。“你还蹬了几下腿呢。” “你觉得怎么样?”罗伊问内森。 “你跳下去的样子好像是有人从后面一直在追你似的。” 罗伊轻声一笑,兰迪也随着一起笑了。 太阳这时已经垂得很低了,它顷刻之间就会被远处地平线上的那片树林所吞没。 兰迪和伯克又一次从铁桥上往水里跳,但这一回是从较低处,罗伊和内森则坐在铁 轨上瞧着他们两个游泳。他们互相之间默默地沟通着,彼此以一种特有的目光感知 着对方的存在。在下面的水中,伯克假装要淹死兰迪,兰迪气得使劲把他推开。他 们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两个人从水面上来的时候几乎吵了起来。但即使是这样的喧 闹也并没有影响到内森和罗伊的心境。罗伊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喜欢。” 河水中什么地方传来轻轻的水被溅落的声响,周围暮色更加浓郁了。“我要是 会游泳就好了。” “我可以在家里的池塘里教你,很容易学的。” 内森点头同意了,内心里十分感激罗伊的美意。他没再说什么,因为伯克正沿 着铁道稳步朝他俩走来。 “我带了些啤酒,”伯克说,“你想喝一瓶吗?” “我这儿也有。”罗伊伸手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啤酒。 “我的在卡车上。”伯克手一指,说,“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可以走了,我已经游够了。” 兰迪走到离他们还有一段的桥中间停了下来。“我也渴了。” “你想喝啤酒吗?”伯克问内森说。 “他不需要喝。”罗伊说。 “我知道他不需要喝,可我倒想给他灌一瓶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伯克尖声笑 着说。 太阳缓缓地隐没在了树林的后面,他们离开了那座大桥沿着铁路往回走。内森 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离开家里很久很久了,他的心里现在只有罗伊。他们俩并排在铁 路上走着,保持着固定不变的距离,伯克和兰迪时不时从他们的中间穿过。 伯克的卡车后面的一个冰桶里放着啤酒。他拿给每个人一瓶,也给了内森一瓶, 但内森摇头客气地拒绝了。他们开始站在那里喝啤酒。看到这啤酒,闻到它的味道, 内森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来他喝酒的时候脖子上面那长长、平平的肌肉也 是这样像蛇似的一起一伏地动着。想到这里,内森摇了摇头,把心思集中到了映在 车子挡泥板上的月亮、河水的淳淳的声响和那座影影绰绰的高架桥,以及这三个亲 密无间的少年上面了。不,应该说是四个,他可以把自己也算在里面。内森站在罗 伊的身边看着他喝啤酒,罗伊脸上的笑容受到这瓶啤酒和傍晚的黯淡的光线的影响, 显得有些虚幻。 伯克肩膀上搭了一件衬衫,他把脚上的那双粗笨的靴子的鞋带系紧。他像吃奶 似的从啤酒罐里吮着啤酒。树叶的阴影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兰迪一边穿衣服,一边瞧着伯克的后脊梁,他的两眼呆呆的。 罗伊喝了口啤酒,说,“你们两个呆会儿想干什么?” “我们想开车转转。”兰迪系好皮带,又把上面的扣环调整到裤子中间。“我 们也许到胡恩?毫乐去兜兜风。” “看看能不能找两个小妞儿。”伯克像是对着草地在说话。“你晚上要和艾弗 琳出去吗?” 内森的眼睛盯着伯克头顶上面的天空。罗伊显得有些不大自在,说,“不,我 们今天晚上不出去。” “她把你甩了吗?” “才没有呢,只是我们今天晚上不出去,不过如此而已。”他的口气分明是想 让伯克不要再提这件事。 伯克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内森。“她可是真漂亮,我是说艾弗琳。” 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搭茬儿。内森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看罗伊的眼睛。 好一会儿,罗伊才终于说,“我们应该去露营一次,不要等天气太冷了。” “你想去吗?”兰迪一边从伯克卡车侧面的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一边问。 “你想去哪儿呢?” “到汗德尔去。你知道在哪儿吗?就是过了印第安人的废墟,从老波克路上去。” “我爸以前曾带我去汗德尔那边打过猎,”伯克说,“那一带见不到什么人烟。” “我们该到那儿去,”罗伊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内森的肩膀。这个举动虽然很 随便,但却有意识地把内森包括进了他们讨论的话题里。“那幢鬼屋就在那里,记 得我对你讲过的吗?” 几个少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考虑着罗伊的提议。 “你和内森今天晚上应该跟我们到胡恩?毫乐去。”伯克再次拿眼睛死死的盯 着内森,那是一种近乎挑战的审视的目光。 罗伊说,“我们可能会去的。不过,我们还要在这一带转转,也许一会儿会在 那儿见到你们。” “那好吧。” 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儿,每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兰迪和罗伊聊着有关狩 猎季节和棒球的事,他们俩都认为棒球比橄榄球过瘾。伯克想参加橄榄球队,可是 球队里大部分是黑人孩子,他父亲不准他和黑人孩子一起打球。天色渐渐晚了,四 下里充满了各种噪音,有数不清的蟋蟀汇成一场大合唱。内森注意到罗伊的面部的 肌肉放松了,眼皮也显得有几分沉重,脸上已经显出了酒意。兰迪这时讲起胡恩? 毫乐的一个大家公认的十分放荡的女孩,她和谁都可以上床。伯克提议说也许我们 不妨去试她一试,兰迪随声附和着,然后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然而,他们这场谈话却并没有把内森包括进去。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 都明白内森是不会卷入到这里来的,他和胡恩?毫乐的某个放荡的女孩儿的话题毫 无关系,他是从另一个和这些孩子们不同的世界上来的。虽然有时他可以涉足到罗 伊的生活圈子里,可是现在就很难说了。接下来他们就着女孩子的话题聊得更具体 了,像什么如何把手伸进女生的胸罩里去啦,什么女孩子最多会让你往她那地方伸 进几个手指啦之类的。后来他们又聊了会儿有关车子的事儿。兰迪问罗伊他爸爸是 否还留着那辆约翰?迪尔牌的拖拉机,罗伊告诉他他们又买了一辆新的阿里斯牌的。 最后,他们商定了也许晚些时候在毫乐见面。伯克发动了那辆卡车,兰迪从另 一边上去,罗伊和内森瞧着他们的车子在公路上不见了踪影。罗伊将手中啤酒的易 拉罐捏了又捏,直到把它捏成了扁扁的一片,然后又将它远远地抛向树林里。 “这啤酒还不错,”罗伊眼睛瞧着内森说。“要是再有一罐就好了。” “我记得你还有呢。” “算了,我也喝够了。”罗伊将身体依靠在车上,隔着车顶向站在另一边的内 森说,他的声音中带有几分醉意。“我喜欢在这河里游泳,等我教会了你之后,你 也会喜欢的。” “你的女朋友是叫艾弗琳吗?”内森问。 这些蟋蟀以前也叫得这么响吗?看罗伊的表情似乎这才是内森提的问题,他突 然难以置信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然后,他慢慢把车门打开,说,“是啊,我告诉 过你的。”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指责。内森蔫蔫地从车的另一边上了车,罗伊一屁 股坐到驾驶座上。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没关系。”罗伊发动了车子,两眼直视着前方。车开始向前开动了。 他们沿着河边的路开,路边是赫然耸立的高大的松树,汽车的灯光几乎被这漆 黑的夜晚所吞没。内森头一次感到自己几乎无法开口讲话。罗伊问他,“你没事儿 吧?” “我挺好的。” “你好像不大爱讲话了。” “我想静一会儿,没别的。” “你玩儿得开心吗?” “开心。” “你现在想去什么对方吗?想去看电影吗?我怎么都可以。” 可罗伊并没有往电影院的方向开,他沿着岛边的路到了鲶鱼湖,随后回到了那 个贮水池,再顺着波特湖边的寂静的公路开了一段,接着又转上了里格斯镇后面的 一条路。罗伊最后把车子停在了一个条支路的尽头,马达骤然停止转动,周围是死 一般的寂静。树林仿佛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压了上来,罗伊直直地坐在座位上,手中 扔死死地握着方向盘,就像是车子还在继续向前行驶着。内森静静地期待着,罗伊 手指上的关节变得发白,他似乎是很吃力地扭过脸来对着内森说,“你不在意吧?” “你说什么?” “你坐过来。” 内森从车子座位的另一边移了过来,他可以闻到罗伊嘴里那甜甜的气息。两个 孩子的脸贴近了,彼此又一次感到了对方那熟悉的身体。 “不,我不在意。”内森说。 “我们将来还可以去看电影。”罗伊不久前还谈笑自如,这会儿却突然觉得不 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的脸发红,似乎陷入了窘境,内森怀疑他是否想起了刚才他们 有关艾弗琳的那段对话。“我没想伤害谁。”罗伊说。 “你是不会伤害谁的。” 罗伊开始在暗中摸索着,内森默默地等着。终于,罗伊猛地贴了过来,在内森 的嘴上狂吻着,那吻湿湿的,带着一丝凉意,犹如一股甘泉流进内森的心底。罗伊 停了一下,他们两个的面颊几乎贴在了一起。“摸摸我。”罗伊对他说。 内森伸出两只手搂住罗伊的脖子,他们双方可以感觉到两颗心脏在砰砰地跳动, 节奏越来越快。车子外面的夜幕中到处都是各种虫儿们发出的尖尖的,几乎声嘶力 竭的鸣叫声。 此刻,内森突然觉得自己比罗伊老成,觉得自己身上拥有一种可以打消罗伊心 中的恐惧的力量。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自信,他先轻吻着罗伊的脸,然后又去解开他 的衬衫,他使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温柔,自然。内森知道如何去满足罗伊的需 要,他静悄悄地在车子里面引导着罗伊。这辆汽车成了他们曾拥有过的最安全的做 爱场所。 对内森来说,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过于仔细地琢磨这件 事。难就难在要知道怎么去做,而又不去深究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既要让罗伊 尽兴,又不能显出自己在这方面的阅历。这时,他们两个的动作渐渐协调一致了, 两人身上的衣服也快脱光了,罗伊正尽情地享受着内森带给他的愉悦。内森先用嘴 轻轻吻着罗伊的下体,然后抬起屁股顶在罗伊的坚挺的阳具上,用手引导着它插了 进去。罗伊完全没有料到内森会这样做,他发出一声声抑制不住的呻吟,两个少年 在一阵狂野、紧张和茫然中达到了高潮。事后,他们一言不发地躺在座位上,内森 可以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感觉到罗伊的困惑和愤怒。内森凑过去依偎在罗伊的身上, 罗伊瞧着内森,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疑虑。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是谁教你这么干的?” 内森想抽身躲开,但被罗伊一把攥住了胳膊,“你是从哪儿学的?回答我。你 从前这样和谁干过?” 内森仍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罗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射出一道 凶光,手紧紧地攥着内森。内森终于说,“没有人教我。” “你撒谎。” “不,这是真的。” 罗伊扬起了手掌,内森吓得往后一缩,全身发抖。罗伊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 蜷缩在身边的内森,他似乎是第一次以这种眼光看着内森,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完全 陌生的人一样。 他们默默地把衣服穿上,罗伊再次把车子发动了起来朝他们家的方向驶去。内 森坐在车子里,透过玻璃瞧着天上的星星。他那颗受伤的心在痛。罗伊不再和他讲 话了,因为他嫌他下贱。对于罗伊的判断内森无法争辩,他的心里已经乱做一团, 但他仍一直抑制住自己不去回忆过去的那些往事,直到他想起今天下午他母亲讲的 那句话,今天晚上不要去招惹你爸。他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又想着伸手去触摸罗伊, 即使在这种时候,罗伊仍然使他有一种安全感。 快要到农场的时候内森又说,“罗伊。” 罗伊只是摇摇头,不搭理他。 “罗伊,你听我说。” 罗伊把车子停到了那棵核桃树下的老地方。在大树的阴影下两个少年相对而视。 内森万万没想到,罗伊的脸上竟挂满了泪痕。 从内森家的房子里传出一阵响声,后面露台的灯光亮了,随后纱门猛地打开了, 一个粗壮的黑影在那里等着他。 内森心中一沉,倒抽了一口凉气。 现在,罗伊理不理他已经无所谓了,罗伊现在或将来能不能理解他也无所谓了。 内森向罗伊道过晚安,从车上下来,穿过黑漆漆的院子朝着他家露台上的那盏灯走 去,他父亲的黑影在那里等着他。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