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刚一露头,内森就悄悄从厨房的橱柜里拿了一片面包和一个面汤罐头,然 后匆匆溜出了房子。他来到凯尼卡特那片墓地,坐在那静静的墓碑之间,度过了星 期六这漫长的一天。 他对时间的概念起了变化,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永无尽头。他带了几本课本, 利用早上的时间写作业,天气很冷,每写一会儿他就要停下来暖暖手。墓地的地势 较高,从这里他可以看得到那个池塘的整个沿岸,这先给了他某种安全感。他把书 本打开放在膝盖上,眼睛扫视着那深色的池塘。星期六的早上,那样的宁静,那样 的朦胧。 成群的鹩哥鸟像片片的白云飞落在墓地后面的一片核桃树林里,它们整个早上 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有一群鸟儿来的很早,它们不紧不慢地在地上的松枝和落叶 中寻食着掉下来的核桃。树上的叶子正开始脱落,夏季那郁郁葱葱的枝叶已枯萎凋 零,即使是过了一会儿,太阳开始散发出它那和暖的光芒之后,那浓浓的秋意也丝 毫不减。 内森读了一会儿阿根廷的历史,读着那些高楚牧人是如何控制了那片幅员辽阔 的大草原的。他随后又读着关于千千万万的奴隶修建金字塔的历史,他还读了另外 一本书,书里面讲到一个男孩儿试着去打棒球,结果人们发现他是一名很有天赋的 投手,最后他带领着全队赢得了冠军。这本书是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因为他想 了解一些有关棒球的知识。虽然从前他也曾经对许许多多这一类的事情很感兴趣, 可是他却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过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心境和罗伊有着某种关系, 但他对此却没有去深究。午后,他如醉如痴地读着这本书。 内森在墓地里强烈地感觉到罗伊就在他的身边。不远的地方是那座天使雕像, 罗伊和内森曾躺在她下面的草地上,那仿佛是十分遥远的事了。但即使是现在,当 内森想到那次的情景心里就觉得踏实了很多。不过,内森此刻的一切记忆似乎全都 遥不可及,他的感觉似乎有些虚无飘渺。他读一会儿书,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眼 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他觉得书上的男孩变成了罗伊,渐渐也和他疏远了,成了一些 可望不可及的幻影。最后,罗伊的影子终于消失了,就像是一场破碎了的梦。 下午的时候,内森回了一趟家,他踮着脚尖从后面的露台进了屋。母亲像个影 子似的悄然无声地呆在厨房里,父亲抽过的一个个烟圈从客厅里面飘了过来。父亲 在家里使内森感到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母亲悄悄地问,“你去哪儿了?你不再走 了吧?”内森一面吃着午餐的饼干和汤,一面轻声回答说,“我不能告诉你我在哪 儿,因为你会告诉他。”母亲的脸上藏着无言的痛苦,她没有再逼内森讲话,转身 走开了。内森这时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他赶紧跑进了院子。 “是内森吗?” 父亲的喊声带着回音,渐渐变弱了。十月的院子里,绿叶开 始变黄,内森侧身沿着树篱向外跑着,让自己隐藏在窗口看不到的地方。 这时罗伊突然出现在了谷仓的旁边。他两只手各拎着一个水桶,身上穿了件绒 线衬衣,扣子一直系到脖领,两只袖子向上挽着。他正从谷仓的门里出来往鸡舍那 边走,一双皮靴把脚下的碎石踩得咔咔作响。看到罗伊,内森心里一阵狂跳,而罗 伊却一言不发地径自走进了那阴暗的鸡舍里。内森的心被刺痛了,他疾步朝着池塘 跑去。 下午,内森想睡一会儿,他把毯子铺在地下,再将自己裹在里面。他没有过多 地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用课本当枕头,平躺在毯子里,这样他只需抬抬头,就 仍可以看到那个池塘。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各种声响,使他不得不又把眼睛睁开, 扫视着自己身边的一切。这些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像是脚步踩在枯树枝上时的声音 ;有的像是什么人在咳嗽;还有鸟儿尖声的鸣叫和远处的野猫凄厉的哀嚎。尽管内 森又困又乏,但每一个声音都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他不时扫视着池塘边,看他 父亲会不会出现,他在这里没有安全感。 黄昏的时候,他蜷缩在一棵树旁,希望这个季节不会有毒虫出来咬他,他迷迷 蒙蒙地开始盘算这一夜将如何度过。 夜无情地降临了。内森从下午以来第一次离开了墓地,守在农场那片房子附近。 初秋的夜晚寒气袭人,使内森身上那件薄薄的衬衫无法抵御,但真正使内森感到寒 冷的似乎并不是眼下的阵阵秋风,他感到自己被黑暗所包围着。他看到他和罗伊两 家都亮着灯光,罗伊的父亲在他家门口的车道上幽闲地溜达着,西边残存的一点霞 光映在他的身上。罗伊的母亲正在厨房水池的灯光下忙着收拾着晚餐的残羹剩饭, 两只胳膊上的肥肉一前一后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罗伊从房子里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开着那辆卡车出去了。他头上 戴着一顶棒球帽,内森看不清楚他的脸。 母亲出现在内森家的前廊上,两只手把一块擦碗的抹布不停地拧动着,她的目 光扫视着远方的原野。她不敢放开嗓子喊内森,怕被她丈夫听到,但是内森的晚餐 却渐渐的冷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纱门打开探出身来,农场上回荡着她悲切地 喊声。内森的心软了。 他走进厨房,母亲沉默不语地照顾他吃饭,甚至连她的手背上都显得那么苍白 和憔悴。母亲在回避着内森的眼睛。父亲在客厅里读着圣经,嘴里一成不变地有节 奏的嘟囔着。那声音时而停顿一下,翻过一页,又继续下去。内森吃饭的时候,父 亲走进来一次,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内森禁不住发抖。母亲站在他们父子俩中间, 不知如何是好。 “内森回来了,”父亲说,“很好。”说完他弯着腰回到客厅里去了。客厅里 又一次传来他痴迷般的喃喃低语。所以要回想你是怎样领受,怎样听见的;又要遵 守,并要悔改。若不儆醒,我必降临到你那里如同贼一样;我几时临到,你也决不 能知道。 内森继续吃他的晚餐,但却全然尝不出嘴里食物的味道。母亲把身子转了过去。 吃过饭后,内森来到露台上,对着黑漆漆的夜色出神。秋风瑟瑟,寒星高悬。 内森走到纱门前,试试外面有多凉,迎面吹来一股冷风使他浑身战栗。他原想晚上 睡在外面,但这凛冽的秋风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今晚睡在家里。 内森在厨房母亲盛杂务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团线绳。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 把那团线绳拿在手里来回拋着,悄悄上了楼。 他把一根绳子拴在了门口,一头拴在门轴上,另一头拴在墙上位置较低的一只 钉子上。然后,他又从床柱拉过来一根绳子,也拴在了那只钉子上。那绳子的高度 大约到一个男人小腿的地方,这一切都仿佛是他早已计划好了的。但即使有了这两 条绊脚索,他还是没敢睡在床上,因为过去他吃过亏。他在房间最暗的那个角落里 搭了个地铺,在上面睡了下来。 他尽量使自己适应被子下面那硬硬的地板。他的房间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显得十 分生疏,床底下的地该扫了,书桌下面还可以看到一个蜘蛛网。内森拍了拍枕头, 合上了眼睛。 要想一直闭着眼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今天下午在墓地时一样,任何一个 声音都会把他惊醒。房子里的每一个响动都像是有人在走动,外面树木的每一阵摇 曳都像是有人在讲话。可是内森昨晚几乎一宿没睡,所以,尽管是睡在坚硬的地板 上,尽管他一直在高度警惕着,没过多久,他还是被睡意所征服了。 他最初睡得很沉,接着,他突然感觉到有人。这种感觉先是虚无飘渺,亦真亦 梦,但随后却变得逐渐清晰明朗了。内森从梦中惊醒,回到了眼前睡觉的这房间里,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件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胸口上。外面传来嘎吱地一声,房 门被打开了。内森完全醒了,看到父亲大半夜闯进了他的房间,脚绊到了那条绳索, 向前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父亲又惊又气地大叫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 幕一幕地反复出现:父亲倒下时的身影,他的身体摔在地板上时的巨响,接下来是 他在惊恐和疼痛之中发出的可怕的哀叫。内森夺门而逃,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反复 出现着刚才的场面。他跑下楼梯时几乎撞在穿着白色睡衣正从她卧室出来的母亲身 上。 母亲在问他些什么,但内森却没有回答,一溜烟从房子里跑了出去。他碰你了 吗?母亲在问,内森穿过那道纱门,冲到了外面湿湿的草地上。天空中闪亮的群星 把内森带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凌晨。他顺着树篱下的阴影向前跑着,看到自己卧室房 间的灯亮了。等到刚才的那些场面渐渐从他的头脑中消失之后,他已经跑过了谷仓, 把他们两家的房子甩在了后面,朝着湖边的那条熟悉的通往墓地的小路奔去。 他找到了他白天留在那里的毯子,然后靠着那棵水栎树坐了下来。他全身颤抖, 牙齿上下在打架,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把膝盖蜷起来顶在下巴上,把毯子一直拉 到脸上,在树荫下缩成一团。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整个池塘。有一阵子,内森觉得父 亲正在找他,但他一动不动,耐心地观察着。他看着树梢上的晨星,注意到时间的 移动。不久,刚刚在找他的人回去了。内森独自一人,守候在树下。 黎明,内森站了起来,这一夜他一点没有休息。天边出现了淡淡的彩虹,池塘 边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内森远远地可以听到父亲的咳嗽声。这声音震撼着内森, 犹如一只冰冷的巨手向他伸过来。他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把身体的一部分隐藏在 一块墓碑后面,脚底下是杂草和落叶。在池塘的对面,是父亲那灰暗的影子。他沿 着水边走着,肩膀奇怪地倾斜着。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这一池灰蒙蒙的湖水,所以内森是安全的。父亲搜索的脚步 已经开始放慢了,他顺着池塘边走边用手撩拨着那些低垂的小树枝。内森平伏在地 上,父亲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他盯着前面的树林瞧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回家 的路走去。但他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挺直了腰,似乎是又来了精神。他的那 副样子仿佛是知道内森躲在哪里,仿佛他的嗅觉或第六感官告诉了他儿子就在池塘 对面。内森心中的恐惧增强了。但这片墓地对他的父亲来说却不具任何吸引力,他 远远地站在那里像个不受欢迎的局外人,低垂的树杈在他的脸上,胳膊上留下了一 片片阴影。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屈服了,弯下腰来,又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内 森猜他一定会在家里喝上杯酒,然后穿好衣服准备去教堂。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