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内森走进厨房,随手把门关上。 窗帘被仔细地拉了起来,这使房子里面显得有些改观。这样的光线使内森联想 到了水,大片大片的水。房间里甚至还有流水的声音,那是从水管子里面滴出来的 水声,此外就只有隔壁房间的电视机里传来的低低的燥音了。尽管如此,房子里仍 然给人一种十分宁静的气氛,这只有在没人在家的时候才有可能。这是星期天的上 午,父亲和母亲已经照例坐在了松园教堂的长椅上。父亲想必是正一面听着约翰。 罗伯斯先生讲道,一面欣喜若狂地不住点头。 由于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内森敢走进他通常不去的房间。客厅的窗帘也拉 着,但没有完全拉严,几道阳光从外面斜射了进来,照在沙发上、茶几上和那本打 开的圣经上。父亲没有关电视机,任它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低低地响着,屏幕上面 的画面在闪动。 在和厨房相联的那间卧室里,内森父母的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里飘溢 着一股残余的香水和刮脸膏的味道。母亲的那个圆盒的爽身粉盖子敞开着放在梳妆 台上,旁边是一枚胸针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整个房间是一种光与影,物体与气味的 组合,这里的一切令人难以接近。他的父母曾在这张床上共眠,但他们却没有留下 任何痕迹,眼前只有那平平展展的绒线床罩和整整齐齐的枕头。内森头脑中想像着 他们俩勾肩搭背,相抱而眠的情景。 他自己的房间和他走的时候完全一样,角落里仍是那凌乱的地铺,母亲连毯子 也没有替他叠起来。内森找了几双袜子,又拿上他的外衣。他还偷了另一条被子— —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在偷。 他再次来到厨房,在离开之前停顿了片刻。这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是一种不祥的 预示,他猛然间想到将来,想到他还能躲藏多久。但他还是毅然逃出了这个家。他 锁上门,又把钥匙放回到那个花盆下面,然后只身拥抱着秋天的早晨。 从南面吹来一股和暖的微风。这个时候内森应该在教堂里,应该夹在他父母中 间,在上帝的面前聆听着罗伯斯牧师的教诲。他发觉自己在惦念教堂里发生的事情, 但又不打算放弃他的藏身之地,虽然这已经是他在这墓地中渡过的第二天了,但他 仍然可以感到一种安全感。他仍然把自己置身于这些死去的凯尼卡特人和他们的亲 属当中,用被子和周围的墓碑抵御着十月的秋风。 他可以从这里听到汽车从教堂开了回来,听到他的母亲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 听到了两次,那是在星期天的晚餐做好之后。母亲的喊声很谨慎,仿佛内森不过是 跑到院中玩耍去了一样。 时间慢得难熬。内森早已做完了全部的作业,此刻他发现自己正懒懒地读着尚 未学过的历史课本,遨游在西提人、巴比伦人和亚述帝国人的那些章节之中。内森 坐在墓地中,完全不受时间的约束,独自一人沉浸在这些历史的片断里,感到它们 仿佛变成了一些神话传说似的。太阳不知不觉地慢慢爬上了头顶。 下午的时候,罗伊到池塘边来了一次。他慢慢悠悠地溜达着,让人很难看出他 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但仔细观察,他走路时肩膀的姿势还是显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 静。他在池塘对面岸边的那个小水坝上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朝着墓地这一带张望。 内森赶紧躲了起来,就像他躲避他的母亲,躲避他的父亲一样。过了一会儿,当他 的母亲呼唤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 地上的影子开始越来越长了,这是父亲星期天的午觉时间。这种时候往往让人 觉得自己很安全,但却暗含着危险。如果父亲心里有事,他完全可以放弃午睡,他 有可能正躲在池塘对面树林中的任何地方找他。任何动静都可能被父亲看到,内森 屏气敛息,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僵住了。像上次一样,周围的一点响动都 使他惊恐不安。农场四周森林中高高的树梢上一群鸟儿凄厉的叫声留下一阵阵令人 毛骨悚然的余音。内森把毯子和书本收拾好,起身去找了一处隐蔽的地点,那是在 一棵树和一块高高的墓碑后面,那块墓碑的角度斜得很厉害,但宽度足以把他遮挡 住。内森冒着被父亲看到的危险移到了这里,他心里突然害怕极了。至少在这个新 的藏身之处,他可以被完完全全挡起来。 不过这较好的藏身之处也有它的不足,他在这里除了岸边的柳树和被切割成的 几片池水外什么也看不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每一个类似行 人脚步的声音都震颤着他的心。当太阳终于隐落在树林后面的时候内森感到如释重 负。他欣慰地看到墓地被阴影笼罩了起来,在黑暗中他可以放松一下了。他活动了 一下四肢,把被子铺在了地上。 他在暮色中往家走。厨房的灯开着,里面十分明亮。他在树影下悄悄行进,经 过停在那里的校车,那一块块车窗看上去阴森可怖。他穿过空旷的院子,从那道树 篱的缝隙中钻了过去,进了他家前面的小院,走到他母亲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母亲来到了纱门。内森在台阶下停住了脚步。 母亲说,“你让我担心死了。” 他们相对无言,只是瞧着对方。从房子里传 来一声咳嗽。“你想吃点东西吗?”母亲问。 内森盯着母亲的鞋子。那是双破旧的打工鞋,已经洗得发灰了。 “他在看电视呢。”她说。 内森进了厨房,背朝门坐着。母亲讲得不错,内森可以从那股气味和烟雾判断 出父亲在哪里。今天晚上他没有喝酒,星期天如果他去了教堂的话,晚上通常都不 喝酒。空气中缺了酒精的成分使人感到有些异样。内森吸了口气,警觉地听着屋里 的动静。 母亲默默地端上了晚餐,把盘子轻轻放在桌上,旁边悄然出现了刀叉,接着是 肉和蔬菜。内森心想如果母亲去做间谍工作一定很称职。而父亲此时似乎是有约在 先,对厨房里的事不闻不问,他仍像往常一样地咳嗽,那是一种低声的干咳。内森 在厨房像一只猎物一样坐立不安地吃着他的晚餐,母亲呆呆地瞧着他。 他吃完饭,把盘子递给母亲,然后站了起来。 “你不能再出去了。” 内森在水管子下面把手冲了一下,用毛巾擦干。 “今天晚上外面会很冷的。” 内森朝门外走去。父亲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了过来,“你在和谁讲话?” 母亲猛地僵住了,仿佛她成了一个猎物。客厅的沙发椅嘎吱响了一声,父亲站 了起来,沙发里的弹簧跟着发出了一阵颤音。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内森赶紧溜 出了房间,投入到这昏暗的夜色之中。 当他跑到罗伊家那一侧树篱的阴影下时,听到在枯黄的草地和落叶上父亲噗噗 的脚步声,地上的坚果在他脚上被踩得崩裂开来。父亲东走走,西走走,在院子里 搜寻着,他边找边费劲地咳嗽,却不敢喊出内森的名字。一会儿,这突如其来的搜 寻又嘎然而止了。那扇纱门砰地响了一声,父亲回去了。 内森打了个冷战,夜晚的空气凉飕飕的。内森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又向前走了 一段,来到树林跟前,今晚他不大敢在墓地过夜。他去把他的被子找回来,走到房 后那个树林的边上,在一片矮树丛后面躲了起来。这里仍可以看到那些房子。所有 的窗户里都亮着灯,罗伊家的房子也是一样,只有内森自己的卧室黑着。内森用被 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像在一只蚕蛹里面一样。 半梦半醒之间,一点声音也会使他警觉起来。他听到他父母开车去教堂参加星 期天晚上的弥散。然后罗伊的父母也去了教堂,罗伊大概也跟着一起去了。两栋房 子变得黑漆漆的,只剩下罗伊家厨房还亮着一盏黯淡的兰灯,内森从那扇窗户里可 以看到他家冰箱的一角。 他很想冒一次险回家在床上睡一个晚上,但他随即又想起了走廊里的那个声音 以及他父亲被绳索绊倒在地时发出的巨响,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拉严。 过了一些时候,他们两家人都回来了,照例是罗伊家的教堂结束得早些,内森 的父母回来的很晚,这时已是皓月当空。房子里面灯开了,各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他们此时正沐浴在主的圣灵之下,他们将在客厅里念颂圣经并祈祷,母亲今晚是不 会破坏他们这种历来不变的程序的。 外面又开始冷了,两条被子都不足以御寒。内森虽然隐藏在一棵树后,但那刺 骨的寒风似乎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他尽量忍受着。不久,大概是午夜过后,当那两 栋房子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他偷偷溜进了校车里,蜷缩在靠后面的一个座位 上。开始的时候,由于寒冷和座位上发出的气味使他无法入眠。在泛着微光的院子 里,连这普普通通的校车里面也给人一种神秘感。不过内森至少还有他的棉被,一 会儿身子下面开始有了一些暖意。他断断续续地睡着,不时醒来变换着姿势,但怎 么也不够舒服,怎么也不够暖和。他的梦充满了过去几天中支离破碎、缠结混杂的 画面:从空中跳下来的男孩儿,墙壁上轻轻滑动的一只手,走廊里的一个声音,卧 室墙脚的一堆毯子。每一次他都在死一般沉寂的校车里面醒来。 破晓前的那一觉他睡得最长。在那之后,他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睡在硬 邦邦的座位上之后,他的脖子发酸,肩膀发痛。他警觉地向车窗外面巡视着。 从两家厨房透出的灯光照在了院落里。内森心想自己一定是在他们开灯的时候 被惊醒的。母亲此刻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她将在那儿等着内森,而父亲还在睡觉。 于是内森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细心地把那些被子抱了下来,悄悄穿过院子, 再次回到了家里。 母亲开门让他进来,细细瞧着他的眼睛。她像每天早晨一样脚步很轻,这很符 合她身上的那种柔弱顺从的天性。她在儿子的心目中没什么份量。昨天她也是几乎 整宿没睡,现在她正在一个塑料壶里把冻橙汁化开。内森从母亲身边走过去,轻手 轻脚地上了楼梯。 他的卧室显得空荡荡的。他挑了几件衣服,然后到水池前洗了把脸,刷了刷牙。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正常,像以往每天早上一样,准备去上学去了。所不同 的是,他现在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一面迅速穿着衣服,一面留神聆听着楼梯上是否 会出现那熟悉的脚步声。他的动作很轻,连大气也不敢喘。 当他听到校车的马达声照例又在院子里响起来的时候,心里早就有些迫不及待 了。 他留心听着动静,慢慢走下楼来。房子里仍充斥着父亲的阵阵鼾声。母亲想让 他吃点东西,内森用一张纸包了一片油腻腻的土司夹奶酪,夹着他的课本从家里走 出来,耳边听着母亲最后悄声向他道别。内森穿过院子,上了校车。罗伊正低着头 坐在里面,两手搭在方向盘上。等内森上车后,他关上了车门。 内森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坐在他原先那张紧挨着罗伊的座位上, 还是应该躲得远一点。还是罗伊最后说了一句,“你坐下吧。”内森这才坐了下来。 尽管他们两个都不做声,但内森就坐在罗伊的身后,这本身就打破他们俩之间的隔 阂。校车是他们的庇护所,一切尽在不言中。 罗伊今天出发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一些,他驾车沿着那条土路缓缓而行,朝波特 湖方向开去。当他们两家的房子在视野中消失之后,内森才轻松了起来。他吃着那 片面包和上面变得有些凝固的奶酪,罗伊的存在和手上的食物都给内森带来一种宁 静。只要是罗伊和他两个都不开口讲话,就不会有什么事。 然而,当罗伊在路上停下车子让别人上来的时候,内森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怅然。 这喧嚣和骚动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内森把课本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默默地瞧 着罗伊的后脑勺。 到了学校,内森急忙和那一大群孩子一起下了车,几乎没敢向罗伊示意道别。 而罗伊也假装在整理他的书本,没有抬头。 午餐时,内森找了一个新的角落,一个人背对着人群。他几乎不敢指望罗伊会 过来,但奇怪的是,当他抬起头看到罗伊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感到意外。 罗伊手里端着托盘迟疑不决的踱着步子,最终还是坐在了内森对面的位子上。他像 第一天那样,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盘子。两个孩子之间仿佛有一道无言的高墙。 但他毕竟还是来了,不管他们讲话与否。饭后,他们照例又一起来到烟雾缭绕 的吸烟平台上,懒洋洋地消磨着时间。伯克和兰迪分别给了罗伊半截烟。他们聊着 上星期五下午在铁路高架桥游泳的事儿,回味着伯克和罗伊两人精彩的跳水动作。 对内森来说,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已经十分遥远了。风儿吹过远处的麦田,吹过平坦 的原野,吹到这平台上,吹进他的心间。这风一阵比一阵来得紧了,罗伊在手心里 划着了一根火柴,从他的嘴角两边冒出了一股白烟,香烟在风中点燃了。 放学之后,他们开车到了家,罗伊把橘黄色的校车停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枫树下。 内森的心开始沉重了。 两个孩子刚才一路都没讲话。他们坐得很近,尽管无言无语,彼此却能在对方 身上找到一种慰籍,内森察觉到罗伊的态度有了变化,不像原先那样生气了,这是 内森经过一整天和罗伊的接触所感觉到的。罗伊把课本夹在腋下,没有急着下车, 却借故拿眼睛扫视着车里面的地板,说,“我看这地还用不着扫。” 内森没吱声。 “地上有几张废纸,不过捡捡就可以了。” 他们可以依稀听到某个房子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此时此刻,汽车外面的那 两幢房子对罗伊和内森来说似乎显得十分生疏。罗伊心里对内森仍抱着几分疑虑, 使他无法坦率直言。他们的目光回避着对方,都各自往别处扫寻着。最后,内森抬 脚从罗伊身边走过去,他的眼睛里恢复了常态。 “也许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家来。”罗伊说。 内森迟疑了片刻,再想装作没听见已是不可能了。“我想我来不了。” 由于罗伊在瞧着他,内森别无选择,只得朝他家的厨房走去。他一路穿过院子 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罗伊的目光一直在后面盯着自己。 站在水池子旁边的母亲看到他猛地愣住了。内森轻轻掩上房门,向母亲打了个 招呼。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他。 家里仍然是那么安静。电冰箱仍在发出单调的嗡嗡响声,母亲的背影仍然是那 么的消瘦,她的腰间仍然系着那条洁净的围裙,房间里仍然洋溢着刚刚用清洁剂清 扫过的气味,厨房仍然是那么整整齐齐,它的形状也仍是横平竖直的,母亲说话的 声音仍然轻得几乎难以辨认,她说晚餐一会儿就好。母亲的恐惧充斥着整个房子, 使内森觉得不寒而栗。突然之间,母子两人的记忆中同时出现了那过去的往事,那 一直让内森不堪回首的记忆,父亲像冰山一样压下来的那一刹那,当时母亲就近在 咫尺,却对此听之任之。 此刻这母子二人无法正视对方,他们之间的亲情已是荡然无存了。内森转身上 楼换上准备过夜的衣服,他身上在莫名地颤抖着。 他趁父亲回家之前,早早坐在厨房里吃晚餐。母亲把饭菜放在他面前,然后就 离开了房间。她那孱弱的身体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接下来是一页一页轻声念颂 着圣经的声音。 内森吃过晚餐,把盘子放进了水池里。盘子发出的声响使母亲知道他吃完饭了, 但她仍然呆在内森很少涉足的客厅里不露面。内森心里希望她能出来对自己说点什 么,不需要太具体的话,只要能安慰他几句就行。他盼望着她来,但她始终坐在那 里没动。最后,内森轻轻打开了后门,走进外面的夜幕之中。 家里的房子渐渐远去,内森在这世上越来越觉得孤零零的无依无靠。 今晚他丝毫没想过要呆在家里,他刚才是毫无掩饰地抱着被子从后门走出来的。 他先在池塘边溜达了一会儿,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抱着大衣和毯子来到了凯尼卡特 墓地。他坐在罗伊第一次带他来的那个方尖石塔的底座上,从这里可以看到那生着 胖胖的大腿的小天使石雕像。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面,听着耳边的阵阵风声。 今晚似乎比昨天稍微暖和一点。他静静地坐着,肩膀上围着厚厚的被子。他没 有料到自己是这么疲倦,竟像中了魔咒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听 到一阵哗啦哗啦的脚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接着,一道影子从他的脸上掠过。 内森心中一阵恐慌,以为是父亲找到他了。他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搭在身 上的毯子,却发现是罗伊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罗伊现在到了明处,两个孩子 面对面站着。罗伊不解地上下打量着内森,话音中带着惊惧。“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了?” 内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一下才说,“我从吃完饭以后就在这儿了。” 树蛙在鼓噪,今天晚上鸟儿的鸣叫声音有些不同,似乎变得更加刺耳,蟋蟀也 时而附和着叫上几声,十月的天气还带着几分夏意。两个男孩站在一块儿倾听着黑 夜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内森感到全身涌过一股暖流,感到罗伊的身体在向他贴近。 他们在毯子上坐下来,彼此默默无言。这缄默把两个孩子的心拉得更近了。 “你昨天晚上也在这儿,对吧?”罗伊终于说。 内森感到那仿佛是相当遥远的事了。“我在这儿呆了一会儿之后到汽车里去了。” 他们各自瞧着眼前的夜景想着心事。罗伊没有再问下去,他沉默良久,不敢去 瞧内森的眼睛。内森在一旁期待着。 父亲早就回家了。内森在他通常停车的地方看到了一个黑黑的车形。父亲的到 来给内森的家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此时他有罗伊在身边,这使他对父亲的恐惧也突 然减弱了几分。内森默默思忖着自己心情的变化,想找出其中的原因。他把身子倚 向罗伊,罗伊并没有躲开。 他们就这样默默的坐了很久,最后,罗伊把嘴附在内森耳边,轻声说,“我呆 不了多久就得回去了。我爹妈会找我的。” “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你不能呆在这儿。” “我可以。” 罗伊犹豫不决,想了一个办法,又自己否决了,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助。“你 应该到我家来。” 内森摇摇头说,“你父母会把我送回家的。” 又是一阵沉默。罗伊在想自己是否该问内森家里出了什么事,他相信内森会告 诉他的。但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害怕知道真相。他们还是应该先顾及眼 前。 “你今天晚上可以先睡在谷仓里,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蟋蟀的吟唱,树蛙的鼓噪,鸟儿的嘶鸣,和头顶上朔朔 秋风穿击枯叶的声音融会在了一起。内森信赖罗伊,所以没有再争下去。罗伊像个 大哥哥一样把内森拉了过来。 他们最初仅仅是轻轻地触摸着对方。只是当内森的嘴唇噌到了罗伊的颈部时, 那蓄势待发的激情才开始显露出来。罗伊呼吸的节奏加快了,他的手紧紧搂住了内 森的头。在这一刻,一种占有欲使罗伊不能自持。而内森在这一瞬间却感悟到了一 个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他渴望着从罗伊那里得到的东西正是使他如此惧怕的父亲 所强行施予他的。这种念头在内森的头脑中一现即逝,使他无法捕捉,无法形容。 瞬间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 罗伊领着内森从谷仓后面进去,带他到堆放着一垛垛的干草后面的一个角落里, 那儿放着一个床垫。他们在床垫上面铺了几张发黄的报纸,然后内森躺下,盖上了 被子。罗伊又呆了一会儿,等内森渐渐看清了谷仓里的环境。庭院里的灯光从墙上 的裂缝中泄露了进来,房顶上什么地方有只猫头鹰在尖声叫着。罗伊的身体慢慢向 躺在垫子上的内森挨了过去,他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一片柔情却又变成了一场 尴尬。最后,他终于脱开身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裤子后面的土,说,“你在这里会很 安全的,怎么样?我该走了。” “谢谢你。”内森细细瞧着罗伊的那张脸,那上面有些阴影在晃动着。“你还 生我的气吗?” 罗伊吃了一惊,尽管这个问题很简单,但他却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我不生气了。” “那天晚上我觉得很开心。” “我也是。” 内森扭过脸去,故意忙着去铺被子。 罗伊转身回家,他拉开谷仓的门,灯光一下子射了进来。罗伊在门口停了一会 儿,他那长长的影子把外面的光源从中间一分为二。他心里似乎有话,但最后还是 什么也没说。 门关上了,留下内森一个人。谷仓里又黑了,这样显得更加空旷。这份寂静是 内森所求之不得的。他躺在那张床垫上,身子下面的报纸在沙沙作响。空气中有一 股干草的气息,中间还隐约夹杂着干牛粪和烂苹果的味道,此外还有他无法辨别出 来的其它一些气味。内森借助着从墙上的裂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可以逐渐看 清楚他周围的一件件东西,这里有农具,还有拖拉机和各种耕具,它们都用罩子盖 着,仿佛是一些沉重的巨人。内森一面观察着这陌生的地方,一面尽量使自己能躺 得舒服一些。他很庆幸今晚可以不用睡在外面了。由于前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今晚他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 清晨,他睁眼醒来,看到罗伊正坐在那张床垫上。内森连他开门进来的声音都 没听到。“早晨好,你睡得好吗?”罗伊问。 内森揉了揉眼睛说,“很好。” “你妈起来了,你们家厨房的灯亮了。” 内森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说,“现在几点了?” “还早呢。”罗伊用手指亲昵地揉捏着内森的肩膀,又指着那堆被子,说, “让我来把这些藏好,你去准备一下上学,好吗?” 内森站起来后,罗伊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便忙着准备饲料喂鸡。内 森匆匆离开谷仓,朝他自己家走去。 清晨,外面凉飕飕的,空气十分清新。内森家里一切如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母亲依然寡言少语,父亲仍是不见踪影,内森的房间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内森尽 量缩短呆在家里的时间,他在水池边洗漱完毕,换上几件衣服,然后整理好课本带 上。 内森就这样每天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在这之后的一星期里,他白天藏在墓地, 晚上在罗伊的照料下睡在谷仓里。放学后,他尽快把作业做完,有时候,他大着胆 子在他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做作业,还有的时候是在外面,趁着天没黑,在墓地里或 池塘边做。母亲每天会在父亲没回家之前,早早替他准备好晚餐,内森一听到母亲 叫他,就赶紧进去吃饭。饭菜似乎都是无意之中放在桌上的,母亲从来不呆在厨房 看内森吃饭。内森总是一吃完马上就走,傍晚的时间他都消磨在墓地和池塘附近。 然后,如果罗伊干完了家务活儿,又用不着去教堂,而且还可以从他父亲那儿脱开 身的话,他就会过来陪着内森。 内森成了他从前生活中的一名匆匆过客,他在自己的家里完全像个陌生人,每 天悄然从厨房溜进来,无声无息地从门口和楼梯一晃而过。母亲一看到他就躲到其 它的房间里去,仿佛对她来说,只要不见到儿子,就可以装作一切正常,儿子仍住 在家里,只是没在眼前罢了。房间里仍然可以听到她轻轻的刺绣声和念颂圣经的声 音,这是她还在家里的唯一迹象。 即使是在清晨母亲看到内森溜进厨房的时候,她也是和儿子保持着距离。在她 的脸上会突然间掠过各种怪异的表情:先是气愤,然后变成了伤心,转而是迷茫, 接着又是气愤,最后终于是无言的绝望。到了星期三,她不再开口轻声向内森道早 安了,却仅仅点了一下头。内森在她身边行动很谨慎,仿佛这母子俩变成了互相在 防范着对方的动物。 母亲从来不去问他晚上是在哪儿睡的,也从来不去问他夜里睡觉冷不冷,她装 作没有这回事。整整一个星期里,她从来没有去整理过内森的卧室,也从来没有去 帮他把床铺好或把墙脚的毯子叠好。自从内森离家逃走之后,自从他父亲被绳索绊 倒的那个夜晚,他们就开始在自欺欺人中生活了。时间在内森的家里仿佛凝固住了, 内森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禁地。 星期四,当内森穿好去学校的衣服正准备从厨房出去上校车的时候,父亲突然 晃动着那高大的身躯进了厨房,样子十分骇人。他身上仅穿了一条白色的内裤,踢 踢踏踏地朝冰箱走过来,他那灰灰的肚皮软嘟嘟地向外搭拉着,胸脯上两团肉在上 下抖动。内森呆呆的愣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父亲干笑了一下,厨房里回荡着他 咳嗽的声音。他用眼睛上上下下瞟着内森,眼圈红红的,目光中满是贪婪的欲望。 他没有作声,只是一步步向内森逼近。内森渐渐退到了墙脚,蓦地一下子仿佛到了 世界的尽头,眼前只剩下了父亲身上那布满血丝的肥硕硕的白肚皮。父亲的喘息一 声比一声沉重,那阴暗的魔影从内森头顶上压了过来。内森的心狂跳不止。就在这 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母亲在另一个房间里说话的声音。听到她的脚步, 父亲的头转了过去。母亲问,“是谁在厨房?是内森吗?” 她站在过厅往厨房里面瞧,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丈夫, 仿佛他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内森从墙脚挣脱出来一溜烟冲出了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跑到了校车跟前, 把冰凉的铁门推开,在寒冷的车子里缩成一团,直到罗伊出现。 “出了什么事吗?”罗伊看到他惶惶不安的脸色不禁问道。但内森没有回答, 他不可能回答。罗伊由于他的父母就在附近,再加上他本身不习惯,所以不敢上去 大胆地拥抱他,抚慰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内森家厨房里的灯光,然后才坐在了 驾驶座上。 尽管罗伊迷茫困惑,尽管罗伊缄默少言,但他始终不渝地尽量保护着内森。每 天早晨,他都早早来到谷仓里叫醒内森,再去干自己的活儿。他提前把校车暖好, 然后观察着内森家的后面,默默等他出来。这一切他做起来是那么的自然,仿佛是 天经地义的事。内森来了之后,他们一起开车上学。在学校里他们一如既往,在一 起吃午餐,然后一起到平台的吸烟区去和伯克、兰迪他们闲聊。夜晚的时候,他们 一起在树林中徘徊,一起在池边和墓碑的斜影间漫步。他们从来没提起过内森家里 发生的事情。罗伊从来不问,内森也不主动去谈。 他们用各自的身体传递着信息。罗伊虽从未开口讲话,但却一次又一次向内森 抒发着他的同情。在密密的林中,在凯尼卡特墓地莎拉。简的那块石碑下,在通往 印第安人废墟的那条小道上,到处留下了这两个男孩儿爱的印迹。但他们从来没有 在谷仓里或两家的房子附近亲昵过,他们怕被别人听到。他们在农场外,在荒野间 互相搂抱着,用彼此的手传递着爱意。 有时内森可以在罗伊的目光中看出他对自己的疑惑。内森是怎样的一个人?罗 伊为什么爱上了他?内森几乎可以听得到他那无声的疑问。内森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星期三晚上罗伊和他的家人一起去教堂了。艾弗琳也将在那里。内森心目中的 她是个高高的金发女孩儿,生着可爱的脸蛋儿,身材丰满,有着圆圆的乳房和成熟 的臀部。她将会手持一束鲜花,在教堂门口等着罗伊。 夜晚,当罗伊向内森告别,关上谷仓的门离开后,是内森感到最难熬的时间。 周围的种种气味,加上生疏的影子和声音都使内森难以成眠。那肮脏的床垫和身边 干草中的土腥味儿使内森忍不住想咳嗽。有好几次他都生怕父亲会听到,他有时不 得不去想这个问题:他还能继续像这样藏多久? 星期五,他们懒散地聚在学校平台的抽烟区的时候,罗伊给内森尝了尝他那辛 辣的香烟。内森猛吸了一口,顿时感到肺部要炸开了似的,呛得他连咳带喘的,招 来了一阵哄堂大笑。伯克和兰迪忙过来拍着内森的背,一时使内森感到了友情的洋 溢,他觉得兰迪,甚至伯克,都不像原来那么令人生畏了。等内森喘过气来之后, 他们开始聊起了出去露营的事,聊起了罗伊、伯克和兰迪他们上次在铁路桥上跳水 的时候讨论过的去哈兰德玩儿的事。罗伊这次也把内森计划了进来,内森意识到这 样一来自己周末将怎么过的问题就解决了,为此他心中感到十分慰籍。 晚些时候,内森看到罗伊在高班数学课教室外面等着他。内森想不到他会在这 里,这让内森有机会又一次好好瞧瞧他。罗伊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斜纹布的夹克 衫,显得十分健壮,脸上线条分明,黑黑的胡茬隐约可见。他的嘴边上挂着一丝笑 意,浓重的剑眉下是一双略显得玩劣不驯的眼睛。罗伊默默来到内森身边,两人一 起在廊下走着,去上下一堂课。罗伊说,“你看这个周末去野营行吗?如果你怕你 母亲不答应,我可以去和她说。” 内森想到他家的那个魔影,脸上有些黯然。“没事儿,她会让我去的。” 他们来到内森上最后一堂课的教室。罗伊走在前面,在即将分手的时候罗伊把 手搭在了内森的肩膀上,周围的同学们都忙忙叨叨地去上课,罗伊的这个举动并没 有被别人注意到,但内森一下子却觉得像全身过了电似的。“放学见。” 罗伊说。 罗伊匆忙去自己的班里上课。内森走进生物课的教室坐了下来,把课本打开, 翻到细胞线粒体的那一章。 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之间亲密无肩的默契使内森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汽车 里所有那些喧嚣,嬉闹的孩子们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他和罗伊两个人。就连内 森扭过脸去观赏窗外那支离破碎的秋天的原野时,罗伊仍然从头顶上的镜子里痴痴 地瞧着他。 当别的孩子都下了车之后,罗伊把车子停在了路上,招呼内森坐到前面的驾驶 座来。内森又一次亲近着他那熟悉、坚实的身体,罗伊的手把内森的头按在自己的 胸口上,他们这样默契地依偎着,直到听见远处开过来的一辆卡车的声音,罗伊才 恋恋不舍地把内森放开,说,“等咱们到林中野营去的时候就不会再有这种讨厌的 事了。” 说罢,罗伊从容地在位子上坐好,继续开车回家,然后把车停在树荫下的停车 位上。 内森收拾起他的书本,当他起身下车时,罗伊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朝 内森家走去。 内森的母亲在厨房里见得罗伊并没有显出任何意外。罗伊挺直了腰板,把头往 后捋了两下,落落大方地向她提出了请求。他说他周末想带内森出去野营,要到星 期天晚上才能回来,并说他很抱歉没能早一点来征得她的同意,但这次出游是他和 朋友刚刚决定下来的,而且这个周末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实际上是他们最后一 次机会了,天气预报说周末天气很好,温和得有点像夏天。罗伊还说他会好好照顾 内森,让她不用担心。当罗伊终于把话说完之后,内森的母亲神经质地笑了笑,说, “内森连条睡袋都没有呢。” “我有一条多余的。”罗伊说。 他泰然自若地面对着内森的母亲,气宇间的坦诚直率令她生畏,她不敢去正视 罗伊,仿佛是面对着一盏强光灯一样。“好吧,我看这主意不错。” “您说什么,夫人?” “我说我想应该没问题,他可以去。”她朝内森点了点头,但并没拿眼睛看他。 罗伊跟内森一起上楼打点他的行装,罗伊在一旁扳着手指一件一件告诉他都应 该带些什么东西。他们知道内森的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这无形中给他们增添了 紧迫感,使他们的动作更加迅速。内森没有背包,只好把衣物捆成一个包,等到了 罗伊家再去装。 到了罗伊家,罗伊把这次野营的计划简单地向他母亲叙述了一遍。说内森和他 要尽快赶到印第安人废墟去同伯克和兰迪碰面,这样的话他们大概可以在太阳下山 之前往林中多走一段路。罗伊一面有条不紊地一件接一件的做着事情,一面催着他 母亲和内森加快动作。他让他母亲替他们准备路上的食品。母亲切了一些咸肉和奶 酪,又在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片面包。罗伊简明扼要地吩咐内森把用于支帐篷的 桩子数好,用绳子捆牢,把他们两个人的水壶拧紧不让水漏出来,把刀子上的套扣 好不让刀尖露出来。接着,罗伊把一切又检查了一遍,最后把它们分成两包。虽然 内森那一包略轻,但仍然很有份量,这使内森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他把东西背在 肩上试了试,仍可以行走自如。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强健,仿佛可以一直背着背包 走下去,走进那深深的密林中。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