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了那道大门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路面上已经是杂草遍布,荆棘丛生了。内森 在乱丛中看到一簇黑刺莓和几棵凋谢了的野玫瑰。在这紊乱的通道尽头,透过低垂 下来的树枝,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有一幢房子,一个摇摇欲坠的门廊,和一些细长 条的百叶窗。 罗伊这时侧过脸来瞧着内森,说,“我想带你来看的就是这儿。我从来没带别 人来过。” “这是座庄园主的房子,”伯克说,“我爸对我讲起过这个地方。他有一次打 猎的时候到过这儿。” 罗伊嘴里嚼着一枝麦秸。 兰迪说,“我还不知道这儿从前有什么庄园呢。” “这是属于一些凯尼卡特人的,”罗伊说。“他们的坟墓就在前边那片树林子 里。他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这一带了。他们和我家农场从前的主人是亲戚,可这房子 被火烧了,地也卖了。” “这里的人都离开了。”兰迪抬起头,从高高的树梢上面瞧着那房顶的轮廓。 “这地方从来就不值什么钱,这是我爸爸说的。” 当他们走过挡在那幢房子前面的那些栎树,第一次看到这幢巨大的旧屋的全景 时,内森不禁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不管是吉布森维尔的市政厅, 还是波特湖城小学校,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房子上面的两层外面都装有宽宽的木 质游廊,下面由木头柱子支撑着,木头已褪变成了灰灰的颜色,窗户都关着,有些 被打破了,门也都关着。顶楼上有几扇向下俯视的窗户,一棵大树倒在了一侧的游 廊上,下面院中杂草丛生的地上散落着从房顶掉下来的几条断木。这一片残败狼藉 的景象决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四个少年择路绕到房子侧面,在紧闭的窗户和塌陷的廊子下面走。这死一般沉 寂的房子显得阴森森的,让人不晓得下一步将会遇到些什么,仿佛这其实并不是一 所空宅,仿佛那些曾在里面居住过的人正躲藏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们。内森记得罗 伊有一次提到过的凯尼卡特森林里的鬼屋,他激动地意识到这里一定就是了。 他们穿过曾经是前院草坪的那块地,再往前走,来到另一处,这里那条小溪变 宽了,下面是光滑的鹅卵石。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我们应该在这里过夜。”罗伊说。 “在这幢房子里吗?”兰迪不知所措地盯着那庞然大物。 “不,我们可以在这小溪边宿营。” “好。我可不想睡在那幢房子里面。” 内森也不愿意在那房子里面睡觉,在外面的帐篷里过夜对他更具吸引力。 “据说这幢房子里常闹鬼,”罗伊压低嗓门说。“我的海本叔叔说有一本讲北 卡罗来那州鬼故事的书里提到过这里。书上还有一张这房子的照片。住在这里的最 后一个纯凯尼卡特人是被他的奴隶杀死的,他们还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所以直到现 在,那人晚上仍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地找他的头。” “你别在这儿瞎说了。”兰迪说。 孩子们不住打量着四下里幽暗的景物。现在他们正站在破败了的前院,周围长 着密密的白杨树和水蜡树,在他们的正前方,在那条弯弯的马车道后面,隐在一片 杂乱无章的灌木丛中的就是那幢房子。茂密的灌木丛连接着房子的入口,从正面看 去,房子的外观十分优美,那宽敞的前廊,高大的房门,虽是已经衰败破落了,仍 给人一种热情、好客的感觉。与其说这房子看上去象一幢住宅,倒不如说它更像一 幢舒适的农舍,只是比人们想像得要大罢了。如果说房子里有鬼的话,此刻它在下 午的阳光照射下却并没有显出什么异样。但即便如此,这几个孩子却都听信了罗伊 刚才所说的他海本叔叔曾看到过这房子的照片,还有那个赫赫有名的被写进书里的 无头鬼的故事。今晚他们将在这所鬼魂出没的房子旁边睡觉。 伯克盯着这幢房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他们在小溪边看得到那房子正门的地方安顿下来。这时,落日的霞光照在这废 弃的空宅上,为它增添了一种近似青铜的色彩,使人觉得仿佛是野草在燃烧。时已 黄昏,阳光和树影在不断变换着位置,几个孩子把帐篷支了起来。罗伊找来了几块 石头,围成一个圈准备点起篝火。内森起身去找树枝当柴火,兰迪跟在他后面。他 们两个在逐渐减弱的光线下默默地寻找着,像在教堂里,或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样轻 手轻脚的。兰迪由于身体肥胖,抱起木柴来很不方便,那些树杈顶在他那软软的肚 皮上。他像在夏天一样汗流满面,毫无怨言地干着活儿,一面还轻轻地哼着歌, “我就这样毫无所求。”内森发现自己也附和着哼了起来。这轻柔的歌声象一条纽 带,把两个孩子连接在一起。虽然内森和兰迪很少讲话,但兰迪给人一种宽厚和气 的感觉使内森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俩各自抱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干树枝回到了营 地。 伯克用一把短斧把树枝劈开,西边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肩膀和脊背上 闪闪生辉。他把劈好的木柴堆起来,兰迪在一旁帮着他,没有一会儿工夫,他们就 把晚上所需要的木柴准备好了。伯克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说这些柴火大部分很干, 可以用。说罢,他隔着罗伊朝内森挤了挤眼睛。 这四个少年很早就吃晚餐了,这时太阳刚刚在他们背后隐没下去。收拾完毕后, 他们借着黄昏的暮色去那幢大房子的后面探查。从厨房的庭院过去是一个密密麻麻 地长满野草树木的院子,他们在这个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石头砌成的贮藏室,两扇门 松松垮垮地搭拉在那儿,门上原有的蓝漆只剩下斑斑驳驳的几片了。贮藏室里面的 地上长满了野草,墙边盛货的架子也塌了下来。蝙蝠和燕子在椽子上安了家,它们 从房顶的一个裂开的洞中呼啸着进进出出。这间贮藏室的后面是个牛棚,在一排残 破的用挂锁锁起来的围栏后面还有一排长长的、低矮的房子。他们发现这里原是马 厩,现在还可以看出一间间排列的马房和一个残旧的马车轮子,轮子上钢圈里面的 铁条早已生锈了。内森在其中的一间马棚附近的草地上捡到了一小片皮革的马具, 那块软软的皮革一到他手里就碎成了几片。 从马厩再过去,经过一条勉强可以辨认的小路,又有一排破房子。这些房子虽 然房顶都垮掉了,但大多数还原地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只有一两间倒塌了,变成了 一堆灰颜色的墙板。这里给人一种阴森森的、被遗弃的感觉。罗伊说这里曾经是奴 隶们住的地方,内森听到这话,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过了这排房子就是从前那大片的农田,但现在早已是杂草丛生了。将来有一天, 连这幢房子,这间石头贮藏室也将被树林所吞没。琥珀色的光线潮水一样几乎是横 向地倾泻在地面上,树木把它们长长的影子留在了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的木墙上。 四下里静悄悄的,使得几个孩子越来越往一起凑,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几乎 是肩并着肩地在这暗紫色的夕阳中行进着。他们在几棵西洋杉树前面停了下来,再 往里面有一排不高的铁丝网,圈住了一片高高的野草。“我海本叔叔说这是他们埋 葬奴隶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们自己家的人埋在别的地方。”内森找到了那扇门, 从那里走了进去。里面的杂草一直没到他的腰部,他小心翼翼地寻路往前走,一直 到走进了铁栅栏好远的的地方才发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进来了,另外几个孩子正瞪 着眼睛在黄昏最后的一线亮光下瞧着他。内森在树下的暗处停了下来。 内森最近在那些凯尼卡特人的坟墓中度过了很多时光,现在,他在他们这些奴 隶的墓地中也几乎毫不感到陌生。可是,他发现这里竟连一块墓碑都没有,也找不 到任何坟墓的迹象。他低下头瞧着地上的野草,似乎是在等着从那下面会伸出一只 手来,或是在等着从地底下发出的呼唤。他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标志那些奴隶们的坟 墓的,有没有标志。他想也许是像那些西部电影里用木头十字架做记号的。也许那 些标记就在这里,就在这草丛中,无法找到。他站在下那里停了一会儿。其他几个 孩子则屏气敛息默默地瞧着他。 内森慢慢从坟地里往后退,回到他朋友身边去。他很留心自己的脚下,想到下 面有很多人埋在一起,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虽然他并不害怕,但当他跨过 那道铁丝网,重新回到另外几个孩子中间时,还是感觉到松了口气。另外那三个孩 子睁大眼睛盯着内森,仿佛他刚刚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似的。“那里面什么也没 有,看不出坟墓在哪里。”内森说。 “他们都是奴隶。”罗伊说。 “可是这儿有道铁丝网。如果他们不想保留这些坟墓的话,为什么又要装这道 铁丝网呢?” “这里真瘆人。”兰迪东张西望地瞧着周围的那片树林,仿佛那里面某个黑黑 的影子会突然动起来似的。 “这天可够黑的了。”伯克说着,又伸手去拿他的酒瓶。这时天黑得几乎已经 使人看不到他喝酒的动作了。 “要是有鬼的话,他在白天也一样会来找你的,”兰迪说,“这是我艾达婶婶 对我说的。她说人们都以为鬼只有在晚上才会出来,那是迷信。鬼在白天里动作也 同样快,如果他真的是鬼的话。”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可是不想在这儿站着了。” 他们仔细观察着四周,看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可是无论眼前的坟地还是傍晚的 天空,或是树上的枝叶,都静止不动。浓重的夜色降临了。孩子们虔敬地离开了那 片坟地,一直走到那间石头的贮藏室才有人开口讲话。 “我看这里也会闹鬼。”伯克说。谁都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伯克又从那 个扁瓶子里喝了一口酒。这一次他没有让其它几个孩子喝。 天色更晚了,破败的庄园这时看上去又是另外一番景像。那幢房子隐隐约约像 是一座警觉的大山一样,仿佛每一个窗口里面都有一对眼睛正透过百叶窗向外面默 默地巡视。几个孩子要想回到他们的宿营地去,就不得不壮着胆子在伸手不见五指 的情况下从那幢大房子旁边走过去,而且还必须趟过高高的杂草,在这杂草中不知 道会踩上什么东西。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一路上蝉、蝙蝠和远处猫头鹰的叫声 不绝于耳。 “我们要是有一只手电筒就好了。”兰迪说。 “我带了一只,可是留在背包里了。”罗伊说。 “你们不是害怕了吧?”伯克问道。 “没有,我只是想看到前面的路。”兰迪虽是这样讲,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使人听出了他的胆怯。 他们都默不作声,只听见黑夜中传来的一片混杂的喧嚣声。内森朝着房子的阴 影走过去,他在黑暗里会感到更加安全。他贴近罗伊,吸入他那熟悉的气味。在这 遍布杂草的院子里,他们两个人忽然间靠得这样近,身体几乎都要挨在一起了,但 这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看到。 “内森,你要是害怕就说一声。”伯克嘲讽地说。 内森紧走几步超过了罗伊,走进了那幢大房子的阴影里,他只顾往前走,不管 别人是否会跟上来。就这样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四下里黑漆漆、冷森森的,内森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向前滑行,他似乎变成 了一条鱼,在水中穿梭。他始终十分镇静。不久,他听到身后其他几个孩子跟了上 来,想到自己走在第一,甚至在罗伊前面,内森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心里一阵兴奋, 尽量贴近那幢房子快步向前走着,宛如在水中遨游。前面是那正渐渐变得如云似雾 的黯淡的光晕。他走过缠结纵横的树丛,用手把那些枝条拨开。这时有谁知道在那 漆黑一团的四周会有多少只眼睛在瞧着他?他侧耳倾听,那沉寂的房子似乎把其他 所有的声音都吞噬了进去,剩下的只有这房子空荡荡的回音。这空宅仿佛向他召唤, 仿佛在叫着他的名字,内森又一次感受到时间在这一刻放慢了,甚至静止不动了。 他觉得自己将永远不会从这黑暗中走出去,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仍在行走,这空宅 仿佛是在他身边喘息,使他的心脏疯狂地悸动。 当他冲到院子里,又可以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周围的景物的时候,他竟然感到 了诧异,仿佛是没有料到那黑暗结束得这么快。他急促地喘息着,刚才他一直没敢 喘气。他又向前走去,边走边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时头顶上已是群星灿烂的夜晚, 不时还有几颗流星划破天空。一会儿,另外那三个孩子也在他身后出现了,同样是 一面冲向小溪旁,一面不住地倒气。他们的身后,那幢空宅仍默默地、冷酷地耸然 屹立在星空之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三个孩子走近了内森,他们用拳头捶打着内森,显出很亲密的样子。“好样儿 的,”兰迪说,“吓死我了。” “我敢发誓刚才有什么东西在摸我。” “我也觉出来了。” “那房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我能感觉得到。” “我们应该进去,”伯克说,“我们应该进到那房子里面去。” 大家都沉默了。 “我们该去。”伯克抬起脸看着罗伊。两个人都不看对方的眼睛。伯克费力地 喘着粗气。 “怎么啦?你不会以为那里真的有鬼吧?”伯克问。 “真有鬼我也不怕。”罗伊镇定地说。 “你呢?” 伯克又问兰迪。 “我也不害怕,我只是不想到那里面去,”兰迪说。 “胆小鬼。” “算你说对了。”兰迪虽是这样说,两眼却痴迷地盯着那幢房子。他舔了舔嘴 唇,又说,“你觉得不会出事儿吗?你觉得我们能进去吗?” 伯克笑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内森,问道,“你怎么样?” 内森面朝着那幢房子,瞧着它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的轮廓。“我不怕进去。” 罗伊挑战地朝着伯克说,“怎么样,你这个蠢货?没有人害怕。我只是想到我 们应该谨慎一点儿。如果踩错了地方,房子会很容易从头顶上垮下来的。天这么黑,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太危险了。” “是嘛?哼,我说你是害怕了。这谁还不明白。” 他们两个怒视着对方。罗伊毫不退让,既沉着又坚定。他一定可以跟伯克较量 一番,内森心想。但伯克摆出一副更加好斗的姿势,伸出下巴冲着罗伊,他全身颤 抖着,脸色憋得通红。 内森仍面向那幢房子,说,“今晚是满月。我们再等一下的话就会有月光了。” 罗伊在瞧着他,内森可以感觉得出来。但他没有转过头来,仍朝着那房子的方 向,空气中有一股迟开的茉莉花的清香。 罗伊抬起头来瞧了瞧天空,然后凑近了内森,内森感觉到了他的体温。罗伊说 :“你真的想进那房子里去吗?” “他刚才说过了。”伯克在一旁插话说。 “我在问他自己。”罗伊等着内森回答。 “为什么要由他来决定?”伯克又说。 但罗伊没有搭理他。这无声的一刻充满了丰富的内涵。内森可以体会到随着罗 伊每一下脉搏的跳动中所传递出来的柔情。“进去看看一定会很有意思的。”内森 最后终于说。 罗伊用一只手挠了挠耳朵,紧张气氛随着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消失了。“好吧, 不过我不想从前门进去,我们根本打不开那扇门。” 伯克和兰迪笑了。“好吧,”伯克说,“我们不从那儿进去。” 罗伊现在又成了他们中间的决断人物了,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时一轮明月升 上了天空,把柔和的月光洒在草地上,照亮了那乱木丛生的前院旁边的一排茂盛的 杜鹃花。惨淡苍白的光线泻落在窗户上,洗刷着那幢空宅的表面。罗伊说,“侧面 有一个门,还有些破碎的窗户。背面还有门。我和海本叔叔上次曾想从那里进去, 但没能打开门。” “你们进去了吗?” “我们其实可以从窗户爬进去的,但海本叔叔改变了主意。” “也许他也害怕了吧。” “有可能。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得了。” 他们几个都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幢房子。伯克朝前走了几步,这一次他把酒瓶子 递给大家,除了内森之外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罗伊把手电筒找了出来。“带上它有 备无患。”他解释说。他们借着月光,由罗伊领头,一路小跑穿过了院子。他们一 个跟着一个,只是内森和罗伊靠得比较近。 在层林的后面,是一轮又白又亮的圆月。即使是被树枝遮挡、分割着,它仍是 那样的皎洁无暇,仿佛要将这漆黑的夜晚变成白昼。借着月光,内森似乎看到了一 个女人,她正仰着脸凝视着那泛着白光的苍穹,一会儿,她将从这片森林中腾空而 起,飞向那布满繁星的夜空。 少年们在房子的阴影中行进,当他们走近那幢房子的时候,内森又一次被它的 规模所震慑。人们怎么可能需要这么多的房间?那一个个百叶窗在黑暗中犹如闭着 的眼睛。这一次他们走近这房子时的感觉不一样,因为他们知道是要进到里面去的。 四周仿佛变得更加黑暗了,那种被别人在暗中监视着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几个孩子 在通向门廊的石台阶前停了一下。罗伊勇敢地轻轻走上台阶,去检查近处的几个窗 子。他伸出手来沿着百叶窗的边捋过去。内森的心砰砰直跳,目不转睛地瞧着罗伊。 罗伊一个窗户接一个窗户的试着,他的身体在阴影中时隐时现。另外几个孩子在廊 子下面随着他走。过了一会儿,罗伊从游廊上下来,仿佛是生怕里面有人会听到似 的悄声说,“窗户都被钉子钉死了,和从前我记得的情况一样。” 接着他们来到了那棵倒塌在房子上面的大树的地方,几个孩子从这里上了廊子, 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样子。罗伊爬上了那棵老树的树干,抬头瞧着他们头顶上二楼外 面那被砸坏了的阳台。那棵大树就倒在了阳台上。“树是压在房子上面的,”罗伊 悄声说,“没有把房子砸透。” “那窗户呢?”伯克问道。“我看一定会有被砸松的。” “看上去是有。” “你想上去试试吗?” 罗伊考虑了一下,他的脸被树影挡着,看不出他的表情。“先不必。如果我们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再回来也不迟。” 他们绕过那棵树,再往前走进了一个被栅栏围起来的和房子的长度相等的园子, 它把房子和外面连接了起来。 这里,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看到那个石头垒成的贮藏室和庄园外围的一些房 子。这一带的树木比较稀疏,月光照在地上洁白如银。整个院落宛若一幅蚀刻画, 把一种时过境迁的意境显示得淋漓尽致。孩子们在园中寻路而行,宁静的夜晚散发 着千万种不同的气息。内森很留意他的脚下,怕踩到了蛇,虽然他也不清楚万一踩 到的话自己将怎么做。罗伊在前面领队,他似乎知道这条路。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 细细视察着那幢空宅。 “我们无法从窗户进去,它们太高了,”他说,“这真倒霉。那些窗户有一半 都被打破了。” “这里可真奇怪,”兰迪说。“你们看,这园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你还想进到房子里面去吗?” “想啊!”可他说话时眼睛还是惴惴不安地瞧着那阴影层叠的园子。 “你呢?”伯克问罗伊。 “那还用问吗!”这时,天空中一轮圆月高照,他们趟着齐腰深的野草在房子 的后面走着。 内森从这里可以完完全全地看到这幢空宅的外观,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叹不已。 月光下,楼房上面的一层在夜幕中脱颖而出,那明亮,清晰的程度使内森可以看得 到墙壁上面的条条裂纹。房子一侧的厨房外面有一个围廊,它由一条短短的通道连 接到那幢大房子里。罗伊在围廊上试了一下,发现可以经得住他们,另外几个孩子 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沿着一个个百叶窗,贴着墙边,走近这座空宅。罗伊依然是在前面领路, 不过这时伯克上来走在了他旁边,兰迪和内森跟在他俩身后。内森突然间意识到由 于这些百叶窗的存在,月光将完全失去它的意义,房子里面仍然会漆黑一片。但他 什么话也没讲。他们走过那条通道,来到一扇应该是供厨房的下人出入的门口。 “这就是我和海本叔叔曾经试过的门。”罗伊这时说话虽然不像刚才那样近乎 耳语,但也还是很轻。“现在它又被人用木板钉上了。” 他们顺着廊子往前走,脚底下发出一阵阵声响。他们每人都尽量把脚步放得很 轻。走了一段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楼梯,罗伊上去试了试,有一节裂掉了,但上 面的却都还结实。他们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的露台上,一步步地走近那静悄悄的、 神秘的空宅。 楼上的露台大部分完好无损,他们放心地在上面走着,又一次经过房子的正面 到了侧面的廊上。这里的窗户上也装着百叶窗。有几处地方的露台似乎经不住他们 几个人的重量,他们听到脚下木板的响声后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了。罗伊带了一 只手电筒,但他却很少用到它。 走了一会儿,孩子们停下来,试着在黑暗中往他们的宿营地的那个方向瞧,却 连一点点篝火的余光都没有找到。 他们在房子的另一面大树倒塌下来的地方发现了一扇窗户的百叶窗有些松动。 伯克和罗伊两个人一起才把那百叶窗撬开。先是罗伊一个人上去试,接着伯克走近 又试了一次。他们互相瞧着对方在用劲,都不想让对手成功。内森站得很近,他羡 慕地在月光下看着罗伊那拉紧的双臂和伯克脊背上块块突起的肌肉。他们俩各自的 努力失败之后,才调整了位置共同合作。罗伊怕弄脏了他的汗衫,把它脱了下来。 他没有系在自己的腰带上,而是将它递给了内森。 内森把那汗衫接了过来。罗伊稍稍舒展了一下肩膀,他的动作很小,其他几个 孩子都没看出来。伯克和罗伊接着把百叶窗上剩下的几个钉子撬开,又慢慢把窗子 扳到一边。百叶窗的木架子还很结实,他们把它像原来一样平靠在墙上。 罗伊打开手电筒,小心地把窗台上残留的碎玻璃掸掉。在他那裸露的后背上月 光顺着脊梁骨倾注了下来。伯克站在他身边,又从那个酒瓶里喝了几口酒,然后把 瓶子递给兰迪,又递给罗伊。罗伊从窗台那儿直起腰来,接过酒瓶,朝着内森微微 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温情。然后,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罗伊知道自己在内森眼 中很英俊,他这个喝酒的动作也仿佛是一种炫耀。喝完酒后,他擦了擦嘴,又把酒 瓶还给了伯克。接着,他翻身从窗户里跳了进去。 伯克也紧跟着跳了进去。尽管他摆出了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他到底是第二个 进去的,不像罗伊那么硬气。兰迪也接着往里面爬,他圆滚滚的腰身使他的动作很 费劲,他沉重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由于吃力。内森最后一个从窗 台上钻了过去,他很小心,怕玻璃划到,他的心在砰砰地跳。不一会儿,几个孩子 就都进到了那幢房子里。 他们进来的这个房间面积很小,形状也很不规格。从房间里面几乎看不到那棵 倒下来的大树,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罗伊的手电光在地上扫来扫去。兰迪往 前走了一步,脚步的地板嘎吱地响了一声,但并没有塌陷。几个孩子小心翼翼的一 步一步往里走。 四个孩子穿过一扇门,又沿着一个走廊往前走,不一会儿,他们突然被一片月 光所笼罩了。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走廊的顶头,下面是一个很大的楼梯,在他 们的头顶上有一个破裂的天窗,风从窗框里呼呼地往里灌。明亮的月光也从那里倾 泻了下来,自上而下形成了一道很强的光柱。楼下的那一层却仍是漆黑一片。 除了阵阵的风声之外,是否还有另一种声音呢?内森仿佛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 音乐的旋律飞入了他的耳中。似乎在远远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在轻声吟唱着一首歌, 那歌喉十分清脆。内森没有听到他唱的是什么,但那歌声却很纯净、甜美。 虽然周围很黑,罗伊却把手电筒关上了。他们谨慎地往前走,脚下的地板一直 到楼梯口都很坚固,楼梯看上去也很结实,但天窗破了一个洞,下面积了一滩水。 从走廊上可以看到地上那滩水在黑暗中反光。四个少年站在楼梯口面面相觑。 “咱们应该先在这上面看看。”兰迪显然不愿意到那漆黑一团的楼下去。 “不过看完这里之后,我们还得下去。”伯克挺着腰板说。 二楼的房间都是普普通通的,面积也不大,和内森以前看到过的农家房子没什 么两样。原来的地板都还在,虽然有几处塌陷了进去,而且很多地方踩上去嘎吱嘎 吱地响。这些房间给人一种萧条、破落的感觉,房子里除了几件破家具、旧式的烟 囱和盛着半截蜡烛的锡盘子之外,很难再找到什么别的东西了。其中有一个房间没 有被百叶窗遮挡着,他们在那窗户旁边发现了一把完整的椅子,月光照在上面,使 它在那积满浮土和蜘蛛网的地面上投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这把椅子看上去很精致, 椅子腿细细的,呈弧线型,上面还剩下一个薄薄的又长又细的扶手,使人想到它从 前很可能是放置在女人的梳妆台前面的。椅垫的那层浮土下面有一块深色的污渍。 罗伊在这里头一次把手电筒打开来,他们看到那椅垫是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的,上面 是锈色的浮尘。那片深色的污渍犹如干干的血迹让人看了心里发怵,就连表面上天 不怕地不怕的伯克看到了之后也收敛了一些。“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把这把椅子留 在这儿,”他说,“他们把别的东西都拿走了。” “那是血迹,对吧?”兰迪问道。 “看上去象。”罗伊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 “也许这就是那个奴隶把他主人的头砍下来的那个房间,”内森推测着说。听 到这话,其他几个孩子都瞧着他。 “天哪!”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也许不是,”内森环顾着四周,又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儿的血应该 更多。” 其他几个孩子有点受不了了,他们都朝着房间外面走去,只剩下了内森继续站 在那儿没动。他在墙纸上又发现了一片污渍,月光从窗口照在上面仿佛是一只血手 留下的印记。“这儿还有一块血迹,”他说,“也许这里真的就是那个房间呢。” 内森一点儿也没开玩笑的意思,他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着这间屋子。他的手轻 轻抚摸着那椅子的靠背,一会儿,他又仿佛醒悟过来似的,一个一个地数着壁炉架 上面的蜘蛛网。 接着,他不假思索地把那把椅子搬到了壁炉跟前,让它对着壁炉的一边。他是 攥着椅子上剩下的那一只扶手把它抬过去的。然后,他站在椅子后面聚精会神地瞧 着它,似乎是判断着它的位置摆得对不对。过了一会儿,他才退身回来。 另外三个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是干什么?”罗伊问他。 内森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罗伊会问这个问题。“我觉得那把椅子放在那里更 合适些。” “他在耍我们呢。”伯克在一边攥着拳头说。 “我没有耍谁。” 罗伊笑了起来,随后兰迪也跟着笑了。伯克却全身紧绷绷的怒视着内森。 “我们走吧。”罗伊带头离开了那个房间。 孩子们又看了其它一些房间,它们都是空的,找不到任何有人住过的痕迹,也 谈不上什么恐怖不恐怖的,只是在靠近门的一个房间里,内森找到了一个瓷制的洋 娃娃的一条腿,上面浮了一层尘土。他用衬衫的一角把浮土拭去,露出原有的白色 和粉色。内森把那条瓷腿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把它 放回了原处的地上,只是现在那条腿在落满尘土的地上显得锃亮锃亮的。 他们发现了几条窄窄的楼梯通上顶楼,那是在房子的后面,供人们出去的。后 面还有通向楼下的佣人走的楼梯,但他们没走两步就发现被木板堵死了。他们进去 看了许多房间,里面无一例外,全都是灰灰土土的,满是蜘蛛网,此外就是些枯叶 残枝,几只死鸟和几片碎玻璃。 内森仍然能听到隐约的音乐声,这声音极其微弱,它似乎在地板的辗轧声和房 里其它一切声音的后面构成了一种背景音乐。风呼啸着吹进一扇扇破碎的玻璃窗, 内森可以看出来另外的几个孩子也都像他一样在倾听着什么,他心想他们听到的歌 声恐怕和自己听到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听清歌词呢。 他们把上面的一层看完之后,又回到了房子中央的那条大走廊,上面依旧是那 个天窗,前面是通向楼下的楼梯。他们刚才又把手电筒熄灭了,借着从外面进来的 月光行进。这时月亮升得更高了,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乳白色。 他们看到在那条长长的旋转楼梯下面是个很大的厅堂。再往远处还可以大致看 出几条走廊和几个房间,它们似乎正在那里默默地等着孩子们进入。几个孩子没有 再商量,开始往楼下走。内森占了罗伊身后的那个位置,他把罗伊那件汗衫在自己 手上打了个结,仿佛这样能为他带来运气和安全。他们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楼梯 在他们脚下嘎嘎作响,黑暗渐渐将他们吞噬。过了一会儿,内森可以看到这个房间 大致的轮廓,它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房间都大,甚至比教会的礼拜堂或学校的礼堂 还要大。地板上盖着一层浮土和树叶,地板是倾斜的,另一边积了一滩水。每隔一 会儿从头顶上还有水滴下来,发出声声回音。“这地板快完蛋了。”罗伊说。 在他们的左边有一个又高又宽的拱门,惨淡的月光把它的轮廓勾画了出来。拱 门后面的那个房间黑漆漆的,但它却象一个巨大的空间,把外面的各种声音吸食了 进去。孩子们的脚步声,喘息声,咳嗽声,连同一下下的滴水声都被那个房间所吞 没了。所有这些声音在里面交汇混合,然后仿佛变成一个轻盈缥缈的歌声,时强时 弱,飘进内森的耳中。几个孩子进了那个房间。 内森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熟悉这个地方,尽管百叶窗关闭着,尽管只有微弱的月 光在轻轻摇曳,这房间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仍十分清晰。房子的面积很大,屋顶很高, 其中的一面墙上有四扇窗户,另一面墙上有三扇。房间一端的壁炉已经破损了,上 面的砖瓦散落在地上,和一些动物的粪便和枯叶堆在一起。其中的一个角落里堆放 着一些树枝、破瓷片儿和难以辨认的布头。窗户上垂着的破碎的帘帐仿佛曾经被火 烧过了一样。但除此之外,房间里并没有其它着过火的痕迹。墙壁上残存的墙纸从 墙上咧开了,一扇窗框不见了,只有一片板子堵在了那里,即使外面有百叶窗,也 难以抵御一场大雨。这一切细节内森都看到了,有些是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看到的, 有些仿佛原本就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 从这个房间过去还有另一个房间,它不像第一间那么大,房间里摆着一些书架。 书架上除了在上面安家的成群蜘蛛之外空无一物。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那是从一 扇窗户里钻进来的。 “这屋里是什么味道?”兰迪问罗伊说。 “硫磺。” “你怎么知道的?”伯克问罗伊。 “我知道硫磺是什么味儿。” “据说鬼身上都有一股硫磺味儿。”内森说。 “你真会开玩笑。”兰迪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加紧张了。 伯克在黑暗中沉着脸最后一次把酒瓶子送到嘴边。这回他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干 了。 “我们现在去哪儿?”兰迪说。 “兰迪,你非要讲那么多话不可吗?”伯克说。 “我又没和你讲话。我是在问罗伊,我不过是想知道下一步去哪儿。” 不过这时他们几个倒都和伯克有同感,都觉得不该出声。月光从破碎的窗户中 洒在地上,留下一道道乳白色的光影。墙上的常春藤影影绰绰,仿佛是片片殷红的 血迹。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房间里发出的回声。 一会儿,他们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穿过另外一个拱门来到一个极黑的房间, 里面什么也看不到,这个房间不是没有窗户就是窗户被封死了。空气在这里凝固了。 罗伊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内森紧跟在他身后,接着便是伯克,他边走边在内森的脖 子后面喘着粗气。最后一个是兰迪,气喘吁吁的声音最大。 他们都越来越想尽量不出声,似乎在这房间里,或在里面其它的某个房间里有 什么东西在听着他们的动静。 内森突然打了个冷战,远处传来的那歌声停止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黑暗和寂静这两者交汇着、攀比着、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用手电呢?”兰迪问道。 “我不想用,”罗伊悄声说。“别讲话。” 几个孩子这时是在房间的正中央,他们离得很近,相互之间吸取着温暖和勇气。 现在,几个孩子都更明显地感觉到了附近有什么在倾听着他们,内森在黑暗中终于 感觉出了它的方位。他碰了一下罗伊的胳膊,用手往那边指了一下。 他们几乎看不到对方,但罗伊还是明白了内森的意思,他们朝内森指着的那个 方向走去。 他们感觉到前面有一堵墙,接着,罗伊伸出手碰到了一个出口的边柱。 内森觉出来他们到了一个门口,再往前去,也和他们刚刚走过的那个房间一样 黑暗。 兰迪深深叹了一口气,意思是想让罗伊把手电筒打开,但他没敢开口提。 房间里充斥着四个孩子的呼吸声,内森暗自寻思着他们几个的呼吸声的下面是 否还会含着另外的一个人的呼吸声。也许有人正站在这空旷的黑暗之中,和他们一 样悄悄地倾听着。 罗伊缓缓前行,另外三个在后面跟进。 空气中有一种陈腐的味道,伯克紧跟在内森的身后,身体中散发着热气。 罗伊蓦地停住不动了。 前面有一个人影。他们可以看出一个大致轮廓,一个宽肩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 在那里,内森看不出他肩膀上有没有脑袋。即使是在这漆黑一团的房间,他们还是 可以看到这个人形,而且,他就近在咫尺。他们看着他慢慢地扬起了胳膊。 内森的肩膀被死死地攥住了。 罗伊倒退了一步贴在内森身上,他把手电筒举了起来。 那人形转过身跑掉了。他毫无声息地悄然隐在了前面的黑幕之中。 几个孩子屏气息声地站在原处。 “我操,”兰迪轻声说了一句,引起一阵回音。他们几个大气不敢出,一动不 动的站在那儿听着动静。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罗伊问内森。 因为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点头的动作,所以内森只得悄声说,“看到了。” “那是个什么?” “我不知道。” “那东西行动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兰迪说。 “闭嘴。”伯克说。 “你管不着。那东西还在那儿呢。” “别说了。”罗伊突然打开了手电筒,一点点地移动着那淡黄的光圈。几个孩 子看到他们此刻正置身于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房间的窗户都被从里面用木板钉了 起来。这房间有两层搂那么高,房顶的横梁在中间投下几道阴影。地面上满是落叶 和脏土,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手电筒的光柱被一片黑暗所吞没。其它再没 有任何东西了。他们没有看到那人影。 最后,罗伊终于又找到了那扇门,他用手电照在上面。 他们来到门前,罗伊用一根木棍把门框上的蜘蛛网挑开,蜘蛛网上还有些蜘蛛 在爬来爬去。罗伊关掉了手电筒,他们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逐渐适 应黑暗的环境。 孩子们又一次感觉到附近有人在偷窥着他们。内森几乎可以在黑暗中判断出那 人的方位,那个人影又回到了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一片黑暗之中。内森想看个清楚,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在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就在那儿。”内森的声音几乎难以听清。 “在哪儿?你看到他了吗?”罗伊也在暗中巡视着。 他只看到一些虚幻的影子。但他知道确实有人在一旁注视着他们。这个人仿佛 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要来,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信号。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 在那儿,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内森是在胡说八道,”伯克低声说,“那儿什么都没有。” “轻一点儿。” “就是这么回事儿。”伯克在黑暗中把内森往前推了一下。“他想吓唬我们, 这个狗东西。把手电拿来。” “不行,我们刚才已经用过了。”罗伊没好气地说。 “既然你胆子小不敢照,就把手电筒给我好了。” 罗伊和伯克突然在黑暗中对峙起来,他们气喘吁吁地扭打在一起争夺着那只手 电筒。他们两个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了这场争斗中,似乎这一刻是他们期盼已久的。 他们一声不吭地较着劲儿来来回回推搡着,时而猛地用力,伯克竭力要夺下那只手 电筒,但罗伊死死地攥着不松手。他们各自在咒骂着对方,但都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时,突然间从暗处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跑来。内森 脊梁骨上一阵发凉。伯克趁这时一把将罗伊手里的电筒夺了过去。兰迪大叫一声拔 腿就跑,伯克也放开了罗伊跟着跑了,紧接着是罗伊和内森,他们全都在黑暗中跑 了起来。 内森几乎没有感觉到罗伊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跑。 他们跑过了一个门洞,进到一个走廊,这里落满尘土的地板上出现了一道道的 月光。此刻只剩了他和罗伊两个人,另外那两个已经不见踪影了。罗伊停下了脚步, 也拽着内森一起停了下来。两个孩子面面相对,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内森可以在 暗中看到罗伊脸上的表情,他在倾听着。 他们先是听到远处有些声响,那也许是伯克和兰迪,随后,又是一片沉寂。 “刚才真把我吓坏了,”罗伊一边喘着气,一边悄声说。“你真的看到什么了 吗?” 内森耸了耸肩膀。罗伊伸出一只手放在内森的肩膀上,轻轻地笑了。他仍在注 意倾听着。 “我叔叔说他有一次在这看到过一个鬼,就是书上的那一个。我当时还不信呢。” “你觉得刚才就是他曾经看到的那个吗?” 罗伊耸耸肩膀,说,“谁晓得?不过如果那是鬼的话,我想一准是那个老人。 要是有谁把我的头砍下来了,我也会想回来的。” “我觉得不那么简单。” “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能确定,只是这么感觉罢了。我觉得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鬼。” 罗伊听了这话觉得更复杂了。“你是在吓唬我吧?” “没有。”内森说着又往一边走。他们这时又到了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关闭着 的百叶窗透不进来一点月光。他们觉得这个房间很小。他们从门口走开,到了对面 的一堵墙跟前,他们充分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伸手可以触摸到对方,可以听到对 方的声音。内森说,“这地方确实让你觉得里面有人,你觉不出来吗?” 罗伊皱皱眉头,说“我也说不准。”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当你来到一个地方时发现对它有一种似曾相识的 感觉?” 罗伊继续皱着眉头说,“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呢?你觉得你 到这里来过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内森那轻轻的耳语连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楚。“我觉得更 像是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这时,附近传来一个声音,是脚步声。 罗伊一下子僵住不动了,显然他也听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我觉得有人。” “大概是他们两个。” 接着,那声音又出现了。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逼近了,声音要比兰迪或伯克的 都沉重,那是从走廊的另一头穿过来的。 内森一把将罗伊拉进那最黑暗的阴影中。他们对面那黑漆漆的墙壁上可以隐隐 看到一个微亮的门口。 四周一片寂静,内森屏住气息。 一个人形进了门口,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两腿叉开地站在那里。他有一副宽宽 的,强健的肩膀,象内森父亲年轻的时候,象约翰。罗伯斯牧师,象罗伊。内森对 他并不感到陌生。他无声无息的仿佛是这黑暗的房子里的一部分。他亦人亦鬼,似 真似梦。 此刻,内森分明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在向纵深扩展,又从中间分隔开了。内森自 己也变成了两个人,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时间再也不是象一条直线,而是变 成了一个结,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他必须选择自己的道路。刚才的那个人形也分 成了两个,一个仍留在门口,另一个却走开了,内森追随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他跟 着那个离开的人形,沿着黑漆漆的走廊上了楼梯,穿过墙壁,穿过屋顶,一直向上 升去,直到进入了外面的夜空。 而那个仍留在门口的模模糊糊的人形这时也在悄然移动,像个梦中的幻影,他 既像是内森的父亲,正在脱去身上的衣服,又像是星期日早晨的罗伯斯牧师,正在 讲坛前把圣经翻开。 父亲的手向内森的大腿上摸了过来。 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内森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做过的 事吗? 同时,牧师的声音像一阵风似的从上面掠过:你还记得上帝对阿布拉罕说过的 话吗? 象天使的声音。 上帝对阿布拉罕说,勿用汝手碰那男童,也不许对其有任何非礼,因为已知你 最惧怕的是上帝。 这时,罗伊把手搭在了内森的肩膀上说,“你看到了什么?出了什么事?” 朦胧中留在门口的仍然是那一个影子,刚才分隔开来的那两个时刻又重新聚会 在一起了。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他可以察觉到罗伊的焦虑和不安。两个少年息息相通,内森的肩膀和脖子上感 受着罗伊释放出的一阵阵热气。罗伊突然冲动地一把将内森拽了过来,毅然决然的 将他紧紧搂住,像在墓地第一次拥抱他时一样,使内森心神荡漾。罗伊又用力拽着 内森,使他更加紧密地贴在他身上。罗伊的行动中带着一股狂野的兽性。门口的那 个影子在观望着这一切,此刻,那影子更象内森的父亲了,象他父亲年轻力壮的时 候。内森的心仿佛被撕碎了,他听任罗伊粗暴地攥着他,听任罗伊用力地搂着他, 门口的那个影子把他们俩此刻应有的温柔情意一扫而光。罗伊让内森转过脸来冲着 他。内森背对着门口,但仍然能感觉得到那个影子在窥视着他们。罗伊说,“不许 你看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要再去看它。” 内森听得出罗伊的声音带着忧伤。 他们两个在那房子里站在一起。罗伊的手在内森身上不住地摸索着,罗伊的身 体在不停地躁动着,他的嘴在内森的嘴上噌来噌去,内森想把他推开,这还是他第 一次想拒绝他。他觉得周围到处都是眼睛。内森的手摸到了罗伊那怦然跳动的心脏。 内森叹息着,放弃了挣扎。 罗伊的欲望一点点地加强了,仿佛是内森通过自己那双揉动着罗伊肩膀的双手 逐渐清除了他的紧张。两个少年在一起,互相配合着,动作渐渐自然了起来。内森 最初处于一种被动、拒绝的状态,他无法享受这爱的愉悦。但这毕竟是他心爱的罗 伊,不是他的父亲。这里是他和罗伊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接下来,罗伊一声不吭地在内森前面跪了下来,内森惊得手足无措,忙伸手在 黑暗中摸索着罗伊的脸。罗伊解开了内森的裤子,又把他褪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罗伊的双手顺着内森的大腿后面滑了下去。内森触了电似地全身火辣辣的,仿 佛此刻他的身体正经历着一种全新的感觉。随着罗伊的两只失手在滑动,内森的内 裤也被褪下去了。 接下来便是那触电般的接触,内森觉出了那是罗伊柔软的嘴巴。这湿漉漉的感 觉仿佛让内森的神经难以承受,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美妙的接触。罗伊的脸在黑 暗中一下一下地蠕动着。此刻的内森不再去想那个在黑暗之中守在门口的影子了, 他的头脑已被其它的内容所占据。刚才的紧张不安已是荡然无存,内森尽情享受着 这一难忘的时刻。 突然,一道手电光射了过来,这时罗伊仍跪在内森身前,内森的裤子拖缠在脚 腕上。手电光照在罗伊的嘴巴用力在内森那起伏的小腹下面吞吮着。随着那道手电 光,罗伊一下子呆住了,内森也睁开了眼睛。 “好哇,”那是伯克的声音,既沉重又刻薄。“原来你们在干这种事!” 没有人回答。 “你看到了吗,兰迪?” “看到了,”兰迪的语气带着不屑。 “看来罗伊蛮会嘬鸡巴的啊。”伯克说。 罗伊把内森推到一边。“你们两个滚开。”他朝着那手电光喊了一句。 内森惊呆了,他手忙脚乱地想把裤子穿好。他仍然能看到罗伊的脸,那脸上的 表情很可怕。 “别停下来啊。”伯克说。 “把那该死的电筒关上。”罗伊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气愤地颤抖着。 兰迪说,“天哪,罗伊,你给他干那个?” 罗伊发出一阵哽咽声,他离开内森身边,向门口走去。“滚开!”他闷声闷气 地喊着。 手电光突然消失了。 脚步声随之远去了。 内森仿佛麻木地没有了知觉。他转过身,看到门口罗伊那踌躇不决的身影。不 错,那是罗伊,是他从前的那个罗伊。只见他一只手扶着门框,迟疑了一下,然后 沿着漆黑的走道走远了。内森在瞬息之间曾感到了罗伊的彷徨,内森希望再一次出 现时空的分割,希望罗伊既可以离开,又可以留下来。但这瞬息的希望一晃即逝。 罗伊的身影走远了。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