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别来生死两茫茫 一转眼,大学二年已经过去。我二十岁了。就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收到了一 封没有落款的信。凭着封面熟悉而苍劲的字体,我立即知道了他的来处。如同做了 贼一般,我坐在教室无人的角落,颤颤地撕开了封皮,滑出来的是三叠折得非常考 究的信纸。我悄悄打开最上的一叠,映入眼帘的是很大的几个字:“愿你快乐,在 你二十岁的生日。” 泪水蓦然地涌上我的眼,在模糊中,二年以来压在心底的委曲,如同决堤的江 河,涛涛地奔泄出来:他并没有忘记我,他还记得我的生日。 “弟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这样叫你,首先请原谅我 的不告而辞,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在课堂上,站在讲台前,我可以做你的老师,但 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弱者,我无力抗衡社会的压力和良心对我的谴责,现在对你说, 你可能不理解,因为我伤了你的身体,更伤了你的心,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再理会 我,我也不求你的原谅,我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弥补我犯下的错,但是我爱你, 我知道这不对,也知道你不能理解,我以前从来也不说,但我心里是深深地爱你, 什么也不说了,你忧郁的黑眼睛,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我不会忘了你的笔名‘蓝 宇’,只有我才知道他的真正函义” 同样在信中的,是两封落款在二年前和一年前的信,第一封中说:“弟弟,我 这样叫你可以吗?从那一夜起,我不再是你老师了,我撕下了老师的外衣,赤裸裸 地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被特别的性取向所趋使的男人在一个少年面前不可自拨的 真实面目,现在我要走了,我不能与你告别,你恨我吧。是我毁了你的一生”。第 二封中说:“弟弟,一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我无地自容,不知道如何向 你开口,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功课怎么样了,计算机扔下了没有,英语是你的强 项,我非常的钦佩的,希望你有目的地学下去,把自己培训成一个能适应社会的人。” 信的最底,写着他的详细地址,是北方一个很小很贫穷的县城。 他不全是为了回避我而离开,他不能抗衡社会给他的重负,在一个封闭而落后 的地方,二十九岁仍没有结婚,这个人,就会成了社会的怪异之物。这是我在多年 以后,我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的时候,才深深理解的。 我们又开始了频繁的书信来往,但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只是我或请教一个 问题,或是他来信问候我的考试情况。我们谁都回避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分别,即 隔断了我们的肉体联系,也给我们在心灵上的沟通带来了无尽的空间,生死茫茫,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的重逢。 1989年,全国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但早春,并没有给共和国带来一丝的吉祥 和欢乐。到了五月份,全市各大学相继停了课,我也是在学校无学可上,终日里募 捐,写各类的传单,爸爸妈妈生怕我会做出更激进的事,在没有事先任何征兆的情 况下,打发司机将我接了回去,并给我留下了一长篇的文章要我立即翻译出来。但 这时我的心,已同全国所有的大学生的心一样了,被一种莫名的燥动所鼓舞着,我 在反复解释无效的情况下,一天一夜无眠地将这本来平日三天才能完成的谈判合同 书翻译完毕并打印出来好在哲谚教我的用微机处理文字我早已熟悉不过了,何况家 里这台小小的当时还觉得珍贵的四通打字机呢。第二天的清晨,我在全家人没有起 床的时候,悄悄地将清样放在了爸爸的书房,自已只拿了贴身的内衣和几件换洗的 衣物,离开了家门,回到了学校。 我再次收到了他无数封的信。一封比一封地严厉告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 过激的举动。但这时我早已身不由已,因为我是学生中的头。春末夏初,已渐感热 的风从蓝色的天宇上吹下来,时而夹杂着血的腥味。六月转眼就来到了。我的家已 将我如同犯人一样的看住,而从全国各地来的同学,一批批地从我这里中转。家里 的厨房天天有有妈妈劳碌的身影,后来,妈妈有些吃不消了,告诉外面的食品店, 只要打电话,就要送来吃食和饮料。但我仍然是找到机会就回到学校,我不能离开 我的同学们。而哲谚的信一封接似一封。一天夜里,我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家 中的书房闷坐,电话玲声大响,吓得我的妈妈当即捂住了胸,然后精神紧张地接起 了电话,早已睡在床上的姥姥也起来竟然是他。他急促的语调离电话很远都已听得 出来:“阿姨,我找小宇,要快。”我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从来 不敢往我的家里打电话。写信也从不落地址。这回却在深夜将电话打进了我的家中。 我紧张地接过妈妈手中的电话:“小宇,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出去了,算我求 你了,好不好,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放下电话,我立即穿衣服要出去,妈妈颤抖 着声音:“儿子,妈从来不管你的事,但妈也是读过大学的人,我知道你们学生的 感情,但这时候绝不能出去了,算妈也求你了,好不好”?姥姥又开始哭起来, “孩子呀,我的孩子”我不耐烦地吼道:“你们哭什么,我又没死呢”。要动手的 消息早已传送了很久,我由于过于激进,也早已被学校解除了所有担任的学生干部 职务。但我这里仍是同学们的中心。我这一句话全家立即哭成了一片,仿佛我立即 就要进刑场一样。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们家里仍僵持着,全家人拦在门口,你 说他说,互相纷争着,乱成了一团。不知不觉间,已是后半夜了,大门突然急促地 响了起来,姥姥吓得直了眼,没有了哭声,我跳了起来,直奔大门而去。进来的, 竟然是早已久违了的他。 这回目瞪口呆的是我,我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我绝没有想到他在后半夜会跑到 我家里来,要知道,从他居住的小县城乘火车要七个小时才能到达我这里,只见他 全身是汗,呼吸急促,我几乎来不及问他是怎么来的。 定下神来的妈妈看了看我们,开口道“你一定是哲谚吧?”我的头轰地一声大 了起来妈妈什么都知道了。“谢谢你对小宇一直这样的关心,我们家真不知道如何 感谢你呢,小宇从小没有个哥带着,任性惯了的,这孩子呀,小宇快点,去放水, 让你哲谚哥洗个热水澡,再将你的衣服换上。面对不期而来的他,一切政治在我的 面前变得苍白,我不是一个搞政治的材料,我不能放下自己的感情去冲锋陷阵,我 再没有了出门的勇气,顺从地到洗澡间将水放上。听到屋内他们的对话:”阿姨, 急死我了,我真怕小宇“”多亏你来了,这不,都半夜了,我们家像看什么一样地 看着他呢。他就听你的话,你好好地劝劝他吧,阿姨一把年纪了,姥姥也这么大的 岁数了,全部的希望都在小宇身上呢“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又 对仍焦燥不安而又心神不定的哲谚讲道”哲谚呐,往日多谢你教小宇这么多知识, 现在找你这样的老师可是不好找呐,现在小宇微机也好多了。“ 我悄然地吐了一口气,妈妈还是不知道真实的我们。 在我的卧室,我一边整理着床铺,一面问他:“哲谚,”我没有叫出老师,称 了他的名字,“你怎么来的呀”?“还说呢,都为了你这个小淘气,我打车来的, 夜里出车,司机不肯,我付了一千元,才买动他用了三个半小时跑完了火车将七个 小时的路”。 我什么也没有答,我知道,哲谚这时的工资不过是千把元钱,他竟然全部用来 打车,只为了阻止我的偏激行为。 “你不昨天才给我写信吗,刚才又打了电话”。虽然两年没有见面,我们还是 一点没有寒喧,直奔正题。“我知道你的,一定不会扔下同学们不管的,也决不会 离开你的同学们,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天快亮了,将就睡一夜吧,我的房间可没有你的新房那么舒适”。我一边收 拾,一边随口说,那边哲谚的脸立即变了色:“小宇,我不求你原谅,你将来会知 道的”。立即,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时说这个的不该,他这远跑来,就是为了我, 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我却说出了这个,于是我说道:“好了,还是老师呢,这么 点修养都没有,一句你就急成这个样子”。“”小宇,你不懂的,你不会明白我的 “,哲谚喃喃地对我说,仔细地端详着我,经过两年的大学生活,我全身已完全脱 去了少年的稚气,只是白净净的脸上,充满着疑虑的飘乎不定的眼神哲谚所说的最 怕见到的我的眼神,仍是两年前的样子。他轻轻地将我抱起,在地上慢慢地走来走 去,然后又脱下我的衣服,将我放在床上,他自己脱下刚才洗澡时穿上的我的浴袍, 并排与我躺在一起,轻轻地拥着我,手滑动在我的全身:”小宇,真没想到我们在 这个环境里见面,明天真不知道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其实我是为你着急,也是实 在忍不住了,“我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明白的“。 这是两年以来,我们第二次的同居一室。 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们起来,妈妈早已准备好了早点,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哲 谚说:“我在北京的同学,得到确切的消息了,决对不会错的”。“那我的同学怎 么办呢,他们可全蒙在鼓里呢”。我急切的说,“你放心吧,今天早晨你们学校打 来了电话,学生全部恢复上课,不准外出,所有学校的一切事务,由学校组织出头, 妈已为你请了假了,再说哲谚头一次到我们家里来,你就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家里苦 等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人你不再意也罢了,对得起老师吗”。我无言 以对,此时,与哲谚不能用对得起与对不起来说了,我们,是彼此印在心里。 六月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好久,学校里的庆功会一场接一场,我只是无语地随 着大的气候,或是写交待材料,或是听没有个正题的发言。我与他,再次分开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相识二年,我们真正的在一起,共有的肌肤之亲,仅有这两 次,刻骨铭心的两次,足以让我终生难忘。当你不能拥有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 是不要再忘记。我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大学毕业了,我因为出色的英语和娴熟的计算机技术,加上家庭的努力,到了 一个相当好的部门。每日开始了按部就班地工作,没有目的的工作。随着年龄的与 日俱增,我渐渐理解了哲谚,也知道了我自己,我们同属于社会上最少数的一个群 落,一个被别人鄙视,令人吃惊的小群体。但我隐瞒着自己,也隐瞒着我的青春。 又是漫长的数年。我已二十四岁了。从故乡传来爷爷对父母的严厉训斥:“我的孙 子二十四了,为什么还不成亲,你们让我死不瞑目吗”等等,我的父母承受不了了, 于是在早已穿梭不停来往于我家的媒人中间放出话来:“我家的小宇,不要门当户 对的,只要贤淑,能照顾我的儿子就行,至于家境,这没有问题,我们是娶媳妇, 不是买姑娘,”。我抗议着,以各种方式拒绝与接踵而来的各种各样的姑娘见面, 面对姥姥的期盼与妈妈的眼泪,我无声的抗议履履不生效的情况下,我搬到了办公 室居住。每日吃食堂,或是泡即食面。我在心里,有一个期待,这期待我等了好久, 我不能背叛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