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怪的是他并不打算为难我,却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我可以抽烟吗?” 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径自从口袋里拿出了烟,并且含在了嘴里。 “我以为警察最讲纪律。” 我看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我不知道原来所谓的约束对你们来说都只是装模 作样的规条,你的上级主管一定对你们很纵容。” “我想是吧。”他无所谓地对准我吹出一口烟:“因为这里就归我管,你有什 么意见?” 我可以有什么意见?无论在哪个圈子里,都有属于那个圈子的势力。我不幸踩 点成功,黑白两道都得罪完了。 “我们最近在跟一件案子。”傅大探员十分好心思,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一说 与我听:“东区三街有人报案说受到黑社会骚扰,他们日日到事主店里捣乱,恶意 破坏,警方已经派出人手调查,查出肇事的势力属洪爷管,我们盯了这个人物已经 近半年,不过犯事的都是手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指控 把这个势力铲除。” “你们的口号不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吗?为民拯命是你们分内的事。” “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需要热心市民的协助。” “热心市民,希望你不是在说我。” “你可以提供你知道的资料,协助警方破案。这也是每个希望社会共同进步的 公民应负的义务。” “我知道的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全说了。” “但你显然保留了一些。一个月前你的寓所被爆,里面的金子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说:“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一直没有回家,或许有人看中那 里背山面水,适合做窝赃地点。” “别以为这样说你就可以摆脱所有嫌疑,虽然你的档案没有任何犯罪纪录,但 是你最近一个月的行踪扑朔迷离,我们保留你最近有与黑社会接轨的可能性。” “是呀,我是刚入会的新人,所以他们特别照顾我,还绑架了我三天以表欢迎。” 我气忿地瞪着他:“知不知道为什么黑社会都不怕警察?因为他们知道警察不会捉 贼,他们最大的本事是在街上随便拉个代罪羔羊,让他们承认自己是黑社会,是以 警察局的破案率每年都得到基本维持。” “绑架你的匪徒我们已经捉到。” 他说:“他们并不承认自己属于任何帮派,不过我们的同事认得那伙人是洪爷 手下的,如果你和洪爷没有一点关系,他绑你做什么。还有,以洪爷一贯对待人质 的作风,你能完整无缺地活过三天还有力气逃跑那真是叫人拍案叫奇,很明显地, 他们觉得你有比死亡更令他们满意的利用价值。” “我再说一次,我不认识洪爷,你不信也罢,我没有第二个答案。”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认识洪爷。 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黑社会分子唯一的印象只是在那次地下赛车场,小龙代表 青华帮赢了他一个场子而已,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而记恨,那么就如傅大探员所说 的一样,他对我的态度未免显得过分“客气”。 我不知道洪爷跟麦小龙偷的金子又扯上了什么关系,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有人 泄露了风声,以至引起了洪爷对小龙的兴趣。 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为什么不直接抓小龙而来抓我?他们实在没有必要绕 个圈子来个声东击西,难道现在的黑社会也喜欢抛砖引玉,故弄玄虚? “沈翰云,你的家无故被匪徒爆破,而你居然没有报案,里面还有贼赃,仅此 一点,我们警方就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与国安银行失窃的案件有关。” “你不知道?其实我有份抢银行,我就是用爆自己家的炸弹去爆银行金库的, 你没发现金子上面全都是我的指纹吗?快逮捕我吧!” “沈翰云,这里是警察局,你要对你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我也对自己一个小时前说的负责,为什么你又不信我?” “因为你对警方不肯坦白。” “你凭什么说我不够坦白?你说绑架我的人是洪爷,那为什么你不去抓他却在 这里审我?为什么你不怀疑金子是他抢的却硬要说跟我有关?还有,别把你无法指 证洪爷的气出在我身上,我也是受害者!” “沈翰云,说来说去你什么也不肯交待,不过我会继续留意你。你的资料已经 递交入境暑,在证明你彻底清白之前,希望你会取消一切‘出国旅游’的打算。” “你以为我会逃跑吗?”我说:“不如派个警察二十四小时监视我,我会感激 你。” “必要时我们会这样做,不用你提醒。”他冷冷地说,“还有你的搭档麦小龙 也一样,如果他犯了事,我同样会秉公办理,绝不留情。” “你最想说的就是这句吧。”我也学他冷冷地笑:“真是青梅竹马的好兄弟。” 他盯着我,然后说:“你别搞错了,我和麦小龙可不是兄弟。”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风自室内吹过。我明白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奇怪的,即使相识十二年,也无一点情谊。也不过是世事平常,何必 大惊小怪。 “我会代你转告。”我说。 视线与他相迎的时刻,如同拉开一场战火,从今又多一个敌人。 他并没有任何理由恨我。不,他并不恨我,他只是讨厌我。 因为我是小龙的朋友。除了雯雯,他讨厌所有与小龙相关的人物。恨不得一网 打尽,全数消灭。 现在,小龙除了要躲避黑帮的追杀之外,还要提防警察的盯梢,真是忙,希望 他还可以如以往那般一笑置之,多么难得,人多热闹嘛。 好不容易从警察局里逃了出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这么的狼狈:身无分文, 衣衫褴褛,头发脏得像十年没有洗,酸臭异味阵阵可闻,一个月前的那次出走我已 经觉得自己够惨的了,一个月后更是霉上加霉,不知再过一个月我是不是要沦为街 头难民,与路边的乞丐抢地盘。 我站在警局门外,才发现自己再一次失去方向。 我要到哪里去? 麦小龙不见得会在三天前的那个电话亭里等我。之前报失的银行信用卡存折现 金通通无法动用,我当然也十分乐意向警方求助,但如何解释?里面太多线索,不 是我一时三刻说得清楚,何况……我甩了甩头,傅大探员说得对,我那时没有报案, 现在更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不是不相信警方的能力,而是有些时候,他们比我知道的更加无能为力。 我污口黑面地挡在警察局前面,每个走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很奇 怪,今天是放监日?还是走失一个越狱的犯人? 你相不相信巧合?偏偏就在这时有人喊我:“阿翰?” 我回过头去,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孩子向我迎面走来,还不太确定地: “你真的是阿翰?” 我泄气。记得以前小孩子常唱: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 我说过,现在走上街,遇到头三个都会是熟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雯雯好奇地看着我,前前后后,都不放过:“你去参 加越野战?怎么搞成这样啊?” “被人绑架,你信不信?”我没好气地说。 她点了点了头,哦了一声,然后看了看警察局上面金光灿烂的大型警徽,她问 :“所以现在来报案?” 我想起了她未婚夫的嘴脸,轻哼一声:“我是来自首的,因为绑匪是我。” 她呵呵地笑出声来:“你心情真坏,你到底跟小龙搞什么啊?他每隔一个小时 就打电话到处问人你有没有去,现在大家都在找你呢。” 我真是感动,麦小龙为何不打电话上电台?这样就全世界都知道了。 雯雯拍拍我身上的灰,说:“你这样子走出去没够三分种就会被巡警捉回来, 先来我家换套衣服吧。” “你家?”我几乎敏感地跳开,“不要客气。” 我不希望再制造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刺激傅大侦探的狂野想像,到时又加多几条 罪状在我身上。 “阿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雯雯一点也在意,拉起我就走:“小 龙还在等你消息,正好叫他过去接你好了。” 半推半就,半拉半扯,我最后还是上了她的车。我不安地坐在她的身边,有点 犹豫,有点紧张。 我终于明白为何现代的男女都喜欢在车子里面偷情,车门一关,直踩油门,感 情也像那飞一般的速度,停也停不下来,多么刺激多么快意,反正前路茫茫,无处 可逃,干脆豁出去了罢。 深宵夜里,与美女同行,我也似足一个暗地鬼混的情人,有点担惊受怕,又极 不信任似地追问:“去你家真的没问题吧?你来警察局不是要去找傅探员吗?你不 出现他会不会突然跑回家去?那时我们……” 真是老土,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雯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车子横行地扫 过半边马路,幸好安全着陆。 但凡跟麦小龙相识的人似乎都对车子有几手看家本领的样子,雯雯行经的路线 左曲十八弯,也没见她撞死什么人。 好不容易到达终点,这个女子还在笑。不知有什么秘方可以使人常年保持良好 的心情,这真是保生安命的地道偏方。 雯雯的新居十分宽敞明亮,两个人住则显得有点寂寥,我看到了墙边一角有套 超级夸张的音响组合,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品味。只是难为了屋主却要把它安置在如 此当眼的地方以谢感激之情。 雯雯说:“你坐呀,别客气。我去放水,你先洗个澡吧。” 如此服务怎敢担当,我当机立断,出言阻止:“呃不必——” 根本没有人理我,我的手还在半空,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浴室门后。 娶了老婆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我有点疑惑,不禁想像一番。 这是一种何等温馨感受:每天回家,便看到亲切暖融的微笑,卸下一身的烦嚣 之后,还有亲密爱人为你释心调教好温度的洗澡水,就算看不见上面浪漫如童话的 七彩泡泡,一缸的温柔也足够淹死你了。 不过得享温柔也是有代价的,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免费的午餐和爱情。 沐浴更衣,改头换面之后,雯雯对我一身的干净的衣服表示满意,她说:“你 和他的身高差不多,正合身。” 这是傅大探员的私人珍藏,如果他知道这东西穿在我身上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时候我理应是心虚的吧,不论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觉得下一秒姓傅的 就会出现在那里般的恐怖。 “叭——叭——叭——”楼下有人极无公德地深宵按着喇叭,不知里面藏着什 么暗号似的等待着别人回应,雯雯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头,她说:“是小龙来了, 你快下去吧,我保证他再这样按下去马上就会有人用洗脚水帮他洗车。” 我还来不及细细感谢这个热心女子的救济,她也像迎接我时一般爽快地把我扫 地出门,临别之际,我只好选择最传统的方法,把千言万语浓缩后对她说:“谢谢。” 她会意一笑,完全接受。我很高兴她没有敷衍地回我一句别客气。 任何时刻,她都那般从容大方。我开始可以理解姓傅那小子的执着。 来到楼下,看到小龙那辆早就车门大敞以示欢迎的座驾就那样刺目地停在路边, 我惊奇地看了看车身上斑驳的油彩,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自称为艺术家的家伙才会 开这种充满警示味道的奇怪车子,上面的图案丰富又抽象,不知出自哪位已故名家 之手。 “麦小龙,很久没见。”我说。“你有没有想念我?” 他一点说笑的心情也没有,对于我轻浮的招呼也没理会,他单刀直入:“这三 天你去了哪里?” “环游世界。” “阿翰,你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也知道,但我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其实是被他赛车踩场时的对手抓走了,而他 们的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他而不是报复我。 当然,对方也可能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他的金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很快小龙就会变成整个东区狩猎的对象,流言传得比瘟役 还快,这个无底的旋涡只会越陷越深。 “小龙,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偷了谁的金子?”我问。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算要死,也希望死得明明白白。” 他沉默,我不知道他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 “是不是小四爷?”我问。 他蓦地抬起头来,一刹那之间,我在黑暗的车厢内仿似看到异象,小龙的表情 变得凌励逼人,他的眼睛闪烁着跳动的火焰,连声音也抑压不住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他问:“你见过小四爷?” “这是真的?是不是?金子是小四爷的,你知不知道他如何得来?这是国安银 行失窃的东西!”我说。 小龙呆了一下,他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些?” “麦小龙,你听我说,这些金子你要不了,就算小四爷没有把你劈成十八段, 警察也不会让你逍遥法外的。” “阿翰,你到底知道多少?”小龙有点混乱了:“你是警察?” “如果我是警察你一早就被扣在警察局!” “阿翰,我不是要隐瞒你,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或许会更好。”小龙为难地 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麦小龙,到我死了那天你再来我坟前 细说从头吧!” “你别激动,阿翰,喂,你去哪里呀,外面现在很危险的——阿翰——” 我拉开车门,还没跨下车后面的人已经一手把我捉了回去,小龙说:“你想死? 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我一早就被瘟神盯上了。我还怕谁不成。 他略了一略,说:“阿翰,你自己还不知道吧,现在整个东区的黑道都在找你。” “找我?是找你吧!” “现在很难解释得清楚,或许是他们误会了些什么,反正你现在比之前要更加 小心。” “麦小龙!”我又惊又气:“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拿走金子的人明明是你! 怎么到了最后我反而为目标?” “我说过,或许他们误会了什么。”小龙也有点不知所以然,他说:“不管如 何,你别再乱走,这样我无法照顾你。” “你是我的保姆还是替身?你可以照顾我得了多久?我信你还不如去买人寿保 险!”我大叫。 小龙黯然,他没有作声。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言不发,返身回到车上,然后把整条无人的街道留 给我独自冷静。 路灯和月光,交缠不清,投射在地,我只好向前行。 他的车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不近,无声无息。 我转过头去,他便停下。 最后我回到了车上。 因为我无家可归,无路可退。 小龙异常地沉默,没有了往日那满不在乎的随便态度,也没有了那份吊儿郎当 的玩世不恭,到了长街尽处,他出奇不意地用一种近乎落漠的声音对我说:阿翰, 对不起。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