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窗外在下雨。 好久没有下过雨了。 这一条阴冷潮湿的街,经雨水一涮,仿佛更阴冷更潮湿了,不论明日阳光如何 高照,也蒸发不了那层深埋地底的湿气。 这年的雨季来得特别的漫长,仿佛自天上拉开了一个水闸,大雨连绵不断,下 完又下,永无休止。 住在这街上的男男女女,老大幼小,早就习惯了无常天气,他们依旧活动在东 区各处,细碎而忙碌,街中暗灰的天,掩盖着厚厚的云层,如同无尽的布幕,掩盖 住不为人知的剧目内容。 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故事。 小龙的车子缓慢地开过了东区八街,他说:“这里是青华帮的地盘,洪爷的手 下一般不敢来这里混。” “如果敌人有心要取你性命,就算你躲进东区下水道也没有用。”我说。 自从知道那次我的失踪与洪爷有关,小龙就特别留意不让我走进对方的地场, 听说东区十九条街,被划分成好几等份,各有各的码头,背后皆有不可小觑的势力 坐镇。不过自一条街分界至另一条街,总有些混淆不清的地段,这些地方便是那纷 争不断的源头,A 老大说这里属他管,偏偏B 老大又说这里其实是他家的一部分, 三言不合,四下交手,大家精力旺盛,一天少说也打五六七八回。 这么好气为什么不去当义工?人类把精力贡献在此,地球或许可以多活几年。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是谁说过这句话?那人一定有病,我说:“麦小龙,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离开东区?”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翰,你不是说过吗?我们要计划将来,我那夜想了一整 晚,终于给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看见他如此兴奋雀跃的表情我的心就先凉了一半,这家伙会想得出什么好办法? 希望不会诸如是“只要把敌人全杀光我就安全了”之类的蠢话。 “说来听听吧。”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地说。 他一点也感受不到我的无趣,还犹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解释他的美妙构思 :“我打算插赃嫁祸,你想想,他们一直追着我们不放,不过是为了取走金库钥匙, 只要我们有办法让他们相信,钥匙已经转移到别人身上,那么他们自然也会转移目 标。” “啊,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是吧。” “你打算害谁?” “这个我还没想到。” “既然要嫁祸,那对象必定要很强,不然他三两下就被干掉,我们还没落跑事 情就穿绑了。” “听起来有点道理。” “我有一个好提议。” “怎么?” “不如嫁祸给小四爷,你瞧他日日追杀我们,不眠不休也不用吃饭的样子就知 道他多么的强,嫁祸给他就准没错了。” “阿翰你当我是在说笑的吗?” “如果我是那班贼我就不会追杀你,一个重型炸弹把金库大门炸开就什么也解 决了,还要一条钥匙干嘛?” 小龙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阿翰你真逗。” “你知不知道这条钥匙是什么呀。”他说:“它是瑞诺班德最新科技的感应轮, 金库里面所有防卫门的密码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小四爷,一个是制造钥 匙的技师,剩下一个就是得到这条钥匙的人,即是我!” “好伟大啊。”我为他鼓掌,“恭喜你抽奖成功,不过我问你,你以为自己有 几条命可以支撑到你拿到那批金子?在你一分钱也没换到的时候你大概已经在阎王 殿前排队。” “别咒我行不行。”小龙啧啧啧地皱起眉头:“阿翰你就是这样,一点冒险精 神也没有,我麦小龙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大事,能不能毕业就看这次了!” 这果然是大事。黑帮去抢银行,然后他又去抢黑帮的,其实他算是聪明了呢, 起码黑帮不会在处死你之前多此一举地送你上法庭。 “小龙,不如把钥匙寄去警察局,一了百了。” “神经病。” “我是说真的,你拿这么多金子作什么用?又不会多加三十年命。” “阿翰,把目光放远一点,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你的预感在上次预测赛马时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那个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 “阿翰,为什么你老是要我把金子交出来?” “因为那些金子你要不起。” “未试过怎么知道。”小龙根本不以为然,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边驾车一 边唱歌,就差没念诗了。他说:“我记得了,阿翰你不是说卡萨里岛风景最好吗? 等我们拿到金子之后,便马上离开这里,就去卡萨里岛,如何?” “我宁愿跟旅游团去。” “怎么恁地不赏面?” “麦小龙,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知道呀。所以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是火星来的,所以与他无法沟通。 车子驶出了东区,进入了郊区小路,这里行车极不方便,不过以小龙那飞天遁 地的本领,凡到得他手上的,即便是三轮车也会立刻变成四驱车,这点难度还不够 让他放在眼内。 小龙说半山上有个度假村,假日很多人来玩,不过平日就很冷清。 意思就是我们又将有三个星期的暂竭地了。 我发现我们最近转移阵地的周期越缩越短,有时是一个多星期,有时可能只得 几天,因为之前我曾出过意外,小龙也更显提防,只有一点风摇叶落,他就马上带 着我席卷而逃。 不过街上的人那么多,个个看起来又都一般的可疑,其实是自己心中有鬼,所 以逃到哪里都觉在暗中早已被人监视,这种感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迁移行动日益明 显,有时我会在车子的后镜看到某些异动。 不过小龙素来火眼金睛,倒什么也没有发觉,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夜里,半山上的风呼呼地吹过,刮起一地的草鸣。 这渡假村的出租房间明显比市区里的清爽得多,我躺在干净的床上,突然想起 数十日前曾经历过一劫,不过不太肯定那算不算是劫,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我可在洪 爷手中全身而退是件怪事。 我也不明白。 他们由此至终也没有提过洪爷的名字,他们只提过小四爷,小龙说,整个东区 没有多少人见过这号人物,只知道他就是幕后那根主要的线,像操控台下数百个玩 偶,其实只要剪断这条线,便可以毁了整台戏。 如果警察知道那多么好啊。不过他们的消息好像总是慢人一步,就连傅大探员, 发了狠拼了命地追捕辑查,也只晓得要抓一个洪爷。 不过就算知道,要清除如此根深蒂固的势力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原来黑社会也 似政争,层层叠层层,几十个老大,天皇老子上面又有天皇老子,抬起头来上不见 天下不见地,关系千丝万缕,简直如一个微型生态圈,古怪关系链,环环紧扣,相 互抗衡。 “小龙,你睡了吗?”我问。 “怎么?你睡不着?”他转过头来,因着夜色的关系,他的眼睛映照着我身后 窗外的月色,有种特别的光华,闪闪灼灼,像打碎了一池的星子,全跌进那漆黑的 双瞳里。 “小龙,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快死了,需要用你所有的金子来交换, 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小龙眨眨眼睛,然后笑了,他说:“你在担心这个吗?放心,永远不会有这么 一天。” “你怎么可以肯定?”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 “你以为你是谁?日月神教教主?傍了你就不会死!” “阿翰,你怎么总是这样杞人忧天,我们前面还有大好人生,死了多可惜。”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说。 “不可以多选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算了,当我没问过。” “你怎么一副我肯定会见死不救的样子?” “因为你的答案容易猜。” “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转过头去,一脸沉寂,小龙急了,他说:“沈翰云,我不是贪生怕死见利忘 义的家伙!我一天把你当作兄弟,就永远也当你是兄弟!如果你有事我当然不会坐 视不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愕然。好一会儿。 “麦小龙,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兄弟。”我不安地别过头去。 “你说什么?沈翰云!你说什么?” 小龙几乎要跳起来,直冲到我面前,一把揪起我的衣领,眼睛逼到我面前来: “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兄弟。” 他很气愤,完全不能理解,有点不知所云,他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对 你这么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个人,率直又鲁莽,迟钝又痴缠,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理解 我心底摆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怎能说得出口,有些事实经不起风吹雨打, 阳光直照,一但挑明便再不见天日。 我烦燥地挣脱他的掌握,我说:“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问来做什么。” “我知道!沈翰云,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没有学识没有教养没有品位,不像你 那么高人一等!但起码我知道什么是江湖义气,你别瞧不起人!” “麦小龙!”我也气得脸色发青,几乎立即就地跳起来:“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别胡说八道!” “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哦,没有吗?那就算了。”他突然笑起来,说:“你的表情好认真呀,我信 你。” 我几乎要立即一拳揍在他无耻的笑脸上,我大叫:“麦小龙!你竟敢耍我?” 他哈哈哈地笑翻在床上,还指着我:“阿翰,你真开不得玩笑。你的样子可爱 死了。” 窗外一道光茫隐隐扫过房间,我和小龙都立即呆住,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小龙一个翻身,闪到窗边窥视,四面静悄悄的,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充斥每个 角落,我又开始紧张莫名,每次的逃亡,都让我紧张,这样的日子已经让我变得敏 感和神经质。 “追到来了?”我问:“我们是不是又要逃跑?” 小龙仍在窗边张望,他说:“别怕,不是来找我们的。” 咦?不是找我们?还有谁,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也一同偷偷爬到窗边张看。 远远的山路上有一小队的机车正缓缓向山上驱进,看那车队一路的过去少说也 有百几人。这样的阵势,量也不会是半夜上山砍柴。 “我们去看看。”小龙说。 “这样太危险了……”我有点犹豫,小龙已经兴奋得跳到了门边,我连忙叫道 :“喂,你等等我。” 后山上有个占地宽敞的废弃仓库,大型的空铁货柜堆积一旁,生了锈,估计十 年无人触碰,锁处早已损毁,铁皮表层也破烂不堪,说不定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也未 可知。不过如果贸然打开,你更有可能看到的是老鼠一家成群结队地站在门前为你 列阵欢迎。 这是一场集会。 我从未见过地下集会,除了那次非法的赛车以外。但那次跟这次最大的不同, 并不在于内容,而是场面。 百多人聚于一堂,却安静有秩序得如进行祭祀,场中空出适当的位置,预留的 空间像等待着某个重要的人物。 空旷的仓库里面徜徉着阵阵阴风,我和小龙藏身于无人发觉的角落,借着前面 数个庞然大柜的遮掩,自高处悄悄地目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有人被推到场中,我和小龙屏息静气,看着下面。 被选中的人物何其幸运,他被五花大绑,身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由专人押 送,不知受过什么样的折磨,双腿半跪在地,已经不听使唤,一路过来都被拖着前 行,头也垂得低低的,像快要失去意识,我留意到他身上某个伤口犹新,不断地淌 血,我有点心惊胆跳,一刹那的暗影交替,我竟晕眩了一下。 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的部位,此时此景,不知为何,倍感生命真切。 “他们打算干什么?”我悄悄地转过头去,细声地问。 小龙神色凝重。 “他们在执行家法。”小龙说。 “家法?”我低低地重复着,太可怕了,我真庆幸自己永远也不必成为他们家 族中的一员。 “他已经快死了吧。”我并不是有意要诅咒那个看起来已经残破不堪的家伙, 他身上早就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不,除了那张脸,起码还留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说:“为什么不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 能把一个活人折磨成这样半生不死的状况也不容易,他们一直把他最后的生命 延续到今天就是为了执行一场家法?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想下面在场的家族兄弟们或许已经看惯了,不像我,看到电视里面稍嫌血腥 的镜头也要立即转台。我并不是受不了戏中血肉横飞的精彩演出,而是我对里面无 休止的争斗情节感到厌烦。 我不明白要带着什么样的仇恨才可以驱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作出这样凶暴的摧 残,或许这里面根本没有仇恨,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所有信奉异教的人士们行动都 带一点疯狂,对他们来说,事情本身的意义目标内涵通通都是次要的,他们要的, 只是遵循一个规则。 有了这个规则,便如同有了方向。大家争先恐后,加入这个战乱的游戏里,打 得你死我活,手飞脚断,上了位就好啦,上了位就可以做定规则的人。战局改变, 还是打打打。或许他们觉得好好玩,不然干嘛日日如是。 我怎么也领略不到这其中的乐趣,所以我永远也做不了黑道老大。 小龙说:“时辰还没到。看来今天他们是要用他来血祭的。” “不是吧。”我皱起眉头噫了一声:“好恶心。” “更恶心的在后面。”小龙冷哼了一声:“看完保证你今晚不用睡了。” “拜托你说些好听的吧。” “如果我们被发现了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加菜。” “真希望那盘菜不是我和你。” “沈翰云。” “什么?” 我有极度不安的预感,每次他正经八百的叫我的名字,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叫我 一辈子也忘不了。 “快去报警。”小龙说。 “我也有这个打算。”幸好他很正常,我正要爬下那个踞点,却看见他一动也 不动,我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别告诉你打算在这里看足全过程。” “全过程?”小龙笑:“不,不会有全过程,因为我不会让事情发生。” “你说什么?” “我打算要救他。” “麦小龙!”我低声惊叫:“你别开玩笑!看看下面有多少人,他们上前一人 给你一巴掌也可以把你的嘴巴打到头顶去,你有多少只手跟人家拼?” “所以趁有时间得赶紧叫救兵啊。”他说。 “警察并不可靠!”我焦急地说:“在他们来之前你就先被分尸了!” “阿翰,这个人我非救不可。”小龙说。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