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是一个倒霉的主角。 这个事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生和死之间。 一开始我就在抱怨,不过现在,我连抱怨的心情也没有。 潮水涨了又退,自我内心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面,我一直听到海浪来去哗啦哗啦 的拍打声。 我飘荡在海浪中央,身体随着上下浮沉,似失去了力量和重心,一切变得无依 无靠,便也心甘情愿随波逐流。 生活里面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奇怪的遭遇,在不同的时空里面交 错着发生,延展,成就一个结局。 或许我的结局便是如此。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人在不停地轻声叫唤我:“阿翰……阿翰……” 我极目看去,仍是层层波浪。但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 夜里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医院里独特而难闻的灰暗房间。 握在我手上的另一只手蓦地一下颤抖,连同声音,听起来也那般无主。那轻得 不能再轻的话语,缓慢而激动,如同倾诉一般:“阿翰……阿翰……太好了……我 好怕你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我的眼皮十分沉重,像怎么睡也不够。 轻轻地转动眼睛,我便看到守在床边一脸憔悴的麦小龙。 我努力聚吸一口气,仍然显得无力而苍白。我轻轻地问:“你的朋友呢?他是 否已经得救?” 小龙深深地凝望着我,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题。他是那样的伤心,似所有已成 过去的事情都不愿再提。 “他手脚上的筋脉早被挑断,”小龙的声音带着呜咽,听起来有点不清不楚: “送到医院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我沉默,不知如何安慰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换来这样的 结果不是不遗憾的。 不过我想就算再有多少次回头的机会,小龙还是会这样做吧。 他不会后悔自己作出的选择。 就像我一样。 “阿翰……阿翰……”小龙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什么?我看着他,满目悲凉。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麦小龙。 我合上眼睛。小龙收紧了紧握着的手指,他说:“阿翰,阿翰不要睡觉。不要 睡觉。” “你已经睡了好多天了。”小龙恐惧的看着我:“再睡的话就不会醒了。” “放心,我死不了。”我微微地扯动嘴角轻笑出声,却抽痛了胸口变成一连串 的咳嗽。小龙紧张地为我擦了擦额上的汗。 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我转过头去,看进小龙的眼睛。 我幽幽地说:“麦小龙,把一切都放开吧,金子交给警察,我们可以永远地离 开东区,或许离开这个城市。” 小龙埋首不语。 他不愿意。他的执着,常常令我觉得,相较于金子,东区另有一股不可名状的 力量在牵引着他,限制着他的决定。 小龙默默地迎望着我,自责的目光充满歉意。 我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我没有怪过他。 生命里面有一道隐约的痕迹,是早被安排好了的轨道,谁也逃不出去。 一切自冥冥之中,皆有缘分。 我不知道我和小龙的缘分从哪里开始,又将在哪里结束。 但我庆幸今生能有缘与他相遇。 或许他永远不会理解。这样也好,反正我想我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来。 小龙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我从那温暖的皮肤下感受到他顽强的脉搏跳动,只要 他活着便好。我想着,即使情况再差,我也只望他平安无事。 经过了这许多相处的时日,我们的关系跟以往相比,明显又再深一层。 不过一层一层,始终还是有一段距离,无论如何,都注定我此生无法冲破。 气氛太过凝重,我只好强打精神,与他开个玩笑:“麦小龙,你可得记住,从 今以后,你便欠下我一颗子弹。” 小龙目光闪闪,他笑不出来。 以前再惊险再艰难,也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我想一定是我太累,倦意迷住了 双眼,才会看到他如此软弱的表情。 他轻启的嘴唇,又再次合上。 有些话他不说我也明白。有些事无需证明我也可体会。 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可以慢慢等待。 直到,他愿意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等到的,却是傅大探员的光临。 傅境明砰地推开病房的大门,那时正是日间可探访时间,跟在后面的护士一边 追进来一边阻止地叫:“这位先生请保持安静,还有,现在病人情况还不适宜接受 盘询!即使你是警察,按照我们医院的规定你必须先登……” 傅境明一脸杀气,回瞪一眼,护士小姐立刻噤若寒蝉。 “我是以私人身份来探病,出去。”他冷冷地说,护士小姐十分识时务地倒退 三步,第一时间关上房门。 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横亘在细小的空间之中,我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他也 同样瞪着我。 傅境明并不太急。先是搬了张椅子在我面前,重重地坐下。然后说:“沈翰云, 现在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语气充满危险。我只好诈作不知:“我骗你什么?” “那一晚根本没有交易。更加没有金子。我们辛辛苦苦抓了一大帮人,一点可 起诉的有力证据都没有,为了驱散一场地下非法集会,你竟然指派我动用大批警力 资源?” “案件无分大小,警察的职责就是要管理治安,难道那也是骗人的?” “沈翰云!为什么要骗我?” 他死抓住这点不放,似乎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我说:“你不是一样立了功 吗?虽然是小了点,有聊胜于无。积小成多,以后一样会升职的。” 他气得几乎跳起来,如果不是谅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像随时可以挂掉的模样, 他很有可能已经揪起我的衣领然后直接送我一拳。 “傅境明你最好冷静些。”我赶忙安抚他的情绪,警告地说:“这里是医院不 是警察局,不是你的地盘,你不要乱来。” “沈翰云,我告诉你,我不会轻易罢休。为什么当时你会在现场?” “我路过。” “深更半夜你上山路过?” “我在山上度假,听到声音便跟过去看。” “你闲情不少,刚被绑架没多久居然敢上山度假,沈翰云,你再伪造证供我一 样可以控拆你防碍司法公正!” “你们在干什么?”小龙捧着一小篮子的水果,刚巧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傅 大探员逼供的精彩场面。只见傅境明一手压在床上,身量倾斜,另一手紧握成拳, 像一腔怒气无处可发,全数化为无形力量集于其中,小龙深吸了一口气,立即飞身 上前,一手把他挡开:“姓傅的,你想怎么样?” 傅境明被推开几步远,站稳,两人怒目而视,傅大探员眯了眯眼睛,他说: “麦小龙,你来得正好。”情仇相见,分外眼红,所有无法在我身上出得的气都一 下子转到小龙身上了,傅境明说:“那天我明明看见你也在场,当属嫌疑人物之一, 赶紧跟我回去录口供。” 不容分说地,傅大探员一脸正气凛然,公事公办的面孔,拉起小龙便要强行带 走,小龙不及反应已经被拖出了房间,一边还大叫着:“喂喂喂……姓傅的,你干 嘛!” 声音渐渐远去,小龙被傅境明带到警察局去了。 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我躺在床上,有点不安。如果傅境明开始怀疑麦小龙, 那么整件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我等了一个下午,小龙都没有回来。 这真正是傅境明会做的事。就算他什么都问不出来,也铁定会滥用职权,拘留 小龙个十几小时以解心头之恨。 晚上一个护士小姐推着一辆小小的轮椅走进我的房间,我看她一眼,她的头发 很长,总是背对着我,什么话也不说。 我有点起疑,问:“你是谁?之前的护士小姐呢?” “沈翰云,现在是打针时间。” 她阴沉着一张脸,拿着针筒突然转过身来,快步上前,便要向我扎来。 她动作如此迅速,我险些便被压倒她针头之下,我惊叫一声,本能伸手迎架, 触及之处是她飘飞半空的长长秀发。 慢着——她的头发怎么这样长?我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攥紧的一个假制的发套, 抬头一看,几乎没有被她吓死过去,站在面前的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面容标悍, 体格健魄的男人! 他面无表情,一针未遂,冲上前来,凌空又是一针,我倾身一侧,赶忙伸手欲 按响床前的鸣铃器,身上的伤口经一扯动,痛不可挡,我的动作在一刹那间迟缓, 可就这一分的凝滞,敌人已经一手把我压下。 连发出求救的时间也没有,我已经感到背后尖锐的针头刺进了皮肤,这个未经 训练的冒牌护士,动作有力,技法奇差,用不可考究的针法,把莫明其妙的药液注 入我的体内。 我经不住这连番的折腾,一口气哽塞在胸,不住地咳嗽,更是抽动全身神经, 处处生痛。 我眉头紧皱,冷汗涔涔,那人看我一副模样狼狈,也毫不动容,伸手把我从床 上带起,便推进了预先准备好的轮椅上。 他动作如此粗鲁,我撞上冰冷的椅背,冷不防轻哼出声,话音未散,我已经适 时闭嘴。一柄闪亮发光的短枪直指我的前额,他说:“沈翰云,你要命最好安分点。” 看来敌人没有在医院里直接把我干掉,是因为我还有别的用途。 难道又是洪爷?我思潮起落,飞快地追索回想,上次他们绑架失败,必有后续, 看来我铁定是逃不掉了。 那人重新带好假发,随手抽掉一张床单,铺盖在我身上,顺便掩饰他私下不为 人知的动作。 打开房门,他神色休闲,把我推出去,平静地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幅正常的画面,没有人知道,我背后僵直,全身紧张, 是因为床单下面藏着一把指向我的枪。 其实他无需如此费劲,就算没有这层威胁,我也无法反抗。 刚才的药效已经慢慢发挥作用,我头脑不清,眼光迷糊,开始摇摇欲坠。 他顺利把我带出医院,那里早有神秘车子在等候接应。 奇怪的是,这次他们的招待比上一次更为豪华。不论从人物,座驾,或行动的 接待手法来看,这一次都比以前更加审慎,更加严密。 车上等待的人看起来也十分严肃,并不似一般的流氓带着地痞气息,我疑幻疑 真地被推上轿车之上,稍稍留神的话,还可以看到前面的司机戴着干净的白色手套。 簇拥在我身旁的人物全部身穿名贵西服。真是奇了,如果不是全程有专人用枪 对准我的背后,我会得以为他们现在带我前往的是上流贵族的歌舞会。 辗转之中,我被转交过好几次,每到一个不同的路段,就会有不同的车子在等 待我。 这种奇怪的阵仗,令我开始意识到他们要带我去见一个非凡的人。 我大概已经猜得出那是谁了。 会把自己藏身得如此隐秘,无人得见的幽灵人物,全黑道上也只有一个。 他一手掌控着东区各分支帮派,手段辛狠毒辣,在黑道世家之中排行第四。 道上早一辈的旧臣子通常称他为小四,后一辈的便尊称他作小四爷。 我多么的幸运,在最后残留的清醒意识里,我不禁想笑,这个高高在上,从未 显山露水的黑道老大突然大发慈悲,纾尊降贵,肯赐我一面之缘。 想来我见过他的话也活不成了吧。就像知道了秘笈密函的人最后通通都要死。 在这种特别的时刻里,我还天真地回想起我曾与小龙说过的那个笑话。 我问,如果有一天我快死了,需要用你所有的金子来交换,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不过现在我有点后悔问过这个问题。 因为我知道,他愿不愿意,都不会影响最后的结局,我们赢面太少,无论答应 什么条件,都只是在作无谓的牺牲。 我一直昏睡。 因为我是“贵宾”。所以我得到匪夷所思的特别优待。 似乎是不欲加重我的伤势,以免折损了我作为人质的这张可得用以威胁小龙的 皇牌,他们对我真是客气得让我惊奇。 不过从小四爷之前不断穷追猛打的攻略来看,他也不似是个会温文好客的模范。 不过最奇怪的事实,莫过于是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 是的,这是一张床,我身上还盖着干净棉软的被子,触目所及是宽敞华丽的房 间摆设,旁边还有一扇大打开着,迎入阵阵和风的大窗子。 这是哪里? 就算在自由逃亡的时候,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旅馆。 哦不,这里不会是旅馆,旅馆不可能有这么高级精密的微型监视仪器,还装置 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可能是撞坏了脑袋,才会出现这么可爱的幻觉。 就算小四爷再绅士,也该不会把我安排在这么舒服的房间里吧? 如果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地牢,起码我的思维不至于会短路。 我完全无法猜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觉事情有点混乱起来。 不知一直在视象摄录机后面默默观看着的人是谁,但他们明显发现我已经醒了。 因为下一分钟,就有专门的护士走进来,服侍我吃药。 说是服侍一点也不夸张,我在医院里也没享受过这样特别的护理服务,护士小 姐放下托盘,自里面拿出各式药品。 我乖乖地吃掉她递过来的药丸,然后在喝水的时候把它压在舌头下面假装和水 吞下。 这个护士一点也不怀疑,她无甚特别,就像普通医院里可以看到的那些一个模 样,匆匆完成手上的工作之后,便收拾离去。 在她关上房门的时候,我背转身去,拿起水杯,对着镜头做喝水的样子,再趁 机把口里的小药丸吐出混入水杯中去。 它很快就溶化在一片清水之中。一阵白浊浮开,又悄然地消失无踪。 虽然那药看起来跟我以前吃的镇痛剂没什么分别,但在这种地方,它就有可能 变成其它无法想像的成分。 当然,如果他们有意要毒死我,那真多的是方法,根本不需要用到这转折的排 场,不过谁知道呢?有些事情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就当是我小人之心罢。 接下来便是等。 无止无尽地等,等待这屋子的主人,何时来了兴致,召我前去参拜。 不过那小四爷是何等的人物,自然由不得我要见就见。 就这样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住在这房间里,没有人 理会。 就像我为的是专程前来度假的一样,没吃到一丝苦头,身体倒康复得出乎意料 的快,因为吃得好睡得好,这里风凉水冷,空气清新景色怡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 比这里更适合全心全意去休养了。 小四爷把我包养得这么好,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我对着窗外看了看,不由得 倒退一步,把房子建在海岸悬崖之上,看来小四爷的品味也非同寻常。 我在这里受到的待遇,说出去大概也没有人会信,怪不得傅境明也怀疑我是黑 道同党,连我自己也开始糊涂了。 这个黑道老大到底有什么企图?会不会是坏事做得多,终于良心发现,开始信 佛,决定由我开始,善待众生? 这样想着的时候,答案就来了。 有人推开房门,四个穿着正式的西装的人陆续登场,一字排开,多么好的规矩, 在这里,让我见识到原来黑道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其实我很想笑。其中一个西装客伸手一扬,飞来一套衣服刷掉了我的表情。 “快穿上。小四爷在等着。” 终于来了。 我拉下盖住脸孔的衣服,手中的面料上等名贵,真意外。 换好衣服后便在来使的冷锐目光下,被“押送”至楼下大堂。 我来了这里这么久,一次也没踏出过房间一步,因为没有机会,现在重出生天, 方知这里如深渊峡谷,看不到底。 仅走过一条通道,就不知身后经过了多少扇门,每个重要关口皆有红外线监测, 走廊九曲十三弯,绕了半天,有人随手打开一扇大门,之后又不断重复相似的路线, 我险些以为自己闯进了特攻情报局。 要是在这里迷了路,也不会是件可耻的事。不过要逃跑的话,我想还是跳崖比 较快些。 好不容易到达终点,我被推进宽敞的大厅内。里面四角都有专人把守。他们动 作随意但表情严肃,只是这些面貌昂然,身手一流的精英人物,用来对付我,未免 太过抬举。 我并没有感到深切的恐惧,照目前看来,他们还不打算对我怎么样。我猜我应 该还很有利用价值,不然绝对不会得享这种礼待。 是的,我觉得他们让我活着已经是最大的礼待。何况还管吃管住,我临终也没 有遗言了。 我站在大厅中央,环视四周,这里明明不只我一个,但四方护卫却像雕塑一样 毫无动静,只是他们的目光会随我的移动而移动,以此证明存在,这就是他们全部 的工作。 身后大门打开,脚步声渐近,重要的人物终于登场。因为我听到大家恭敬如朝 奉的招呼声:“小四爷。”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方晓得紧张起来,或许是现在的气氛感染了我,心中突地 一跳,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有人走近,我僵直的脖子微微向右移动,眼光扫过地面,看到来者一双皮鞋。 与华老板的讲究不同,这双皮鞋的款式不落痕迹地显示出穿者一番细意的心思, 我吞了一口唾液,都什么时候了,我竟还在意敌人的一双鞋! “沈翰云。”身后的人唤我一声。 他的声音平淡而沉稳,穿过耳际,却仿如晴天霹雳,在我脑中炸响一声旱雷, 蓦然之间我全身一震,惊恐而迅速地抬起头来,直视眼前这个人。 他说:“你终于肯正眼望我。” 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倒退一步,再倒退一步,我的心脏不好,简直经不起如 此刺激,直指着他,我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一叠声地:“你……你……你……竟然 是你!……” “就是我。”他微笑地看向我。慢慢走近。 我如见鬼魅,他像一面折射着刺眼强光的镜子,毫不容情地照进我的眼睛,我 张着嘴,喉咙像被一只巨手攥得死紧,尚余一口气力,我发不出声音,只觉自己已 经魂不附体,魂飞魄散…… 这是梦,一定是梦! 我赶紧掩上双眼,深深呼吸。 “告诉我不是真的。”我喃喃地叫,一边摇头,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怎么 可能……” “这是真的。”他上前拿下我的双手,哈哈大笑。“好好地看着我,快说,我 是谁?” 我被逼再次看上他的脸,而在我真正能叫出他的名字之前,我能发出的,也只 是如同叹息一般的呻吟。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