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谦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也有很多不同地方的居所。他喜欢转换不同的环境,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 每个地方住不长久,这种习惯让我想起麦小龙。 我失踪时间已经长达一个半月,外面的世界早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小谦也有事 做,屋子里面只得我一个是闲人。我想我该干点什么好呢? 其实我应该考虑的是,小谦他会允许我干些什么? 看见我一脸苦闷的样子,小谦就特别地关心。他问:“阿翰,你是不是很不习 惯?放开点啦,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迟些吧,迟些就好了。” 他竟拿十五年前的自己跟十五年后的我比,我说:“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小谦没有说话,只笑笑,他说:“不想呆在这里也行,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散散心。” 他不是听不懂,他只是不答应。 我有点泄气,如果不能摆脱这种状况,那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小谦倒热闹地 在计划着:“不如去斯斯密达尼,可以包一整个湖来钓鱼,拉尔曼也不错,我们可 以去冰宫砌雪景,再不就康加维柏纳,我在那边有房子,喂,你到底想去哪?” “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你说不想呆在这里的。”他听到我冷淡的回答,有点不愉快,一张地图啪 的一声摊在面前:“快选!” 他的霸道来得毫无道理,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我似乎觉 得,想要逃离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也说不出口。沉默地僵持着,最后我只说:“我想去 卡萨里岛。” 他得意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卡萨里吗?我最熟那边。” “行!我们明天就去。”他兴致勃勃,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明天?” “你想现在?也行。” 不是吧——我是不是在做梦?当私人直升机特有的噪动声啪啪啪地萦于耳际,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站在机旁。机翼扫起的风吹得衣服飕飕作响。 我问:“真的要去?” 小谦一手拉起我:“你当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神经病,去旅行要什么心理准备。” 是吧。但我没有什么旅行经验。对我来说,这真是大件事。我最远的旅行也不 过是跟学校去到邻县作夏令营。 “沈翰云,你干嘛?”小谦一半的身体已经登到机上了。看见我还赖在原地不 肯动。 “不行,我怕我会晕机。” “我都没晕你晕什么。” “你又不是我。” 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脾气向我大吼一声:“快上来!” 我便上机了。或许说是被押上去的更合适。 我身后的一群人,他们看的可是小四爷的面色。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我却一点威信也没有。 连去个“旅行”也这般阵仗,只保镖一众已够新开一团。不过我猜也没有哪家 旅行社敢接我们的生意罢,在晕机之前看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先晕死。 不论走到哪里都像被人劫持,难得身边的人还一副春风得意的嘴脸,小谦什么 地方没去过,却兴奋得似小学生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口若悬河,挤在我身边指东 指西,样样都拿来说上一番。 最后他强调:“阿翰,你高不高兴?我第一次陪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去,现在多了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他比我更高兴。 到了中转站,换乘专机,山长水远,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去澳门就算了。 小谦兴高采烈,到哪都要坐我旁边,近得不能再近,还抓住我的手。这是他十 岁以前的习惯,不过十五年后做这样的举动实在不算平常,可能是我心里有鬼,我 对于过分的亲密总是莫名地过敏。 好几次借故抽回手,下一分钟又被他握过去,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连坐在对 面的保镖们都觉好笑——如果他们可以笑的话。 我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无论阴雨晴天都喜戴着一副墨镜,那是指定的道 具,水陆两用,方便掩饰喜怒哀乐,和多余的同情心。 小谦不容自己被任何人拒绝,在他的地方谁也不能逆他的意思。而他的意思却 随时改变,这一秒还天朗气清,下一秒就可以是黑色风暴。 他的心情捉摸不定,不过这一刻似乎出奇地好。 他不知哪来的笑话,说完一个又一个,完了自己哈哈地笑,一边留意我的表情, 一边不停确认:“你有没有在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说那个人被你折磨得快死了。” “我刚才都不是这样说的。” “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意思。” “我只是吓吓他啦,谁知他那么经不起折腾。一下子就挂了。” “如果只是吓吓他干嘛不用玩具枪?” “那多没意思。” 我不得不转头看着他:“这就是你要说的笑话?” 他挑一挑眉,问:“怎么,不好笑吗?” 我倒睡在宽阔的座椅里:“睡吧。” “一大早的,睡什么。”他皱眉。“我说别的笑话给你听。” 这种笑话听了只怕会作恶梦。 我坚持不理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十分意外地,他乖得不得了,自顾自 无聊地呆了一阵,只好学我在躺椅中安睡下来。 长途的旅行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他好像随时可以抛开这里的一切,但也像永远 挣脱不开这里的一切。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我在无声之中张开眼睛,小谦沉睡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表情那样地柔和,就像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谦。”我轻轻地叫他。 他没有回答。 “我们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我握起他的手。声音几不可闻。 他还是没有回答。睡梦中模糊地沉吟一声,他似乎在作着一个好梦,嘴边有满 足的笑意,浅浅地荡漾开来。 飞机准时降落在卡萨里,这个偏僻的小岛之国,有着简朴的风景和明媚的阳光。 小谦早就醒来,他啧啧地享受着温柔的太阳,戴上一副墨镜。 现在墨镜一族之中只得我一个是外人。 我拒绝戴上这样碍眼的东西,像个标志似的,又不是盲人出游,一个跟一个。 不过小谦不理解,他问:“为什么不要?太阳很猛呢。” “我怕看不到路。” “怎么会。” 小谦把墨镜摘下来,又戴回去,摘下来,又戴回去,这样玩了一阵,最后干脆 把它丢掉了。 他带我周游小岛风光,他说得对,这里他熟得离谱。我问:“你以前在这里住 过?” “怎么这样问?” “这岛上有几棵树?” 小谦愉快地大笑起来,他说:“来,我去带你喝最道地的卡卡丝米茶。” 岛上的餐馆装修得别具一格,错落地建在小小的密林中,四面都有水声。 尊贵的小四爷一改常态,坐在异地的林间小舍,一扫往日骄奢浮夸,竟亲自招 来侍者,叫起特色小吃来。 “这里的馅饼很好吃,我记得你和我一样,都最喜欢西柚味的。”他一边说一 边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亮闪闪,似乎逼不及待地要听到我感动的夸奖。 “如果可以换成芒果味的就更好了,我已经很久不吃西柚。”我说。 小谦的笑容马上隐去,他失望地问:“为什么?西柚很好啊。你几时变的?” 我随意地道:“改变口味只是件很平常的事吧。你一直喜欢西柚?” 他不作声。 尴尬地晾在一旁的侍者奇怪地瞪着我们。 “那就一个西柚一个茫果好了。”我对侍者说,他速速记下,刚要转身离去, 小谦插进来说:“不,要两个芒果。” “最好别勉强,”我不怀好意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芒果。” 他笑笑:“也是时候改变一下了吧,或许我现在会喜欢也不一定。” “那呆会儿就别吐出来。”我说。 他不以为意。 小谦很热衷于做跟我一样的事。 从小时候起就是了,一样口味的蛋糕,一样款式的衣服,一样风格的玩具。只 要我有所选择,他就会自然地跟从,小谦并不是和我有完全一样的爱好,他只是乐 意于探索为何我会喜欢这一切。 如果我坚持在茶里放七匙糖,他也一定放七匙糖,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喝 上一口,他就会把它倒掉。 时间被杀得这么快,才旅行的第二天,小谦就已经电话不断。 要听不听是他的自由,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杀人放火不能算是正经事吧? 因为看到我不悦的表情,小谦便自觉关掉一切通讯,还在我面前警告身边的人 :“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来烦我!” 还以为如是者可以世界和平几日,谁知还是有人冒死通报,来者在小谦耳边嘀 咕几句,他便皱起了眉头。 “那老头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有点不甚耐烦地,小谦又说:“得了,告诉他 我明天过去。” 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小谦的表情有点歉意,根本不必思考要如何对我说,反 正我都听到了,猜也猜得出是什么跟什么。 “明天我们得出发去别的地方。”他说。 “去哪里?见谁?又是黑社会?你老大?”我有点不耐烦。 小谦忍不住笑起来,他说:“看你的嘴脸变得真快,好吧好吧,私人时间,我 们别谈公事。” 他的公事不外是收数放数,杀人掳掠,找人寻仇。 “不要去。”我说:“不是旅行吗?旅行就该全心全意地旅行。” “不打紧,敷衍一天就完了,老头子已经知道我过了这边来,总不好连个招呼 也没有。” “老头子是谁?” “反正明天你就知道。” 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要等明天?他认识过什么好人?我也不是好人。不过跟 他们比,便是开在茶杯里的一朵奇葩。 人微言轻,我说什么小谦都微笑地听,如流水耳边风,他通通不放在心上。 世上对他无难事,一切由暴力解决,没有什么办不到,看他过得多么快活,他 不担心有天自己也会被别人的暴力解决掉。 形势不利,就要学会屈服,不想屈服就去征服。 小谦自小便懂得,见惯了生死,平常事入不了他的眼里,他也没觉得自己做错 过什么。那么脆弱的生命,朝来暮去,毫无保障,还要分一半时间出来厮杀。 生死有命,这行规在道上早已不成文章。他们致力在有生之年开拓霸业,其它 在所不惜。 小谦依然拉着我痛快地穿游于岛上,乐而忘返,最好他喜欢,我宁愿陪他在这 里浪费一生,也好过让他在外面涂炭生灵。 不过对小谦来说,我又是什么呢。小谦谁也不怕,更加不怕我。我对他来说, 根本没有影响力,恐怕比之于他明天要见的人,更加没有地位。 轻飘飘的小船游荡在清澈的湖面上。小谦戴着新买的草帽,对我嘻嘻地笑。 “好不好看?”他快乐无忧,狭窄的小船被他摇得上浮下沉,左摇右摆,我无 聊地抓着鱼杆,我在想,为什么这家伙特别喜欢钓鱼? 他终于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有鱼上钩了,明明用的是一样的铒,不知为何鱼 就是喜欢跑到他那边去。是我技术太差?还是他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死而无怨,愿者上钓,在道上得罪他的人,也似这些鱼,一条一条,被捕捉上 来,整齐地摆放在烈日下,死了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怜的鱼。 因为有人喜欢吃鱼,所以它们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不公的命运。我不是世界卫 生组织环保成员,但我对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感到厌恶。 钓完鱼还有什么娱兴节目?小小的岛屿上,既没有七彩纷呈的夜生活,也没有 可供挥霍的高级会馆,但小谦总有办法找到消遣的方式。他本能地就晓得要如何玩 乐,这本领要不是黑道老大首要课程,要不就是天生的。 我对着面前的电视机,左按右按,来去都是那些内容,哪个台都无所谓,根本 没有心情看。还不如看现场表演。小谦左拥右抱,做秀似的,他也不介意我坐在他 对面包公般的黑面孔。 “怎样?哪个正点?”即使在场有数十双眼睛盯着他,他也不避嫌,勾搭着怀 中的美女,他十分有风度地对我眨眨眼睛:“别说我不照顾兄弟,你喜欢哪个?让 你先选。”他把手里的女人全数推上前来,她们你推我撞,咯咯地笑个不停。 青春美艾,面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自甘堕落,还是有不得已的 苦衷?但为什么她们笑得那样开心?看来现在做哪行都得要有职业道德。 小谦的私生活混乱不堪,我装什么惊讶,不是一早就知道吗?看着他身边一众 沉默的保镖们,或许我同情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情我。 “喂,你看哪里去,美女在这边啦。”小谦多喝了几杯,情绪特别高昂,他逼 到我的眼前,一叠声地要求:“快选快选,我等不及了!” 我瞪他一眼:“这么急就去厕所自行解决吧,碍着你风流快活真不好意思。” 小谦暧昧地笑着,他说:“你想说我是禽兽?哈哈哈……得了吧你,男人哪个 不是禽兽,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女人!” 我惊呆在地,只好闷不作声,坐回去继续看我的电视,别问我电视里演的是什 么戏,我已经气得发晕什么都看不见。他要搞什么不行?床上七十二变一百六十四 式,由上而下,从左到右,我管他飞天循地东南西北中发白。 关我什么事?我喜欢不喜欢女人又关他什么事! 小谦并不体谅我的心情,他以为我只是不好意思,他说:“是不是不喜欢这种 类型?得,我立即把岛上最好的全部叫来给你选。” 这疯子说得出做得到,他拿起电话,我已经忍无可忍,跳起来阻止他:“算我 怕了你,赶快办你的正事去,别来管我!” “不管你?怎么行。”小谦一脸不爽,他推开挡在面前的女人,一手搭在我的 肩膀上,因着三分醉意,他的步履有点不稳,口齿有点不清:“我怎能不管你?你 是我唯一的兄弟,这个世上没有人和我的关系比你更亲近,我们是自己人,你说是 不是?快说!是不是?” 是的,没有人和他的关系比我更亲近,这个多疑冷酷的人物,极度疏离的人际 关系让他谁也不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意外地迷信血缘? 从没有一个时候,我和他离得这样近。近得可以看见对方眼中的秘密,他清亮 的眸子闪过狡黠的光芒,半醉半醒的小四依然保持着凌厉的警觉,他死死地盯着我, 不停地在我变幻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他不是小谦,我那胆小怕事的可爱弟弟。他是小四。我对自己说,不不不,我 怎能否定他,在那一刹间的目光交会,我有点混乱。 他是沈翰谦,是沈翰谦。不会错。 “阿翰,为什么不回答?”小谦更近地逼视过来,“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相信他不会亏待我。 所谓的兄弟共享,手足情深,表现在那些保镖身上,表现在那些女人身上,表 现在平日毫无节制的花费上。除了找一大帮人来保护我,除了可以爽快地把自己当 作玩物的女子拿来与人分享,他还擅长什么?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他才那么大方,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已经是他最大 的让步,是他所可以付出的全部。 我无言地与他对视,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脸,说:“你醒醒吧。” 一手把他推开,我独自回到房间里,余下的时间他要如何处置也可以,但我不 想再作观众。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小谦的话。我们是兄弟,这个无容置疑,但我们这 样算是兄弟吗? 思前想后,烦来烦去,更烦的事又来了。房间大门被人推开,刚才大厅里的其 中一个女孩直直地走进来,她笑得春风怡人,含情脉脉,我马上从床上坐起来,问 :“你进来干什么?” 她只是笑,也不说话,一边开始脱衣服。 “出去。”我说。 她脱光了还不够,上前两步,自己爬上床来。不用细想也猜得出沈翰谦指使她 来干什么,我只好自己跳下床去,打开大门:“出去!”我又说了一次。 她躲在被子中不停地笑,我想我的反应在她的客人里一定实属仅有,我不知道 她到底是不是明白我要说什么。 “我叫你出去。”我看着她。突然有点疑惑:“你是不是听不懂英语?” 女孩并没有特别的举动,她用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瞧人,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 出一串古怪的发音。这次轮到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我想这女孩定是本地人,因为她 有着标志式的棕色皮肤,浑圆的胸脯和健美的大腿。 明显的卡萨里风光,她有着如岛上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 既然她不肯走,只得我走了。 我离开房间,关上大门,不过这样还不行,我用装日历的细盒子卡在门把上, 我不是有意要非法禁锢。明天我会放她出来。 内厅中一个人也没有。忠心的保镖们全部守在外面,我无奈地躺在沙发上,打 发难以入睡的夜晚。 怎样也睡不着,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车子飞驰过去的声音,有人坐在车上,因为 速度太快,看不见他的脸。 我睁开眼睛,声音便停止了。 已经不止一晚,我不断地听到熟悉的引擎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一种催促, 也似一种呼唤。我想回去,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如何回去。 被人追杀的日子,没有选择,只得拼命地逃,不过于麦小龙来说,他不过是在 享受着精彩的亡命生涯。他的乐观毫无理由,一切映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的可爱,连 困难也变得充满娱乐性。 只要在小龙身边,再复杂的事也变得简单。 没有了我,小龙过得如何?或许还是一直在逃亡中。少了一个累赘,应该更加 轻松愉快。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替他高兴。 英雄一生总得干一次大事,他思想中了毒,才会冒死劫了小四爷的金子,还连 累了我。为什么我会遇上麦小龙?如果不是他,我的生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这样 的话,后面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包括我遇上小谦。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