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龙精神大好,我却顶着两只黑眼圈。我把手递到他面前,说:“监禁也该有 几分钟自由活动时间吧。” “几分钟?你干嘛?” “我要去方便!” “这里没有厕所。”小龙搔了搔头,他从裤子里掏出钥匙解开我手上的锁,我 还没高兴得了几秒,就看见他把手铐的另一端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说:“我带你到外面去解决吧,只得委屈你一下。” 我没好气地被他拖着走,至后山某处的树丛中停下,小龙问:“这里好不好?” 你以为现在去郊游,还得看见景好不好。 我说:“麦小龙,你解开我。” “为什么?” “你这样我怎么方便?”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 真不晓得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说:“我现在只得一只手呀!” “一只手就行,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小龙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行动起来,我 大叫:“够了,麦小龙!” “怎么,现在不想方便了?” “我不习惯被人看着。” “那我不看就成了。”他转过身去。 “这里荒山野岭的,我要逃也逃不了,干嘛非得这样?” “这可难说,谁晓得你又打算耍什么花招,你知道你真是一点也大意不得。” “麦小龙,我不是犯人!” “我又没说你是。” “我现在这样跟犯人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犯人绝对不能享受麦小龙一对一的贴身服务。” 听了他的话我几乎没有晕死过去,麦小龙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放松,要死守到 底。我已经没力气跟他瞎扯。只得草草了事。 回去的时候,我曾发起一次突击,小龙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出此下策,你来我往, 挡了几招,我们一起跌倒,滚下一小坡,衣服沾了泥土,头发沾了草屑,小龙把我 压在下面,还笑嘻嘻地说:“下次要跳就挑个高一点的,这样死不了人,只会残废。” 我一手抓在他的伤口处,他痛得哇哇叫,但还是制住了我要抢钥匙的手。 连一个伤了的人也打不过,看来我真是穷途末路了。 一翻战斗之后,我还是被押回小屋子去。小龙把手铐锁回到床头的栏杆上,呼 出一口气,似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般,擦了擦汗,坐下来检查伤口。 他找来找去,绷带不够了,他拿了件衣服,指着我说:“你别乱动,我很快就 回来。” “你要我怎么动?最好你死在外面一辈子别回来!”我抓起柜子上一只空了的 矿泉水塑料瓶向他扔过去,小龙手快,一个闪身,合上的门刚好把瓶子挡在地上。 小麦跳至窗边,自外面瞪着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要是真死在外面你在这 里也活不长了,你应该保佑我平安无事才对。” “你快点去死吧!”我抓起所有可以碰到的东西向他扔过去,在我意图搬起柜 子之前,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小龙走了之后,我马上掏出铁丝继续奋战,时间根本不够我慢慢琢磨,我近乎 粗鲁地,拼命变换铁丝的角度,我把眼下这锁当成是麦小龙,极尽能事地把它蹂躏 破坏,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气。 太阳的光线随着时间慢慢向前移动,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接着 是第三个小时……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全神贯注,出尽法宝,无所不用,无计 可施,无能为力,在我所有创意都被这小小的手铐磨光了之后,我绝望了。 小龙回程的车号一里以外就听得到,他像故意炫耀似的,每隔一分钟就按一次 喇叭,这样招摇,如果东区的追兵因此尾随而来,那一定是他害的。 车子的引擎声停在门外,麦小龙今天真高兴,啦啦啦地唱着歌,一点也不知道 屋内的人间疾苦,自顾自地快乐,自顾自地得意,他马上就要把他的快乐和阳光带 进这小屋子里来,打救我这棵不幸被锁在暗角的畸形树。 就在这全场瞩目,众望所归的时刻,手上那把坚定不移,宁死不屈,精忠但不 报国的锁!居然卟的一声,在我的铁丝抽出来的时候,打开了。 我像意外中奖一样,欣喜若狂,情绪激动,就差没高举双手欢呼起来。小龙一 脚踏进屋内,我赶忙把手铐转过去,小心地把缺口遮掩起来。 “阿翰,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麦小龙一定是个专业捡破烂的,这回不晓得从哪捡到一只型号过时的小型游戏 机,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他说:“这个用来消磨时间正好,你要是闷着了可以玩 这个。” “哪偷来的?” “什么偷,我在街上的二手店买的啦。” “我不会玩游戏机。” “不是吧,这个好容易的!”小龙兴致勃勃,把我拨过去,自己坐到床上,说 :“我来教你,保证让你三分钟内学会。” “我不想学。”我不耐烦地皱眉,把小龙挨过来的身子用力推开,我怕他靠得 太近,一个不小心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岂不要我功亏一篑。 “沈翰云,你这人就是这样没趣。”小龙看我不领情,不肯理我了。跳下床去, 把游戏机丢在柜子的抽屉里。 “麦小龙,我肚子饿了,快去下山去买点东西来吃。”我叫。 “这里不是还有面包吗?”小龙打开柜子看。 “天天吃那个才真正闷死,我想吃饭。” “你忍两天吧,我以后带你去吃西餐中餐自助餐,随你喜欢。” 小龙说什么也不肯下山,他才刚回来,如果我拼命游说他定会起疑,我只得不 再说话,静待下一个机会。 可是我耐性好,小龙的耐性更好。我们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居然可以不离一 步,连厕所也不用上,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人类。 眼看天也快黑了,小龙伸了个懒腰。 “无惊无险,又过一天。”小龙对目前的平稳状态甚感满意,他看了看窗外, 说,“阿翰,你看今晚天气真坏,说不定会下雨呢。” “那你还不赶快下山去买几只盆子,准备去接屋顶漏下来的水。” “这屋子不会漏水的。”小龙肯定的说,然后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说:“应该 不会吧?” “麦小龙,我真奇怪,你自己在东区都到处被人追杀,为什么还这么多力气去 管别人的事?” “我没管别人的事呀。”小龙微笑地说:“你又不是‘别人’。” “对,我不是别人。”我也对他微笑,嘲讽地:“如果我不是跟小四长得一样, 你又怎会来接近我。” 小龙的笑意僵住了,他说:“沈翰云,我说过我没有。” “小四都已经死了,你在东区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问。 “我不想跟你说小四。”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小龙突然气愤地转过身来,他对着我大叫:“为什么你就不能公平一点?小四 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我不会后悔自己拿着枪对准他,如果有一百次机会给我选 择,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只后悔没有亲手杀了他,沈翰云,小四罪有应得,他比在 你面前表现的还要邪恶一百倍!你能不能清醒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小四丧失本性,坏事做尽,该下十次地狱!”我也失控地大 叫起来:“有本事你可以发动全世界来征讨他!但是为什么你要利用我?!你明知 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明知道我就只剩下这一个弟弟,你却安排让我出卖他!麦 小龙,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要选中我?!” “我说过我没有利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小龙趋近一步,几乎要扯起 我的衣领对我大吼:“情况发展到后来那样我想也没想过,我承认我恨小四,所以 我没有阻止事情这样发生!但这不是我安排的,不是我!” “你说谎!” “我没有!”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轰轰的雷声,我们一高一低,在相隔不到一寸的距 离目光交战。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而屋内的风暴却已经触发,不可收拾。 “麦小龙,为什么你要约我去东区码头?”我悲痛地问:“因为你知道小四会 跟着一起来,你利用我引他出现,你让他看到漏洞,你让他疏于防范,你让他草率 行事,一步一步踩进你的圈套!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这样做,字条是你写的,字迹也 是出自你手,你不能抵赖!” “字条是我写的。”小龙一边点着头,一边眯了眯眼睛,他的话自齿间迸出来 :“是我约你去东区码头的没错。你失踪了两个多月,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在小四 身边,我差点以为你和小四是一路。我约你六点在码头等,你八点才出现,身后还 跟着小四!你叫我怎么想?我怎么就没怀疑是不是你联合小四来对付我?!” 没想到他居然恶人先告状,我寒心地瞪着他,道:“是,是我联合小四来对付 你。你那么聪明,所以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也联合华老板来对付小四吗?所以一 切都按你希望的发生,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联合华老板,我不晓得那家伙是什么时候跳出来的,我也不晓得事情 怎么会扯到他身上去,我没有骗你!” “哈哈哈!”我倒在床上狂笑不已,我说:“麦小龙!你的情报不是通晓天下 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这真是太好笑了!” 麦小龙被我轻蔑的笑声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现,他握紧拳头,就差没有挥到 我脸上来。 “沈翰云,你实在不可理喻!”他大叫:“我做那一切全是为了你,你不领情 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扭曲事实,硬派我一个罪名?” “我冤枉你?我有冤枉你?!”我叫得比他更大声:“你还敢说做那一切是为 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当初小四追杀你,你就把我摆在身边当挡箭牌,直到我失 踪两个多月,你才发现没有了我多么不方便,因为小四不会再对你客气!你被追得 很惨吗?你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我吗?你那么急需要用我来堵住小四的枪头吗?麦小 龙,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我真不相信你会说这种话。”麦小龙倒退一步,呆呆地看我,他轻轻地,不 可思议地摇着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这样想?难道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错 的?难道我付出的就那么毫无价值,蔽履不如,被你厌恶被你憎恨,不屑一顾?沈 翰云,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知道,你只把小四当兄弟!他给了什么药你吃?他完全把你洗脑,小四说 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对的,他的话就是圣旨,你那么尊敬他爱慕他崇拜他, 甚至不能让别人来恨他?如果你还有一点理智,就该知道自己到底在被谁利用!” “沈翰云,别以为你有多了解小四!” 小龙急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床尾指着我,叫道:“我一直不想说, 是怕你会受刺激。你以为小四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以为他真心要把你当作兄弟? 你以为相隔了这么多年的小四仍然对你充满感情?你真是天真得可笑!我告诉你, 小四早就计划好了,他极力培养你,让你加入他的势力,是为了方便让你做他的替 身,他期望你早日接管东区,好让他在后面全盘操控,你才是他一心为自己精心打 造的挡箭牌!他还……” “够了!麦小龙!”我厉声喝止他:“你别胡说八道,顺口雌黄!你怎么知道 这些?你以为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一个死的人就可以推卸全部责任?” “我胡说八道,顺口雌黄?”小龙点了点头:“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小四, 很好!我才是笨蛋,我才是疯子,我没事就巴巴地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去救你,巴巴 地东跳西窜,一边逃亡还得担心着怕你出事,巴巴的留在东区就为偷一个机会接你 走!我真是蠢才,原来你享受其中,乐而忘返!是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 情,是我多管闲事,沈翰云,算你狠!” “我真是不明白,小四用什么方法让你如此信任他?别告诉我你从没怀疑过他 的企图,你是不愿意想,还是不肯承认?小四是什么人?他自己家族里的兄弟一个 一个被他亲手解决,他也没有手软过。小四早就没有感情,你又以为你是谁?他会 为了你立志向善,洗心革面?你不过是一个在小时候陪他玩过游戏,给他分过零食 和玩具,刚巧和他一样姓沈的罢了!他把你遗忘了十数年,直到你再次出现在他面 前,他才想起原来你还有这种作用,可以……”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忘了伪装,手铐脱手而出,小龙果然住口了,因为他的 眼睛傻傻地盯着我的手腕,以为是什么超常的爆发力让我产生了不可解释的力量, 刹时变得力大无穷,连手铐也撑得断。 时间骤停半秒,我和他居然陷入一种反常的沉默对峙状态中,在他回过神来之 前,我已飞身越过他逃向门边。小龙即时回魂,伸手拦截,他的手指差点就抓住了 我的衣服,我倾身一侧,险险避过,至他发现时,我已冲到门外跑至屋子前的空地 上去了。 小龙并不迟疑,飞身自窗子翻身而出,大声叫道:“阿翰!你听我说……” “你别说!我不要听!”我转眼看他,情绪混乱,语无伦次:“你不要过来!” 一道闪电横空掠过眼前,直似要划开天际,劈山开地,一声响过一声的雷鸣令 这个夜晚充满神秘且诡异的霸气。 滂沱的雨点跌碎在地面,化成一滩滩泥浆水洼,暴雨来了,小龙来了,末日来 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毫无选择,跳上空地摆放着的其中一辆车子里,还没 定神,小龙已飞闪至车边,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几乎魂飞魄散,疯狂地摇上车窗, 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小龙犹自敲打玻璃,大声地说:“阿翰!你冷静一点!快出 来!” “你走开!”我当他是瘟疫,是细菌,是禽流感。他是我最大的威胁,无比可 怕的敌人,总之我脑子里唯一的指令就是逃跑。我害怕自他口中再听到任何一个字, 我怕我的心脏有能力承受之前,在下一秒休克。 车子咆哮如雷,是一支离弦的箭,原地弹射而出,小龙被抛开数步,我盲目地, 不择目标,横冲直撞,一直撞到小路上去。 我混身湿透,头发上还滴着水。双手颤抖的我费力地上路,只是徒然地希望抓 住些什么,却辨不清方向,只得极速驰骋,胡乱闯荡,只望闯进一个不为人知的极 乐世界,道路从此康庄,不再诸多险阻。 数分钟后,小龙的车子自后而上,他不停狂按喇叭,我一概听不到,紧闭思想, 紧闭知觉,仿如堕入五里云雾之中,不知身处何方。 我和小龙的车子飞驰在暗黑的半山上,如一场没有赌码的非法赛事,不过要与 小龙攀比车技,我大概还得闭关修练几个世纪。他轻易地就越了上来,与我并排在 侧。 洒豆似的雨水自另一边敞开的车窗和着夜风一涌而入,灌进车里,灌进心里, 灌进我的五脏六腑里,连同小龙的声音,在剧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小龙摇下车窗,对我大喊:“阿翰,快停车——” 我怎么可能听他说,神经兮兮地看着他,忙不迭加高几档,鸡手鸭脚地全速逃 跑。 小龙全不放松,紧贴着我的车身,控制随心所欲得就像自由裸奔,他甚至还作 出高难度表演,试图跳进我的车里来。 我看到他就像见鬼似的尖叫不已,他被我吓了一跳,这一跳让他跌回自己的车 中去。我用抽筋般的力气和角度,踩尽油门,车子似吃了兴奋剂,居然抛离了麦小 龙! 这项创举并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死心不息的麦小龙又缠了上来,他冤魂不散, 整条路上都是他留下的怨气,间中还伴随着几声粗俗的叫骂。好不容易再度与我并 驾齐驱,他冒着风雨,继续对我超高音量地做心理辅导:“阿翰,有事慢慢说!你 这样子开车很危险,快点停下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坐小龙的车这么多回,都坐出经验和心得来了,难 得这次给我以身效法,我简直变成拼命三郎,开着小龙的车子誓要冲上云霄。 天雨路滑,山中又没有照明,乌漆抹黑的弯路像一个个等待吞食猎物的血盆大 口。我逆风而行,理智失控,情绪高烧,全部判断光凭直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 一晚豁出去了:感情,回忆,生命,前途,希望,绝望,失落,得到的,失去的, 如意的,不如意的,快乐的,悲伤的,期待过的,和永远无法得到的…… “阿翰!阿翰!你听不听得到?我叫你停车!”小龙的声音似索命梵音,萦绕 而来,“喂!阿翰——阿翰——!!” 雨越下越大,前面的路越走越难,冰冷的水流在我的脸上,滑进我的脖子里, 淌在胸口,结成冰。我在风中无法自持地颤抖,麻木的手指失去知觉,只紧紧握住 方向盘,仿似是唯一出路。 小龙的声音近似哀求,他叫:“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这好了没有?你快停 车呀!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我对小龙的大呼小叫全不理会,只顾专心致志,全情投入,向着前方一意孤行。 谁也不能打扰我,谁也别想阻止我,就算是自诩车技了得,出神入化的麦小龙, 也显得无能为力,他还得努力保持着某个特别的距离,既不能放松对我的监视,也 不能把逼我走出奇怪的路线来,跌到山下去。 两辆车子以极速辗入黑暗前方,迎着风,迎着雨,似两尾穿游水中肆意追逐的 鱼,怎样也冲不出这封闭了所有出口的鱼缸。 这一晚,我和小龙在作生死博斗,决要以车子分出一个高下,小龙的纪录里没 有败绩,眼前我就是他最大的挑战。小龙呼吸急促,惊出一身冷汗,看着我危险驾 驶,九曲十八弯蛇行环走,他的声音越来越恐怖,越来越不安:“阿翰!不要走那 边!那边没有路,喂!你听我……这是真的——我没骗你!我没骗你!阿翰!你听 听我说好不好!阿翰——” 我是一个走在边缘上的狂徒,面前是一条不归的路。 小龙紧追着我,飞入了无限的未知。 我在风雨中深受寒意侵袭,牙齿格格打战,颠簸的路震散我的神志,我从未试 过如此坦然地享受着速度带来的乐趣,原来那是堪比受用销魂蚀骨之毒品,更至高 无尚的快感,会让人上瘾,会让人迷失本性,会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怪不得小龙深陷其中,我在一瞬间懂得,寻找一个精神的寄托,安排感情的去 处,原来还可以有这样意想不到的美好选择。 车子自进入另一境界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飞起来,眼前的景象早就白热蒸腾, 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夜晚的景色。它混杂着千奇百怪,五光十彩的光线,一会儿红, 一会儿蓝,一会紫,一会儿绿,像极小龙难看的面色。 “阿翰!快停车,前面没有路!再走下去就是断崖了,你不要吓我!”小龙急 急地用车子碰击我的车身,他努力唤醒我沉至底层的知觉和反应,那个熟睡如死的 灵魂,早就出窍不知神游至何处去,“阿翰!你快醒醒!看看前面!”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那个断崖的缺口像个细小的亮点,隐隐约约闪在远处,像在启示,也像在招引。 我睁着一双青白的眼睛,明明看到危险就横亘在面前,依然无动于衷,麻木不 仁。 “阿翰!阿翰!阿翰!沈——翰——云!!”小龙大叫。 他的声音绕响在山间,回荡不停,或许这只是幻觉,我的心有什么流下来,一 直流下来,如止不住血的伤口,但失去痛觉。 一切都结束了。在今晚,在这一刻,在这里。 真好。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乐,释放出一切不满,释放出一切怨恨,释放出一切深 深困扰我的情感。终于自由。 终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向我张开双手,恳切而温柔,它让我看到天地 间最初,最原始,最纯真的那个世界。 在我以虔诚的心直接投奔而去的同时,小龙自另一世界拔云扫雾,冲闯进来, 他驾着车子,毫不留情地撞向我。 所有意外发生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钟,小龙孤注一掷,在最后关头以全身的力 量,把我逼向山边,我受到一阵剧烈震荡,车子强硬地撞上旁边的山壁,我眼前金 星闪闪,脑里一阵晕眩,头失重地撞到方向盘上,天旋地转的黑暗漫开眼前。 雨水从我额前流下,混着一抹温热的深红,淌进我的眼里,化成一片火光,在 我即将失去意识的脑海疯狂燃烧。 我栽倒在这场车祸中,身体不听使唤,微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哼 不出来。 这是一场自梦中延续出来的场景,我枕在方向盘上无力转动的头,直直地看着 前面的断崖,我的视线记录着我亲眼看到的一切。小龙的车子越过我,越过障碍, 越过命运,飞出山崖。 我无法闭上我的眼睛,无法缓止暴跳的心。小龙用尽办法改变我的轨迹,却不 能及时控煞自己的车子。他腾飞一般,飞向另一个我看不见的遥远地方。 我想大叫,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冲向他,全身却发不出一点力量,我 只能呆呆地,死尸一样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像个被肢解的木偶,在弥留的仅有 意识下,目睹着一切发生。 大雨并没有停。它狂嚣地洒向大地,混沌的夜晚只有浓浓的黑,没有光线没有 希望没有将来,它清洗着历史,清洗着回忆。 而回忆,却又是那样的顽固。 从小时候开始,到每一个成长的阶段,小谦的离开,小龙的出现,惊险的旅程, 逃亡的生活,被追杀的日子,混乱的黑道,冒牌的小四,怎样也无法满足,不能安 定的人心。 小龙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小谦也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们不过是被卷入洪流中不能自主的浮标,不争扎上 游就要沉没下去,在这个早就脱离了规则的世界里,很难说到底是谁比谁更不幸。 回忆变得黯淡,我睁着干涩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小龙消失的地方。 小龙的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都活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无论是他的出现,还是离去,都那样深深地撼动 着我的心。 雨声渐渐远去,那是我的听觉渐渐变弱。在我完全昏睡之前,我的嘴唇微微颤 抖地,默默念着没有人听得见的名字:“麦……小……龙……”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