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切真的结束了。 当我半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手中的报纸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的假日下午。 体贴的护士小姐为我检查,她说:“你还在看这个新闻呀,都过了好几天了, 新的报纸在那边,要不要我拿给你?” 我没有理她,继续盯着手中的报纸看。 对于没有礼貌的病人,她或许见怪不怪,倒不生气,轻哼着歌,整理着药品。 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仿如天使。 不知麦小龙现在所看到的,是否与我一样的景色。 窗外的阳光和暖,浅浅照在床铺上,透过我的双手遗下一片阴影。报纸上大篇 幅地报导着一则关于东区的新闻。一个星期前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警方接获有 力线报,全军出动,封锁了东区各大重要出口,作出历史性的清洗行动。据称,多 名警员在该事件中英勇殉职,当晚场面壮观简直不能一一尽述。 警方透露,东区罪恶历来已久,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 力,集中盯梢其间的重要人物,掌握到不少宝贵资料,只在等待时机成熟,一举成 擒。 警方负责人在接受访问时提及,东区在这次彻底清洗的行动里,成功抓获多名 黑道重要高层,受事件影响的帮会门派无法枚举,部分相关人物仍然在逃,毕日已 发出通辑令,期望尽早逮捕归案。另,警方所得资料涉及范围甚广,他们已与相关 的国际警力达成一致协议,组织跨国罪案研究小组,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在整个反黑行动中,警方并未提及他们所得的“重要资料”出自何处,也没有 人会关心这种小眉小眼的地方。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自是好猫,黑道白道,事非 曲直,正义邪恶,永恒的争斗自有主题。 当然,在这样伟大的反罪恶先锋队中,自不能少的,是时势造就的英雄。 多个接受正式勋奖的秘密警员,穿着整洁的警服站在台上,一一领过荣誉奖章 和锦旗,在东区反黑事件中,他们功不可没,因为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完成不可 能的任务。这种混迹在黑白道中的边缘人,被通称为“卧底”。 我把报纸抬高细看,照片里的人物显得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卧底。我突然不自觉地苦笑,为什么我之前竟没想到。 照片上的英雄们皆是重要人证,他们也将为指证东区黑幕不遗余力。 东区元气大损,这一次,是真正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合上报纸,躺在床上。 这则新闻我已重温过无数遍,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我几乎可以背下来,我看 着玻璃窗子,里面有一个隐约的倒映。 我轻轻地说,小四,你可看到。 你的东区,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东区。 它由你一力支承,也由你一手毁败。 我合上眼睛,躺回床上,我又沉沉地坠进梦乡。最近,我特别渴睡,却又在特 别的时间醒来,断断续续,且会做梦。 梦中,我反复看到同一景象。那是小龙的车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飞过, 前方是万丈深渊,他英勇而决断,凌空飞出。 自这里惊醒之后,迎接我的,便是一整个无眠的夜晚。 恶劣的精神情况,伴随着恶劣的身体,躺在床上,像生了根,结了蒂,不愿离 去。小护士每天来看望我,她说:“奇怪,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但为什么面色总 是这么差呢?” 她给我抽走插在手中的点滴,又说:“你应该多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这样才 好得快。” 我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言,状极痴呆。但小护士一点也不介意自说自 话,相反,她对像我这种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病人还相当感兴趣。她用她的爱心, 挑战世间的冷漠。 小护士领来医用的轮椅,积极地要把她对生命的热情传染给我,她推着我的车 子,走过医院的空地,来到阳光普照的草坪上。 因为我总不说话,于是她就不停地努力向我灌输语言,企图以外界的信息牵动 我封闭的情绪,大至社会时事,小至生活细事,她都一一述说。 每次看着她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在想,或许倾诉真的会使人心境开朗,延年 益寿。 她说:“你应该珍惜你自己眼前的东西,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每天早上醒 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新鲜的花啦,草啦,树木啦,你不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对了, 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事这样想不通呢?别老是苦着一张脸。你可知道,这个世上 比你不幸的人太多太多了,就说住在你隔壁房间的那个人,他一样是出了车祸,一 样和你同一天送进院来,可是就没有你这般走运。” 小护士的话如水般在我的耳朵里流走,唯独卡住了一句。我微微地张开口,自 言自语地道:“车祸……和我一起……” “是呀。”小护士见我有反应,蹲了下来,仰望着我放得遥远的视线,她说: “他脑部受损,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就是躺在床上, 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搏,却不能像你一样,到草地上晒太阳的 人。所以,你该感谢上天,你还有健全的人生。” 我闭上了嘴。缓缓地把视线调回打量眼前的小护士,她的眼睛亮闪闪,充满爱 心和关切,我说:“我想回去了。” 她笑了笑,对自己今日的成绩尚感满意。站起来,她把我推过中庭,绕了个圈 子,最后送我回房间。 小护士离开之后,我自床上下地,悄悄地打开房间的大门。 扶着墙壁,我一步一步,缓慢而紧张,一直摸索着来到另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动至床前。 上面躺着一个人。我慢慢地俯下身去,像是确定般,我伸出手,不太肯定地抚 摸着他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没有一点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看见,他与他的车子,一起消失在悬 崖后。 跪在床前,我不敢转动目光,我的双手从他的额上一直落下。 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小护士的声音带着惋惜。她说:就是躺在床上,仅靠 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博,却不能像你一样…… 我的手终于放开了他,掩住自己的脸孔,掩不住的眼泪,滴落在床单上。 “麦小龙……”我伏在他的床上,呜咽着低声说道:“我一个人疯就够了,为 什么你要陪我一起疯?” 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麦小龙……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小龙。”我跪在他的床前,把脸埋入双手,就算现在忏 悔,都来不及了。我知道,却仍然阻止不住悲伤宣泄:“你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 我,我何尝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肯在你面前承认。自小四告诉我真相之 后,一切都不同了,我欠他太多,小四会变成今日这样,有一半是我害的,我必须 为他承担遗留的罪名。我想你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但我必须这样做。” “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我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小龙,我拼命否定你,激怒 你,我希望你会放弃,我是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怎么值得你以身犯险,舍命 相救。你太笨了,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这么多,你真是太笨……” “小龙,其实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或许你很后悔,今时今日,我知道我已经没 资格向你说这些,枉你一直把我当成是兄弟。我一直想说,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 在你面前说,抱歉,我不能把你当成是兄弟,我不能。” “小龙,我喜欢你。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但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我们或许 连朋友也做不成。你那么讲义气,你那么的真心诚意地来交我这个朋友,我却怀着 这种念头,我想你一定会很气愤,如果你早知道一切,你还会不会这样毫不思索地 救我?” “麦小龙,其实我……” 我泪流满面,抬起头来,下面的话仍未出口,已硬生生地和着眼泪倒吞回肚子 里去。 麦小龙自床上,大大地睁着一又眼睛,惊讶地瞪着我。 我以比他更大十倍的惊讶瞪着他。 时间被突然阻隔在一个异样的空间中,秒钟一下一下清晰地计算着我们相互抗 衡的沉默,然后是我爆发般地跳起,极失礼地倒退后去,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差点 没摔个狗吃屎。 这一下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陌生的护士小姐破门而入,她生气地打量 着室内狼狈的场面,看着我说:“你是哪个房间的?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忘记回答她严肃的问题,只晓得指着床上的小龙,哑着声音,像在喉咙里塞 了个榴莲:“植……植……植物人?!” 她听了我的话后,像我侮辱了她本人似的斥责起来:“他跟你有仇?这样咒他。 他断了三根肋骨,刺伤了肺部,才做手术没多久,现在还不能面客!你要找的植物 人在隔壁,探病也摸错房间,真是!” 小龙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里有不可言喻的愤怒,或许不是愤怒,而是激动, 又或许不是激动,而是惊愕,当然也或许不是惊愕,而是其它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 更可怕的情绪。 总之,他的表情告诉我,我刚才所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被他听到了! 我大惊失色,三魂不见七魄,飞也似的冲出房间,如果我能叫的话,大概会一 边尖叫着一边狂抓着自己的头发,还伴随着间歇性抽筋,跌倒在医院走廊。我从未 如此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堆垃圾,立即自动消失在这个空间中,被人扫走! 麦小龙一定恨死我了,他的样子像要吃人。 我以当日跟他一起逃亡似的速度,卷回自己的房间,小护士正奇怪我到哪里去 了,一看到我,惊喜莫名地,盯着我说:“你的脸好红,气息不错。” 我没空跟她废话,转头对她说:“我要出院。” “什么?”她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准她,大声地,出尽所有力气大吼道:“我要出院!现在!马 上!立即!” 三个月后。 仍然是阳光普照的下午。 我坐在河堤旁的人行木椅上看着报纸。远处传来游船的鸣笛声。聚集在船上的 游客们向河岸上的路人拼命挥手,他们的笑声暄闹而纯挚,带着某种盲目的亲切, 每个陌生人,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简单的快乐。 我放下报纸,看着他们微笑,他们高声地对我吹口哨,在船上卟卟地爆响纸做 的礼炮,漫天的彩屑,飘落船上。 “喂。”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转过头去,那人把手中的红茶递给我:“给你。” “买个饮料花近半小时,你跑到外太空买?”我抱怨。 “没有你要的那只牌子嘛,你知道你多难伺候。” 小龙呵呵地笑着,抬起头来,沿河远走的船上笑声不断,有人在喝彩,于是小 龙也吹出漂亮的口哨回应。 船上有婚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幸福。我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思想随着船 行走的方向,一路飘远。 小龙看着我,暧昧地笑着说:“怎么,羡慕?我们搞一个如何?” “神经病!”我转过头去,“谁羡慕。” “喂,说起来,我还真好奇,那天你不是没说完吗?”小龙的视线追过来: “在医院里的那次,记不记得?你说,‘麦小龙,其实我……’,其实你什么呀?” “我不记得了。” “怎可能不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得声泪俱下吗?你还说……” “喂!” “我好想知道呀!你不晓得,你跑了之后我几晚睡不着,就猜你接下来要说什 么。” “我都说了我不记得!” “一看就知道你撤谎,让我来猜猜,我猜你要说……” “麦小龙!”我站了起来。 他仰头看我,说:“你这么生气干嘛?我还没说答案呢。” “其实我想你死!”我掉下报纸。转头就走。 “有没有搞错!”他跳起来抗议:“那天你都不是这样说的!” “那天我说什么?” “那天你哭着向我示爱呀。” “你是不是梦游?我几时哭着向你示爱?” “沈翰云,你就是这样,没有人逼你永远不会做,做了之后又不敢认。我的记 忆力可是好得很,你说:麦小龙,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说多一次又不会 死。” “麦小龙!你去死吧!” “我死了你还不是要哭成猪头,切!” 我坐上车子,狠狠地关上车门,麦小龙自另一边上车,他说:“请注意安全守 则,记得系好安全带。” “我真奇怪你那天跳车怎会成功,你还是比较适合跳崖。” 小龙啧啧地摇头笑着,他说:“我跳车可是经过专业训练,你就不行,你比较 有潜质被人扔出车去。” “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把你扔出车去。” “你凶我有什么用,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 在我爆发之前,小龙已经踩动油门,哈哈大笑,车子向前呼啸而去。 小龙说:“对了,今天有什么新闻?” “东区最后的颠覆,在逃黑道成员陆续逮捕归案中。” 小龙的车子转了个弯,他嘴角上扬,心情大好。我说:“小龙,在东区事发之 前,你就知道阿星是卧底?” “你当我真是马丁叔叔?什么都知道。我之前只和他暗中交换情报,公平买卖 而已。” “怪不得你对小四了如指掌。那次你混进小四的会所,也是阿星帮忙?” “他当看我不到也算是帮忙吧。” “真奇怪,他为什么要帮你?” “我怎么知道,你何不去访问他一下。”小龙笑嘻嘻地:“不过他花了五年时 间潜在小四身边,可以掌握的东西还不够你几个晚上打包的资料,不知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帮了他还是连累了他,阿星原本有更多的时间部署,却因为 我的鲁莽被逼提前行动,他一定很矛盾,五年的心血可不能轻易付诸东流。” “你管他干嘛?你喜欢他?” “麦小龙,你发什么神经?” “喂,我们现在那么多时间,不如去旅行。” “去哪里?火星?” “我不会给你机会回乡探亲的,我们去卡萨里。” “卡萨里?”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你说那里风景最好呀。” “噫,你自己去吧,那里我真是去到怕了。风景一点也不好。” “那去哪里好?” “对了,你不是有很多的金子吗?” “我哪来金子,那可是国安银行的东西,早被没收了啦。” “被谁没收?” “你以为?” 我笑:“怪不得你那么讨厌阿星,原来如此。” 小龙不以为然:“我早知他是卧底的话第一个把他摆平了!” “人家没把你送进警察局就给足你面子了,赶快向西边跪三个响头,以谢阿星 大人宽宏大量,放你一马。” “喂,沈翰云,你到底是谁的人?你怎么老帮着阿星?” “麦小龙,你别想岔开话题,你还欠我一栋别墅。” “啧,慢慢砌给你行不行?” “慢慢砌?砌到几时?” “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小龙的车子一直远去,前方又是新的旅程。 我回过头去,后面的街道变得细小,慢慢消失在视线中。夕阳西沉的美丽黄昏, 东区的景色渐渐隐藏在消退的光芒下。 终于,消失所踪。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