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底,工作上有些应酬的事,整天都忙着,只有晚上才回到家,独自守着电视 机,看着里面演绎着的悲欢离合,闹闹热热的,而我的日子却那么寂寞冷清,想着 自己生活里的几个有肌肤相亲的人,想着最近的那个小杨,想着他说的春节来找我 的话,本来刚刚过去的全世界喜迎千禧之年而躁动起来的对新世纪的热情和憧憬, 还在“余音绕梁”没散,上帝又安排我和他在这个世纪之交意外相逢,我总觉我和 他有些说不清到不白的缘分因素在里面,就不由得生发出一种渴望相见的念头。 春节放假,腊月25日就开始了,按往年惯例,我26日就该乘车回家看父母,和 父母兄弟呆到新年开工的前一天才匆匆赶回来,可今年不同了,许是心中隐隐约约 的期盼,我一直呆着不走,直到腊月28日,我才去买了第二天的车票。 晚上,我收拾自己的行李。给爸买的酒、给妈带的补品、给侄儿的小红包都一 一准备、装好。正坐在沙发上发愣,突然电话铃响了,我有些预感,是小杨! “喂,找谁?”我故意冷冷地问。 “是戴哥吗?我是小杨。” “是你啊?怎么才来电话?我等你几天了。”我忍不住说。 “我有些事。你怎么样?” “我等你不来,今天刚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我有些遗憾地说。 “呃……”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犹豫。 “过来吗?”我以为他想来不好说,就先邀请。 “算了吧,你明天要走,春节以后再说吧。” 我告诉了他我大约正月初六左右就回来,让他给我联系。 “好吧。到时再说。”我感觉他的口气有些不对。 等我找个借口告别父母,在正月初六下午赶回来时,进门刚把行李放下,电话 铃就响了,谁啊?我没有想到是他,以为是单位的同事看见我回来后来的电话。 “喂。哪位?” “是戴哥吗?我是小杨。” “是你,怎么那么巧?我刚回来。”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看你回来没有。” “过来吗?” “我正在火锅店上班,等月底开了工资,再去吧。我去你那里住几天你欢不欢 迎?” “欢迎啦,不过我也明说,你知道我是拿工资吃饭,我不可能每次给你算钱, 不过,吃饭,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我知道。好吧,到时再说吧。”后来,他才告诉我,腊月28他给我打电话时, 才从拘留所出来,兜里只有五毛钱,给我打电话,本想借点钱,但听我说要走,就 不好开口了,因为他根本没有钱来我这里。“我怎么好意思让你送钱来呢,我们又 不好熟。你也不可能送来。”他如此说。他是到一个社会上混的朋友处玩,几个人 耍晚了,他就住下了。结果,不知什么人告了他们,警察来抓了他们,关了一个来 月。没问出什么,放了。刚出来,马上春节了,“包包里分儿没分儿。”我问他后 来怎么办的,他说到一个朋友处住了几天(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一个搅家),然后他 去火锅店帮忙(后来,我从他的摆谈中,得知他根本没去什么火锅店上班,他隐瞒 了他和搅家的事)。 之后,一个多月也不见他的音信,我想,他可能找到其他人了,早把我忘了。 随着开工,我又忙碌起来,渐渐地也淡忘了他。 没想到,有天下午下班,随着人流涌出公司大门,在街边买了点吃的,正准备 上楼,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戴哥,戴哥!”声音有些急。 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小杨。 “好小子,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喜出望外,上去拍了他一把,也没顾忌门 卫诧异的眼神。原来,他刚才想进来上楼找我,被门卫当民工挡在了外面,他等了 会儿。“我把你的电话号码搞掉了。我等你好久了,如果再看不到你,说明我们没 有缘了,我就准备回成都明天去郫县了。”在楼道上,他兴冲冲地告诉我。 楼道里没有其他人,我不免有点亲昵的举止,我搂着他说:“说明我们还是有 缘嘛。” 是啊,正是冥冥中相信这个缘字,在以后的两年里,我们双方才格外珍惜这份 感情。我常说:“老天爷为我们安排了相识的机会,以后的事他就看我们自己了。” 这次,看样子,他有心多呆几天。吃了晚饭,早早地洗了个澡,早早地上了床。 我很冲动,虽然仍然遭遇到他双手的推挡,但我以顽强不屈的精神英勇挺进, 终于深入那个温暖之地,在疯狂的抽插之中,我感觉到了肉体和精神的满足,一切 的孤独、寂寞、痛苦都在此时烟消云散。但我喘息一阵,歇匀了呼吸之后,我才发 觉他并没有感觉快乐,他的表情好像是应付完了苦差事的解脱那种。我不免心生疑 虑:他怎么回事?不是这种人吗?既然不是,那又涉足这个圈子里来干什么?看样 子,他与那种moneybay不一样,不是专为了赚钱。那他怎么回事呢? 一天晚上,我们一阵激情的举动之后,清洗干净,然后赤裸着缠在一起,没有 睡意。我们漫无边际地聊起来。 “哥,”他现在亲热地改口叫我哥了,省去了那个戴字。 “什么?” “我好想回去看看阿婆,我有两年没有回去了。” “真的?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太远。”我不能理解。 “你不知道,有些事。我还是找人带过东西回去的。有几次在我们镇上路过, 我都没有回去。” 我听得出来,他有些内疚。 “这就是你小子不懂事了,那可是你唯一的亲人呢!” “你知道吗,有很多事我没有给你讲。” “那你讲来听听。” “哥,我给你说,我父亲在我两三岁时就死了,以后全靠我妈妈带我,我妈身 体不好,从小就有哮喘病,我十三岁,她突然得了一种什么病,肚子胀得好大,我 们把她抬到镇上医院,没有钱,我东借西借,人家知道我们还不起,连我婶娘都不 愿借给我,没办法,凑了千多块钱。医生做了手术,我以为她好了,那晓得抬回家 第二天,她的肚子又肿了,直流水出来。” “怎么回事?赶紧抬回医院啦,肯定是什么不负责人的医生,找他打官司。” “哥,你不知道。我们不能回去。”说着,他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哭了。 “为什么?”我不解。 “你不知道,哥,我们家穷,又借不到钱,我们还歉医院千多块钱,我一个亲 戚出的主意,我们是晚上悄悄把我妈抬回家的。” 我无言,想不到是这么回事。搂着他,我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着小小的 他,当时面对这样的打击,那种孤苦无助的情形,我也哭了。 “我妈死后,哥,我一个人晚上不敢回家,在外面和几个朋友玩到很晚,很累 了才回去,蒙着被子不敢出声,那种日子你过过吗?哥,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被 子里哭。但是白天,我从没哭过。我一个人种田,养活自己。” “真的吗?你没有其他亲人了?” “农村上,你不知道,哥。我有个舅舅,他要接我去,我这人,你知道脾气犟, 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苦,我不去。我相信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你没读书?”我傻傻地问。 “读书?实话告诉你吧,哥,我妈没死之前两三年我就没有上学了。读不进。 为此,我妈把我捆起来打了不知好多次。我现在还记得,是为了一个女同学的一块 棒棒笔,我觉得好玩,借来玩,弄断了,她要我陪,我回去向我妈要钱,一毛二, 我妈不给。每天那个同学都向我要笔,我烦了,打了她一耳光。学校就处罚我,我 不敢去学校,逃学。” “后来我妈又把我狠打了一顿,从此以后,我就学不进去,上课睡瞌睡,打架、 逃学。实在没办法,家里又穷,我妈身体又不好,我就退学了,回去和我妈种田。” “哥,”他笑了笑说,“其实,那之前,我的数学还学得很好的,总是九十几 分。语文要差些。他们还选我当班长呢。真的,不骗你。” 他像个孩子一样对我说,生怕我不信。 那夜,我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小杨描述的细节,像一幅幅活动的画面在我的 眼前飘来飘去:……夜黑风高,山间小道,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走过来几个乡民, 他们抬着滑杆,上面躺着一个病妇,她很衰弱,没有说话的力气,但是,看着身边 打着火把跑前跑后的十二岁的儿子,心中还是生发出一种欣慰。那个小男孩,心里 有说不出的高兴,一旦得知终于逃离了医院、再没有被人追赶的危险了,他憋在肚 子里的话就滔滔不绝的流出来。 “妈妈,伤口还痛不痛?” “幺叔,这里有个坎坎,小心点。” “那个看门的才瓜,他就相信了我们的话,让我们跑出来了。这会儿,肯定气 得肠子都断了,说不定医院当官儿的这阵正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财哥,你说他会 不会把饭碗儿弄丢了?”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财哥闷声闷气地说,看样子他不想多说话。 “幺叔,我替你抬会儿。” “算了,你抬?你不把你妈翻到沟里才怪!” “妈妈,你回去就多躺几天,等伤口好完了才能起来。地里的事啊、做饭啦、 洗衣服啊,都不要你做……” 满怀的喜悦,流露在他的言谈和跑跑跳跳的动作中…… ……四处青青的荒草、野树,山崖下,一堆新土,前面飘着才燃过的灰烬,那 个十二岁的孤儿,默默地跪在坟前,脸上的泪水已干,留着道道泪痕。他呆呆地看 着面前的那堆泥土,简直不敢相信妈妈就再也不能相见了。他咬着牙,心里却在对 妈妈发着誓:妈妈,我会自己养大自己的,我发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挣 很多钱,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看看,我杨兵挣得到钱,还得起钱,不要说一千块, 就是一万块,我也还得起。妈妈,我一定要挣很多钱,要为你出口气,为你报仇… …还有,妈妈,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不在社会上混,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深夜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蜷在被窝里,屋梁上,老鼠窜来跳去, 悉悉索索。他紧紧地压着被子,泪水湿了一大片…… 那几天里,我起来上班,而他由于晚上电视看得太晚,有时甚至看到两三点, 所以早上仍然睡,直到我中午下班回来,吃午饭他才起来,下午,他又接着看电视。 那种偏着脑袋、斜睨着眼睛的专注神态,使我觉得好笑,猜想他以前电视看得太少 了。也难怪,农村小子嘛,家里穷,再加上父母死…… 自从小杨来到我这里,我的电视就几乎被他霸占了,那段时间,CCTV正在播放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我儿童时代,这是我印象很深的一个故事,当年,我们 几个小伙伴头碰着头,趴在一起看由这个故事改变的小人书,我们对勇敢的保尔敬 佩不已,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我们追的星。长大点,我又买了这本书的中译本, 深为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而感慨。现在,我想看这电视剧,但小杨却看不进去。没 办法,我只好放弃,当他调到另一个台,正播放《大明宫词》,办公室的同事都说 好看,我想了解一下,是否真那么好看,但是,我看进去了,小杨仍然觉得没意思, 不喜欢看。他喜欢的是那些关于武打、黑社会的电视剧,我觉得太浅了,档次太低 了,打打杀杀的,没有深入人物的内在思想感情,不愿看。谁叫我让他喊我哥呢, 我只有让着他,不过搂着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种感觉也不错,真是像电视 广告词说的“好极了”。有时,看着他的脸,想着他说的家世,心中有一种怜惜、 疼爱之情,心底里真把他当作了亲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觉得他整天泡在电视剧里不是个事,就建议他在没有找到 工作之前,跟我读书认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哇。” 我就趁热打铁,找了本浅显的童话递给他,说:“你一边看,一边问我,哪些 字认不得。你把这本书看完了,那些常用字你就熟悉了。你要有信心,最常用的字 不过两三千。” 他接过书,躺在沙发上,慢慢地翻开,看着,没说话。看样子还挺认真的呢! 我心甘情愿地去做饭,收拾房间。等了一阵,不见他问我,我想怎么回事?就 跑过去看,问他:“怎么样?哪些字认不得?” 他放开书,一脸苦笑,有些尴尬地说:“哥,实话说吧,我认不得几个。” “什么?小学三年级应该认得些常用字了,至少千来个字啊!”简直出乎我的 意料,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地地道道的文盲! “读书那阵,我都睡瞌睡了。” “哎,你这个家伙!这样吧,我把我女儿的课本找出来,我教你。我相信不出 一个月,你就能认得一般的文章了。”我又鼓起信心,觉得帮助他扫盲是自己肩上 的重任。 但是,他说什么也学不进去,注意力集中不了三分钟。一次又一次的鼓动,一 次又一次的失败,最后,我也无可奈何了。只管叹气,他还厚着脸皮讨好地说: “没关系嘛,我有我哥呢,你以后就是我的眼睛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总不可能整天跟在你屁股上啊,认不得字,出门赶车都不 方便……” “哥,你放心,”他打断我的唠叨,嬉皮笑脸地说,“我脑袋瓜那么聪明,难 不倒我,哥,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你看我,从来没有赶错过车是不是?” 教他认字的事,便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我至今很后悔,怎么就没有强迫他认几 个呢,灌也该灌进去几个啊!我不敢相信,在现代社会里,一个文盲怎么活啊! 但是,他有他的活法,他居然在这个大都市里混了两三年,按他的话说:“我 一个农村小子,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能够混到这种地步,是很多农村小子做梦都 想要的,他们没有吃过的我吃过了,他们没有耍过的我耍过了,他们没有见识过的 我见识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死了也就死了。” 当时,我对他这番话的含义还不怎么明白,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说的什么。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