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了几个礼拜,他可以说是很老实,就好像在我这躲债似的,几乎不出门,只 是有些电话联系。我有些放心了,觉得他没有和什么搅家联系了,就放心地和他交 往,感情日益深厚,有时我们像父子,他说我认你做干爹吧;有时像兄长,他口口 声声的“哥”叫得我心里暖洋洋的,就像愈来愈热的天气;有时我们又像情人,深 陷恋河,吃醋、做爱、体贴、安慰。 虽然他有些懒,几乎每天都在睡觉、看电视中度过,但我都能容忍,觉得他从 小失去父母,又一个人闯出来,自己养活自己,实属不易。每天,我下班,顺路买 些吃的回来,弄好饭菜,饭后,他主动去洗碗。但是他有个毛病,就是不爱洗衣服, 往往堆一大堆,幸好有洗衣机,每到周末,我就只有搞突击,默默地洗完两个人的 衣服,晾起。往往这时,他还在床上睡着。看着他睡梦中好像遇到什么追兵似的, 肌肉都在跳颤,睡得很不安稳,我就有一种想保护他的念头。 日子就这么过去,有一天,他给我说:“哥,我得出去一下,一个朋友出了事, 都是生死朋友,我得去看看。” “怎么回事?”我吃惊地问。 “回来再说,你给我点路费好吗?就算我向你借。”他着急地看着我,等我回 话。 我知道,不能阻止他,便问:“多少?” “三百吧!” “那么多?”我有些不情愿,这可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我向你借,还不行,我真的得去一下。” 我只好取了钱给他,千叮咛万嘱咐的。 “小心点,早点回来,别让我着急。” “知道了。” 他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觉得有什么大事会发生。该不会他骗我吧,我知道, 很多飘飘都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我妈生病了哇、我家修房子差点钱我爸让我寄点 啦……他这也是骗钱的借口吗?不会吧,要骗,他满可以多骗点,更可况,如是骗 的话,他的表演也够逼真的了。 在胡思乱想中,我日夜等着他的消息,一会儿怀疑他,一会儿牵挂他,把电视 里看到的那些情节安在他的身上,甚至想象着警察来敲我的门、向我盘问的情形, 吓得我直后悔,不该认识他。我都觉得自己好笑,一个堂堂的大学生,高级知识分 子,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好歹也是个白领,怎么会和他这样一个文盲、没有教养 的农村小伙子裹在一起呢。真是不可思议。我想只有一个回答,那就是我太孤独了, 因为我是个gay ,在中国,虽然我的工作不错,但我仍是个都市的边缘人,我说的 是在精神的层面。如果我不是这种人的话,我相信,我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和他交 往那么深。因为,我们都是同类人,我们都是这个社会的痛苦一族,都那么孤独, 那么另类,我们惺惺惜惺惺。 “铃铃铃……”我还在梦中,枕边的电话响了。一阵恐怖袭上心头。我担心的 事来了。 “哥,快来接我。我快饿死了。”他在电话线那头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会事?你钱用完了?”我急切地问。 “你快来,我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昨晚上跑了一夜的路。” “发生什么事了?” “回来再说。” “你在哪里?” “通往雅安的一个路口边,喂,老板,这是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他在问人。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说明什么,我很清楚 了。 问清地方后,我赶紧起床,不巧得很,家里一时没多少钱,我便去取款机提款, 结果关机,没办法,我向看大门的大爷借了百块钱,就匆匆忙忙地去乘车,向他说 的地方赶去。 五月的早晨,川西坝子还有些微冷,我站在车门边,打了个冷颤,向四处看去, 寻找他的踪影。 只见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头发散乱地垂在额前,一件衬衣,扣子扣到颈子下面, 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缩成一团,像我初次见他一样,脸色煞白,失去了往日健康的 血色。他看见我走过去,没有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不动,我没有说什么,轻轻说 了声:“走吧!” “还有电话费没给。”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问老板:“多少钱?” “打了两次,一块。” 我给了钱,拿出刚下车时买的一块锅魁和一包烟递给他。 他接过去,二话没说,先大口大口地吃了那锅魁,随我跳上一辆返程的公车, 坐在空空荡荡的车厢里,我们仍然没有说话。他有些冷,由于早,没什么人,我便 把他揽在怀里,暖和着他。 “说吧,怎么回事?小杨,戴哥对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清楚,所以,我希望你 实话实说,我最受不了别人欺骗我。”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 晚间新闻,说什么俄罗斯的普京在大克里姆林宫安德列大厅宣誓正式就职、俄国经 济有所好转之类。 小杨下午已经睡够了,起来洗了个澡,这时也坐在我的旁边,见我脸色不太好, 也没像往日那样和我老讨论电视里的新闻内容,显得很安静。听了我的这番话之后, 他看看我,仍没说什么。 “说啊!”我加大了声音。 “哥,你别逼我好不好?”他笑着过来,坐我身边,用手摸了下我的脸。我打 开他的手,气咻咻地说:“其实我清楚得很,你做的什么,不外乎是抢啊、偷啊之 类的,你还说你不会,你从小你妈就不准你去偷去抢,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吗?” “别说我妈!”他把手中的梳子往地上一扔,对我吼了声。 我恨恨地看着他,他的脸上一股青茎跳颤着。我没动,他站在那里也没动,这 样对峙着,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来到我身边,坐下,搂着我的肩膀,说:“哥, 我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好吗?” “说吧,其实我也能猜到一些,但我想了解究竟怎么回事。” “哥,我没有去做那种抢耳环偷东西的小cace,是以前社会上的几个朋友,他 们出了点事,我总不能眼见朋友出事,不去帮吧?你不知道,我能活到今天,都是 那些出生入死的朋友的帮助,以前别人对我有恩,你总不希望我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吧,你放心,我没做什么,这次,我去他们那里,他们有个小兄弟犯了事,叫我想 办法,我只是找人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办法救他。不知道是哪个发现他们了,报了案, 警察半夜来抓人,我们只好翻墙跑,我摸黑跑了一夜,绕了一大圈。” “你真的没做什么?”我不放心。 “真的,这次我没有做什么。只是去帮他们看有没有办法。” “那你还吓得鸡飞狗跳的?” “你哪那么瓜喃?警察才不管你做没做,先把你抓进去,打一顿再说,你们是 一伙的,没做也做了。何况,我以前也有一些小case,翻出来,我不判他个三年五 年才怪,到时候,你给我送吃的?”他有些嘲笑的口吻,看着我,还有心开我玩笑。 “鬼才给你送?你那是活该!”我故意这么说。 “哥,我知道,你说的假话,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哥最痛我了。肯定会来看 我的。就像今天一样,你不是来了。”他嬉皮笑脸的,来亲我的脸。 “等着吧!”我有些没好气,“你说说,你不抢不偷,那你做什么?” “实话给你说吧,哥,我是黑道上的。我们不是几个街娃儿、烂贼。”他看着 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什么?你别吓我。我信都不信。黑道上的人会看上你?再说,你怎么认识他 们的?”我心里像被人打了一抢一样,一阵紧张、恐惧,却故作镇静,笑着说。 “真的,哥,我也不想骗你了。其实,这段时间,你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想了 很多,你改变了我不少。你不是说和我过一辈子吗?” 是啊,我说过,我想找个处得长久的,我还说,等我有钱了,到他们那里去买 块土地,修个竹楼,周末,开车去度假。他答应给我几分土地。 可是,现在,他说他是黑道上的,我感觉到一种危险正在逼近我、笼罩我,心 里有些惶惑不安。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混到那里面去的?”我紧追不放,生怕他改变主意。 “哥,我给你说过,我本来不出来的,我答应过我妈,不到社会上混。那几年, 我才十二三岁,就得自己养活自己。打谷子,挑东西,哪样农活我不干!人家问我 挑不挑得起,我咬着牙巴,说‘没问题’,硬是把百来斤的水谷子挑起来,我不想 别人说我,我也不想哪个同情我。只有晚上,一个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听着老 鼠的叫声,我才蒙着被子哭,白天,别人还说我坚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么害怕, 有时我不敢面对这空洞洞、冷清清的家,就和朋友们在外面耍,喝酒、抽烟,很晚 才回去,我把自己弄得赃兮兮的,别人都不愿和我说话,我不愿看见别人关心的眼 神,不愿听见别人关心的话。只有几个从小一起耍的朋友,他们不嫌弃我。可是, 后来,他们都出来了,队上的年轻人都走光了,我没人一起耍,就出来了,那年我 才十六岁,我在工地上打过工,餐馆里洗过碗。记得那是六月间吧,我没找到工作, 身上的钱也用光了,又生了病,肚子又饿……” 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了,搂着他,静静地听着,问:“你没去找你的老乡?” “我不想去,你不知道,我不想给别人笑话,让别人说我杨兵没本事,出来混 到这种地步。我看别人的冷眼已经看够了,我就是死,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什么病?”我关心地问。 “急性肝炎。我哪有钱去看病,就一个人在府南河边蔫达达地走着。走不动了, 就躺在河边的椅子上睡觉,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小弟,你一个 人?生病了?看你脸色不对。‘我睁开眼,虚晃晃的,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站 在一边。我就实话告诉他:“没找到工作,又生病了,不知咋个办。’我看他没有 想走的意思,就让开腿,让他坐下。我们聊了一阵,他问了我家里的情况,知道我 是个孤儿,就带我去一个诊所,给那个医生说,开最好的药,让我安心养病。后来, 他又来看我,给我买好吃的。我们熟了,他对我很关心,我很感激他。病好后,他 给我找了个工作,在酒吧里做事,他经常来喝酒,下班后,带我到处玩。有几次, 他在我耳边摆这些事(指同性间的事),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对我有想法,后来,他 对我说,他也是这方面的人,他几次求我做,最后,我答应了。他救了我的命,我 报答他。他给我买了传呼,还租了间房子。哥,你知道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道 上的。” “黑道?”我问得有些多余。 这之后,他便在那人的引领下,进入了那个庞大的组织,“很大,他都算上面 的人了,但是他上面还有很多层。有些事我不清楚。” 听着他的话,我一阵害怕,他是黑社会的?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他像吗? 回忆与他交往的前前后后,我才清醒过来,难怪他那些神秘的电话,那些神秘 的行踪,以及不愿和我合影,都是怕留下痕迹牵连我。 “实话告诉你吧,哥,因为出了些事,我出来躲段时间,我选择了你,觉得你 这里安全,想在你这里避两个月。哪晓得你对我这么好,让我感觉像自己的家一样, 我杨兵从小没有家,出来,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不敢相信任何人,哥,你给了我家 的温暖,让我放松,也让我觉得安全。你让我改变了很多。我说过,我不会连累你, 你看我说话算话的,这几个月我基本上没有和他们接触,也没有做什么事。整天呆 在家里,不敢出门,怕给你惹麻烦。” “小杨,早知道你是那道上的,我可能不会和你接触,现在,我也不知道,说 实话,我很矛盾,你知道我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做人的那种。我不知道你以前都做过 些什么,但我觉得你还是不坏啊,至少不像我想象中的黑社会的人坏。”我一边思 考着一边说出自己的感受。我觉得,他是个受害者,那人应该对他负责。 “小杨,我明白了,原来你并不是这方面的人,你对男人没有感觉,完全是他 拉你下水。难怪,你每次都那么紧张。”我有些书呆子气。 “其实,刚开始,我是为了报答他,半年之后,我也习惯了,不反感。” “你恨他吗?他把你整成这样?” “不,是他救了我的命……”他说,脑子里,好像还在回想着过去的生活。 我不知说什么好。 “你别干了,你还年轻,那条路太危险了,你看你,你知道吗?你每天晚上睡 觉,浑身肌肉都在发抖,还说梦话。好像有人在追你似的。” “我知道,别人也这么说过。我经常做噩梦,有时梦见自己血淋淋的,甚至梦 见自己被杀死了。哥,说不怕是假的,哪个不怕,要命的事啊。这两年,我哪天不 在担惊受怕,哪天不在动脑壳!我不敢回家,不敢看阿婆,我怕他们知道我的踪迹, 连累我阿婆。那里面的事,你不清楚,说不定那天你就成了一具无名尸体。” “呃,我问你,你可以不回答。” “问吧。”他有些陌生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人命案?” “没有,目前还没有。”他说。 “你千万不要犯人命案啊,做事冷静点。”我天真地说。 “哥,你真是的,到时候,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你的命。不可避免的事。我 总不想死吧。”他教训起我来。 “那、这么危险,你还是退出吧。”我恳求他,“你找个事做,把自己的生活 保住,我这里就可以节约些钱,攒够了,做点小生意。” “哥,你不理解我,你没过过我小时候被人欺的生活,打工好多钱?还不够一 个月的烟钱,再说我又没文化,哪里去找工作?我想搞钱,回去,修房子,让我阿 婆过几天好日子。让那些人看看,我杨兵不靠他们,也能有今天,当年,我妈的病, 要是他们借我一千块钱,我妈也不至于……一千块钱,就是一条人命啦。哥,你能 理解我的心情吗?你不能,你没有受这些苦,你从学校出来,找到个好工作,一直 很顺。” “你说错了,你以为我没有痛苦,我这人性格从小就有些孤僻,再加上家里的 原因,父母亲挨批斗,人家都不愿和我玩。黑五类的子女嘛!工作后,又为自己的 婚姻所苦,离婚,过着孤独的生活。”我纠正他的话,想着自己的童年,与他的有 些相近之处。 “我们都是活得很苦的人啊!”我感叹。 他没说什么,也许是默认了。 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相拥着,聊得很晚很晚,最后,我提出性要求,他说很 累,但我坚持,他也就同意了,我伏在他后背上,做得很冲动,没多久就射了,由 于太疲倦了,懒得清洗,就这样赤裸着纠缠在一起,睡着了。中间,我被自己的梦 吓醒了,好像是些血腥的镜头…… -------- 岁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