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雲·梅雨季 作者:Reishi 升高三了,熱鬧的日子一下子規矩了起來。週末沒有洋溢的熱情追西子灣的日 落,連平常的漫步愛河都忘懷了。陣日埋首書堆,老師們一鞭一步的催趕進度,學 生有沒有辦法回啃高一高二的紙墨似乎就看各人功力。原本我還以為能在這女校三 千佳麗中找到填補心靈空缺的soul mate ,兩年來大大小小地談了幾場戀愛,(反 正校園裡也見怪不怪,像是公開的秘密)最後還是無疾而終,原因很多。 我姓藍,單名一個字“田”,自從國中認同自己女同性戀的身份之後,就再也 沒蓄長髮,一頭短而俏麗的黑髮常順著五指俐落梳滑。高二的時候擔任蘭姐童軍團 的主席,常帶團員到操場練習包紮或架帳篷,有時候向著偌大的操場喊口令,中氣 十足相當精神,看著所有的團員迅速確實地集合,我把下巴略略向前覺得神氣極了。 當然啦~現在也交接給下一屆,成了準聯考生,如果在正課時間看到我逗留社團辦 公室,那肯定是數學課,“反正聽也聽不懂,在課堂上打瞌睡也讓老師難堪,乾脆 不去了!”我總是這樣回答,然後在社團留言本煞有其事地寫著“生平無大志,但 求六十分”,好像執牛耳不成就當平凡人似的宿命。“藍田,妳這樣不好吧,妳至 少也要尊重一下老師,何況他還是導師耶。妳越逃避就越聽不懂啊!”“妳就這樣 蹺掉很不給他面子耶!”班上有一兩位仗義執言的好同學多少會進言兩句,可是我 依然故我,究竟是高三了,後來她們也不會太管別人念得如何亦就作罷. “請問藍田在嗎?” “田~~外找!” “妳是藍田嗎?我叫白沂靈,是鍾安珀的同學,請妳一定要去看看她,只有妳 能幫忙了!” 白沂靈?白沂靈?我在哪聽過? 不由分說,這位從沒見過的長髮美女拉著我的手就往下走。從五樓空中花園直 奔二樓校長室前,安珀沒有表情呆滯地坐在廊道的拱形石椅上,只見眼淚無聲息的 像栓不緊的水龍頭不斷滑落,連啜泣都沒有,這種沉默的哭,挺嚇人的。 “到底怎麼回事兒?”我把白沂靈拉到樓梯口細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只能找妳了。” “不是啊,我和安也只是高二在社團裡比較要好,升高三以後就幾乎沒往來了, 妳這樣子叫我怎麼明白?” “我問她她又不說,就只是一直流眼淚,也不哭出聲音,快急死我了!”白沂 靈的雙頰微微漲紅,大大的瞳仁裡似乎已經潮濕。 “那妳怎麼會想到要找我呢?”這樣的情景實在很窘,我根本就沒和安那麼熟 稔,現在又被一個不認識的人負與重任。 “呃…這個,我是猜想她的事妳應該知道,所以直覺就想到要找妳幫忙。” “好吧,我去問問看。” 我走到安珀身邊坐下來,搭著她的肩膀,手臂貼著她汗濕的白襯衫輕輕撼著, 問,“怎麼啦?幹嘛哭成這樣,又不出聲,如果真的難過就大聲哭出來嘛,這樣悶 著會內傷耶,我們看了也難過啊!” “阿田~~琦琦不要我了!”安終於卸下防備在我肩膀上宣洩,“她交了男朋 友了…嗚……我到底算什麼?…” 喔~原來是這回事!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白沂靈同學會那麼辛苦跑到五樓找我, 原來是我已經聲名遠播到自然組去了,我看大概也沒幾個人不知道我是拉子了吧 (橫豎校園裡也多的是)。抬頭望一眼站在十步遠的白沂靈,似乎已經因為安珀願 意訴苦而放鬆心情,臉上泛起一朵安慰的微笑。喝!我想起來了,她是儀隊隊長! 我是在高二的校慶上聽到她的名字。那時我們班教室在東樓,也是五樓,我和幾個 人躲在樓上乘風沒回悶熱的蓬子守著,聽她們聊天講起的。我也就曉得是儀隊隊長 而已,從五樓看下去,誰不是小的像螞蟻一樣。那時只覺得她名字很特別,後來也 就沒往心裡去。直到今天我才一睹盧山真面目啊!仔細一瞧,難怪她是隊長,長的 高佻沒話說,柔軟的長髮下是一張白裡透紅的瓜子臉,一對眸子黑白分明,配上一 雙細緻合宜的柳葉眉和濃密的睫毛,活脫脫像是瓊瑤筆下的出世仙女,飽滿的唇彷 彿塗上胭脂般嫣紅. 真是美女啊,我心底暗暗嘆了一聲。 我開始搬一堆陳腔老調勸安珀寬心,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失去妳是對方的損失”等等,再抖幾個包袱讓她破涕為笑,終於是撫慰好了。犧 牲了午餐時間,小紅帽糾察隊已經不知巡了幾回,現在大家都應在教室裡午休哩。 不過一個前儀隊隊長,一個前童軍團主席,加上一個哭得亂七八糟的人,左胸前的 紅槓加起來就有九條,頂多總共才四條槓的兩個學妹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的快速通過 了。 白沂靈已經把三個人的便當全拿齊了,我們就肆無忌憚地在校長室外的走廊吃 了起來。餓過以後的便當特別好吃呢!在談笑間我益發喜歡白沂靈這個人,可是根 據我的雷達告訴我,她是個百分之百的異性戀。該怎麼辦呢? 南台灣是沒有所謂的四季分明,總要到學校宣布換季才知道該把冬季制服拿出 來穿。這也不特別令女孩兒們鼓譟,栩栩更像斑馬罷了,更多面積的白襯衫和比黑 裙子更蔽體的黑長褲,放眼盡是黑白相間,無怪乎史有“斑城”之稱. 只是到了高 三反而對這個名字有了懷古詩情,彷彿有歷盡蒼桑的歲月感,映在荳蔻年華的笑顏 上,些許違和的協調. 在秉持正常教學的課表下,斑城女孩兒們得更費心思在自己的學業上。沒有人 逼,除了繳錢請補習班催促就是彼此互相勉勵了。我,鍾安珀和白沂靈三個人就自 成讀書小組,放學後及週末都在學校圖書館讀書。平日我給沂寫信,她也樂於回覆。 一回,我在信末大膽試探她一句“I like you a lot!”,不知是天賜好運還是她 並沒有太斟酌,也回覆了一句“Me, too.”。不出一星期,安就漸漸脫離了。我 問安原委,她笑著說,“傻瓜,難道妳真要我當菲利浦啊?!妳要好好加油,人家 可是個乖孩子唷。” 這種同是一船人的默契可真是妙不可言,我靦腆的點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白以級數相乘的速度熟稔。我使出渾身解數追求,“鮮花素 果早晚朝貢”是我最得意的絕技。舞文弄墨情書不斷,更得費盡思量把人家的名字 寫入詩詞;巧立名目餽贈香氣盈人的花朵,因為我還沒聽過哪個女孩兒不愛花兒; 噓寒問暖照應三餐,好吃的東西得第一時間送上嘴邊;清晨的“早安”和睡前的 “晚安”可一句不能少。我想,同性之間的戀愛進行式最高級也只能如此了,再怎 麼樣也不能像異性戀一樣上門拜見雙親表明心意,落一帖光明正大的允諾罷. 逐漸地我也了解白沂靈的家世。家中世代經商,一大家子幾乎都持有綠卡,母 親已帶弟妹前往美國居住,只留她和父親在台灣。一間偌大的房子也常只有她獨守, 父親長期出差鮮歸. 也難怪她那麼重視學校這一群姐妹淘,是個相當義氣的女子。 可惜大家亦泥菩薩過江,能玩耍的時間也罕有了。而我的出現正好是乘隙而入,想 和她親近恰巧就有那麼一份名正言順。 放學後也不留在多蚊的校園晚自修了,乾脆登門造訪她的家為她洗手做羹湯。 屋子裡充滿食物的香味,不覺一股同居生活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不管是異性戀是同 性戀,凡是人都渴望這種安詳罷. “妳嚐嚐,清燉薑絲豬肝湯,對來經後的女人最 補了。”我給她盛了一碗,還冒著熱騰騰的霧氣。 “補什麼?”她眨著大眼睛天真地問。 “補血呀!妳媽媽都沒煮給妳吃過嗎?” “沒有耶,我媽不太喜歡內臟類的東西。” “吃吃看,挺好吃的,而且我煮的肉恰到好處不會太老。” 她咀嚼了一片,向著我猛點頭說,“嗯,好吃,妳也吃啊!” 我也盛了一碗吃著,兩眼卻盯著她,反倒像是在吃她似的。這樣的情境真是天 底下最幸福的事了,我實在無法再企求別的神祇,因為我已儼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人。一個女人所求的不就是為自己心愛的人奉獻一切嗎?現在的我彷彿是隻採得瓊 漿玉蜜的蝴蝶,沐著春風,愉快的在滿山滿谷鮮花豔草裡翩翩飛舞,滿心有說不出 的快活! “哈哈哈哈~~”沂靈突如其來大笑個不停,甚至滾到地上去了。 “怎麼回事?妳在笑什麼?那麼好笑?” “哎~哎~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沂用手撫著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怎麼了嘛?妳想到什麼事啊?” “不是~是妳!我在笑妳!妳剛剛…剛剛竟然拿起桌上的…抹布…”話還說完, 她又拍案大笑。 “抹布?抹布怎麼啦?”呃?我手上怎麼拿著抹布? “擦嘴呀!哈哈~~” “啊?!不會吧?沒有吧?!”我趕緊丟下抹布。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妳就在我眼前拿起來擦,我連阻止都來不及!” 看她笑得那麼開懷,我也靦腆地咧開了嘴,紅著耳朵小聲地說,“呃…妳可不 要告訴別人喔……” 有時候晚上哄了她睡才回家,早上再早早來接她上學. 她是我崇拜的美麗女神, 我心甘情願當一名愛情的奴隸. 所幸家裡並沒有起疑心,他們可能認為我應該是 “知天命”地發狠讀書罷,天知道談起戀愛來我連自己姓名都不記得了。就這樣, 我與白沂靈除了上課外幾乎朝夕相處,我們的感情也愈來愈白熱化。畢竟正值血氣 方剛的青春,每晚這樣超特寫的近距離相處也搔得我心頭癢癢. 雖然我總是努力壓 抑那股衝動,怕把她給嚇壞了,但人終究還是會順應身體的渴望吧! 這幾天我們決定留校夜讀,模擬考前還是要衝刺一下。照例下了課她先去佔位 子(她在二樓比五樓的我快一些),然後一起出校門口右側到“黑店”點乾麵或 “小白屋”點鍋燒麵吃,然後再買杯珍珠奶茶潤潤喉,反正芸芸眾生也沒有太多選 擇。擠壓在小小的店面裡一邊排隊還得一邊認親打招呼,平日難得碰上一面的社團 舊識或學妹們全到齊了!鬧哄哄地就如同好幾家子的人一塊兒大過年似的東家長西 家短,這也會是回憶哩! 大家的習慣都是吃過晚餐後沿著操場繞圈子。人不少呢,大概沒有人想頂著飽 肚坐在椅子上弓背苦讀吧。所有的人彷若被催眠般朝著同一個方向兜圈子,沒有哪 裡是起點,哪裡是終點. 斑城女兒們說著說著,開心就盈盈的笑,難過就嗚嗚的哭 ;走著走著,累了就駐足,倦了就歇息。一圈兩百公尺的操場一甲子以來承載了多 少的少女心事?這些笑語淚珠就在紅塵青草中如同陀螺不停地打轉著。夜涼如水, 依然有人三三兩兩躺在中間的草皮上眺望星斗,想是一二年級才有這樣的閒情雅緻 ;高三的大都讓食物消化一下就回座位繼續啃書罷. 我和沂靈走著走著,我說想看儀隊的槍,她便領我上了音樂教室的二樓槍室。 那邊已是校園黑暗的角落,離操場、圖書館都遠了。門鎖了進不得,走廊一片漆黑 只有弱弱夜光透著椰子樹葉的縫隙飄逸下來。倚著欄,風颯颯,連耳語都聽不分明。 隱約中看著她曲線凹凸有致的模樣,一股熱血衝上腦門連同把膽子給撐漲. 我托起 微光下她白玉般的臉龐,小心翼翼地吻了她,彷彿偷嚐禁果的孩子般,羞赧卻生無 限勇氣。環抱住她我隔著單薄的白襯衫扭開胸罩的背扣,伸手碰著了嫩如凝脂的肌 膚,全身毛細孔緊縮的我倒抽了好大一口氣。緩緩解開隨胸口均勻起伏的三顆上排 扣子,戒慎恐懼地輕巧握住那一對傲人雙峰,噢,多柔軟的觸感。我捧起她們細細 嗅著那體香芬芳,用我最溫柔深情的吻輕啄著;沂靈微閉一雙眸子露出些許水漾眼 白,吐出濁濁的呼吸聲,雙手撐著欄杆向後傾倒,我伸手摟起這個屬於我的完美女 體. 忽然啪的一聲驚醒沉醉的兩人,我們向樓梯口吃力地張望去。太黝暗,什麼也 見不著。莫非是叫人給撞見了?!我們趕緊再往下探視,沒有人影。這會兒兩人都 七上八下的,胡亂把她的背扣掛上,襯衫扣子扣好,相偕摸黑下樓。在一樓樓梯只 見三隻“校狗”蜷在一起取暖,我們稍事安了心。下次再也不敢那麼膽大包天了! 考試結束那一天,我和沂靈在她的房間點燃香味蠟燭繼續未完成的探索。是夜, 我們迎著皎潔的月光歡愉地把自己交給了彼此,晃晃的燭火中想著再也沒有人可以 像我們這般幸福恩愛了。我擁抱著她柔軟的身軀安心的沉沉睡去,這是我第一次睡 得如此安穩。直到十一點半鬧鐘響起才依依不捨的離開那暖暖的溫柔鄉. 停課後的半同居生活更是加倍快樂,加倍自由自在。我總是想辦法逗得沂開心 的不得了,哪怕是外邊兒傾盆大雨,她賭氣的時候也得冒著風雨買花回來博佳人一 笑。直到有一天她滿面嚴肅的告訴我,“田,我媽要從美國回來了。”,“啊?真 的?她怎麼會突然要回來?”我好生失望,因為我就不能那麼長時間待在她家了。 “她說要回來陪我做考前一個月的衝刺。” “那我們只能在學校圖書館見了嗎?” “應該是吧。不過我媽一定是想整天都盯著我,希望我留在家裡念書。…萬一 她不讓我去學校怎麼辦?” “那這樣子我去學校也沒意思啦!如果妳媽真要回來陪妳衝刺,我也去閉關好 了。”仔細想想,我好像也真的該用功念書了。總不能人家上了台北念大學,我淪 落到補習班念高四吧! “妳要去哪閉關啊?”要分開,沂也著急呢。 “回斗六鄉下去吧,那裡挺安靜的。” 然後我們沉默了一兩秒。 “田,對不起,對不起!”沂握著我的手哀哀地看著我,讓我心都發疼了。 “傻瓜!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本來就是聯考重要啊!”我還故作灑脫哩!真 是自欺欺人,我也心如刀割捨不得呀! 回家我跟爸媽說了之後,正好過兩天叔叔要回鄉下去辦點事,我就坐著他的九 人小巴士載滿兩箱重點整理一路僕僕回去了。早上六點就隨阿嬤起床,然後開始讀 進度表上的範圍,晚上再跟沂講講電話。晚上才十點多坐在大廳講電話也被阿嬤唸 了幾句,也難怪,鄉下真的寧靜,村人都就寢了吧;我只好推辭說是向同學討論功 課. 電話另一端傳來的卻是沂靈的嗚咽,她哭著說想我,想見我,一個人守著空蕩 蕩的房子很害怕,媽媽還有一個多星期才回國,寂寞四面八方的朝她湧去。這樣的 對話不出三天,耳根子軟的我就崩潰了。看我把她寵的慣的,這下她一點孤單耐不 住。黑暗吞噬了這溫室花朵,我也懸念;另外還有一絲絲被她倚賴的驕傲在心底盤 旋。收拾細軟,自己又坐了火車回高雄。這回只好改口跟家裡說這樣向同學請益才 方便,難免挨一頓狠狠責罵,倒也當馬耳東風. 其實事隔多年後的我捫心自問,如果當初沒有心軟回去,我現在的境遇是不是 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果然她的母親回來後就不願讓她出門. 我和她母親只照過一次面,頗有女強人 之姿,要反抗她的意思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沂靈也曾努力推託一些理由出門和我約 在外面一間茶坊讀書,時間卻總不能遲過晚餐。終於有一天,她受不了這情況,把 書扔在桌上嚷嚷,“田,這樣子偷偷摸摸的好累,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瞞著我媽媽了, 我心裡的壓力好大啊!” “為什麼?有什麼壓力?妳又不是沒在讀書。” “不是這個!妳不懂,我和我媽很親的,什麼事都說的。但現在我們的關係在 我心裡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逼得我喘不過氣來。現在家裡只有我跟她,她全副精 神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就怕我媽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 而且…”她突然停了下來。 “而且什麼?” “而且我跟她說我是跟妳在外面一起讀書,她就很不高興,叫我…不要跟妳那 麼要好…”沂囁嚅的說著。 “妳可以說跟別人呀!不一定要跟我啊!”雖然南部的民風比較保守,對同性 戀或許不是太了解。但商人之妻想必見過些世面,我感覺的出來是因為我頭髮太短 太男孩子氣的緣故,大概也判斷的出來我對她女兒不只是一般同學的情愫吧。 “那我媽就會問那是誰呀,她有沒有見過什麼的。更何況,我真的不想騙她, 會讓我很不安的。” 她真的是純潔得不能再純潔了,我想。 “那妳打算怎麼辦?就不跟我見面了嗎?” 她沒有半個字,又是令人窒息的停頓. “田…我們分開一陣子吧。”她低著頭, 露出圓白如蛋的額. 這下子我可啞口無言了,雖惱火也不忍心為難她,只有咬牙承 受的份兒,“那…那我們明天…最後一次見面好不好?” “嗯,我盡量。” 第二天,我買了兩朵長莖白玫瑰,用一只鑲藍寶石的戒指箍住花莖在綠葉裡閃 爍,“白色代表純淨的妳,兩朵玫瑰代表我們兩個人的愛情,藍色的戒指是我。這 裡有白沂靈,有藍田,有我們的感情,希望妳不要忘記。” 沂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是垂首默默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她甚至沒有伸手摸 過桌面上的花。我自己也濕了眼眶,把花更推向她眼前,“小心拿,別讓戒指掉了。” “妳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妳對我太好了…” “傻瓜,別哭了,因為我愛妳呀!別把那雙漂亮的眼睛哭腫了,我會心疼的。 來,今天是最後一天見面,笑一個給我看!”我也用哽咽的聲音說著。 沂勉強地微一微笑,又把頭低下拭淚. 我們幾乎是哭成一團了。 再打電話給她,都是她母親過濾的,也不給沂聽電話,後來我就不敢再撥了。 經過炎炎聯考,經過填志願分發,我們幾乎都沒有聯繫. 這些日子,我總是心不在 焉恍恍惚惚,老掛念著她好比心頭穿了一彎鐵勾把她的重量實實在在的懸吊於上。 想見她一面又見不得,如同被浸於無底深井中難過極了! 後來聽說她比她預計的多了五十幾分考上了第一志願台大,我則比我預計的少 了五十幾分落到世新,差一點就要沒學校念了。這結果一公佈雖然有些愧對江東父 老,但我卻私心樂不可支:近啊!這兩所學校太近啦!捱過這段苦不堪言的漫漫長 日,我總算可以和她天高皇帝遠的在台北逍遙自在了! 一放榜沒多久沂靈就隨母親到美國渡暑假,我輾轉透過安珀和她約了開學後直 接在台北見面。但萬萬沒想到等到開了學,彼此安頓好之後,再聯絡她竟是那樣困 難重重! 台北的天氣真難適應,沒有幾日晴空,三不五時就陰雨綿綿. 高雄可是只有梅 雨季節才那麼多雨水啊!莫非台北正是惱人梅雨的發祥地?!十八歲第一次離鄉背 井的我想念家鄉的一切,那裡的人情溫暖,那兒的鳥語花香。望著綿綿細雨我回憶 和沂靈躺在學校操場中央看萬里晴空,說我的藍是藍天,她的白是白雲,我們雙手 遮天,就擁有了整片穹蒼. 舉目無親的我開始封閉自己武裝自己,排斥所有陌生,連心都上了鎖,僅亟欲 找到與故鄉熟悉的事物。惟有沂,惟有她是我現在認為最能夠安撫我的人,我需要 她的出現給我帶來故鄉的氣息。但不知為何我們的承諾到了台北就失效?我一直捧 著曾經的言語啊!已經不算數了嗎?先是宿舍電話找不到人,給她室友留了言也沒 回應;就連寫信也寥寥無幾次回音。白沂靈啊,白沂靈,我不是沒有感覺,妳怎能 如此抑制我的想念?妳存的是什麼心?讓我這樣為妳掏空了心!我極端的焦躁不安, 每到夜深人靜就像是要發狂了一樣。兩所學校近在咫尺,我卻連她一面都見不到。 她會是在躲避我嗎? 我每天每天寫信,每晚在交誼廳排隊打電話給她,但全國的宿舍在晚上都是熱 線!常常打不通我就回房繼續寫信,寫完再下來排隊。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打 通了,而且她在! “沂,我找妳找得好苦啊!妳怎麼都不回我呢?”我如久旱甘霖被救贖的旅人。 “喔,還好啦,妳太誇張了,我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宿舍啊。” “那這個週末妳有沒有空?我們見個面好不好?”我差點就要跪在公共電話前 求她了。 “不行ㄟ,我週末都要去我阿姨家住,每個星期五下課就去的。” “那我跟妳去!”我已經不知道我在胡言亂語什麼了。 “啊?…好吧,但是妳不能過夜喔!” “好,妳告訴我幾點到妳們校門口等妳。” 我已經顧不得前因後果,也完全沒有仔細去感覺她在語氣態度上是不是有不一 樣,目前我最需要的就是見上她一面一吐相思之情,即便是飲鴆止渴也心滿意足。 星期五傍晚我們一起在台大麥當勞用餐,那依然是個下雨的日子。她告訴我去 美國玩了什麼吃了什麼,告訴我新學期新朋友如何有趣。當我風花雪月地敘述我對 她如何如何的想念時,她卻頻頻轉移話題,“妳不要再說這些了,這些都過去了啊。” 依舊是溫文婉約的聲音。 “妳教我怎麼能不說?這是我這些日子以來最想告訴妳的話呀!” “可是這對現在的我們一點幫助也沒有啊。我們都有自己的未來要奮鬥,不能 只是緬懷從前。” “好,那麼我們來講我們的現在。”我掏出我的記事本核對著,“妳說妳星期 三下午都沒課,我也是空堂,那我們每個星期三下午都在這個麥當勞見面好不好? 我們可以一起念書啊。” “不好,萬一突然有事怎麼辦?這樣約定太麻煩了,不好。…我們邊走邊講吧, 太晚又要被我阿姨罵了。”她起身就把托盤拿去垃圾桶倒。 外面天已經全黑了,豔麗四射的霓虹燈在雨中更添公館幾分嫵媚。隱隱約約, 亮亮晃晃,每顆小雨滴都有一座夜城的縮影,千千萬萬從黑色幕帷裡紛飛墜跌。我 們撐起一把小傘等候開往東湖的公車。 “對了,為什麼我不能在妳阿姨家過夜?就說妳帶同學來玩,不行嗎?” “田,我想妳最好不要見我阿姨,她知道妳。” “SO?!” “前一陣子我跟我阿姨討論我們的事…她說妳帶壞我。…她說那是…是變態, …不正常的。她還叫我不准再跟妳來往,否則要叫我媽把我帶回美國。” “啊?!妳跟妳阿姨說?…那妳信嗎?妳也認為我們這樣不正常?…那我們以 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囉?” “不是…哎呀,我也不知道。…其實我之前也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那個時候 要聯考了,事情很多,…我真的很亂,想說等聯考完再來想這個問題. …我跟家裡 的人關係都很緊密,我實在沒有辦法戴著面具面對他們。…妳要知道,我的壓力真 的很大!” “我可以懂,我真的可以懂,我也有家人哪!但妳就要這樣放棄了嗎?” “田,讓我們當好朋友就好了吧。求求妳不要逼我。”她長髮洩下半遮面,我 看不見她的表情,就連她的語氣都像這朦朧的雨夜,冷清不知真偽。 雨勢隨風增大,傘小容不盡兩個人,我幾乎把所有的傘面納給了她,自己承著 大半風雨。我抱著她些微被浸濕的肩,我自己已半身濕透。坐上了冷氣車我們緊緊 依偎相互取暖,真的又濕又冷,凍得我直打哆嗦,連鼻涕都流出來了。一路上我也 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都這麼求我了,我還要逼她麼?我捨不得她哭,我捨不得她受 委屈,我捨不得她為難. 在這段關係中我是卑微的,為了她過得快樂我可以委曲求 全。 車子行經忠孝東路後乘客就稀罕了,到了東湖蜿蜒而上,終於在只剩我們兩個 人的站下了車。喝!山坡上的高級別墅區呢。 “我陪妳走上去吧。” “這裡就可以了,萬一我阿姨或姨丈出來等人就不好了,很難解釋的。” “那,就自己小心喔。傘給妳,萬一有壞人就用傘戳他!” 沂靈她噗嗤一笑,然後在傘內輕輕給我一吻。她豐厚飽滿的雙唇涼涼的,有雨 的味道,也有眼淚鹹鹹的滋味。那一吻,像是永別. 然後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封信給 我,淡淡地說,“等我走了妳再看罷. ” 此刻我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盡頭. 獨自搭回班車晃回木柵,在空蕩蕩的車廂裡無 聲地痛哭,我心中有天大的苦澀塞得我換不過氣,只有斷腸淚汩汩流出。 這樣的驟變過於突然,一下子我整個人像掉了魂似的踉蹌,生活沒有了重心。 我經常半夜躲在棉被裡抽泣,覺得自己就像被世界遺棄的孩子,一個人在完全陌生 的環境裡孤孤單單獨來獨往。睡沒睡好,吃沒吃飽。除了出門上學我幾乎都待在小 小的四人寢室不見天日,餓了沖泡麵果腹,不想思念就蒙頭大睡不論晝夜。心裡如 同長了草一樣,都荒蕪了。一下子我的體重跌破了五十,離家之遠,沒有人問候吃 穿;熟識的舊友四散全省各地,大家都自顧不暇。同寢室的室友沒有一個自己班上 的人,作息不一,與誰同進同出?好寂寞,好孤獨,擁抱如此痛苦的心事卻沒有半 個人可以傾訴,悶著滿腔的莫名失戀不知上哪兒申冤。我想,現在的我若在這個繁 華富麗的台北安靜的消失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最後一次相聚的情景時常在腦海重複播映,我企圖在其中找尋一絲線索,任何 一絲有可能挽回她的線索。我了解大家庭給她的壓力,尤其她可能是極被呵護的掌 上明珠之一,被賦予厚望的富商之女怎能有這般“醜聞”落人口實呢?我諒解她, 所以我沒有反抗,但我的一腔真情意就只能宿命地拋擲嗎?我就只能背負著莫須有 的罪名認輸嗎?對了,她並沒有不愛我,她還吻了我,她吻了我呀!…噢,我又在 自欺欺人了,信上明白寫著“這不是我想要的”還假的了嗎?人家不要當同性戀啊! 那只不過是可憐的同情之吻罷了。 國慶日鍾安珀約了一些她們班的高中同學一起看煙火,其中也有沂靈,問我去 不去。我還是眷戀她,便前去了。沒想到沂靈還約了一些系上的學長,看她為別人 精心打扮,心中一股醋意油然而生。騙不了人的是她更嬌媚了,儼然不同於高中青 澀的模樣,名副其實是個成熟大學生的架勢。每每想到總有一天她會是別人的,我 心底就隱隱作痛。都分手了我反而更自私! 都過了輝煌的十月了,我高中時代的灑脫哪兒去了?想放棄又割捨不下。十二 月初的某一個星期天下午安珀約我去喝茶,她語重心長跟我說,“我想沂靈她其實 沒有動過真情,只是把妳當保母。妳那時出現的太剛好,妳也知道她就像是溫室花 朵需要人家的關照,而妳又肯犧牲奉獻,她自然而然就接受了妳的一切。也不能怪 她,她是個需要聚光燈的女孩;當時的妳對她而言就像小太陽一樣給她養份,後來 她媽回來了,又有人照顧她呵護她,她自然會回到安全的懷抱。我知道妳會很難過, 可是她和我們不一樣啊。我不是現在才在放馬後炮,君子有成人之美啊。在學校的 時候我也不知道妳會不會成功,只能靜觀其變,後來看妳們相處的也不錯啊,誰知 道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把事情變成這般田地。…說真的我也不曉得沂靈對我們這種感 情懂多少,現在我能告訴妳的就是這些,妳放過她,也放過自己吧。” 沉默了好久我才把眼稍稍抬起來些,“是嗎?她說我只是保母嗎?” “不是不是,那是我的比喻而已。我只是把她告訴我的話歸結成重點,就是她 並不認為那是一段relationship. 其他的是我根據她的情況做的分析罷了。說真的, 有多少人會像我們這樣死心塌地的去愛上一個異性戀呢?到頭來受傷的還是自己, 我被琦琦傷,妳被沂靈傷。再這樣下去不如去找一個愛自己的男人算了,省得遍體 鱗傷。唉……”安嘆了好長一口氣。 此刻的我好像是死掉了一樣,心萎縮成一團皺巴巴的肉塊,腦子已經缺氧休克 了。之前我還天真的幻想著,會不會有一天,她會心軟?她會回頭?哈!真是笑話! 是嗎?就這樣算了嗎?那她為什麼不當著我的面把話說明白呢?把一切都說狠 了,好讓我徹底死心啊!何必長篇大論的說得那麼委婉,好像從頭到尾都是身不由 己,自始至終都是被旁人左右。在那場幽幽雨夜明知道我對她的感情,為什麼還要 吻我?何不狠狠捅我一刀算了,一切都一了百了。 上天對於我請求讓沂靈回頭的祈禱一點兒也不理會,倒是在最後這聲如此絕望 的哭喊中聽到我的呼聲。祂當真撥開雲霧伸出重重灰厚幕帷向我擲下一把剮心的匕 首,教我徹底的死了心。 在擁擠的台北要活出一個人的世界竟是如此簡單,不去看,不去想,不去沉澱 心靈,不與人打交道,就不會激起漣漪。把自己與世隔絕,與寂寞為友,與孤獨相 伴。好好笑,還沒二十歲就想看破紅塵,遁入四空。可是我怎麼看世界已成黑白兩 色了呢?戴著彬彬有禮的面具,穿著光鮮亮麗有朝氣的戲服,說著讓周遭觀眾聽起 來舒服以為我過得很好的台詞. 雖說至親是家人,遠在高雄的他們還不也聽信了我 強顏歡笑的獨立新生活快樂週記,有誰真的懂我五味雜陳的內心?白天不懂夜的黑 嗎?還是只是不願意感染那份愁悵?我開始習慣了乘著夜的羽翼躲入塵世中,看成 群的青春男女點綴更妖豔的台北,他們各有歡愉的目標,而我只是經過一天武裝後 疲憊得想找個地方蜷曲。 今晚不知為何一下子所有的孤單寂寞委屈傷心害怕失落拔山倒海而來,然後如 同漩渦般把我捲入無底的駭人黑洞裡. 這陣子飄零如浮萍,我突然很想在可能消失 前投靠她,想看看她,和她說說話。我再一次撥通了她宿舍的號碼,找到了她, “沂,我的心情很糟,可以和妳聊聊嗎?我可以去找妳嗎?”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聽 起來狼狽透了。 “可以改天嗎?我今天晚上有事要出去耶。” “都那麼晚了妳要去哪?” “我們有一個聯誼,要去夜遊. ” “可是我現在真的很需要妳,我過得很不好!”我被沉重的無力感逼得快哭出 來了。 “但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啊。” “那妳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一定耶。田,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她像是急著要打發我一樣。 “妳就當我是一個現在很需要妳的朋友,聽朋友訴苦也不行嗎?我真的需要妳。” “妳不要這樣。” “我…”電話斷了,是自動斷話系統. 然後我就再也撥不進去了,惹人厭的宿 舍電話。 這晚我第一次向舍監投了外宿單,被不要的我想知道什麼都沒交代就不見是不 是會有人問起。我猜一定不會有人注意到吧!就算我就此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有人在 乎吧。我的外出,就僅是在外漫無目的的遊蕩,什麼危險不測我都無所謂了。我徒 步走到了公館亂逛。忽然有“蹺課”的感覺,只是白天換成了黑夜,喧囂車潮換成 了寂靜無聲。倏然一條長如錦河的路燈熄滅,難得在台北仰頭可以看到這麼多星子, 在最後一顆霓虹燃盡之前看臨別一眼。不知不覺我竟站在台大校門口前,腦海裡有 千頭萬緒,憑恃身體的記憶還是走到這裡嗎?是想找人陪,還是想學會獨立?我這 樣藕斷絲連,只是一廂情願吧。…想談?不想談?我還能對她說什麼呢?她最後給 的吻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放不放下都在於自己,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一而再, 再而三的打翻原來的決定,結果一事無成延宕至今。這樣封閉了自己,讓一切都失 去了歸屬,是自作孽嗎?想投靠她?!想再被甩一掌嗎? 在巷弄裡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小店,頗女性主義的裝飾,客人以女性為多; 很吵鬧的地方,搖滾樂隆隆作響。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一張角落小桌,點了一壺熱 茶和一盤風乾水果做成的餅乾,以為能在寒冬中獲得一點溫飽。和聊天喧嘩的人群 比起來我像是可有可無的顧客。借了隻原子筆在餐巾紙上亂無章法的塗寫著,寫滿 一張又一張。一看錶,凌晨一點多了,不曉得她回來了沒. 跟櫃檯換了零錢到寧靜 的巷口摸索公共電話,“請問白沂靈在嗎?” “她好像去聯誼了,還沒回來。”電話那頭是她室友罷,聽起來像快睡著的聲 音。 “還沒回來?請問妳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 “不知道耶。” “喔,好,謝謝妳。” 結果同樣的對話重覆了好幾次,一直到快要兩點半,我也不好意思再打擾其他 的室友,終於放棄了。是去哪兒玩了呢?這店三點也要打烊了,夜生活大概也到此 了吧。我賭她也該歸巢了,便走到校門口枯等。 黑夜被寂寥拉長,椰林在颯颯晚風中搖曳生姿如鬼魅。我蹲坐在樹下餵蚊子, 彷彿是具死屍般被任意叮咬;我起來走動,受風面積增大反而讓我更覺暈眩。一直 有男男女女在校門口聚首離別,但沒有一個是她。一個人隻身落寞在黑暗中,也不 知道前面有什麼樣的命運等待著我。大城市的漆黑總染上犯罪的腥臭,讓人容易聯 想到死亡。會不會突然衝出一個殺人狂勒住我的脖子?或許被酒醉駕駛撞死?還是 沒來由的暴斃身亡?沂靈呢?她玩得開心嗎?她現在安全嗎?腦海裡每一秒就有十 件假設閃過. 時間如駝行,緩慢而磋跎,腐蝕而折磨。三點,四點,五點,天空已 漸漸露出魚肚白了,也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我彷彿遺世獨立,咬緊牙關,繼續 等。 六點整,天大亮,一隊摩托車隊回來了,沂靈也終於回來了。她驚見我在門口 候著,“妳怎麼在這裡?”她一臉倉皇失措。 “我等了妳一個晚上。”我兩手交叉在胸前全身發抖,腫著兩隻黑眼圈回答。 “白沂靈,要走了唷!”她的伙伴們遠遠的喊著她。 “你們還要出去?!”我拔尖了音,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對不起,大家剛剛才說好的,要去永和吃豆漿. 妳先回去吧,我要走了。” 她的神情相當慌亂. “我等妳。”我平靜地吐出這三個字,然後看著她轉身朝車隊 奔去。 心想,一個晚上我都等過來了,還差這一頓早餐的時間嗎? 當時對台北一點概念也沒有的我並沒有搞清楚“永和”並不是一家店名,而是 一個雖不遠亦不近的地名。體力已達極限的我接下來又足足等上一個多小時,這一 個小時的等再也沒有一絲眷戀了。這個女子有辦法面對一個曾經那麼對她那麼好的 “朋友”,在她最需要人傾聽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去聯什麼誼;知道對方因為太難 過且無處可歸在外面等了整整一晚後,還有心情去吃早餐讓人家繼續等,這樣的人 根本不是我認識的白沂靈. 七點多,他們回來了。沂走近我身邊,緩緩的說,“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白沂靈,我真沒想到妳竟然會再跟他們去吃早餐,妳明知道我在外面等了一 整個晚上啊!”我一股怨懟衝了上來。 “不是啊,大家都說好了,我也沒辦法啊!” “怎麼可能沒辦法?如果我有一個朋友這麼傷心難過這麼需要我,我根本就不 會出去玩!”不爭氣的我已流下滿腹委屈的眼淚,一整夜的擔心受怕都一湧而出了。 “好啦好啦,我現在好累好想睡,我們到宿舍裡談好不好?”她把臉別過去, 拉了我的手往校門走。 “不用了!妳還要敷衍我什麼?”我的音量因哭泣而提高。 “我哪有敷衍妳?妳怎麼這樣說我?妳這樣突然出現,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 辦,就…” “就跑了!我這麼需要妳的時候妳去玩樂,我連普遍朋友都不如。妳說,我對 妳到底算什麼?” “妳是我的好朋友啊!”她的眼眶也紅了。 “這是妳對待好朋友的方式?當年只是同班同學的鍾安珀難過得亂七八糟不也 是妳急得像熱鍋螞蟻,現在我心裡難受想找人說話妳卻置之不理了!” “情況不一樣啊…”她開始胡言亂語了。 “妳只會躲避問題,從來不面對問題. ” 我們兩個就在台大校門口一邊哭一邊吵了起來,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 “好了好了,讓我們回宿舍談好嗎?”她哽咽的說著,並一直把我往宿舍裡帶, 是怕被笑話吧。 “算了,我認清了,我要回去了。”我又累又餓又虛脫,只想保留一點點最卑 微的自尊全身而退。一轉身掙脫她的手快步離去。 “田!田!藍田!”她在背後喊著我,但我已無力回頭了。 我坐在公車上險險睡著錯過該下車的站。鑽進學校陰涼的翠谷隧道,爬上山坡 上的宿舍再爬上四樓的房間,吃力地攀上一格又一格的鐵梯跌進硬梆梆的木板床。 已經虛弱的無法再有第二個念頭的我,癱在床上混著不被接受不被了解的眼淚及嗚 咽囫圇地睡去。 並沒有任何人關心我,連過了兩餐的時間也沒有人來叫醒我,等我醒來時,又 是漫長的夜晚了。我從鐵櫃裡抽出一包肉燥泡麵,倒進唯一對我忠實的塑膠碗公, 到樓梯間的飲水機盛滿熱開水,騰騰蒸氣引攪著饑餓的腸胃,隱隱抽搐的疼讓我知 道我還是活生生的肉體. 馬的,原來傷心欲絕並死不了!真是好笑極了,已經痛不 欲生的我竟然還有求生的本能要吃東西。端回書桌前吃了一口,我一個嘔心全吐了 出來。吐進那一碗肉燥泡麵. “呃,藍田妳怎麼啦?” “怎麼回事?妳還好吧?” 室友七嘴八舌地問著,這種狼狽造成眾人的焦點. “沒事沒事,大概是餓過頭 了,腸胃一下子受不了。” “喔,那妳要多注意身體喔。” “對啊,三餐要正常。” 這種焦點是短暫的,問候叮嚀也是禮貌性的,在我把那一碗拿去廁所馬桶沖掉, 回到寢室,我又是模糊的影像了。當晚,我再也沒有進食。生活在周圍滿是異性戀 的空氣,只有難忍的不被理解,以及踢也踢不開的寂寞。 晚上十二點洗澡是愚蠢的人才會幹的事,因為熱水十一點半以後就沒有了。這 幾天我都選擇這段時間進去,不想讓別人聽到我哭。身體因為寒冷而發抖,全身汗 毛直豎,皮膚像冰一樣僵硬沒有彈性,而且滿是雞皮疙瘩。只有眼淚是悲哀的溫暖。 我叫自己放!我叫自己忘!我舉起手,看著張開的兩隻手掌,這雙什麼也捉不住的 手掌。然後拼命的往臉頰上拍打!啪啪啪啪啪…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左一巴掌, 右一巴掌…直到臉頰感到血液賁張的刺痛。我要把自己打醒,我要把自己打個清醒! 至少現在這種自虐的方式可以讓我感到比心痛更疾首的痛苦。我告訴我自己:“藍 田,妳是徹?徹?底?底的失戀了,被不要了。”反正是一段不被祝福,甚至不能 被知道的戀情,就算它消逝,又有誰會心疼呢?所有的情緒只有我一個人能感受到, 而長久以來,我也只能一個人感受。我不要再委曲求全的苟活,我不要再依附徒然 的幻覺. 每夜我都在心裡大聲吶喊:我要白沂靈今晚就走出我的宿命! 又過了好幾個陰雨霏霏的星期,這天有難得的冬陽,我漫步在校園中曝曬一身 霉味,突然五花八門的看板中有三個字緊緊抓住我的視線,“同性戀”。我倒退兩 步立正面對著那張DM,兩眼狠狠地盯著它瞧,“哇!有這檔子事?同性戀社團!” 我在心底暗暗叫了起來。 二話不說我就衝到裝滿所有社團辦公室的活動中心地下室,找到這個對我來說 有如汪洋浮木的團體,一見人就大喊,“我?要?加?入!” “加入什麼?!”對方顯然嚇了一大跳。 我也發現自己的失態,抬頭一看,是“性別研究社”,便壓低了聲音說,“同 志社團. ” “喔,喔,那妳在這張紙留下姓名和聯絡方式,他們會跟妳聯絡. ”那女生似 乎有點手足無措,從後面櫃子的抽屜裡拿出一張簡單的表格。 我趕緊寫下我的資料,然後開心的一蹦一跳離開. 原來現在的同志已經多到可 以組成一個團體,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有生氣,好像重新充飽電力的電池一樣, high的不得了。我不會再是孤軍奮戰了,我的心情是有人可以懂的,我是有同伴的!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週末,倒什麼事也沒有。一直到星期三晚上,呼叫器中出 現一個陌生的號碼. 撥通號碼之後,正當我在搔著頭回憶究竟是誰的電話時,對方 的疑問句已經一個接一個鑽進耳朵了,“是藍田嗎?”對方似乎就是在等待我的電 話。 “是,我就是,請問妳是?…” “叫我小丸子就可以了。妳應該還記得妳參加了”某社團“吧?我是負責聯絡 妳的人。這是妳的本名嗎?還是綽號呢?”她的聲音挺可愛的,有點快人快語,但 是個友善的人。 “本名。為什麼這麼問?”喔~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同志社團. “大家都是用 綽號的,這樣子比較安全,妳應該要取一個的。對了對了,我要問妳一個非~常嚴 肅的問題!”她用了相當嚴重的口吻認真問道,“妳?確?定?妳?是?同?性? 戀?嗎?” “確定啊!我是啊!”奇怪?如果我不是,我幹嘛去參加啊?真是怪人怪問題 . 這時小丸子又轉回可愛的語調說,“確定就好,這樣問是出於職責,妳不要太奇 怪。我是社長,我有責任要過濾成員的,所以必須在之前先跟妳確認一下,因為我 們不希望有外人介入。這樣子可以了解嗎?” “了解。” “聽說妳很猛唷,直接衝到社辦就拍桌子大剌剌地說要加入,很少人像妳那麼 勇敢耶。” “是噢,我一定是嚇到那個社團的人了。”回想起來還真不好意思。 “喔,不用擔心,她其實也是我們社團的人。我們是地下社團,沒有自己的社 辦,所以有部分的人跟性別研究社的人是重疊的,這樣子我們多少才有個據點集會。 嗯…那妳對社團有沒有疑問?可以問我唷。” “那…那妳的名單上還有沒有我班上的人呢?”我真希望在我生活圈內就有一 個同伴。 “很可惜,並沒有。在新生名單上連跟妳同系的都沒有。…但~是~我是妳大 三的學姐!” “真的?!” “不過我們可能不太有機會碰面,大學裡頭的學長姐可不像高中那麼親,大家 都有很多事忙哩!” “所以社團的人見面的機會也很少囉?…”我還以為可以像高中一樣不孤單了 呢。 “哎呀哎呀!妳怎麼聽起來這麼落落寡歡像要哭了哪~妳們小朋友自然會有機 會認識更多人的,我們社團除了跟自己人聚會,還會跟別的學校聯誼呀!行事曆都 排好了,就怕妳們不願意來呢!” “啊,怎麼會呢,我一定會很努力出席的。” “這種精神才對嘛~Ok囉!我們見面再聊吧,我還有幾通電話要打呢!我會再 通知妳集會的時間. ” “Ok, bye. ” 我掛上話筒,心臟還一噗一噗地跳呢!原來那天在社辦遇到的女生也是,那個 小丸子還是我系上的學姐!她還說有幾通電話要打,所以還有更多人囉?不知道裡 面的人都長什麼樣子?這個社團到底有多大呢?而且還有別的學校的同性戀社團哩! 我好興奮好期待,原來台北是個這麼開放的地方,連學校都可以有同性戀的社團! 雖然還只是個地下社團,但至少是一個有名字有組織的團體. 以前在高雄連想都不 敢想有這回事兒呢!不知道我那保守的高中母校什麼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社團?對了, 首先得要想一個好聽又好記的名字才行,叫什麼好呢?……這晚,我因為過度興奮, 完全忘了“遺忘白沂靈”這件工作,早早淋浴一場舒服的熱水澡,然後暖烘烘地躺 在床上,滿腦子發現新大陸的亢奮,想著想著,就甜甜地進入夢鄉了。 夢境裡,有一片遼闊無邊又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是呀,一絲小小的白雲也 沒有。沒有白雲,就不會轉陰;沒有陰霾,就不會下雨。只有一條絢麗的彩虹從地 平線劃向無盡的天際. 我看見好多人,有好多快樂的人在嬉戲;而我也是其中的一 份子,我也笑得開懷。我不認識她們,但是我感覺到舒服,自在,沒有壓力。大家 都好親切,像一家人一樣。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開心好快樂,一直聊天、唱 歌、說笑。還有人說我看起來很像小太陽一樣很耀眼,於是我便輕飄飄地飛上半空, 枕著藍天變成金黃色的發光體. 大家在下面仰頭對我揮手微笑,我也笑了。孤獨、 寂寥、害怕、自卑,都離我遠去,我瞇著眼看它們,只剩幾個小黑點,我伸出大姆 指一揉搽,就消失了。感覺像吃了純度百分百的瑞士巧克力,一顆心輕飄飄的,妙 不可言的愉悅在呼吸中恣意地來去。好像一個無重力的星球,毫不費力地就可以跳 得很高,跑得很遠. 誰在這裡都可以大聲說出心裡的話,誰在這裡都可以表明九霄 雲外的歡樂。這裡是我的歸屬,一個沒有雲,沒有雨;只有藍天,和彩虹的自由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