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昨日重现 山脊和晨辉第三次见面是在省医对面的“昨日重现”咖啡厅。那是他出差回来 的第二天。 细想起来,时间已近年关,再过两星期就是春节了,山脊想在节前了却和晨辉 好好聊一聊的心愿。 省医就在这条外环路上,离他住的地方也不远,山脊没有乘车,而是顺着外环 路走着。 连绵的阴雨拖拉了将近一个月后,这个傍晚有些放晴,他想趁着自己难有的好 心情信步走走。 昨天,晨辉是在省医后门下的车。 “你住这里?”山脊惊异的问。 “不,家里人住院。”晨辉的眼神幽幽的。 “谁?” “玉翠,我的未婚妻。” “……” 晨辉有未婚妻,这可是山脊没有料到的。他选定“昨日重现”与晨辉见面,本 意是一举两得,顺便也看看晨辉的玉翠。 “为什么会想到先见晨辉呢,昨天不是见到了么?”幽谷反复在心里问自己。 照理说,一趟长差过后,首先想见的应该是自己最亲的人。母亲过世后,最亲 的应该算晓梅吧。可一套新房竟把他逼到了墙角,在这个墙 角里,晓梅不是解危 的伙伴,而是站在对面拦着路。要去见她,幽谷不免有些心烦和胆寒。 倘若不是这个原因,此刻要到“作日重现”去见的怎么会是晨辉呢? 怀着许多挠心的事约见一位只见过两面的男孩,山脊感到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可还是决意这样做了。 好长时间以来,新房子一直是让他挠心的事。人人都说搬新房是天大的喜事, 可在幽谷看来这也未必。虽说集资房比商品房便宜,但毕竟 快用完了毕生的积蓄, 现在还要装修,钱从何来呢? 昨晚,晓梅又来了电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劈头盖脸的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是什么意思呀?”幽古知道她说的是房子,但不想接这个话茬。 “房子怎么弄啊?也不来看看!”晓梅显然有气。 “就按你的想法装吧,我没有什么要求。” …… 幽谷刹那间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经常面有怒色的脸,他苦笑着摇摇头。 进入中年后,人竟会有这样的变化,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幽谷想到过去那些 “海枯石烂”“同舟共济”“白头偕老”“永不变心”的铮铮 誓言;想到“家庭 就是避风港,是情感筑起的爱之巢”,不免一阵阵的感到好笑和不解。为什么那时 候会那么虔诚的相信这些话,在这些誓言 的引导下建起来的这个巢真是一个避风 港么? “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晓梅变了?”幽谷一路走一路慢慢的想着。 外环路是这个南方城市里最好的一条林荫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经历了几十年的 风雨后,枝缠着枝,叶护着叶,两旁的枝相互伸过来,在四 车道的路面上形成了 一个枝叶交叉的穹顶。盛夏的晚上,路灯的光只能从满是绿叶的枝头筛下来,地面 上全是斑驳的影。 此时尽管已近隆冬,可无论是迎面走去的,或者是后面过来的,不时仍然可以 看到成双成对的恋人。他们或是搭着肩、或是搂着腰,带着 他们的那份沉醉说说 笑笑的一路走去。山脊发现,尽管几十年已经过去,这里依然是恋人的天堂。 几十年前,他和晓梅许多动听的话都是留在了在这条路上的。只不过,那时这 路的两旁还长着许多荒草,梧桐也只有碗口般大,街面也没 有现在这样繁华;他 和晓梅也不是象现在的年轻人那样拥得那么紧,他们只是肩并肩的一路走着,遇到 繁华路段时又折回来,就那么一遍一遍 的,一直走到深夜。 他看着枝连着枝的梧桐,心里不免有些悲哀: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后,树尚且 还能枝连着枝、根连着根,怎么人却是越走越远…… 想着想着,心里又开始有些闷闷的了。他使劲地摇了几下头,嘲笑着自己:为 什么要这样脆弱呢? 他想起昨天的事,心里叹道:脆弱大概是老年人的特性吧,可是自己还不算老 呀! 昨天,山脊确实是在很多年没掉泪之后竟然掉了眼泪。 从飞机的玄窗看去,云贵高原一层层一叠叠的山峦又映入眼底。方才,当飞机 还在云层上时,脚下云海的涌动和头顶苍穹那幽远的蓝让他 突发这样的臆想:若 是人能够活在这样清静的世界里,那该多好。在飞机穿过云层,云贵高原无尽的山 峦又一次映入眼廉后,看见作为贵州一 大骄傲的“贵黄公路”竟然只是一条细线, 就连烟波浩渺的“红枫湖”,看起来也只象积着几点雨水的小池塘。他一下子想到 脚下这个世界的 许多纷纷扰扰: ——只要站得高一点看看的话,人不是也会虫蚁一般的么! ——那些抢、那些斗;那些奸狡、那些诡诈;何以要由人来反复演绎呢? …… ——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和晓梅究竟算不算也是 一对同林鸟? ——有人说,世间有亲情、友情、爱情、人情,那自己与晨辉究竟又算什么情 呢? …… 走到侯机厅出口时,山脊仍在低着头想着这些剪不断理还乱问题。 走出出口,山脊感到有人总是挡着,让了几次还是这样。他正想发作,抬头猛 然看到,挡路的竟然是晨辉,他正对着他傻傻的笑着。 “你到哪儿去?”山脊问。 “不去哪儿呀。” “那来机场干嘛?”山脊不解的问。 “接人啊。” “接到没有?” “接到啦。刚下飞机。”晨辉还是傻笑着。 “在哪儿?”山脊环顾四周,可晨辉身边没有任何人。 山脊突然明白,晨辉是来接他的。 “给我吧。”晨辉接过山脊的旅行箱,偏着头笑了一下,“走吧。”他边说边 转过身,径直向外走去。 山脊目不转睛的看着晨辉的身影,看着看着,不知怎的 鼻尖一酸,眼框一下子盈满了泪。在走出大厅,坐进接他的桑塔那的那一当儿,没 有忍 住的的泪珠一下子掉在了晨辉为他整理座垫的右手上。 晨辉十分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又看了看坐在前面的驾驶员,没有说话 ;他将山脊的左手拉过来使劲的捏了几下,仿佛是在告诉他 :你的下属在呢,别 这样!仿佛又是在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在十来公里的路上,他们的手就这么一直这么紧握着。 …… “昨日重现”不是那种很张扬的地方,深蓝色的霓虹招牌给人一静谧的感觉。 山脊看到,晨辉已站在省医的大门那儿,深红色的毛衣外面套深藏青的茄克, 两手插在蓝色牛仔的裤袋里笔挺的站着。看到山脊,他飞快 的跑了过来。 “先看看玉翠吧。”山脊说道。 “刚睡着,有干妈看着,我们先坐一会。” 山脊选了一个角落,他喜欢清静。 “昨日重现”里有很多人造景观作成的区隔,与外面的嘈杂相比恍若另一世界。 沙克斯正在演奏着扣人心弦的《友谊地久天长》;不远的 那张台上,有两人正聊 得起劲,显然谈着什么高兴的事,其中一位甚至还“呵呵”地大笑起来。 山脊皱了皱眉,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晨辉。 “出差很苦吧。”晨辉发觉山脊看着他,不自然的笑了笑。 “会有不苦的?”山脊总是喜欢这种反诘的语气。 “苦就掉泪么?”晨辉一眼不眨的看着山脊。 “瞎话,是因为为苦吗?风吹的。”山脊向后靠靠,用两手慢慢的转着手中的 高脚杯,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有些好笑。 晨辉一直看着山脊,从山脊的话中,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他对山脊说的,本来 就是一句玩笑话,在他的眼中,山脊是个很有韧性的男子汉 ,他之所以喜欢他, 为的就是这点。 对山脊来说,他自然也知道晨辉说的是句玩笑话,他是想逗他开心。可他发现, 晨辉有些心神不宁,面色也有些木木的,全然不是那种急 盼见面的状态。 “住多久啦?”山脊想转个话题。 “一星期了。”晨辉的口气开始有些幽幽的。 “病很重?” “嗯。”这声鼻音也有些闷闷的。 “什么病呢?” 晨辉先是愣愣的看了山脊一会没有说话,随后便将头埋在两只撑在台上的硕大 的手掌里,使劲的要着头。 山脊看见,泪顺着晨辉的指缝涌出来,慢慢流进了暗红毛衣的袖口里。 “怎么啦,说啊!”山脊感到事态的严重,心里也有些发毛。 晨辉又一次猛摇着头,宽阔的肩抽动着。他接过山脊递来的纸巾,认其夹在手 指缝间,好一阵后艰难的说道: “医生说了,可能是白血 病……” “不会的,哪有这么容易,确诊了吗?” 山脊心里一阵惊怵,口这么说也不过是想掩人耳目,宽慰一下晨辉罢了。 “还没有,还要等化验结果。”晨辉揩了一下泪,强忍住哭泣。 山脊离开座位,坐到晨辉身旁的另一张椅上。他将手搭在晨辉肩上,一面轻抚 着,一面想尽快的清理一下自己变得异常纷乱的思绪,见面 后的这个结果无论怎 样都是没想到的。 在山脊的心目中,晨辉一直是个健壮的、漂亮的男孩,同时也是一个有着许多 内心秘密的、很有一定思想见地的GAY.他没想到,晨辉不但 有个玉翠,而且从晨 辉的痛苦中,他还知道他们是那么的深深的爱着。很显然,晨辉不是不是GAY ,而 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是爱怜、是同情、还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山脊好 几次都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就这样默默坐了将近十分钟,末了,山脊用抚摸着晨辉的那支手捏了捏晨 辉的肩,对着他的耳说:“走吧,带我去看玉翠。” 病房里,玉翠已经醒了,正用一双无神的眼四处张望着,妈妈已靠在床沿上沉 沉睡去。 看到晨辉,玉翠的眼突然变得很亮,黝黑的眼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们俩;末了, 她伸出一只手,示意要晨辉过去。 晨辉斜靠着病床坐下,将她的两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辉,我们回去吧。不打紧的,我是累的,冬天将息一下,开春后就会好的。” 玉翠盍动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眼光闪闪的说道。 晨辉埋下头去,用右脸靠在两双紧握着的手上,他怕看玉翠这种闪亮的眼神, 更怕听玉翠说了许多遍的这种恳求的话,只是一个劲的用脸 摩挲着玉翠的手。 “有妈在,你不要老是守在这儿,明天上班去吧,”玉翠无力的转了一下头, 看着晨辉蓬乱的头,“我会好的,不要把钱花在我的身上, 留着赶快把房盖起来。” “我会拼命挣的。我只要你赶快好起来。你好后我们就开始盖,盖个两层的, 好不好…… ” 晨辉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怕泪滴在玉翠手 上,“答应我,好 好养病,你好后我们一起来盖,照你喜欢的那种样子……”晨辉的泪线一般的涌流 出来。 山脊不忍再看下去,走到病房外的阳台上,任寒风吹着。远远的树稍上挂着一 弯月牙,还有星星,天空出现难有的晴朗;看来今晚定会有 很重的霜冻。 看着晨辉和玉翠,山脊又一次想到了晓梅。昨日,那许许多多的昨日,就在墙 外的外环路上,他和晓梅在法国梧桐的树影下,也有过同样 的心灵相映和生死相 约呀,可是…… “我会拼命挣的。” 山脊回味着晨辉的这句话,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要是玉翠知道晨辉挣的什么钱,还会催他上班么?” “男人啊男人,从降临人世那天开始,那渐渐长成的宽阔的肩和厚实的背,注 定就是要扛,要背的。他就象山梁那样,永远在风中,在雨 中,即便雷电交加也 要挺立不动。” …… 回家的路上,山脊想到了好多事、好多人。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