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着账户里凭空多出的一串零,我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惶恐。欣喜的是我意识 到自己还很值钱;惶恐的是凌达君出手的阔绰已大大超过我的想象,我不相信他会 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床伴如此大方。 他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和他的那夜已过去多日,他没有再来过,后来才听说他是去内地出公差了。 我是乐得清闲。 每天上班时稀里糊涂凑足时点,下了班就去买一打啤酒两个杯面,蜷在床上吃 吃喝喝兼看影碟,欣赏屏幕上的男人女人爱得惊天动地忘乎所以。 有时会呆呆地望着存折,心想有钱人的价值观必定与我这类草民不同,他愿给 多少便给了,也没问我要怎么用,想来这种事也是常常有的,我先前猜想凌达君另 有企图倒显得多虑了。况且他的行程还是旁人告知才晓得的,我还是别把自己看得 太重为好。 我自嘲般地笑了笑。 凌达君还是来找我了。是从内地回来的的第二天。 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查看财务部送来的一份收支报告,说是“查看”,但 其实报告自有其部门主管负责,我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的职位形同虚设,不得不取 来瞄两眼而已。 有人敲门,通常是秘书。我的头都没抬:“进来。” 他走近的时候我才发现脚步有异。眼角一瞥,见他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达君!”我忙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他做生气状:“你说的这算什么话?见不得我回来吗?” “当然不是,只是太突然了,而且你还没进过我的办公室呢。”我解释。 他笑:“别紧张,我过来是看看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我指指脸:“那么,你看怎样呢?” 他伸手抚着我下巴,佯装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总结道:“胖了。” 我差点吐血,原来天天吃泡面通宵看电影还能发胖。 他补充:“脸色真差。” 我点点头,这还算话。 “你是营养不良,虚胖。”他说,用力扳了扳我的下巴,“晚上陪我吃饭吧。” 我马上说好,生怕他嫌我脸蛋走样,一脚把我给蹬了。 “六点半。我来你家接你。”他说着,在我颊上留下一吻。 一下班就往家赶,没想到在路口被一人堵上了。“嗳呀,沈斌老弟!真巧啊!” 还立马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定睛一看:“顾建明!” 他哈哈笑:“好久不见!一年有余了吧,自从上次聚会以来!” “是啊。”猛地又想起许多前事。 他拍拍着我的肩:“走,咱哥俩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我一看手表,五点过五分,还早着呢。于是就近找了个小酒吧。 大家交待了彼此的近况,又回忆着当年的种种——即使我几番差开话题,还是 说到了秦子安。 我也知道,不可能不说到他。他是大学时代的风云人物,组建了乐队的是他, 四处拉赞助的是他,把我们几人拉到一起也是他。 “我和你也是通过他才和解的。”他回忆道,“本来我们俩真可算是水火不容 的。” “是啊。”我猛灌酒。 “那时候真风光,多少女生给我们写情书啊!”他越想越陶醉。 我说:“其实收到信最多的是他。” “也不知他那浑小子现在在哪儿混……你真没他的消息?”他问。 我说是。 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又提到方菲:“前阵子碰见她,说是和你在一家公司。怎 么样,泡上她啦?” 我白他一眼:“泡你个头?别糊说八道!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他笑:“你倒怎么不清清白白了?来,说给哥听!” 我不语。 低下头喝酒,忽然想起凌达君的约会,大喊一声“不好”,忙给顾建明留了个 电话就往外跑。走远了还听见他在骂:“臭小子!” 我笑笑,他倒还和从前一样,可我和秦子安呢…… 凌达君果然已在楼下等着了。幸好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名车进进出出很频繁, 他坐在自己那辆蓝色宝马里,也至于显得太招摇。 他摇下车窗:“你迟到了。” 我忙说对不起。 他说:“真离谱,我下班回家洗澡换好衣服再出来接你——而你,竟还没踏进 家门!”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以前从没人敢让他等那么久吧。 我再次道歉。 “解释一下,可以吗?”他没有理会我的道歉,只凝视着我,和初见时一样, 目光很冷,直刺入我的眼内。 这一刻,我的心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角色——虽然以前也 一直这样提醒自己,可惜总隐隐约约地存着些幻想,没有真正看透——他不是小家 子气,而是,他是拥有者——我是他的!我的行踪,我的空余时间都是他的。 显然,他认为给我的空间与自由已太多了。他要收回。 想来前段时间对我的温柔和甜蜜,也不过是为了昭显他的仁意吧,不但可以交 换我绝对的服从,顺便还能收取我的一点真心! 我现在才番然醒悟!幸好,现在醒悟还不算晚。 我冷冷地笑:“刚才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大学同学。顾建明,25岁,电话是……” “够了。”他挥挥手。 我咬着唇不看他。 他说:“上车。” 我有一点赌气,站在车旁没有动探。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上车吧。”语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既然他愿意送我下台,我也不敢再扭捏作态下去。上车,关好车门。我转过脸 问他:“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笑了:“六月的天也没你的脸变得快。” 我也笑。 俗话说,取人钱财,看人脸色。看人脸色吃饭的人是我,不是他。 凌达君把我带到一家法国餐厅。为了适时地表现一下他的民主,他问我想吃什 么。 “随便。”反正我什么都没吃过。 还是他点菜。本已受了一肚子气,我也以为胃口会受损,可待餐点一盘盘上桌, 我还是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他望着我:“气消了吗?” 我正忙着消灭一盘奶油鸡,头也不抬:“哪有空生气?听你说要请吃晚饭,害 我留着肚子,午餐都没吃!” 他朗声大笑。 我好奇地抬眼看他,怀疑他和刚才一脸冷然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 “沈斌,我真喜欢你这点!你说话从不绕圈子!”他笑道。 我笑:“我最恨自己这一点,舌头比脑子动得快,肚子里有什么条条道道,别 人一眼就瞥清了。” “谁说的?我就搞不清你打的那些小算盘。”他眨眨眼睛。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埋头苦干。 他没再出声,直到我将食物消灭干净:“要甜点吗?这家的冰淇淋很棒。” “不用了,我吃得太饱,还是下次吧。”我拍拍肚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笑笑,买单。 去车库取车。灯很暗,一路上影影绰绰的,我还在回味刚才的美味,他忽然搂 住我的肩,声音低低的:“沈斌,我看不透你。” 鼻息吐在我的耳畔,暖暖的,很潮湿。 我怔了怔,随及亲吻他的发际。我说:“何必看透?我很卑微也很渺小,请让 我保留最后的一分自我吧!” 他轻笑:“你想得太简单!我想要得到的东西,纵是只差一分一毫,我都不会 甘心!” 差不得一分一毫? “我劝你别把我想得太复杂,我有几斤几两重,你还不清楚吗?”我说,“你 还想要什……” 他的吻突然倾泻下来,炙烈的唇舌迅速攻陷了我的思维。我只得闭嘴。 他的手也不安份,慢慢探到了我的大腿根部,轻轻搓揉着。我通体滚烫,在他 的怀里呻吟得象只发春的野猫。 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气:“达君,回去……再……好吗?” 他狡黠地笑:“求我,沈斌,求我!” 可恨我意志薄弱,只得低喃:“求求你,达君!” 看他笑得放肆,我心中怒骂:王八蛋! 也不知骂的是他,亦或是自己。 纵欲过度的可怕后果是第二天起不了床。 我蜷在被窝里,揉着酸胀的腰间,委曲地像个小媳妇。凌达君摸摸我的额头: “不舒服么?发烧了?” 我冷冷道:“倒换你来试试,看看你被折腾一整晚能有多‘舒服’!” 他笑出了声:“不好意思,昨晚你看起来真的很诱人,我太过投入了。” 说得好听! “要么这样吧,我给你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他说。 听他洗澡穿衣煎鸡蛋喝牛奶,一切妥当,又对我说:“早餐在桌上,我先走了。” “谢谢。”我朝他胡乱挥了挥手,“再见。” “晚上见!”他走出门去。 他妈的,今晚还来! 不过,总算走了。我舒了一口气。想起今天还有事,可不能再在床上窝着了。 只得翻了个身,起床。 出门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已开车离去,这 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真是的,明明在自己家门口却……唉,遇到不认识的人还以 为我是小偷呢! 回过头,朝桌上热腾腾的煎鸡蛋瞪了两眼,看上去挺好吃的——没想到凌达君 还会做早餐——犹豫片刻,再次入室,狼吞虎咽一番,终于出了门。 外头天气不错,我却心绪不佳。每半个月一次,去看望他—— 我不喜欢医院。视线所及之处,惨白一片;鼻息间充塞着呛人的消毒药水味, 间或有几丝黏稠的血腥气。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照常,我先到他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病情,顺便去取他在这半个月的医疗费清 单。从前我总要把住院费药费等等一项项列出,翻来覆去计算几遍,今天可好了, 眼睛都不眨,一并结清。 医生叹着气对我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我说我知道。 我只有一个要求:“给他最好的治疗。药再贵,也要用下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走到床边,望着他——就是这个混蛋,毁了我的生活!他追求我,又抛弃我 ;他说他爱我,却背叛了我! 我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是自作自受! 对他,我不会心软,可又忍不住心痛——他,似离我上次探望时,又瘦了一大 圈。面色青白,颧骨突起,连曾经最吸引我的丰润嘴唇,嵌在空洞的脸上,也只剩 下了突兀。 秦子安!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他从浑沌的睡眠中醒来,看到我,笑了笑:“你来了,真好。刚才做梦,还见 到你了呢。”声音很虚弱,笑容依然如同从前。 我就是被他这样的笑容迷惑了整整六年! 我恢复一贯的冷漠:“是么?吃了那么多剂ddI ,也没忘怎么说甜言蜜语啊。” 他有点尴尬:“瞧你,小斌……” 我坐到床边,剥了个桔子,递给他。说:“医生说,现在给你用的那药,非常 有效,就是有些副作用,会影响食欲的。” “副作用倒也不怕,可,听说那药贵得吓人……小斌,我还是不用了吧。”他 说。 我说:“干嘛不?我买了就是给你用的,我又不能把它拿回去当饭吃!” 他低下头,喃喃地问:“小斌,你为了赚钱,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失笑,心想凌达君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该怎么答?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我现在工作好,手头宽,也不在乎花这几个钱。” 我说着,面不改色。 “谢谢。”他哽咽起来,“没有你,我早死了,爸妈不认我,更别提从前的朋 友了……” 我嫌恶地说:“别恶心巴拉的,哭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他用袖子擦了泪,剥了片桔子放在嘴里。“桔子真甜。” 他说,像是要讨我欢心似的,用力嚼着。 我鼻子一酸,往病房门口冲,只丢下一句“你自己保重”。我就知道,每次来 看他,到最后总以我的落荒而逃来收场。 走出病房,又找到负责照顾他的几位护士,塞了点现金:“他想吃什么要用什 么,只管买给他,少了找我要,多了算你们的。” 这么一大叠钞票,买什么不行,又怎会少?护士们都傻了眼,望着我的神情仿 佛我是钻石镶嵌而成的。 我苦笑。钱果真是好东西! 离开医院,我又恢复卑微的身份,在家中等待主人的临幸。 倒杯威士忌,窝在柔软的沙发中,懒洋洋的。我半眯着眼,恍然想起自己在刚 进大学时愣头青的模样。 想我在当年怎样意气风发,怎样踌躇满志,就算有些大大小小的遗憾与不平, 可让如今的我来回忆,也早已被记忆粉饰干净。我让自己相信,那时的我很纯净。 算是自欺欺人吧。但毕竟也是一种安慰。 可我如今为何这般不堪?——真想穿了,其实也不难。只要脸皮厚些,骨头软 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呵呵。满瓶的威士忌业已所剩无几,我猜自己是喝醉了,笑一阵哭一阵,眼泪 流了一脸。 头痛得很。我哭得就象个孩子。 忽然有温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地为我拭去了泪。 “抱抱我吧!”我喊出声,伸出胳膊圈住手掌的主人。 他回抱住我。 我揪住他的衣领,就象抓住了一块浮木。 我大喊:“抱得紧些,不要放手!”——他紧拥住我,温柔的亲吻落在我湿漉 漉的脸上,饱含关怀与安慰。 我轻颤着睁开眼,是他。 “达君。”我唤他。 他平静地说:“你醉了,在发酒疯。” 我哈哈笑:“你见过有人这么温顺地发酒疯吗?” 他微笑:“以前没见过。” 我指指他的脸:“快去擦把脸!眼泪鼻涕都抹在脸上,脏死了。” 他作势要打我:“臭小子,还不都是你的杰作!” 我闭上眼睛任他处置。 他无奈,转身去卫生间绞了块冷毛巾,扔在我脸上。我胡乱抹了两下,又盖在 额上。 “怎么样,好些了吗?”他在我身旁坐下,点了根烟。 “头痛。”我说。 他伸手环住我的背,轻轻地拍着:“干嘛喝那么多,好玩吗?” 我闻着暖热的烟草味,顺势倚偎在他的肩头:“好玩。” 他无语。我翻白眼。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聊。 “你不开心。”他说,“你已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那时候你是身不由己 ……” “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我开心得很,我现在有钱有闲还有高贵英俊的情人!我 干嘛要后悔?”我忿然打断他。 他笑:“你这样想最好。话说回来,就算你想罢手,我也不会答应。” 我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很简单,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爱的男伴,我舍不得放你走。” “恶心。”我别过脸。 他扳正我的脸,直直地对着:“恶心?也不知刚才是谁死皮赖脸地要我别放手?” 我老实道:“是我呗……可我当时是神智不清!” 他按住我的嘴:“我不接受。” 不接受拉倒! 反正在没赚足钞票之前,我同样舍不得放你走…… 可这头还真他妈的痛。我呻吟一声,再次缩到了他的怀里。 我们互拥着,许久才放开。 “我好多了。”我把顶在额上的毛巾扔到一边。 他瞧着我:“别逞强。” 我摊摊手:“我饿了。” “想吃什么?”他问。仿佛我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吃吃喝喝,外加“那个”的。 我想了想:“昨天吃的是法国菜,今天换换口味吧。” 他点头:“好。吃日本菜?” 我贼兮兮地笑:“不,我领你去个地方。先说好,要么不去,若去了你可不能 后悔。” 他说好。 我带他去吃路边摊。 我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只要看出他有一丝不满,就可以顺当地打发他回去了。 可他,竟毫无反映,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还问老板娘有什么好招待。 老板娘笑嘻嘻地奔出来:“两位先生喜欢什么,小店都有,只差了鱼翅和鲍鱼!” 凌达君笑道:“老板娘真幽默。”又来叫我,“沈斌,过来坐啊,老板娘让你 随便点!” 我急忙坐到他身旁,低声道:“凳子都油腻腻的,你的Gucci ……” “无所谓。”他又笑,“奇怪,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嘛,现在倒是先嫌起它来了。” 我只好噤声。算我看走眼了,堂堂公司总裁还真不讲究。 他推推我:“吃面吗?” “随便。”我无精打采。 “那我帮你点了。”他说,“老板娘,来两碗卤鸡翅面,再加几个贵店的拿手 小菜。” 待老板娘去张罗,他拉住我的手:“怎么了?脸色真难看。” 我心里用剧集中常听到的妓女口吻说:凌大爷,今天我太累,怕是不能伺候您 了。 他紧了紧我的手:“你身体不舒服,不如早点吃完,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一愣,抬眼看他,说谢谢。没想到他还真看出了我的心思。 热气腾腾的面条一上桌,我迅速生龙活虎起来,呼哧呼哧大口嚼面,找老板娘 拿调味酱。凌达君时常专注地看着我,微笑起来。 “沈斌,我有事要和你谈。”他望定我。 “什么事?”我用纸巾抹抹嘴唇。 他答:“我下周要去趟意大利,你陪我一起去。” “是公事吗?”我不解,他该不会是找我解决财务问题吧。这么些天无所事事, 手早就生了。 “不是公事。”他说。还好,我拍拍胸口。“我母亲现在定居在米兰,她快生 孩子了。”他接着说。 我差点把刚才吃的照样吐出来:“你老妈生孩子关我什么事?” 他叹气:“事实上,那也不关我的事。因为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姓凌。” “你和你母亲……”一定是有些陈年的疙瘩吧。我没有说破。 他苦笑:“她一定要我去看望她,我也不忍拒绝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是怕一个人去太没劲,所以要找个旅伴。我立马答应——还是那 句话,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那就好。”他笑笑。 我也笑。 无意间望向他身后,我忽然愣住了——顾建明正往这边走来。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