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班机直达马尔彭萨机场。 米兰的天空还蒙蒙亮。朝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望了一眼。红日初升,白雪皑皑。 我被晃了一下眼,直觉拉住凌达君的衣袖。 他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说:“真奇怪,仿佛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一天。若是在家,我们该吃晚饭了。” 他微笑起来:“现在,我们去吃早餐。” 他母亲派来的车已停在机场外,有个高个子的意大利男人过来帮我们搬行李。 自我介绍说是德诺萨尔先生的司机。 德诺萨尔先生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 司机叫保罗,很是活泼。一路上,只闻他用极不灵光的英文向我们介绍米兰城 里的风土和景点。我听得一知半解,直朝凌达君眨眼睛。 他但笑不语。看得出他很愉快。 穿过市中心时,保罗忽然大叫起来。我好不容易辨出“cathedral ”一词,瞥 向窗外,一座雄伟的大教堂巍然矗立在面前。 我一惊,激动地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什么?”我大喊,紧抓住凌达君的手。 “米兰主教大教堂。”他说,“你喜欢?” 我不住点头:“真大,真美!” 请原谅我当时尽乎白痴的表达方式,对于我这种生活在都市罅缝中的人来说, 这里简直是个天堂。 他叫保罗停车:“我和沈先生要进去逛逛。” “可太太在等您。”保罗说。 他耸耸肩,用中文说:“她都等了八年了,也不怕再多等几个小时。”随及拉 了我下车。 不得不承认,凌达君虽然做起生意来十分老辣,可当面对他的亲人时,依旧任 性得像个孩子。 不过,这不是我该管的。我随他的意。 我们来得巧,大教堂七点刚开放,游人很少,也无甚约束。他搂着我的肩,在 教堂内缓缓踱步。细数屋顶的尖塔,观赏镀金的圣母像,聆听神甫诉说每个浮雕背 后的故事。 饿了,就在门外买两个热狗。边走边啃。 万分惬意。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与他的身份,忘记了我们的关系,甚至忘记了我背后还有一 个人…… 总是不能长久。一出大门,立刻醒觉。 米兰大街上已是人声嘈杂,不比刚才的景像。我恍惚了一阵,对他说:“达君, 我们该走了。” 保罗急吼吼地上前来告诉我们,太太已打了好些电话给他,催我们快去。 多奇怪,不直接打给儿子,反倒是催起司机来了。 我们继续上路,望着大教堂在后镜中渐渐倒退去,有些莫名地动情。 达君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说:“她住在郊外,还有不少路。你可以先 打个盹。” 我注意到保罗时常偷看我们,想来对我们的关系很是好奇。 意大利人多信天主教,同性恋人大概很难得到祝福。真是可怜,此国男性大多 自由张狂,若是当情人必为世间极品——我东想西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终于 抵不住旅途劳顿和他的温暖怀抱,沉沉睡去。 车子穿越了整个城市,凌达君把我叫醒时已是日上三杆。 我睁眼。虽然早已有思想准备,待真见到时,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是 一个大庄园! 进了大铁门,又顺着笔直的大路行进约摸一刻钟,才从密集的树丛间见到房子。 建筑通体雪白,但因年代久远,显不出高洁,反是富丽和荒蘼。靠阴一面的墙上爬 满了青藤,铺天盖地的葱翠掩去了些许古老的痕迹。 厅里只有德诺萨尔先生一人。 一头银发,仪表堂堂。见到我们起身相迎。他用流利的英文问好,与达君握手, 称他为“凌”。 达君面含微笑,但始终很淡然。问他:“她呢?” 德诺萨尔先生努努嘴:“上楼去了,等你不到,有些埋怨。”又看看我,“他 是——” 凌达君正要介绍,忽听楼上有人叫起来:“小君,你到啦!” 高跟皮鞋哒哒哒地响,德诺萨尔先生脸色一变,冲上楼去,片刻,扶下一位美 貌妇人来。 正是凌达君的母亲。 用手绢抹着眼泪,上前抱住达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达君却道:“母亲。” 当面称她母亲,已是生疏。 她也晓得,忙控制住情绪。立定了,细细端详他:“你高了,也瘦了。” “八年了,一切早变了样。”达君道。 她喃喃:“是啊。” 达君笑了笑:“可你没变,和当年一样,美艳绝伦。” 是不是挖苦,她已不顾:“怎会?脸上起了摺子,面霜也掩不住。” 达君又笑:“也是。你肚子也大了。”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也缓了下来。 终于想起角落里的我,介绍给大家:“沈斌,我的财务顾问。” 我笑笑。 大家都对我很客气,可眼神闪烁不定。他们已经开始猜测我到底是谁,和达君 关系如何,为何跟着他来参加家庭聚会。 午餐时,他母亲问道:“沈先生这么年轻能干,不知是哪间学校的高才生?” 我报出一个大学名。只是个野牌子大学,他母亲纵然在国内住了几十年,仍然 没有听过。不禁语塞。 达君冲我笑笑。 我也笑。 这点最好,跟了他,再也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达君把话题扯开,问起她是否已选定剖腹产的日期,证实是三天后。又侧过头 来,对我说:“我们难得来一趟,等我母亲生了,不如暂不回国,去罗马和威尼斯 玩玩。” 真是个好提议。 饭后坐在屋后的花园里,看德诺萨尔先生与达君下象棋。 德诺萨尔先生很有气度,对我彬彬有礼,对达君亲切有加,对妻子更是呵护倍 至。因她是高龄产妇,本早该入院待产,他却怕妻子住得不舒心,把医院的器械都 搬入家中,还特别请了高级护理。 不论当年达君的母亲为何丢下亲子,远赴异国,她总没有嫁错人,也是幸事。 看得出达君对他也很有好感,两人下棋聊天,谈笑风生。倒不像继父子,像对 忘年交。 可怜了我,看不懂象棋,只好听他们谈笑,廖以自娱。 达君的母亲坐在不远处,晒着太阳,远远地望着我们。偶尔与我目光接触,只 淡淡一笑。 但那双眼——我终于知道达君炯炯的双目遗传自谁——总想从我身上看出点什 么似的。或许,她已看出来了。 她向我挥挥手:“沈先生,帮我个忙,好吗?” 我颔首:“当然。” “我让厨房做了个松露蛋糕,陪我去把它端出来吧。”她站起身。 我跟她进屋。 端蛋糕是假,想和我谈谈是真。 “您有话要和我说吧。”我先开口。 她点点头:“这次小君能来,我已非常欣慰。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很…… 很漠然,他说过从前的事吗?他的口气……” 看来是我猜错了,她只是想从我嘴里探得儿子对她的看法。 “他没有向我提过您的往事,并且从未在人前埋怨过您。”我坦白相告。 “可是,他心里埋怨。”她苦笑,“当年他父亲刚去世,我就和德诺萨尔闪电 结婚,把他一个人丢在国内,面对庞大而纷繁的生意……整整八年,他总算撑过来 了,可我知道,他一定还在责怪我……” 我好奇,她为何与我诉说家中的私隐。 见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劝她:“既然他愿意来看您,说明他已准备原谅您, 与您和解了。” “可我和他之间有八年裂痕呐。”她叹道。 我扶住她的肩:“正如您所说的,裂痕并非是一天造成的,修补它同样需要时 间。” 她握了握我的手:“谢谢。”又问,“我可否叫你小斌?” “我可否称您伯母?”我反问。 她笑了:“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难怪小君那么喜欢你。” 我讶然:什么叫懂事的好孩子?什么叫小君喜欢我? 见我愣了,她又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看你的眼神比看我时要亲近许多。” 不禁一怔——我们算哪门子好朋友啊? 只得胡乱点了点头。若有一天,她知道我不过是她儿子包养的情人,她又会作 何想呢? “我们去取蛋糕吧。”我说,“花园里的两位先生该是等得心急了。” “好。”她拉着我进厨房。 再回到花园时,俨然已是朋友了。 德诺萨尔先生瞧着我们:“你们可真够磨蹭的,这么长时间简直可以来回圣玛 丽亚感恩堂了。” 他妻子笑:“你倒是试试看。” 德诺萨尔先生苦着脸:“亲爱的,不要为难我了。不是说适当的吃醋与嫉妒可 以增加感情的嘛?我是怕你被这位英俊的东方男孩迷住啦。” 他妻子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和达君在一旁捧着蛋糕碟子哈哈笑。 许久才意识到疲倦,算算时差,本已是半夜了,如今却刚喝完下午茶。日夜颠 倒,真是吃不消。 只得匆匆告辞,回房间休息。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随意在腰上围了条毛巾,踏出淋浴间,赫然见凌达君斜 躺在床上,摆弄着一台手提电脑。 “达君!”我吓了一大跳。 他抬头,挑挑眉:“我长得不是很可怕吧。” “对不起。”我定定神,“我以为你在楼下陪他们聊天呢。”说着,转身打开 皮箱。 “就许你上楼休息,不许我么?”他道,“你找什么呢?” “浴袍。”我翻出一件披上。 “你还怕我看吗?”他唇边泛起笑意。 “那倒不至于,怕只怕有人突然闯进来——我是无所谓,大家不过一面之缘— —到时丢脸的可是你。”我说。 他笑着凝视我。 “干嘛?”我看看自己,“哪里不对劲么?” 他撑起头:“你今天话特别多。” 我问:“好还是不好呢?” 他反问:“你以为我更喜欢对着一个哑巴吗?话说回来,这是不是可以表示你 今天很愉快?” 我笑笑,不答他。径自爬到床上,凑过去看看他的电脑:“玩游戏?” 他顺手搂住我的肩头:“没你那么闲,公司还有事要处理。” “果然是凌总啊,小的就不打扰您了。”我打了个呵欠。 他朝我瞥了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可怜我,溜都来不及——他把电脑推到一边,将我反身压倒在他体下。 浴袍宽大的领子被他的唇齿拨弄开,软软地滑到了颈窝。他啃咬着我的耳垂, 伸手摸到我腰间,拉开了浴袍的带子,袍子无声滑落在地。他轻笑起来,细细舔噬 着我的颈项与背脊,渐渐往下移去…… 我赤裸的肌肤在他炙烈的吞吐间,一触即燃。 “斌……”他轻唤着进入。 我闭上眼,任剧烈的疼痛与滚烫的热流在体内错荡,交织成愉悦的呻吟…… 产期前两天,达君的母亲住进了医院备产。 德诺萨尔全家上下都在静候婴儿的降世。尤其是德诺萨尔先生,高兴得什么似 的,整天嚷嚷着“这是主的恩赐”,拉着我和达君看他置备的婴儿床,婴儿装和各 种玩具。 起先我和达君不过敷衍他,最后却被大家的欢乐气氛所感染,不觉雀跃了起来。 达君嘴里那个“不姓凌的婴孩”,不知何时起已改成了“BB”。 又拖着我上街购礼物。 没让保罗送我们,搭地铁到艾曼纽二世广场。我看直了眼,CK,PRADA ,BALLY, CUCCI 等品牌店林立,标价比国内的便宜了两三折。即便我不是购物狂,见到此般 景像也不禁心痒痒了。 绕了一圈,大包小包已拎满手。全是男装,且大多是我的。我偷笑,抬眼却见 达君懊恼的神色,这才想起此程的最大目的——给BB的礼物还没买。 “这里的东西太普通,德诺萨尔还有什么买不到的呢?真后悔没在国内准备好 了再来。”他皱眉道。 我想了想:“要是生个女孩子就好了,否则我可打电话让方菲她妈做件小旗袍, 可伯母说要给自己和先生一个惊喜,没去查性别……” “她母亲是财缝?”他问。 我得意道:“是高级裁缝,常有女明星找她做旗袍呢。” 他笑:“我有主意了。” 我问:“什么主意?” “做件小肚兜,男女都合用。”他笑。 我瞪他:“你说真的?” 他点头:“今年是羊年,让她绣只小羊羔在上头。” 我翻白眼。 “难道不好吗?”他看我。 我挤出一丝笑容:“挺好。那我该送什么?” 他笑道:“不用麻烦,你我合送一份就行了。” 我傻了眼。两个大男人合送一个绣着小羊羔的红肚兜…… “多久能做好?” “一块破布,两根带子,外加一头小羊……大概几个小时吧。” 他贼贼地笑:“顺便让她多做件大号的。” 我震惊:“给德诺萨尔先生?” 他眨眨眼,贴到我耳边:“是给你的,在床上穿给我看。” 我要晕了。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背:“斌,我说笑的,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 我气结。 “原来你也会窘,真可爱。”他笑得直发抖。 我的脸再也板不下去,终于也笑出声来。引来满街俊男美女侧目。 唉,我定是傻了,否则为何快乐至此? 照他的意思,给方菲打了个电话。 被她臭骂一通:“沈哥,你太不像话了,去意大利玩都不说一声!我一定要罚 你,PRADA 新出了一个皮包,不把它买给我,你以后就别再来见我了!” “好,买给你就是。”我朝坐在一旁的达君耸耸肩,这钱得你出。 又压低了声音:“对了,你到底和凌总去干嘛?他,有没有对你出手?” “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我叹气,这丫头真是个包打听,“我想麻烦 你老妈做个小肚兜,哄孩子的……” 听筒里一声尖叫:“沈哥,你在外国生小孩啦!” 我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拿来送朋友的!” 又把样式颜色交待给她,她问:“只要一件吗?” 我脸一烫:“一件。” 达君已然猜到我们谈论的内容,笑嘻嘻地凑过来吻我的脸颊:“你们继续谈, 我陪德诺萨尔去医院。” 我点点头,又和方菲聊了几句,见他出了门,才把电话搁下,拨了另一个号码。 秦子安的主治医生。 “他还好吗?”我问。 “还算稳定。”他答,“可是,HIV 引起的支气管炎和肺炎都开始间歇性发作, 他发病的时候非常痛苦。” 我心头一黯:“那,他的情绪怎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听话,也很配合我们的治疗。”他答。 我告诉他我可能晚一些回国,请他代为照料。 他答应下来,并说一定尽力。 我说谢谢,挂上了电话。 眼前忽然闪过我离开的那夜,他绝望的眸子——他说我终不肯原谅他! 我苦笑。 他不懂,我骂他怨他,但我不恨他。我甚至从未恨过他!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一切又重返现实。 方菲的特快专递送抵时,正赶上达君的母亲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真是阿 弥陀佛。 我在病床边把邮包拆开,红艳艳的小肚兜立即引起了德诺萨尔先生的兴趣。 “哦,这是什么?多巧妙的绣工啊!”老头子称赞道,“这是沈给我的礼物吗?” 我忙撇清:“不,先生,这是凌送给他小弟弟的。” 他母亲的眼眶湿了:“小君……” 达君笑道:“只是件小玩意,逗BB玩的,希望他长大后别骂我。” “你有这份心,我真高兴。”他母亲抹着眼泪。 达君别过头,对我说:“瞧吧,我说他们会喜欢我们选的礼物的。” 我说:“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儿,我给伯母准备了别的礼物。”从邮包里拿出 一个手工缝的小手袋,递给她,“我的小心意。本是配旗袍的,可我不知道伯母的 尺码,不敢贸贸然……” “小斌。”她的泪水止不住了。 达君低声骂:“臭小子。” 我不理他,和伯母拥抱。 德诺萨尔先生不忍心妻子被眼泪淹没,向我们下起了逐客令:“小伙子们,我 亲爱的太太要休息啦,你们也快回家睡觉去吧。明天为庆祝宝宝降生,要举行个宴 会,你们俩可都得到场。” “当然。”我们笑道。 出了房门,又特意去护婴室看了看孩子。隔着玻璃,见他睡着。 “真可爱。”我说。 他笑:“也许未来你会结婚,然后生一个比他更可爱的孩子。” “不,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我说。 我和他都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微笑着说:“别人的孩子看着都象天使,若是自 己生养,不定是个小魔头呢。” “这话有理。”他说,“可是老了也许会很寂寞。” “你会找到一个美满的伴侣。”我说。 “你呢?”他凝视着我。 我笑着别开脸:“我,还没想过。” 忙了一整天,很早就睡下了。临到午夜,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国 内的长途。 达君伸手接起,慵懒的脸孔立即换上严肃的神情:“你继续盯着,有什么事立 刻通知我。” 放下电话,他点了根烟,慢慢抽着,眉头紧锁。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问:“公司有事吗?很严重?” 他点点头。 “有什么事能让我们的凌总愁成这样?”我问。 他摸了一把我的乱发:“很多很多。比如,我怀疑我的叔父私自购买廉价工业 用地,造假账,亏空公款……或许还有别的。” “你叔父?不就是凌重远先生吗?”我问,想起他曾担任公司的副总裁,去年 才离任。 我和他有数面之缘。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是。他虽然离任了,但当时为了安抚他,特别给了他 土地购买权,由他负责为凌氏竞买建筑用地,可他竟私买廉价用地来冒充!” 我一惊。即便我对建筑业不在行,也知地皮质量不同,其间的差价极大,动不 动就逾千万。 “可,他是你的叔父。”我安慰他。 他按熄了烟:“暴利当前,谁都能翻脸不认人。” 我默然。 他望进我的眼内,低声问:“若我不能给你那么多钱,你还会跟我吗?” 我移开了视线。 他轻笑一声,吻了吻我的唇角:“睡吧。” 关上灯,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温柔而伤感。 他不该问的。 因为,我们都知道答案。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