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宴会上自然是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德诺萨尔先生社交圈极广,到场祝贺的宾客来头都不小。这个瞧着是拍电影的, 那个像是足球明星,甚至还有政界的大人物。可惜我不会意语,英文也马马虎虎, 不敢上前造次,远远望着,也算饱了眼福。 德诺萨尔先生喝了点酒,脸颊通红,忍不住的笑意。 “我母亲很幸福。”达君递给我一杯香槟。 “是啊。”我啜一口,凉凉的,透入心脾。 他笑:“少喝一点,别忘了,你喝醉了可是会发酒疯的。” 我瞪他一眼。 他说:“我想过两天去罗马,可能等不到母亲出院了。” 我问:“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笑道:“不,我们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日后有假期可以再来看望他们。” 德诺萨尔先生过来叫我们:“小伙子们,躲在角落里干嘛?”拉着我们去结识 他的朋友。 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好碰杯饮酒,后来又介绍女宾与我跳舞,直弄得我晕 头转向。 我偷偷向达君诉苦:“德诺萨尔先生太亢奋,我可吃不消了。” 达君哈哈笑:“那老头子想帮我们介绍女朋友呢,你应付一下吧。” “天呐!热情的意大利老头!”我叫起来,猛地眼前一花,“我可能醉了,地 板都在打转呢。” 达君连忙伸手扶我:“早让你少喝些酒,就是不听话!” 我不好意思地笑,半眯起眼,任由他搂着我穿过重重宾客。人们都好奇地望着 我们,可怜达君一边走还要一边解释:“他醉了。” 喝醉了真好,人也放肆起来,不管自己的脸是否已涨成猪肝色,死死抱着达君 的脖子。上楼。 脱衣服也麻利,拉着达君的领带跳上床。 达君笑着吻我:“我该感谢酒精,你真性感!” 我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皮肤。他真烫,就和我一样。他的身体慢慢贴上我的 腰后,我疯狂扭动着,像一条蛇。 厚重的喘息,濡湿的肌肤,青帐书架,老式的风扇……恍惚是大学时代偷情的 集体宿舍,我颤抖起来,泪水冲出了眼眶。 我痛苦呻吟着:“子安,子安,秦子安!” 一刹那间,空气,停滞了。 我说了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耳边似乎话音未落:子安子安——瑟缩着回 头——达君的嘴角还保留着片刻之前的浓浓笑意,可眸子已结了冰。带着一抹怀疑, 和一缕刺痛。 “达君……”我轻触他的指尖。 一巴掌披头盖脸打过来,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颊上。我捂住脸,耳旁嗡嗡作响。 他扳过我的脸:“你好啊——沈斌!” 我垂下眼,不语。 他冷笑,把我往床角一推,抓起外套,走出门外。 房门砰一声地撞上,额发随着气流扬起又落下。我瘫倒在了床上。被褥间依稀 夹杂着方才激情的汗水,如今已是冰凉。 头碎裂般得疼痛,可脑内空无一物。 捂着红肿的脸庞,我睡着了。 做了很多梦,梦中流了很多泪,还喊哑了嗓子,清晨醒来时却不知梦见的是什 么,也不知喊了些什么。 起身后去找他。 我该向他道歉的,我想。做爱的时候喊别人的名字,任谁都受不了,何况是他? 我让他颜面尽失! 寻遍整个庄子,却未见他的身影。这才慌起来。 莫非他把我丢在米兰,自己已经回国了?念头一闪而过,后来又想到他可能是 去医院了。赶到医院,病房里只有他母亲和德诺萨尔先生两个人。 “达君呢?你们看见达君了吗?”我急切地问。 他母亲望着我:“小斌,你们怎么了?” “不过是一些小争执,他一气之下走了。”我说,很心虚。 她叹口气:“不要再瞒我。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对不对?” 她还是看出来了。 我说对,但也不算恋人。 “孩子大了,你们的事我不会插手,也插不了手。”她说,“刚才他来看过我, 并向我道别……” “道别?他来过?他去哪儿了?”我一手的冷汗,只怕他已回国,再也追不上。 她望定我:“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游戏么?开心的时候打打闹闹,一个不高兴 就捉起迷藏来。” 我求她:“伯母,请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罗马。两个小时前走的,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她答,又把他订的饭店告诉 我。 我跑出医院,回庄里拿了护照,直奔机场。 赶得太急,坐到飞机上时,心口还在突突地跳。阳光利得很,将云海撕开了好 几个口子,透过玻璃,刺到我的眼皮上。我绞着双手,对此时的冲动感到很茫然。 见了他又该说什么呢?对不起?他若原谅也就算了,可若不呢?我回国后怎么 办?难不成我再找一个有钱人倒贴?亦或是做回先前偷鸡摸狗的小营生?搞得不好 又要丢了工作! 心思,已缠成乱麻。 可容不得我多想。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步出机场,是人潮涌动的都 市,透出彻骨的陌生。 我想叫一辆出租车,却不知从我身旁驶过的哪辆才是,想找人打听,又不懂异 国语言。早就知道自己上不了台面,但没想到会如此不堪,竟呆立在了大门口,不 知何去何从。 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形容依旧,隔了一个小时的行程,它没近些也没远些。可是 我的情状已不同。不自禁摸摸脸颊,还有些微肿胀,其实他打得不算重,我却痛了 很久。 做人做到我这份上可真够失败的。 我只得跑去找机场人员,鸡同鸭讲了好半天,终于搞明白黄色车身的就是出租 车。转身再往门口走,猛一抬头,凌达君就在面前。 我和他都呆了呆。 好不容易开口:“达君,你怎么在这儿?” 他扬眉:“我该问你。” “我,我想向你道歉……”我摩搓着双手,“我喝多了,酒能乱性。” “也能吐真言。”他嘲弄地笑。 我不知还该说什么,只望着他。 他的眼内闪动着些什么:“你昨晚真淫荡,我本以为能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 …” “我们换个地方再谈。”我打断他。 “这里不好么?人多,你不用怕我失控掐死你。”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却透着 凶狠。 我咬住唇,半晌才开口:“昨晚,确实是我的错,很抱歉。我错在没有尊重你, 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你曾说,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不差毫厘,但,你不能阻止 我去想念过去的恋人……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我们都清楚,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 易!” “哈哈。”他大笑,“好一个交易!” 我抓住他的手:“达君,我们都得到了好处!” “你是在暗示我不要妄图控制你的思想吗?”他望进我眼里,“不,你错了, 我不需要它。” “那你需要什么?”我冲他喊,“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我不过是你的情人!” 他笑笑,拉着我的手转过身:“来,我给你买一张回国的机票。” 我一惊:“别丢开我!” “你怕离开我后,赚不够给秦子安的医药费?”他回头看我。 我怔住。 “秦子安,25岁,财会系肆业,离开学校后在酒吧驻唱,和你同窗三年多,同 一个乐队,同一个宿舍,尔后同居。七个月后,因他数次在外偷腥而分手,后来他 又和一个自称是唱片监制的男人在一起,当你再见到他时,他已是HIV 病毒携带者 ……”他调查得可真仔细,“还有遗漏吗?” 他都知道了……这样也好。 我说:“完全正确。清楚了这些又怎样呢?你早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钱!” 他笑:“我觉得很遗憾。本以为你会亲口告诉我的,我一直在等那一天,你对 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不过,我没耐心了……很抱歉,我在处理此事时缺乏风度。” “你有权知道。”我垂下眼,“你给我的钱都用作他的医药费了。” “很好。我非常容幸能在这一段时间内帮助你的老情人。好了,现在一切都结 束了,回国去找个新主子吧。愿你的新主子脾性比我好些。”他抬起我的下巴,轻 轻抚摸着我那尚未消肿的脸颊。 我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心都凉了。不禁喊起来:“不,别让我走!你让我干 什么都行!” “你竟那么爱他!”他眼中掠过一丝苦涩。 “我不爱他,我只是想帮他!”我说,“如今除了我,没人能帮他;而除了你, 也没人能帮我!” 他冷笑:“多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重要!” “我想送他去美国治疗,他的病已经非常严重,艾滋随时会发作的!达君,我 恳求你!你能帮我吗?”我攥住他的肩膀。 他侧过脸,望向窗外。 许久才回过头来:“跟我来。” 我同他步出机场大厅,上了一辆汽车。一路无语。 我的额头涔涔地冒着汗,偷偷望向他的侧脸,大气都不敢出。忍不住回想在米 兰时的点点滴滴,两人的笑颜依旧立立在目,一眨眼却成了陌路人,心中感叹,世 事可悲,也可恨。 可汽车不让我再肉麻绉绉地神伤下去,七拐八绕已到了他居住的饭店。 跟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又是砰地一声,记起昨晚,我心惊肉跳。终于狠了狠 心,我脸皮厚,不怕再挨几巴掌!要杀要剐随他便! 他却突然开口道:“我可以负责秦子安在国外的所有治疗费用,但你要答应我 一个条件。”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听力,惊喜道:“你把我卖了都行!” 他微笑:“除了我,没人要你,卖谁去?” 我听见他又开起了玩笑,倒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损我了,大喜:“你不把我送回 去啦?” 他坐在床沿,双手攀上了我的腰:“不送,我舍不得。找一个与我在床第间如 此契合的男人,谈何容易?” 我有些发窘。再契合也会有失蹄,比如昨晚。 他把手指探进我的衬衫:“我的条件是,你必须扔掉姓秦的那大包袱,和我重 新开始。” 我震惊:“达君你……” “你不是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吗?我要你爱我。”他抚上我的胸口。 心房沉重地一震,我呆愣了许久才想到说话:“不,你要什么都行,别要求我 爱你!我已被秦子安磨光了感情,对谁都爱不起来了!” 他对我微笑,指尖用力搓揉着我的胸膛。我喘息着弯下腰,他的唇顺势落在我 的心口上。滚烫的,就像被烙了个印痕…… “你有很多很多爱,却不知道给谁,可怜的东西,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他 凑在我的耳畔,低声道。 不论我还有没有爱,但是我清楚,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 里…… 我们并排躺着,喘息未定。 “刚才,你怎么会在机场?”我问。 “母亲通知我你要来。”他说。 我笑:“你有什么反映?一定是大骂我臭不要脸吧?” 他也笑:“不,事实上我非常高兴。起码我知道你需要我。” 我侧过脸看他,他的眉眼俊拔,目光含情。我忽然意识到,我和达君之间是有 爱情的。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爱上我的,也辨不清他对我能否长久,但他确实爱我,否则 他何必丢下架子去帮助秦子安呢?相较之下,我对他的感情要浅薄许多。他是个优 秀的男人,他有钱,他英俊,他床上功夫一流,我与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当然喜欢 他——但也仅止于此,我无法拍着胸口说爱他。 真遗憾。 随后几天,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我们仿佛和以前一样,是对愉快的情人。他 带我去参观圣彼得大教堂,万神殿和大竞技场,坐在路旁的咖啡店里吃提拉米苏, 周末去奥林匹克体育场看球赛。 我从未享受过如此闲适的生活。太过幸福,而显得有点不真实。我几乎要忘记 那个人了,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早就盼望能够忘记他——可谈何容易? 他总在我愉快的心绪中探出头来。空闲时,脑中隐隐地想:他口中的溃疡消了 没有?吃了药会不会呕吐?肺炎还发作吗?……念头只有一瞬,然后我继续快活, 可当在地铁站看到弹着吉它的流浪歌者时,依然会不自禁地驻足,想起他。 我终于知道,无论秦子安有多落泊,他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拔也拔不掉! 达君是注意到的。 那天玩了一上午,我说我就快饿死了。他半开玩笑似地说:“沈斌,说一句你 爱我。一句话一顿饭。” 我也半开玩笑似地:“我会说的,反正这里又没有‘真理之口’。” 两个人都开玩笑的结果是我们中谁都笑不出来。我们望着彼此,仿佛被定了时 的闹钟铛一声地吵醒,告诉我们美梦般的旅途业已结束。 我们该回家了。 在意大利呆了二十几天,人也散漫了许多,我猜自己大约已掌握了所谓的欧洲 步调吧。 达君却正与我相反,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 其实每天的业务都由各个部门的主管传到他的电脑上,大小生意也都由他定度, 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答:“凌岱愉!” “Dennis!他怎么了?”我回想起他的美貌,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秘书向我反映,说他常常把自己锁在总裁办公室里 ……真不知那臭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关在办公室里?”我记得自己曾向他提议,可在接待室画画,但他为何钻在 总裁办公室呢? 我与他杀将到公司。达君不让人传话,径自来到总裁室门口,掏出钥匙就往里 戳。我阻止无法,只好假装没看见达君警告的眼神,大喊道:“带鱼带鱼,我和你 大哥回来啦!” 只听里头呯呯砰砰作响,达君已把门推开——大眼瞪小眼,都愣住了。 天呐!我看到了什么——凌岱愉赤身裸体站在办公桌后,手中拎着一条小内裤, 看样子是正要穿;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英挺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 我立马捂住鼻子,生怕鼻血飞溅。 达君的额上爆出青筋:“凌岱愉!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凌岱愉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中年男人开口道:“凌先生,你不要误会……” 达君大喝:“你给我闭嘴!” 我看见门外已有人探头探脑张望起来,伸手关了门,道:“达君,你让他先把 衣服穿起来吧!” 凌岱愉朝我投来感谢地一瞥。 唉,别谢我了,其实我也不想你那么快把衣服穿好的,小弟弟的冰肌玉肤多养 眼啊……我把他丢在沙发上的衣物收拾了,正要递给他,却被那中年男人一手抢去, 还狐疑地盯着我看,仿佛与Dennis偷情的是我。 达君还在猛喘粗气,任谁看见亲弟弟和别人在自己办公室里“那个那个”都会 受不了,况且据秘书小姐说,自从我们走后,他们天天都在办公室里……Dennis也 真是的,不会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吗? “凌先生。”中年男人走上前,拿出一张名片,“我叫姜青蓁,是书画协会会 长,也是Dennis的指导老师……” 达君一把扯过名片,撕个粉碎:“你作为师长,竟勾引一个小男孩!太无耻了!” 姜青蓁不怒反笑:“你错了。首先,你弟弟不是小男孩,他已成年,他有权选 择自己想要做的事;其次,我没勾引他,你们都误会了,我们正在作画。” “作画?!”我惊道,“光着身子?” “Dennis是我的模特儿。”他指指斜靠在角落的画布。大概我们都气傻了,竟 连那么大的一幅画都没发现。 达君转过脸:“凌岱愉,你不是画家吗?干嘛当他的模特儿?” 凌岱愉委屈道:“姜老师此次作画的主题是少年,他认为我很合适。” “是啊,Dennis同时拥有少年的容貌和成年男子的神态,太不一般了。”姜青 蓁感慨道。 凌岱愉羞涩地微笑起来:“真的吗,姜老师?” 两人明显在打情骂俏,简直不把我和达君放在眼里。我咳嗽一声,问凌岱愉: “我不是让你去隔壁接待室的吗?在你大哥的办公室里画画,他会生气的。” “可是老师说,隔壁的光线不好,所以……”他穿戴妥当,又将一头长发扎成 一个马尾。真是,太可爱了! 我决定倒戈:“这倒是!达君,怎么说他们都是为了艺术!再说你那破办公室 地毯早就旧了,趁现在沾到些油彩,不如找人来换新的。” 达君狠狠瞪我。我惨了。 “你们回来就好,今天顺利交班,我可再也受不了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了。” 凌岱愉给我一个拥抱,拉起姜青蓁的手腕,“姜老师,我们去你家继续作画吧!”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达君半晌才回过神:“他们还没解释为何那位大画家作 画的时候如此衣衫不整呢!” 我斜瞥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办公室里的冷气机坏了,你没发现吗?” 达君气结。 解决了凌岱愉的问题后,按计划,达君送我回家休息。走出电梯,达君忽然愣 了愣。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凌重远,达君的叔父。比我印象中的 他要老得多了,背也微驼,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 “小君!”凌重远老远就喊起来。 达君笑着走过去搀扶他:“叔父,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我在附近散步,正好想起公司里的一些老朋友,就过来看看他们。”他道, “小君,听说你到米兰去看你妈了,大嫂她还好吗?” “很好,多谢叔父关心。”达君道。 “啊,这位是——”凌重远眯着眼望向我。 我一怔。他不记得我了? 达君给他介绍我:“沈斌,公司的财务顾问。” 他朝我点点头。 达君道:“那,我们不担误您了。”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 去取车。” 见他离开,凌重远回转身来,向我微笑道:“小斌,你说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