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国外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好。 原先还觉得挺精神,回到公寓,一见到床,所有事端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理 会达君,说声“请自便”。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抚摸我的额头,声音却很远:“斌,你究竟要我如何对你 才好?” 接着是关门声。他走了。 瞧吧,他要后悔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蜷在床上舒畅地呼吸。倒也不是真的倦了,而是想找个地方刨个坑,把自己丢 在里头,不见天日,也不让别人看到我——唉,年纪轻轻就想遁世,我也真够无聊 的。 况且如今这世道,哪里还真有遁世的坑洞让你钻?就算有,也可以用电话催命, 把你逼出来。 果然,没盹着多久,催命的已来了。 “沈哥,你回国了也不通知我!”方菲那臭丫头的消息果真灵通。 我闭着眼胡诌:“我正在威尼斯晒太阳。” “骗人!刚才好多人都见你和凌总回公司啦!干嘛躲着我?说!是不是PRADA 的新款皮包忘了买?” “姑奶奶,你饶了我好不好?让我先休息吧!你要的什么皮包,有空自己过来 拿。” 我想挂电话,她却还在喋喋不休:“好啊,谢啦!对了,凌总到底为什么带你 去意大利?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他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有没有勾引你?” 拜托! 我抓着电话:“他喜欢男人,我也喜欢男人,我是他的床伴!你满意了吧?” 话音落下才被自己吓了一跳。 大概她也被吓住了,半天不出声。 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骗你,若你不想再交我这个朋友……” “真的真的,你们真的是啊?”她忽然尖叫起来,“太棒了!你们超级般配哦! 我看了几千本耽美小说,今天终于让我遇到真正的一对啦!” 什么般配?什么耽美?这姑娘脑子进水啦?我打断她:“小声点!你可得帮我 保守秘密!” “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会给你们做掩护的……要不要我装成你的女朋友,转 移其他人的视线?”方菲很是热心。 “多谢,不麻烦你了。管得好你自己那张嘴,我已经要阿弥陀佛了。”我叹气。 被方菲这么一吵,在梦中做神仙的愿望基本化作了泡影。起身去洗了个澡,在 水汽的蒸腾下,人也清醒了不少。 凌达君很聪明。他的“一个”条件,实际要分为二:一是与秦子安断绝来往; 二则是和他重新开始……当时听他说出口,只觉惊讶,而未作深想。现在想来,颇 有“被他摆了一道”之感。 我自然会与秦子安把话说清,从此不相往来;但能否真正爱上达君,又怎是他 可决定的?若我做不到,他能奈我何! 再次踏足医院,消毒药水又把我狠狠地呛了一回。我心里都盘算好了,见到他 就说,我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旅费和治疗费用自有人负责,你去了美国后生死由命, 我再也承担不起了——可见到他!——我走了二十多天,他竟瘦成了一副骨架! 当下迈不动步子,呆立在了门口。 “小斌。”他侧首,正好见到我,惨白的脸颊抽动起来,“你回来了。” 我不自禁地喊出来:“你怎会搞成这样?医生呢?护士呢?难道我出钱就是让 他们把你折磨成这样的吗?” 他笑得有些凄楚:“小斌,这是HIV 引起的消瘦综合症,医生说是能治好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喘息片刻,走进病房。 他凝视着我,掩不住的欣喜:“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把视线停在他的床头:“你去美国治疗的所有事宜都已按排妥了,呆会儿我 去见见你的主治医生,顺便排定转院日期。” “这么快?你哪来那么多钱?”他惊诧道,转念一想,“又是你的那位老板, 对不对?” “是又怎样?你不用多管了!”我转过身,“这对你来说是极好的机会,就算 治不好,延长几年潜伏期也是好的。” 他揪住我的衣襟:“治艾滋不是一天两天,除非我死了,否则活着一天,都是 烧钱!他怎会答应出那么多钱?他有什么条件?” 我斜瞥他:“你以为他会提什么条件?” “谁知道那阔佬有什么无耻的计俩?”他急切地问,“他有没有欺负你?” 我冷笑:“秦子安,别把所有人都想得与你一样无耻!除了你,没人欺负我。” 他倒抽一口冷气:“小斌,从前的事就别再提起了!我如今是一心对你!” 我摇摇头:“没用了。若我还爱你,我不会计较你身患恶疾,还是会和你在一 起,可我们之间早就完了,远在你得病前!你不是不知道!” 他叫:“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有人逼你,对不对?你不爱我,何必再帮我?” 我望定他:“我只想帮助一个落泊的老朋友……” 他的眸子黯了黯:“你真的不再爱我了吗?我们曾经那么快乐……全怪我以前 给了你太多伤害,老天在惩罚我!” “别想太多。”我拉开他的手,“你去美国以后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掌中,哭喊起来:“小斌小斌,看我都错过了什么啊?” 我鼻子一酸,抚了抚他的头发:“秦子安,你好自为之吧。” 他一怔,抬起头来看我,濡湿的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色:“小斌,别让我们分 开!没人能逼我们分开!” 我一阵心惊,退后几步:“你怎么说不明白?没人逼我们!即便达君不提,我 们也该结束了!” 他抹着眼泪:“你走了我会死的!” 我望着他:“秦子安,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你一个大男人该玩的把戏。” 他垂下了头,依旧是那句:“你走了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我焦躁起来,丢下一句:“死了拉倒!”甩了门就走。下楼梯时有些莫名的心 慌,不禁犹豫起来,可终于没再回头。 和医生谈完转院事宜,已近黄昏。走出大门,一眼就望见达君的蓝色宝马停在 门口。他看我走近,拉下了车窗:“解决了?” 我点点头,上车。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哭过了?” 我不应他,顺势倾倒在他身上:“达君,快开车,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一手搂着我的肩,将车开出医院:“你以后不用再来,送他出国的事由我来 办。小斌,你为他作的牺牲已够多了,以后你该为自己想想!” 我望着窗外匆匆倒退的医院大楼,开口:“其实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自私……你曾说,想知道我的心结,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他投来惊讶的一瞥:“当然。说来听听。” 我看着他:“真的要听?说出来可能会吓死你的!” 他笑:“能有多可怕?你干的再可怕的事我都见识过,像是……” “凌达君!”我瞪他。 “OK,我洗耳恭听。”他耸一耸肩。 我想了想,似乎有很多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起头较好。还是从头开始吧。“秦 子安最喜欢的歌是David Bowie 的《Wild in the wind》,每次他唱到‘my darling, cling to me ’时,就回头朝我挤眉弄眼,把我搞得心慌意乱,常在那里弹错音… …达君,你别偷笑!”我朝他背上捶,“是你说要听的!” 他还是笑,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警告他:“别再取笑我,说不定你在学生时期比我还傻呢!” “我没有嘲笑你。你愿意把往事说给我听,说明你已试着放开了。我很高兴。” 他笑道。 我笑笑,继续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他吸引——但大学时代,他是我 的梦想,我甚至认为世上没人比他更具光芒,他每天都被众人包围,可他从不真正 属于任何人,即便是在与我同居后……他非常滥交,在外头绝不止一个两个情人, 我却还是疯狂地爱着他……我几乎厌恶自己!” 达君放慢车速,握住了我的手。 我吐出一口气:“若问我为什么会帮他,不惜一切代价去帮他,呵,也许这就 是原因——我要让他知道,当他走投无路时,能够依靠的只有我!” 他的手掌一紧,望向我:“斌……” 我微微一笑:“我的目的很自私,是不是?对他,我已无爱无恨。我只是不甘 心,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全给了他……如今还剩下什么呢?” “你有我,还不够?可不要太贪心。”他低声说,在我额上敲了个“爆栗”。 本有些泪含在眼眶中,这一敲,竟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一呆,伸手去擦。他已 停下车,转身拥住我:“别说什么无爱无恨,若没有一些情意在,何来‘不甘心’ 一说?也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不堪,你确实帮到了他,他应该感激你!” 枕在他温暖的胸前,泪已不止。 就像是在空中忽悠悠地飘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双手接住了我,脚踩在地上,格 外安全——忽然感到,也许我一直就在找这么一个人,可以担负我某些破碎的过去, 将他们一片片捡起,拼好,递给我,并对我说:“一切都已过去,你还有我。” “达君……”搂着他的脖子,我呜咽起来,“我快爱上你了!” 他很不乐意:“什么叫‘快爱上’了?一是一二是二!” 我老实交待:“还差一点点……总之快了……” “臭小子,你以为是秤猪肉啊?”他恼了,狠狠地吻我的唇,柔软的舌尖钻进 口腔,摩挲着,越探越深……我一口气喘不上来,挣扎着把双手插入他的发丝,人 已酥软。 许久才松开口,含笑望着我:“那‘一点点’有没有补上了?” 我哭丧着脸直喘气:“明知我意志薄弱,还这样勾引我!” “我还没使全力,因为我实在不适应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上演全武行。若你喜欢 的话,晚上可以在家里继续。”他笑。 我摸摸红肿的嘴唇,白他一眼,侧过脸望向窗外,却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 方?”——斜阳,农田,村庄,还有小鸡小鸭闲庭信步。 “郊外。”他答,“本来接了你以后要回公司与股东们一起来这里看地皮,现 在同你一起,先察看一番也无妨。” 我下车,深呼吸。鼻翼中钻进湿润的空气,似还夹杂着青草的芳香。 “这里很棒吧?”他走到我身后。 我望了一眼在田埂上游戏的孩子,转身望他:“你想在这里建什么?” “暂时决定建公寓楼,你看呢?” “那岂不是要把田地和农庄都毁了?多可惜!”我叹了口气。 他抱着肩问我:“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处置这块地呢?” “你问我的意见?”我见他笑眯眯地点头,“那我就说喽!你可以把这里改建 成一个旅游度假型的农庄,这地方空气清新,又可以吃野味,很容易吸引都市人来 玩的……喂,凌达君,你不要光笑不说话啊!” 他望着我:“臭小子,挺有商业头脑嘛!我会在下一次股东大会时提出来的。” 我扬眉,笑得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谁的财务顾问!”我真聪明,连他一起夸 着了,他能不应? 我们又嘻笑半晌,望见天边的晚霞渐渐隐了去,该回去了。和他并肩走向车子, 忽然间有细碎的幸福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禁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腕…… 但麻烦却还没完。 回到公寓,赫然见门前蹲守着一个人影,真把我吓了一跳。走近几步,才认了 出来:“方菲!你怎么在我家门口睡着了?” 方菲抬起惺忪的双眼,定定地看了半晌,终于清醒:“沈哥,你可终于回来了! 你不是叫我有空的时候过来拿皮包的吗?我一下班就来了,可你竟不在家,害我在 门口坐了两个小时!” “你不会先打个电话吗?”我说,却见她没在听,直朝我身后瞄。 “啊,这不是凌总吗?哈哈哈。”等不及我给他们介绍,方菲已窜到达君跟前, 笑得像个花痴,“原来是你们一起出去的?啊,我忘了介绍自己……” “方小姐,你好。”达君笑着与她握手。 方菲自然是受宠若惊:“凌总,您竟认得我这种小人物!” 猛地想起,达君还不知道我已把和他的关系透露给方菲听,难免闹误会。于是 立即转身开了门,一箭步冲进屋子把那皮包翻出来,丢到方菲手里:“好了,小姐, 你要的东西也拿了,现在该回家了!” 达君道:“人家方小姐大老远来一次,当然要多坐一会儿。” 方菲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沈哥,我在门口呆了两个钟头,一口水都没喝呢。” 我只好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又递给他们每人一个眼色——凌达君,是你要留她 的,若她问你什么白痴问题,我可不负责! 方菲,是你非要留下的,若你问什么白痴问题惹恼了他,我可不负责! 开始还好,小姑娘规规矩矩的,只问了些我们在意大利的见闻等等,后来越说 越兴奋,忘乎所以起来,冲着达君就问:“你和沈哥同居了吗?” 达君喷出一口啤酒。我吐了一口血。 好不容易回过神,达君盯着我:“你告诉她了?” 我只好坦白:“对。睡得迷迷糊糊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若传了出去……” 谁知达君笑着拍拍我的肩:“她是你的好友,告诉她也无妨。我们堂堂正正交 往,又没碍谁什么事,管别人怎么想呢!” 我愣了愣,心中一动。我与他从来都是金钱交易,可从今天开始,似乎已被他 的话荡涤干净! “就是就是。”方菲眼巴巴地朝我们看,“告诉我吧!” 我横了她一眼:“无论我们发展到什么阶段也不关你的事!快走出我家的大门, 外头满大街的好男人,随便挑一个做男朋友,别再来管闲事了!” 达君在一旁哈哈笑,戳戳我的背:“不要这么说嘛!为了不辜负方小姐的一片 期望,我决定请你搬到我家住。” 神经病!这样还不乱了套啦?凌总的府邸有多少商界人物进进出出,公司职员 也要常常登门报告工作——我杵在那儿算什么东西啊! 没得商量,抵死不从。 第二天照常上班。 进了公司大门不免有丝紧张,只怕方菲的大嘴巴早已广播过了,于是朝每个向 我打招呼的职员打量了一番,幸好,没找到蛛丝马迹。心定了定,钻进自己的办公 室。 上班还是老一套。喝喝茶,上上网,假模假样地翻翻报告。谁知没过多久,秘 书就来叫我:“沈先生,凌总让您去趟会议室。” 我诧异:“会议室?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呢?” 秘书摇摇头:“股东和部门主管们都在,您快去吧。” 我奔到会议室门口,正巧撞见刘经理。如今我和他已不在一个部门,我也不是 他的属下,可他清楚前阵子我出卖公司的始末,见到他,我的腰竿子总挺不太直。 正想假装没见到他,从边门溜进去,他却叫住我:“沈先生,好久不见!” 我只好停步:“刘经理。” 他笑道:“沈先生春风满面,有什么好事么?” 我道:“哪有什么好事?刘经理真爱说笑。” 刘经理皱着脸,笑得诡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够你春风得意的?” 我握住拳,指甲戳进手心。却辞穷,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拍我的肩,凌达君的声音:“两位干嘛站在门口不进来?会议已经 开始了!刘经理,我让你去拿的文件呢?” 刘经理连忙点头哈腰:“凌总,文件都准备好了。”边说边往门里钻。 小人。我心底恨恨地骂,转身对着达君:“为什么叫我来?想要看我出丑吗?” “你呆会儿就知道了。”他微笑道。 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径自走进会议室——好家伙!难得一见的 高层大人物们全齐了,且都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我,仿似在说:瞧,公司的米虫也来 了!——不能否认,这里头混着些心虚的成份。但一时间,我确实成了视线的焦点。 于是慌忙在角落找个位置,坐下了。 达君已站到会议桌跟前:“各位,刚才已提到,我一向认为建公寓楼群不是很 妥当,但又苦于没有别的Idea,直到昨天,沈斌先生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好的建议。” 他微笑着把手指向我,“沈先生,能不能请你亲自向诸位介绍一下你的构想?”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我——我气得直磨牙,他妈的凌达君,呆会儿再找你 算帐!不得不站起来,朝众人扫射一眼——好,大家不是想看一条米虫出丑吗?我 要让你们知道,米虫也是有大脑的! 当即从环境保护,合理利用绿地,都市人群的健康谈起,滔滔不绝。最后总结 :“建休闲度假型的村屋不但可以利用自然资源,减少投资成本,而且为都市人提 供了一个世外桃源,何乐而不为?” 众人鼓掌。望向达君,见他满目赞许。 我知道他是给我机会证明自己,但他也不想,若是我没有勇气,出了丑怎么办?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知道我大学时大名鼎鼎的吉它手,再大的场面也见识过,怎会 怕区区这几个股东呢? 我为热烈的掌声所陶醉,直到坐下才发现背后凉飕飕的,衬衫已湿了一片。 好不容易等会开完,腿脚都麻了。伸个懒腰,见达君微笑着站在一旁。 我得意地瞥他:“知道自己小瞧我了吧?” 他笑:“失敬失敬。请你吃午饭?” “好啊!”他害我出了那么多冷汗,也该给我补补了。我让达君先去取车,自 己回办公室拿外套。 正要出门,碰巧电话铃响,原以为是达君催我,并不想理。可铃声竟不休不止, 只得接起——“小斌。是我。” 我惊道:“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干嘛还来找我?” “晚上九点,老地方。” 心已凉了半截——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