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此,这一日再无安宁。 午餐时心不在焉,达君还以为我依旧在为开会时的发言洋洋得意,即笑道: “沈先生,你也太易满足了,要不要我将这个企划交由你来做,让你更得意些?” 我慌忙拒绝:“别开玩笑。”又往嘴里猛塞食物,掩饰不安。 晚上九点,老地方。 有声音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絮絮叨叨地说。 我低下头,想起数月前的多宗肮脏交易。通常,小偷总是因某一次行迹败露而 被抓,之前的累累罪行如何算尽?我也一样——将商业机密卖给荣兴建筑只是那多 宗交易的其中之一。 不过,跟了达君那么久,我早已从良,可以前的老主顾却不情愿。他警告我, 要么再帮他干一宗,要么一拍两散——他把我从前的种种全都抖出来! 天,我不敢想!尤其是现在,我与达君的关系正在潜移默化中悄然亲密起来。 我珍惜这份亲近与自然——可若是让他知道了,又会怎样?他原谅过我一次,但可 否饶恕我的所有呢? 我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颓然地闭上了眼。 “不舒服?”达君关切地问。 我点头:“达君,我头痛欲裂。给我半天假。” 他上前扶住我的肩:“干嘛不早说?走,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不肯:“我要回家睡觉。” 不看他,也知他此时目光炯炯:“臭小子,想偷懒呢?差点被你骗了。” 我微笑着睁眼:“你怎知我骗你?” 他装出凶狠的表情:“我当然知道。你以为翅膀硬了就能逃出生天?早着呢。” 我伸手轻抚他的掌心:“我才不要逃……” 他抬眼盯着我:“斌,你今天有些不同。” 我抓着他中指的骨节,捏得卡卡响:“达君,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你能相信 我吗?” 他有些诧异,顿了顿,他说他相信。 我舒了口气。 我不会去赴约。就算那人把一切都告诉达君又怎样?那是从前,达君还未认识 我的从前。以后呢? 他说他信我,已足够。 可晚上九点依然是个槛。好像越过了真能安全似的,我无数次望向手表,一分 一秒,都很艰难。 达君催我去洗澡时,九点已过。 好好冲洗了一番,也松了口气。凝神听着房间里正播放的电视,却辨不清声响, 只觉有人唤我名字。 我把头伸出浴室门:“达君,你叫我吗?” 他握着电话,回头看我,脸色不好。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我想。于是问他:“谁的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斌,秦子安自杀了。” 我全身刚舒展开的毛细孔猛一收缩,不禁打了个寒颤。人好像被气流弹了出来, 飘忽着,衣裳一披,就往外奔。 达君走在我前头:“我送你去。” 我点点头。耳边满是他的那句“你走了我会死的”,步子也走不稳,任由达君 拉着我的手下楼去——触着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手脚冰凉,却湿漉漉的满是汗。 没想到,没想到该来找我的没有来,子安却—— 他没死。 “腕割得很深,失血过多。幸好发现得早,缝了十八针。”他的主治医生说, “他现在还没醒,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擦去一额的冷汗,将心定了一定。把脸凑到病房门口,透过门缝,丝丝凉风拂 在脸庞,只可望见阴白的床单——我微微侧过脸:“我要留下。” 达君靠在我身旁:“需要我陪你吗?” 我摇摇头:“你最近那么忙,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他没有拒绝,只指了指一旁的长椅:“坐着等吧。”见我点头,转身走了。 隔了很久,我才想起朝他离去的走廊看了一眼。已不见人影。心中隐隐约约地 泛起了些许落寞——眼角一瞥,却见那边的长椅上还留着他的外套。 我不禁微笑。坐在椅上,把外套捡起抱在手中,质地很暖,靠在脸上安心睡去 了。 再醒来已是清晨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问路过身旁的小护士,里头的病人有 没有醒了,能否进去探望。小护士回答说要等医生来检查过才能决定。 我叹气。站起身来,只觉腹中空空,于是到楼下的餐厅去买了一个面包,大口 大口地嚼着,望向高大的落地窗外,有一辆熟悉的蓝色宝马——是达君!他竟没走! 奔到车窗边,见他熟睡着,眉间轻轻皱起,身前的烟灰缸中满是烟蒂,想是睡 前还在为了什么而烦恼吧——是为了我吗?敲了敲车窗,望着他的唇角一抽,极不 情愿地睁开了眼。 我笑道:“早。” 他一眼见到我,拉下了车窗:“早。” 我问他:“干嘛不回去?” 他扬起唇角:“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找不到人帮忙怎么办?万一他咽气了,你 寻死觅活地要跟着他去怎么办?万一你想起我,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早上雾气很重,我的眼眶忽然有点潮。 “还没吃早餐吧?”我问,想起手中还捏着的半只面包,递到他嘴边,被他一 大口吞下。 “不够。”他说。 “我再去买。”正要转身,却被他拉住了手臂。 他笑:“笨啊,你!” 我也笑,谁说我笨来着?立马识相地把脖子伸进车窗,和他亲了个嘴儿。又凑 在他耳边:“你就招了吧,明明是怕我回到他身边才留下的,对不对?” 他淡淡地笑,却不说话。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本想说“瞧,我终于抓到你的小辫子了”, 顿了很久,却开口道:“我会妥善处理秦子安的问题的,你先去上班吧,我等子安 醒了就回来。” 他点点头,在我唇边印上一个吻。 他是真的在乎我,我想。他真的爱我。 再次回到病房门前时,医生也在了。他叫住我:“秦先生醒了,你可以进去看 他,但记住,千万不能刺激他。” 我点头,推开门。 他正好侧过脸来对着我。 我惊愕——他灰白的脸上空洞得仿似只剩了两个眼珠,再无一丝神采!哪里还 是秦子安?那个微微一笑就让我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男人?那个满嘴唱着《Wild in the wind》时朝我抛媚眼的男人?那个被众人包围,浑身都闪耀着光芒的男人? 他,已在鬼门关里兜了一圈! “小斌……”他先开了口。 我咬住嘴唇:“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你不要离开我……”他喃喃道。 我冷笑一声:“秦子安,若不是因为你现在很虚弱,真想给你一把掌!” 他呆呆地看我:“小斌,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照过镜子没有,秦子安?你当年的气势到哪里去了? 还有没有剩下一点点渣子?”我把手撑在床框上,直视他。 他哭起来:“我会死的!” “谁能不死?你只是HIV 携带者,十年二十年不发作的大有人在,不定他日我 死了,你还好好地活着!”我说。 他捂住脸,眼泪钻过指间汩汩流下。手腕从袖口下露了出来,绑着厚厚的白纱 布,透出丝丝血红。 触目惊心。 我心头一颤,上前握住他的手:“子安,你听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担负 的命运,我能拉你一把,但走下去的始终只有你自己;我也一样,我的过去很不堪, 如今有个人愿意搀扶我走下去,我真的想把手交给他……” 他透过指缝看我:“你爱他?” 我用力地点点头,说:“是的。但你应该知道,我已把自己最美好的岁月都给 了你,我永远不可能忘记你!” 他苦笑:“我懂了。”又拉过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懂了。” 我猛然醒觉,他最美好的岁月也都给了我——人生不过多少年,我与他的五六 年间,无论怎样的激情和怎样的苦痛都有过了,还能奢求什么?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无其它,反而坦然了。 于是,微笑着道别。 午后才回公司。 本想不声不响地钻进总裁办公室,给达君一个惊喜,他却不在,很是失望。无 聊地蜷缩在他宽大的皮椅中,把头枕在一厚叠文件袋上,只觉疲倦阵阵袭来,不一 会儿就盹着了。 居然做了个美梦。 一睁眼,竟看见达君放大数倍的眉眼就在我的面前,吓得我从椅中弹跳起来, 用力拍着胸口。 他叉腰看我:“干什么坏事了,怕成这样?” 我回忆起梦中的限制级镜头,只得不好意思地笑。 他眉稍一挑,指着那叠文件说:“奇怪,难道房间漏雨了么?” 定睛一看——好家伙,哪儿是雨,明明是一大滩口水!我的脸立即烫得不行, 只好捂住了嘴:“对不起,我去把它吹干!” 他笑:“用什么吹?用嘴呀?” 我还未反映过来,他已拉开我的手,俯身吻我。不同于情欲的挑逗,而是温柔 的触碰,细细地舔舐…… 这种感觉真好。我闭上眼,静静享受。 听他在耳边低喃:“当你昨晚让我先离开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你了。我 独自坐在车里,想走,却动探不得。我甚至在想,若你打算与他一起去美国,我该 怎么办?我已等了你那么久,我已给了你那么多时间,我还是否需要再给你我一次 机会?如果我放手,让你跟他在一起,我会不会疯狂?我会不会就此死去?”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贴在他的鬓边:“不,达君!不!” 他轻笑:“我真怀疑自己为何那么爱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就在这里,你站 在办公桌前,担负着商业间谍的罪名,眼中隐藏着惶恐,嘴角却透出不屑。我想,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多么矛盾,若是我狠狠地吻他,他会屈服吗?” 我笑他:“你就那么好奇?” “一半是好奇,另一半么……也许你会骂我太自以为是,可当时,我真的想, 我面前的这个人——他,需要我来拯救。”他说。 “不要脸。”我低声骂着,在他怀中微笑起来。心想这也许是长久以来,我最 幸福的时刻吧。 后来几天,联系好了美国方面的治疗中心,手续也办妥,一切只待秦子安恢复 体力,便可起程了。 达君依然在忙度假村屋的事,剩下我一人百无聊赖。本想在周末约顾建明和方 菲出去泡吧聊天,碰巧一人陪老婆逛街去了,另一人更是晃晃悠悠行踪不明,叹口 气,想起了一个美丽的身影。 可我在吧台前坐下了半天,喝了整整一杯白兰地才望见凌岱愉磨磨蹭蹭地走进 来。“Dennis!”我叫他,“这边!” 他应声走近,长发被一根墨绿的发带高高束起,露出细白的颈项。见到我,随 即笑道:“Hi,你来早了。” 是你来晚了,不过美人迟到是应该的。我心里补充道。眼睛望着他,依然定力 不佳,狂咽着口水。 “找我出来干嘛?难道我大哥他有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一个人在家太没劲,约你出来聊聊天罢了。”我见他点了一杯果汁, 惊讶道,“你不喝酒?” “姜老师说喝酒伤身体。”他认认真真地答。 姜老师?我偷笑,就是那位姜青蓁大画家吧? 凌岱愉好奇地看着我的脸扭成一团:“你不舒服么?” 我立即将脸恢复原状。要命,莫不是与方菲呆久了,也变得这么八卦了吧!好 不容易想起另一个话题:“对了,那幅画完成了吗?” “快完成了。”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大约是想起了数日前办公室里的一 幕吧?那天我可真是大饱了眼福啊。 他又说:“对了,明晚姜老师有个大型画展,你和大哥都来吧。若是你今天不 约我,我也想在明天找个时间与你好好聊聊呢。” “什么事?”我问,见他踌躇着难以开口的模样,心里已猜着了几分,“难不 成是……是为了那位姜青蓁先生?” 他眼光迅速一闪。看来我猜对了。 他交叠起双手,摩挲了好久才开口:“沈斌,你是怎么向我大哥告白的?” 我摇头:“我没告白过。” “那,那他是怎么向你告白的?”他急切地问。 我再次摇头,老实回答道:“我们先上了几个月床,直到前几天才……”眼看 着凌岱愉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只得停口,添上一句,“我和你大哥的经验恐怕对 你不适用吧?” 他失望地垂下头,过了会儿,又问:“那之前呢?还有没有别的告白经验?” 之前就是秦子安。我回忆,他是怎么勾搭上我的?对了!“他对我说,他想永 远在我的吉它伴奏下唱歌……哎,这个你可以用啊!你就对姜先生说,你愿意永远 当他的模特儿,只被他一人画下!”我建议道。 他笑起来:“对啊!谢谢你!”又跳起来拥抱我。呵,我先前还把自己的爱情 处理的得一团糟,如今倒一板一眼地当起爱情顾问来了。 不禁哑然失笑。 第二天与达君应邀准时出席。 好大的场面!展览馆的两层楼面全部被姜青蓁的大幅油画所填满,宾客多为文 化界的名流,还有多家媒体前来采访。 达君始终黑着张脸:“若是被我看到岱愉的裸体画像,我立马揍死那个姓姜的 老头!” 我低声道:“冷静些,达君。那是艺术!” “去他妈的艺术!他是我弟弟!”达君咬牙切齿道。 我微笑,远远望见了姜青蓁。哪是个老头?只见他身着一袭得体的银灰西服, 领口别着一串紫色铃兰,典雅而潇洒,亦突显出了画展主人的尊贵身份。 他看到我们,立即从记者和宾客堆里挤出身来,微笑道:“凌先生,沈先生。 好久不见。” 达君看看四周,问道:“那小子呢?” 姜青蓁道:“可能被记者们围住了。” 达君脸色一变:“为什么他会被记者围住?难道你真把他的裸体画像……” 我忙握了握他的手,提醒他要控制情绪。 “你误会了,我为他作的画像是参加国外大赛的,所以暂不会参加公开展览。” 姜青蓁笑道,“凌先生,难道你不知道令弟在国内美术界已是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 了么?记者们想挖他的新闻是当然的。” 姜青蓁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达君也干笑一声:“等你利用他完成大作后,他会更有名!” “我没利用他,他自愿的。你是他大哥,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对,我是他大哥,我就有义务保护他免受不诡的企图!” 这两个男人望着对方的眼神足以喷出火星来,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两人在为 某个名媛争风吃醋呢。拜托!我夹在里头算怎么回事儿? “全都给我闭嘴!”我瞪着他们,“请给Dennis留点面子!” 两人转身一看,凌岱愉正笑眯眯地往这边来:“大哥,沈斌,都来啦!你们在 和姜老师聊天呐?” 我悄悄拉了拉达君的袖口,逼他挤出了一丝笑意:“对,我们正在和姜先生聊 ……聊你。” “我?”他望向姜青蓁,“说我什么?” 姜青蓁笑笑:“说你在美术界越来越成功,我们都为你骄傲。” “是吗?”他又望向达君。 达君只好点点头:“当然,我希望下一次出席的是你的个人画展。” 随后姜青蓁领着我们参观起他的画作,达君虽兴致缺缺,但也不好意思扫我的 兴,只好跟在我们身后,满脸写着“无聊”二字。 我把凌岱愉拉到一边:“你和他说了吗?” 他脸一红:“还没,总找不到机会。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 “你可要抓紧时间,等他完成你的画像,以后见面的机会可就少了。”我说。 他点点头。 这孩子还真把我的话当金科玉律了,对着我,一脸的崇敬。 正在得意的当口,只听达君的一声怒喝:“什么?”没想到我们刚走开几步, 达君和姜青蓁又开始剑拔弩张。 达君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们走!” 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沈先生,请等一下!”姜青蓁叫住我,“我想请你担任我下一幅作品的模特 儿,不知你意下如何?你与Dennis不同,你同时拥有成熟男子的骨骼和气质,画出 来应该会有很不同的味道。” 被一名大画家邀请是多么容幸的事,我当然愿意,况且我也不在乎为艺术“献 身”什么的——可是,如果我真答应了,这里最起码有两个人要宰了我——唉,还 是算了吧! 只得谢绝。临走又朝凌岱愉眨眨眼,为他打气。 瞧着他们这一对前途也挺凶险的,看得出来,姜青蓁不是不紧张他的。但在他 的眼中,凌岱愉还只是一个美丽的模特儿和一位美术界的可造之材,能否成为他的 爱情归依,谈之尚早。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祝福。 达君把我送到公寓楼下,又回公司开会。我正要上楼,突然听见身后汽车鸣笛, 还以为达君忘了什么故尔折返。 回头望去,笑容却僵在了嘴角——他已从车窗里伸出手,朝我挥动:“嗳,小 斌。上次约你竟避而不见!” 我回过神:“我们不用再见了,我早就说过,再也不会帮你做事!” “上车再说!我们在这里呆着,恐怕不方便吧?”他笑着拉开车门。 ——也好!说他说个清楚明白!我上了车,随他找了个僻静的茶坊。坐定了就 向他摊牌:“从前我确实为了钱,帮你窃取的许多凌氏的商业情报,但现在开始, 我不想与你再有任何接触!以前的交易,你掖着藏着也好,四处宣扬也好,告诉达 君也好,随你的便!” 他也不恼,呵呵笑着:“小斌,你说这话倒有点意气用事了。何必一副破罐子 破摔的模样呢?有话好说。” “我想说的已说完。”我抬起下巴看他。 他笑道:“你真以为凌达君那小子不在乎你损失了公司好几笔巨款?” 我也笑:“我倒以为他会更在乎自己的亲叔父背叛了凌氏!” 凌重远摇摇食指:“你不懂。这不是背叛,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 我冷笑:“通过搞垮凌氏?” 他抿一口清茶,微笑道:“是。他不让我得到的东西,我就毁了它!” “你变态!”我站起身,付了自己那份茶钱。 他抬眼看我:“小斌,别说得太绝。之前你可还为我这个变态的老头卖过命呢。 你又算什么?” 我咬牙切齿:“那个时候,我是迫不得已!” “那你应该最能理解我,如今我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说。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