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迫不得已?多好听的借口。 谁“迫”得动你?还不都是自己逼自己。秦子安没让我为他做什么,我是心甘 情愿;同样,凌重远只是被欲望驱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何来“迫不得已”? 我笑笑:“凌重远先生,你年纪都那么大了,何必与小辈抢夺家产?说出去多 难听。” 他冷哼一声:“你不会明白。凌氏创建之际,我花费的心血不会比任何人少一 丝一毫!我们都姓凌!凭什么,凭什么他当老板,我只能做副手?好不容易等到他 死了,我却还要为他的儿子卖命!” “你们骨血相连!”我说。 他笑:“对,我们骨血相连。这句话你应对凌达君说,他也知道我们是亲叔侄! 为何他不能让我,而非要我让他呢?” “怎么让?当年凌老先生让达君继承凌氏,必定已看穿了你的胸襟狭窄,把它 交到你手里只有对公司不利!如今凌氏已在达君的手里日益壮大,更不可能交由你 胡来!而且,你老了……”我说。 他盯住我的脸:“你还不配与我谈论这些!” 看来我已触到了他的痛处,再多说也无益。我转身走出大门,一回头,他依旧 透过玻璃窗直直地望向我——忽然一阵寒意袭来,我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我想得那么 简单。 难道除了以前的交易,我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不,没有了。只要我对达 君坦白道出此事,应该会没事的。应该。 回到公寓,天已黑了。达君却还没回来。打电话去他办公室,值班的秘书说他 开完会就离开了公司,也不知去哪儿了;打他的手机,却已关机了。 我皱起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心想他有可能太饿先吃饭去了,或是和董事们一道去工地巡视,还可能约了老 朋友叙旧……可我的直觉却将这些猜想一一否定。原有的一星不安,渐渐搅拌开来, 密密实实地罩在了心头。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呆呆地坐到沙发上,一听到楼下有车鸣,就立即弹跳起来,跑到阳台上去张望。 可一次又一次,都不是他。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考试考砸了,常愣愣地呆在房间里,聆听门外响起的每一次 脚步声是不是爸妈的情景。既祈祷着来人不是他们,因为解释和接受惩罚都是难堪 的;又盼着真的是,因为自己也可以向他们诉说委屈与不甘,顺便流几滴眼泪,骗 得更多的欢心。 此刻我也已作好了准备——他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凌重远那老狐狸等我一走 开就去向达君摊了牌!他会怎样对我? 要么被他骂两句,以前怎能为钱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要么我朝他哭两声,从此 以后他更宠我,只为我从前被人利用,如今也尝到了苦头。 还能怎样?难不成真为这事把我给甩了? 不可能! 我们相爱。我想,我们毕竟相爱。再怎么样,爱情总是最大。 虽然脑中千头万绪尚未理清,但终是敌不过疲倦。回房间睡觉去。把头埋在温 暖柔软的枕间,涔涔地冒着冷汗。 我很倦,却睡不着。 外头下起了雨。雨点子又大又疾,拍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每一击都像敲 在我心口上。 瞧吧,做了亏心事,怎能不怕鬼敲门? 望一眼手表,已是凌晨。我一阵心惊肉跳,翻身起床。 拿了雨衣雨伞,寻他去! 正要开门,门铃恰好响了。我呆立数秒,扭开锁——达君斜倚在门框上,头发 衣服全湿了,眼神有些恍惚。 “达君!”我把他拉进房间,“怎会湿成这样?你不是开车的么?”又拿了干 毛巾给他擦头发,“把衣服脱下来,你会感冒的!” 他不动。 我停住手,站到他面前。 他的双眼正穿过额前的湿发愣愣地望住我。 “你有话要说?”我叹口气,“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他黯然地闭上眼:“果然是真的!” “对不起。你骂我好了!”我拉住他的手臂。 他忽然甩开我的手,大笑起来。再睁眼,已是冷然:“骂你?” 我打了个哆嗦。为何与我想得不一样?“是凌重远告诉你的?”我问。 他笑:“不,还没劳驾到他。我早前请了个私家侦探查他,没想到会拍到你与 他密会时的照片!” 我一愣。原来一直以来,那个与他联络的人是私家侦探。“昨天下午,我是为 了与凌重远说清楚才同意见面的!”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已被揉烂。 我拿起一张,上头的两人正微笑着说着什么。我一肚子无名火,把它狠狠地甩 在桌上:“就凭这个!这能说明什么?” “你从未对我诚实。”他盯着我的脸。 我说:“你还要我说什么?从前我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无论你要如何惩罚 我,我都毫无怨言!” 他轻笑:“从前?我不在乎你的从前!刚与你认识的那一天,我就查清了你干 过的所有勾当,我也知道你窃取机密并不只与荣兴一家交易!” 我惊道:“你早就知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安排我当那个毫无实权的财务 顾问,原来你早就在防我!你知道,为何不拆穿?还怪我对你不诚实,其实你自己 还不是不够坦白!” “之前我确实是在提防你,但后来,我是想维护你!你在那个位子上毫无风险!” 他说,“可我太天真,真以为从前的都会过去,你与我在一起,想要什么得不到? 你何须再次背叛我!” 我望着他:“和你在一起以后?我没有再做过!” 他轻轻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冲上前,扶住他的肩,“告诉我,我又做了什么?” 他侧过脸,双目望进我的眼中:“那个度假村屋出了问题。荣兴提出了与我们 一模一样的建筑方案,抢了我们的投资方……我们的计划很可能被无限期搁置,损 失无法估量!” 我不自禁退后一步:“怎么会……”又望向他,“你是在怀疑……怀疑我?” 他看着我:“是不是你,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喊起来:“不是我!我没有!知道计划的人不只我一个,你为何单单怀疑我 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所有的事加在一起,难道不是你的嫌疑最大吗?其它人都有 凌氏的股份,计划失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冷笑一声:“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计划是我想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你。”他颓然坐下。 又是这一句——什么猜不透,明明是怀疑我!前几日还信誓旦旦说永远信我… …莫非全是假的?难道我们自顾自演了几个月你侬我侬的言情剧,临到终了才知彼 此的台词从未对上过号! 不!我们相爱!这句话仿佛成了溺水者的稻草,揪着它,死也不肯放。 我终于挣扎着开口:“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不出声。 我突然觉得冷,可厅里的窗子都紧闭着,哪里来的寒气?我吼出声:“你怎能 不信我?说得难听一点,我已搭上你这条大腭,秦子安的医药费也早有着落,我用 得着再去买卖商业机密吗?” 他苦笑:“只有一种解释,你不爱我,你要脱离我。” 我哭笑不得。完了完了,我想。他是钻进了死胡同!我怎么解释得清? 他站起身来,伸手轻抚我的颊边:“不用担心秦子安,送他去美国的计划照旧。” ——指尖炙热如昔,我却抖得厉害。他顿了顿,又说:“而我们,也许还需要时间 ……” 我一惊,抬眼望见他的眼圈微红。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爱着对方! 他已转身离开。 我一人站着,许久才回过神,颊边还留有一丝灼痛。狂奔下楼,却只见他的背 影溶入漆黑的雨夜。 我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嚎啕出声,可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雨中…… 尚且谈不上伤心欲绝,心痛是当然的,可更多的是不甘心。 我们本该得到幸福的,只可惜差了那么一点点,我爬起来,一身烂泥,膝盖也 麻了,拉着扶手回到屋里。洗了个澡,钻进被窝,竟然倒头就睡着。 真奇怪,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醒来已是当天下午,雨亦早停了,只有树叶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我静静地 望着窗外,心想自己也该离开了。我时常嘲笑自己脸皮厚,什么都不在乎。可没想 到,再死皮赖脸的人也有底限——如今,达君踩到了我的底限。 我唯有离开。 收拾行李时,才发现其中大多是他买给我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极少。于是 只拿了几件替换的衣服。又把公寓的钥匙掏出来,死死地捏在手中,半晌,最终还 是将它留在了桌上。 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门,不敢再回头望一眼。曾经满室旖旎,现只剩清清冷冷, 就算他不收回房子,我也住不下去;更别提也许有朝一日他要赶我出门了。 真到那个时候,让我情何以堪? 走得好! 叫了一辆出租。司机问我想去哪儿,我愣了半天却想不出一个可容身的处所。 只好重重地叹一口气,报出了方菲家的地址。 这次轮到我等她。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迎接邻居大叔大婶暧昧的微笑与询 问:“这位先生,你是来找方小姐的呀?她还没下班呢。” 我说我知道。我和她是同事。 他们又问既然你们是同事,你又怎么不上班? 我真后悔,多话多错,只得再作解释。 又细细问我是哪里人士,担任何职,有未婚约,与方小姐是否男女朋友。只得 一一答了,心中不禁狐疑起他们家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其实老人家只是无聊,也是好心,非要我去他们家等。被我谢绝。 幸好方菲及时回来,救我于水火。把事件始末向她说明,最后问:“能不能让 我在这里住两天?等我找到落脚地,马上就搬!” 她白我一眼:“住两天?住二十年都行!” 我笑笑,她花痴又八卦,却存着大丈夫的义气,实在可爱。 她又担忧地问我:“那凌总那里呢?你们真的完啦?” 我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安慰我:“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苦笑:“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问题在于是在两天后,还是二十年后。” 她大惊:“你别吓我!哪有那么夸张?” 我拍拍她的背:“开玩笑的。不过眼前我得先辞职。” “为什么?这样人家更要怀疑你了!” “管它呢!他们只管查去,我眼不见为净。” 她帮我叹气:“多可惜!” 是呀,一夜之间没了工作和情人,是够可惜的。 “反正我也不打算再干这行了,这次正好是个机会,换个环境散散心。”我往 好的方面想。 “你已想好要干什么了么?”她兴奋起来。 我笑:“没那么快。” 她点点头:“沈哥,还记得歌里是怎么唱的吗?‘生命应该庄重自强,爱情应 该地老天荒’,第二样若真做不到,第一样也总该拼一拼的。” 我认真地望着她,说:“若我不是同性恋,最想娶的一定是你。” 她愣了半晌,随及大笑起来,挥动着手臂:“讨厌啦,沈哥!调戏人家……” 一掌挥到我肩头,痛得我龇牙裂嘴。 刚才的话,恕我收回。 第二天打了份辞职信,收信人是凌达君。丢进邮筒的时候,不禁猜想起他看到 此信时的反映。他会惆怅吗?亦或只是松了口气呢? 在街上转了一天,只看到写字楼聘文秘酒楼聘迎宾小姐。找会计的也有,可我 不想再干财务,最终一无所获。方菲提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通电话,把 顾建明招了来。 又要向他解释一通,直说得我口干舌躁,访若诉苦大会。只是自动剪切掉了我 与达君的关系云云,省得徒增了他的烦恼。 他一听,立即拍着胸膛保证:“包在我身上!我们公司正找一个前台接线员, 你去面试好了,我对老板说一声,准用你!” 我吐血:“前台接线员?不该找个声音甜美的小姐吗?” “我们公司小,哪来那么多讲究?”他说。 我想也好,估且试试。 原想不过是当总机,转转电话而已,谁知他们公司是做床上用品的,每日的订 单多而杂,新婚枕套儿童被单等等,品种繁复得很,都要我按不同种类转到相应的 车间里去。厂房又离得近,机器轰鸣,接电话时不大声吼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幸好曾经跟着秦子安唱过几年,总有些摇滚派头,吼出来中气十足。可也耐不 了一日。下班时,喉咙又痛又涩,声音亦哑了。若真聘了个声音甜美的小姐,一日 后也还不成了乌鸦嗓么? 方知干哪行都不容易。 我又是在凌氏享福惯了的,猛不丁干起粗活——尚且把接电话当成粗活吧—— 哪能适应? 回到方菲家里,立马让她给我炖汤进补。被她指着鼻子骂:“比姑娘还娇贵!” 我耸耸肩,心想也是。从前倒也不觉得,如今想来,还不都是被凌达君给惯出 来的?正因从前穷过,认得他以后更加作威作福,有钱人的玩意儿都想试试。如今 本钱没有了,习惯倒还存着。 真是得不偿失。 方菲又说:“差点忘了,今天凌总找我去他办公室。” 我心头一紧:“他说什么了?” “他就问我这几天见过你没有,又问我知不知道你住哪儿,怎么联络。” 他想找我。我紧张兮兮地问她:“你怎么回答他的?” “放心,我的嘴巴可紧啦,丝毫未透露!”她笑。 我也笑着拍拍她的肩:“好兄弟,讲义气!” 心中却有隐隐的失落。或许我还幻想着他找到我后,把一切解释开,我们能够 重归于好。可现在,我亲手把一切关联都掐断了,换了住址和手机,又辞了工作… …算了,多想无益。难道真要我回去求他? 想都不要想! 周日去探秦子安。 他手上的伤已痊愈,气色好了许多。也亏得我将曾经的种种向他说清道明了, 如今释怀了多好,只是老朋友,聊天也自然。 他望着我:“小斌,你的脸色不好。” 我摸摸自己的脸颊,笑道:“哪有?不过现在工作太忙,闲不出空来做脸倒是 真的。” 他被我逗笑:“你哪里用得着?本就是个天生丽质的人物。”顿了顿,又问, “该不会是和你那位闹僵了吧?” 我叹口气:“还是被你看出来啦?” 他试探地问:“难不成是……是为了我?” 间接是为了他,可现在再对他说这个,又有何用?我笑:“少臭美!别瞎想了。” “那你的工作会不会受影响?他毕竟是你老板。”他说。 我摊摊手:“早辞了。”说得轻巧。 他吓了一跳:“看来你们这次闹得还挺严重!那你现在在哪儿混?” “在一家小公司里当接线员,是顾建明介绍的。”我笑答。 “顾建明?他现在好吗?”又触及他的往事。 “好得很。对了,你要不要见见他?方菲那丫头也老是向我提起你。”我说, 见他摇了摇头,“那就算了。” 他朝我充满歉意地笑:“对不起,就算我自私吧,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得了 这种病……” 也对,再不济,也得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又问他赴美的日期定了没有,他答道已敲定在下个月六号,但不知是否会有改 动。我安慰他:“我虽和达君闹翻了,但他说一是一,既然答应了的事,自然会帮 到底。” 他点头,微笑着说:“幸好有你。” 他是发自肺腑。不管我以前帮他究竟是否只是为了私心为了报复,有了这句话, 我至少能对他问心无愧了。 临走时,他又叫住我:“小斌,你不适合当什么接线员,有没有想过干回老本 行?” 我说:“财务?我可早干怕了。” “哪是让你干那玩意!”他做了个弹吉它的姿势,“别忘了,你玩这个才是最 棒的!” 眼前猛得一亮,我怎么竟把这个给忘了呢? 我原先有两把吉它。秦子安离开我那会儿,人气疯了,抓着它们就往楼下扔, 人倒没扔着,可怜那两把吉它却都给摔烂了。 虽说都是用打工时存的血汗钱买的,可那时早忘了心疼,只觉得他走了,我再 没必要弹那东西。烂了也好,一了百了。 可如今若真想再拾掇起来,只好再买。 与方菲提起,她先是兴奋:“沈哥,你终于要出山啦!”后又听说我要重新买 吉它,冷眼瞄向我:“千万别问我借啊,我存的可都是未来的嫁妆!” 我恶狠狠地瞪她:“那也要有人肯娶你!还不如借我救救急。” 她把小嘴一撇,没门!“谁让你大三那年问我借的钱至今还没影儿呢!”她说。 这臭丫头,记性倒挺好!我教训她:“我和达君甜蜜蜜的时候,你干嘛不提这 档子事?那会儿别说还这几个小钱,后头再加两个零都没问题!” 她也悔得什么似的:“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你究竟和凌总还有没有合好的机会 呢?” 我想了想,吐出一个字——“难!” 她翻了翻白眼:“算了,看你失恋那么可怜,我就把钱借给你吧。不过事先说 明,我存款不多,可买不起那种限量豪华版的吉它!” 我笑眯眯地朝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多谢!我是逗着你玩呢,不用你下那么大 决心把血本都借给我,我自己买得起。” 她斜眼瞥我:“沈哥,你是说……你自己有钱?” 我点头,掏出一张存折给她看,见她双眼放出绿光:“拜托,可别把口水滴在 上头了!” 她擦擦口水,抬头看我:“沈哥,这真是你的钱?” “是。”是卖身钱。 一小半给秦子安付了前几月的医药费,还剩的嘛——本来不到最后关头是绝不 想动的,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一切都留在那公寓里,却独拿了这本存折—— 我可真够狡猾的。 况且,它已是我与他最后的缱绊,我又怎舍得放手?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