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燃烟火 作者:红林 夜正浓的时候。“夜来香”的世界如同混杂了各种浓烈色彩的抽象画。看得人 头晕目眩。 秦杨不喜欢这里。他一向不喜欢酒吧。他讨厌这里浑浊的空气和浓得让人想吐 的色彩。可他已经是第五次来了。 他总是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来。在夜浓得化不开的时间进入这个被欲望浸淫的空 间。他来等人。等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 他总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上。他等的那个人曾经坐在他一眼就能看清全貌的地方。 他只见过他一次。在秦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天的秦杨心情很不好。没有任何的原因和预兆。就是非常难受。想找个地方 发泄,想找个地方放纵。 选择“夜来香”并不是凑巧的事。出了他所住的小区,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达这家离他最近的酒吧。 他心情不好。但并不影响他的好奇心。他要了一杯和邻座一样的饮料。他不知 道那是什么。喝过之后脑袋里面乱哄哄的。 他扫视四周。酒吧中间的台子上有个长头发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紧身皮衣在嘶吼。 台下有些无聊的人士吹着恶劣的口哨。阴影里有相拥热吻的身影。有男人,也有女 人。吊顶的霓虹灯不停的闪烁晃动,让人眼花。浓烈的牌子不一的香烟从四面慢慢 包围过来,几乎挡住了视线。 秦杨咳嗽了两声。他决定离开这个浑浊的地方。 正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秦杨愣住了。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尤物! 刹那间,世界安静了。霓虹不在闪烁,空气变得清冷。秦杨只看到他。只看到 一个只有他的世界。 美得像天使,像恶魔。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偶尔逗留凡尘的天神, 偷偷潜入人间的精灵。他曲卷的长发是波光粼粼的河流。他优雅修长的身子是清逸 潇洒的竹。他的皮肤仿若上好的丝缎,泛着珍珠般柔和内敛的光华。他的眉微微弓 起,仿佛一副清雅的山水墨。他的眼慵懒地垂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敛住了忧郁的光 芒,在直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优美的阴影。未加修饰的唇晶莹柔软,饱满丰润,泛 着最诱人的光泽。 他看着他。看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握住透明的酒杯。看他仰起柔嫩的下颌把酒倒 入口中。露出优美的颈脖。 一种五彩的光在秦杨的心底翻动着升起来。从每一个毛孔里射出来,暖暖地包 裹着自己。好象漂浮在安静的海面上。思绪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落下去,融到 天色里。 他像石化了一般坐着,看着……直到那个人喝完第五杯酒离开。 优美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秦杨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去。 追过一条街。 夜色正浓。清洌地风扑面而来。美丽的天神走在他的前面。他遥遥地跟着。幸 福像一个一个小小的旋涡冲击着他的身体和灵魂。 午夜的街道空旷宽敞。秦杨跟着他走过灰白相间的斑马线。遥遥的有光打过来。 罩在天神的身上。他的天神停住了脚步。秦杨愣住了。天神就要离开人间回归天庭。 他是来做什么?秦杨心痛起来。这样快就要离开吗?他到底是不属于人间的。 可是…… 秦杨的心越来越痛。他的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不要!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他刚刚见到他。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还没有认识他。不!决不能就这 样让他回天上去! 那束光越来越强。天神绝美的脸上泛出层层耀眼的光华,越来越烈,形成一个 巨大的光球。几乎是在吞噬黑暗,吞噬身边的一切。 “不!!!——”秦杨冲上去,推开他。秦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还想再见 到他。 兴许是推他的时候用了太多的力量。秦杨觉得好累。他躺下来,想要休息一下。 天神没有离开,他还能再见到他。他可以休息一下。秦杨闭上眼以前看见天神绝美 的脸,近近地,就在他的眼前。太好了,太好了,他没有离开,没有离开…… 秦杨闭上眼。他想,等他休息好了,一定还可以再次见到他。幸福的感觉真好。 秦杨的脸上出现这样的微笑。 秦杨坐在酒吧里。他已经是第五次来了。自从那次分手,秦杨就来到这酒吧耐 心地等。他相信,他还会出现的。 秦杨等到凌晨3 点。他很安静。也从不叫酒。他怕喝醉了会错过机会。 秦杨等到凌晨4 点。一点也不困,也不累。他想念他。一想起他,他就不累也 不困。 秦杨每天都等到5 点。酒吧通常在凌晨6 点关门。 4 点55分。秦杨站起来。他准备离开了。 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他。 他一直等待的人出现了。 仍旧是绝美的脸,优雅的身形。浓浓的忧郁,高贵的气质。 秦杨看着他。快乐像离弦的箭,破空而来,摩擦着空气,让四周跟着沸腾,跟 着燃烧。 秦杨走过去,坐在他边上。静静地看他,陪他。他想陪他。他觉得他很寂寞。 这让他心疼。 秦杨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有人上来和他打招呼。这让秦杨惊喜,也让秦杨生 气。惊喜,是因为他一直以为的天神,原来是一个人,是一个可以离他很近的人。 生气,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美丽的人不应该出生在浑浊的人间。 他叫莫人。名字很特别。可秦杨不大喜欢。秦杨觉得这个名字很寂寞。他不希 望他寂寞。这让他心疼。 莫人喝下第七杯酒然后离开。秦杨跟着他离开。 莫人醉了。秦杨静静跟着他。这样美丽的人,即使是醉了,看起来还是那么遥 远。秦杨不敢出手扶他。他觉得自己会玷污他。 他们走过一条街。他们走过灰白相间的斑马线。 这次没有光束。莫人没有停留。 他们转过街角。莫人吐了。很辛苦。 秦杨听见他带有哭腔的咳嗽。 莫人摸索着墙壁坐下来。他把头埋在膝盖里。 秦杨也挨着他坐下来。秦杨感觉到莫人的身体在颤动。 是夜太凉,还是夜太黑?秦杨想问他,你冷了吗?还是在害怕? 秦杨没有问。他觉得都不是。 因为他觉得都不是,心里就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疼。 “你到底想怎样?!”伴随着怒吼,秦杨看到一双黑色的皮鞋。它的主人有一 双修长有力的腿,和矫健的身形。 秦杨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的双手撑在墙壁上,他的脸向下俯看着仰起头的莫 人。秦杨只能看到分明的轮廓,感受到那上面张狂的愤怒。 秦杨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莫人喝醉了。莫人哭了。请你不要为难他。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出口。他看到莫人的下巴被男人粗暴的抬起,晶莹柔软的 唇被尽情的蹂躏。 秦杨想要阻止。可是他看到莫人脸上除了痛苦,还有,喜悦…… 秦杨机械地瞪着眼睛,觉得自己就要活生生被扯入泥沼。 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啃噬撕咬。迸发出可以焚化一切的巨大热量。周遭迅速升 温,空气发出吡啵燃烧的声音。凭空里伸出一只手来,将时间空间一并扭曲。绞得 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忽然停止。温度不再上扬。融化了的空气立时软成一汪灼热的泉。 秦杨的心脏忽然被人重重捏了一把,然后缓缓放开,却强制着不许它反弹。温 柔而残忍的把它按到冰冷的海底。 好冷!就要窒息…… 他们从缠绵中分离。两人纠结着的视线如一根柔韧无比的丝线,缠住秦杨的脖 子。只要稍稍用力,这一切,对秦杨来说,就结束了。 “跟我回去。”男人对莫人说。温柔地,霸道地。 “不。”莫人偏过头。 秦杨看见他的眼中有什么滑落下来。 “莫人!”男人生气了,焦躁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 “你知道的!”莫人抬起头,直视男人的眼睛。半晌,他叹了口气,“你走吧。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莫人!”男人粗暴地拽起莫人,紧紧拥到怀里,咬牙切齿般吼道,“好!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任谦……”莫人缓缓摇头,手抚在男人的背上,“你做不到的。何必骗我呢?” “我会做到!!”任谦狂吼一句,把莫人拥得更紧。似乎想把他嵌入身体。 “……母亲不会放过我们。”莫人轻叹着说。 任谦猛地推开莫人,把他摔到墙上:“你狠!!你明知道,你还是要逼我!你 知道我会为你放弃一切!你知道我会为你气死父亲!你现在……你,连母亲都不想 放过吗?!” 莫人捂着脸。双肩剧烈地颤抖。看不清是哭还是笑。 “是。我就是故意,怎样?”莫人无力地靠着墙壁。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秦杨的心好疼。好想上去抱着他,安慰他。可是,他需要自己吗? “当初是谁抛弃了我?!是谁把我丢进了深渊?!”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就 像是午夜的厉鬼,“哈哈……等我好不容易熬出来,好不容易可以过上安逸的日子 ……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生活?!” “莫人……”任谦痛苦地低喊,“你到现在,还恨他们……他们是不得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不得已!你呢?那你算什 么?!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秦杨瞪大了眼,看着泪流满面的莫人。他在伤害自己。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割伤的是他自己。不要说下去了…… 秦杨伸出手。他好想抱他,紧紧地抱他。 但是他没能碰到他,已经有人先一步抱住他了。 “莫人!”任谦痛苦地呼喊。 痛苦……秦杨抓住自己的胸口,感到那种东西一直涌动着想要冲破皮肤逃出来。 “莫人……大家一直都……想要让你幸福啊。”任谦似乎是哭了。浓重的鼻音, 和无力的话语…… “……”莫人任他抱着,仰起头。但是泪水还是溢出来。像涨起来的潮水,满 过他的脸。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喘息。 “……放开我。”莫人终于说。轻声地命令任谦。 “不!我不会放手的!”任谦更收紧了手臂,“莫人!我们离开。我已经准备 好了一切。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 “……你……”莫人吐出惊讶的一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回抱着任谦。 “再也不会分开了。莫人,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了!……” 声音渐渐远去。 秦杨已经无力追赶。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对某个人某件事无可奈何到这种程度。 他匍匐在陡峭的悬崖上。脚尖踩着微微凸起的石岩。手指扣在石缝里。他的头顶, 他要追逐的顶端遥遥地插入云霄。他的脚底,他上来时经过的峭壁沉沉没入黑暗的 深渊。他的身体因为过度的劳累而疲惫。内心的无助已经达到极限。找不到出口的 恐惧和焦虑远远不及即将放手的不甘与失落。疼痛从心底逐渐蔓延,终于击溃了最 后的坚持与防备。 泪水尽情泛滥。委屈的声音扯开浓浓的夜,像在翻动淋漓的伤口。 “……”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 夜凉如水。 秦杨终于停止哭泣。脸上的泪水仍旧残留着哀伤的意境。 “……终于见到了。”说话的人似乎有更多想要出口的词句。但是没有提及。 神情似乎永远这样淡然。只有潮水般涌动的双眸,洞悉着一切。 “……是的。”秦杨的心很快又被疼痛俘虏。 “……也许我不该答应你的。”他顿了一下,“你这样,算什么呢?” 是啊。算什么呢?秦杨对他的问话反思着。 见过一次面。然后进入漫长的等待。然后见证这样不属于自己的情感。然后… … 那样短的相见,那样沉的想念…… 他无法对此做出解释。他第一次见到莫人,就彻底的被震撼了。他从懵懂地接 受这种感情开始到见到莫人以前的全部,对爱情的全部想象和憧憬,在一瞬间,被 激发出来,并迅速占领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以不可想象的固执开始等待。他期盼着它以烟火般绚丽的姿态出现,等待着 奉送他的全部热情。 然而,他再次见到莫人的时候,他被动地成为了一个看客。他原先预备好的蓄 势待发的强烈情感煎熬着他的身心,陪伴着他观赏了别人的盛会,一场他无法济身 的烟火盛况。 “这原本不是我的打算。”身边的男子点起了烟,平凡的脸在烟雾中竟显出了 朦胧的美。 “我知道。”秦杨已经平静很多,“你希望我对自己的还没有成形的感情做个 了断。……已经成功了。” “……却带了另一种情感给你。” “你说,伤痛吗?”秦杨顿了一下,说,“我很感谢能拥有它。……它会让我 有存在过的充实感。” 男子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能再帮我一个忙吗?”秦杨望向男子。 男子沉默着。秦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最后一个。”秦杨诚恳地说,“不会让你太为难的。” “你确定那以后会毫无牵挂地跟我走?”男子终于开口。 “是的。”秦杨忧伤地垂下脸。 “好吧。”男子站起来,“走吧。”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秦杨惊讶。 男子粲然一笑:“我是谁呀?” 秦杨跟着他往回走。他曾经跟踪着一名天神般美丽的男子经过这里的每一片景 致。 来到宽阔的马路中央。天还是黑的。清晨站在不远的地方,款款而来。 灰白相间的斑马线正中,他的天神曾经站在这里接受过天堂的光束的沐浴。是 他阻止了天神的回归。 “准备好开始了吗?”带他前来的男子在同样的地方回望秦杨,轻声询问。 有极少早起的车辆从这里开过去。空气迅速恢复宁静。 秦杨点点头。 男子的嘴角叼着烟。慢慢摊开左手。一团明亮的蓝色烟火在掌心燃烧起来。越 来越亮。耀眼的光渐渐扩展开来,把两人包围进去。 一副熟悉而清晰的画面逐渐展现在眼前。 秦杨看见一个优美的身形向自己走过来。走到马路的中间停下。侧过脸。一道 光束打过来,罩在他的身上。越来越亮。那张绝美的脸上包含着无尽的伤痛与绝望。 秦杨的心缩紧了。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追逐而来,呆立在那优美的身形之后。痴 迷的幸福和无法碰触的痛苦在眼中交替出现。 远处的车辆越来越近。开得很快。绝美的脸上只能看见被雪亮的车灯笼罩的越 来越耀眼的光环。 “不!!!——”两个秦杨同时叫喊着。但扑上去的只有一个。 秦杨的泪水浸湿了面颊。而另一个自己躺倒在鲜红如火的血泊中。 莫人不能置信地抱起浑身是血的秦杨。面对着痴迷的陌生面孔,他不知道该怎 么办。 可是,那个倒下的人笑了。那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的竟是满足的笑容。 …… 僵立的秦杨看着那笑容渐渐模糊,渐渐透明,幻化成某人手中一团明媚的焰火。 然后消失不见。 男子走过来,叼在口中的烟原来早已熄灭。男子把它重新点燃。然后凝视秦杨 的眼睛。 “……”秦杨觉得自己应该有什么想说,但终究没有出声。还有什么能比像这 样立在局外直视自己的死亡过程更让人惊心的呢? 他说不出话来。 “走吧。天快亮了。”男子说。 秦杨点点头:“谢谢你。” 男子再次凝视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他率先走开,融入夜色。秦杨紧跟上去。 他听见他调侃的声音:“你倒真该感谢能遇上我这么善良的死神……” -------- 同文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