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修罗战记(上) 一早上起来,杨立功就听到屋子外园子里的小孩的欢笑声。他好奇地推开窗户, 看见楼下围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他这几天来认识的,那个总是把后背挺的 很直的平头的男孩叫方青海,这是因为他是在他爸爸和妈妈在青海当兵的时候出生 的;年纪不大却挂上了眼镜的瘦小的是林森,他爸爸是数学老师,别看他才九岁, 听说他已经学会了高中的课程。再就是笑梅和笑茹两姐妹,笑梅正在踢毽子,踢得 很厉害,被那群小孩儿围在中间羡慕地观赏着。 笑梅十二岁,身材高佻,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甩在脑后,随这她身体有节律 的在舞动,她黑葡萄似的眸子盯着上下窜跳的毽子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她脸上有 一对不明显的酒窝藏在白净的面皮里,更显得她聪明灵巧可爱无比,恰好她今天又 穿了一套翠绿特精神的衣裳,踢得鸡毛毽子上下翻飞,她转身游走之间,就象是有 一只彩蝶在围绕着一棵俊俏的小树在盘旋飞舞。杨立功不由得看得呆了,一时失神。 “大功哥,你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烫了卷发象个洋娃娃似的笑茹发现了楼 上的旁观者,露出缺了门牙的小嘴喊道。笑梅听到她喊,往杨立功这里看来,一分 心,毽球失去准头,掉到了地上。她也没在意,只是轻轻撇了一下嘴角,说到: “大功,下来玩吧!你成天呆在屋子里不闷的啊?” 杨立功对这群小伙伴非常有好感,他们一点都不欺生,很热情。方青海老实, 林森聪明,笑梅大方,笑茹还小不过也很听话,这里没有一个让他不愉快的人,他 越来越喜欢自己的新环境。 “咱们来打羽毛球吧!我有新拍子!”杨立功提议道。 “好啊,好啊!”大家都很高兴。 于是杨立功匆匆地拿了球拍和球下了楼,家里的大人看见杨立功和周围的小朋 友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相处的如此融洽,也都会心一笑。 于是猜拳来决定谁先玩,输掉五个球的人就淘汰,换下一个人来玩。笑茹太小 就帮着左右捡球,她跑来跑去的也很高兴。杨立功发现真正的对手其实是笑梅,青 海虽然强壮但不灵巧,一打要用巧劲的球他就接不好,林森瘦小单薄,体力不支; 所以就剩下善于运动的笑梅了。两人很快就激烈地把羽毛球打得满园子飞,因为实 力相当所以难分难解,好几次杨立功都让笑梅跑得很远去抢救,他自己也被打得东 跑西颠的,满头大汗。围观的群众也都被这场比赛吸引,无论是谁每接到一个球大 家都鼓掌叫好,就连屋子里的大人都伸出头来看。 你来我球往返了二十几次,笑梅抓住杨立功身后的空档,高高跳起把球打到杨 立功偏西的方向。杨立功一看不好,抽身跑了几大步,也一个高跳狠狠地把球扣了 回去,没想到落地的时候一下子踩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他见到脚下的小竹 篱笆被他踩翻,几株刚刚开花的植物被他的鞋碾碎,惨死在黑泥地上。 “啊?!!”那群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惨呼。笑梅连球也不接了,扔 下拍子,慌忙跑过来,大惊失色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可惨了!这可怎么办啊!” 笑茹也叫了起来,她哇哇地对着杨立功说:“大功哥哥,你完了!你完了!” 杨立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他紧张地对笑梅说:“笑梅姐(这是他第一次叫她 姐),这是不是爷爷种的啊?” “不是,是就好了。”笑梅把瘫到的竹篱扶起来,把折断的花蔓往地里埋。 “那这个花是不是很名贵的啊?” “不。”笑梅摇摇头。 这时候方青海和林森一起跑过来,惶恐地说:“大功哥,要是小文回来,千万 别说我们和你一起打的球。我们回家吃早饭去了……” 林森走了几步又回头眨眨小眼睛,对笑梅补充说:“笑梅姐,小文要问我,就 说我昨天就到我大舅家去了,还没回来呢。”然后接和青海一起撒丫子跑,仿佛身 后有什么猛兽在追。 “这花是小文的……?”杨立功问。 “是啊,这一片的花都是他栽的,这几棵金丝百合是他的宝贝啊……大功啊, 他小,回来发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过,你千万千万别说是你踩的,不然…… 算了,你就当什么都好没发生好了,他过几天也就忘了。“笑梅虽然在笑着说, 但杨立功还是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眼中的慌乱。 “我向他赔礼道歉就是了,我敢作敢当的。”杨立功大方地说。 “不行啊……你不明白的……”笑梅有些着急,她伸出白晰的手指把地上扒出 一个坑,把残花碎叶埋下去。杨立功有些不好意思,也帮着培上土。两个人打扫了 现场,这时候乔老太太喊:“大功啊,笑梅啊,吃早饭了,别玩了!” “总之你就装不知道,他回来后过几天也就忘了。”笑梅嘱咐他。 “哦。”杨立功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不就是踩了他的花吗。一个六岁的小孩子 无非是向大人撒娇罢了。他想他先向大人们承认,到时候那个小文再怎么耍脾气, 家里人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拿他怎么样的。于是他说了声好就和笑梅一起去吃饭 去。 下午太阳晒的人不想出去,杨立功虽然转了学,但他的暑假作业还是要做的。 他做了几篇算数题,觉得十分简单,于是就跑到楼下找书看,他的新家里的书 多得吓人,乔家从清朝开始就是举人,到现在为止知识分子无数,书当然也是汗牛 充栋。 各种各样的书整整堆了两间房,什么都有,不过杨立功感兴趣的还是隋唐演义 杨家将之类的故事书,虽然他还有很多字看不太懂,但蒙个大概还是不困难的。 可是刚下楼他就在大门口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儿。穿着整齐,胖乎乎的,两 只手抓在胸前,撕扯着什么东西,他感觉到有人来,猛一转头,杨立功和他对上了 眼。天啊……他面前这个小孩子个子不高,梳了个分头;嘴咬的紧紧的,象是在压 抑着什么;最可怕的那小孩子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六岁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睛,不大, 但是却从那里面渗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幽暗,执著,深不可测。杨立功用三 个字马上就概括了他:不可爱! 那小孩儿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几根手指,掐了掐捏了捏,就用似乎很勉 强的声音对他说:“大功哥……” 杨立功结结巴巴地说:“你是……” “我是张仲文。”他很客气地说。然后又狠狠地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花朵的竹 篱,叹了口气,没再理杨立功,轻轻地走上了楼,而且走起路来一点声息都没有, 脸上更是毫无表情,没有一丁点哪怕是祖国花朵应该有的活泼、天真或者烂漫的样 子。 “你就是小文弟弟?”他看过小文的照片的,但他发现真人和照片简直判若两 人。 “嗯。”他说着头也不回一下,消失在走廊里。接着杨立功听到乔老太太惊讶 的叫喊:“小文,你怎么自己回来的?……” “他不是小孩。他是个怪物。”杨立功自言自语。 十四年后张仲文告诉他哥:“那天我要是不装的酷点,怎么给你下马威让你知 道我不是好惹的。第一印象最重要,这叫先声夺人……你以为我在对队咱们家附近 的小孩的统治权是大风刮来的?那叫政治形象,你懂吗?” 这时候笑茹抱着个大娃娃从上面喊杨立功,兴奋地说:“大功哥,小文回来了。” 她实际上比小文要小几天,但她却从来不管小文叫哥。她叫起那个“文”字来 儿化音特别长,叫杨立功想笑。 “我看到他了。”杨立功点点头。 “奶奶叫你上来呢。”笑茹又喊。 杨立功上了楼,乔老太太正抱着小文坐在炕上,看见杨立功进来就眯着眼睛, 笑呵呵地说:“大功啊,这就是你小文弟弟,他刚从他奶奶家里回来。小文,叫大 功哥!” “大功哥!”这时候张仲文清脆响亮地叫了一声,甜甜的,不过杨立功知道他 不是在叫自己,这是叫给他姥姥听的。此时的小文和刚才的小文不太一样,他现在 乖乖地很享受地坐在他姥姥的怀抱里,是在撒娇。眼睛里的眼色与气氛全变了,不 象刚才那般看了叫人难受。杨立功心想那一定是因为他看见自己心爱的花没有了生 气气的,现在气消了,就象普通小孩子一样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杨立功安慰地 想着。 笑茹也进来了,她看见小文坐在她奶奶的怀抱里,马上就撅起小嘴说:“不害 骚,男孩子还要人抱!” “要你管!”小文转头不看她。 “小文,下次不许自己走回来了。那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孩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乔老太太自豪多于责怪地说。 “哼,姥姥,我要再不回来,恐怕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小文淡淡地说。 杨立功听出他是在说花的事,他已经告诉乔老太太了,他现在也想在小文面前 承认是他不小心踩到的。他是哥哥,自然要用诚实勇敢来作弟弟妹妹们的榜样。可 是他刚想说话,就听小文又说:“姥姥,我不会让我的金丝百合白死的,我要那个 人给我下跪磕头,我才解恨!” 姥姥尴尬地看了一眼杨立功,嗔怪地说:“你这孩子,要是姥姥姥爷踩的,你 还敢让我们给你下跪?” 小文矫揉地笑了,把头塞在姥姥的怀里。轻声说:“姥姥……姥姥……我要是 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我就不是小文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们踩的。” “谁踩的也不行!你一个男孩子要有气量,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为难人家,只能 让人家说你不懂事!” “小文,你甭找了。你的花是我今天早上打球时不小心踩死的,我拿我的那盆 白玉兰赔你。”笑梅说着进来了,她走进小文,去摸他白胖的脸蛋。“你又胖了, 说,你爷爷奶奶喂你吃什么了?” 小文似乎不想在这个场合谈论那些使他不愉快的事情,而且看起来他也很喜欢 他的笑梅姐姐,开始开心地笑起来。杨立功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在自己的爷爷家里 的情景,也是这样欢聚一堂,温馨快乐,不由得心里一酸,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走了 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闷闷不乐。 假期还有几天,而且随着他那个小文弟弟的归来,他发现了这个家庭的另外一 面。 那就是早期教育的严肃与严格。 虽然乔家人很宠爱他们的孩子,但在学习上却是一丝不苟。张仲文的爸爸在国 外没有回来,可是他的妈妈却管着张仲文在书房里学习。杨立功以为他一个六岁的 小孩也就无非是看图识字而已,没想到跟他进了书房他才汗流浃背地惊讶于自己的 井底之蛙。张仲文每天早上要学两个小时的英语,他看的书都是他的爸爸和舅舅从 国外带回来的,杨立功那时候也就认识些简单的生词而已,可是张仲文却在看成篇 的文章,而且他只要看几遍,就能背。下午他看的更可怕,厚厚的线装的《吕氏春 秋》、《古文观止》、《太上感应篇》,杨立功都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而且那些 书里的字笔画都很复杂,十个字里他也就认识两三个,且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也没 有人来教他,偶尔他会翻一下词典,莫名其妙地笑一下。大多数时候张仲文就象一 座雕像,安静地坐在书桌上,不发出任何声音,眼睛不四处张望,就是看书,写字。 杨立功被安排和他一起看书,感到万分自卑,因为他才上五年级,能做的事情 只不过写生字,做算数而已……最让他难受的是,乔叔叔还会特意关照他说:“你 要是有什么不认识的字和不懂问题的就问小文好了……”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在看书的时候对小文说:“小文你看没看过《西游记》? 很好看的。“其实他只是想找个话题和他说话,而且他认为小孩子都是会喜欢 西游记的,一定会激起小文和他说话的兴趣。没想到小文一声不响根本没理他。他 还不死心:”你知道西游记里天上那哪个神仙最厉害吗?“ 结果小文抬头白了他一眼,颠着小脚走到书柜子附近,扫视了一会儿,拿来一 把椅子,他踩在上面一顿挑啊捡啊,拿下来一堆书,“啪”地往杨立功面前一扔, 杨立功一看,是四五种不同式样的书。有《西游记》,还有他没听说过的《后西游 记》,《续西游记》……接着张仲文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自己看吧。” 杨立功好奇地翻开些书,傻眼了,这书怎么都是竖着印的啊。他翻来翻去发现 又都是繁体字,根本没法看,好不容易他找到其中有一本上带插图的,那是些油印 的版画,线条很多,上面的孙悟空唐僧及妖魔鬼怪都很生动,他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就很仔细地欣赏起来。结果张仲文无意间抬头,看见杨立功在看图画,嘴里“嘁… …“地发出一丝轻蔑的笑,让杨立功脸红到脖子根。 但是张仲文出了书房就不一样了。马上变得很爱说话,很有主意。周围的小孩 子里张仲文算是比较小的,可是大家都对他言听计从。而且杨立功发现什么青海、 林森以及周围方圆几里的大小孩子都对张仲文说话即小心又客气,后街小卖店的大 勇,长的人高马壮,家里又宠爱他,所以特别爱欺负周围的孩子,可是惟独不敢惹 张仲文,见了他都陪着笑。小小的张仲文才六岁,可是从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喜怒哀 乐的变化,杨立功虽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一天到晚除了在书房里看书和吃饭的时 候外,几乎都不朝面。而且张仲文对花的事情再也没提,杨立功以为他忘了,就顺 水推舟,落个清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杨立功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以前的朋友写信,就听到楼下 的花园里吵吵嚷嚷的,他好奇地伸出头,只见下面不知道为何来了那么多小孩,都 是周围邻居家的,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这时候天蒙蒙黑,一个清淡的月 牙儿刚挂上树梢,几颗星星稀疏地散落在薄薄的云线间,只见张仲文居高临下地坐 在花圆一侧的柴堆上,下面的小孩们都敬畏地瞅着他。杨立功以为他们在搞什么好 玩的游戏,也兴奋好奇地望着。不多时只见张仲文伸出小手不耐烦地朝方青海和大 勇挥了一下,就听大勇喊到:“大家都静一静!” 那一大群小孩子马上就噤若寒蝉,原本嬉闹的园子里一下就鸦雀无声。 杨立功以为这是要开会了,他感到很好玩儿,眼前的情景让他联想起花果山水 帘洞孙悟空领着一群小猴的样子。正想偷笑,就听张仲文不紧不慢懒洋洋地说: “出来吧,谁把我的金丝百合给踩死了?今天在大家面前给我磕个头我就不和他计 较……” 杨立功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小文是在说他,紧张地朝他看去,却见小文眼皮也 不抬一下,狂妄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最讨厌告秘了,虽然我知道你们有人知道是 谁,但我不用别人告诉我。哼……是谁啊?站出来啊?我只让你给我磕一个头而已,” 下面的小孩都惊恐地互相观望着,窃窃私语。方青海和林森都不敢往杨立功这 里看,杨立功生气了,心想:“不就是踩死你几棵花吗?你就这么兴师动众,还要 我给你下跪磕头?本来是想承认给你道个歉,今天见你小小的孩儿就这么狂妄嚣张, 要是让你得了意,那我以后还算是你的哥哥吗?不认了!说什么也不承认了!看你 能把我怎么样?” 好半天过去了,没有人站出来。 “好!”张仲文又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你是不 是以为我没有证据?” 月色中张仲文笑了,小脸上全是自信和骄傲,那一番话也不晓得是在说给谁听。 “你自己不承认是吧?嘻嘻……”说完他在身后拿出一个小花盆来,那是一株 很普通的仙客来,刚打了几个花苞,只有一朵很小的红花开在顶端。只听张仲文在 众人面前竟然对着那花自言自语起来:“小红,你告诉我,那天你在窗台上,你肯 定看见了,是谁把百合给踩死了?” 杨立功听笑茹讲过,说小文有“四大护法”帮他办事,小红小翠小黑和小花, 他先前还以为是四个小孩,今天竟然见到“小红”是一盆花!他越想越觉得好笑, 才发现原来乡下的小孩子的想象力也是这么丰富的。 只见张仲文把耳朵贴在花朵旁边,点着头,“嗯、嗯”地支应着,真好象那花 对他说了什么。 “你没有看错?”张仲文严肃地又对花说。 柴堆下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万分崇拜地望着 张仲文,眼里流露出恐惧而又兴奋的光芒。 “嗯,我知道了。”张仲文对着花认认真真地点点头,猛一下子面向人群,用 一种怪异的腔调说:“小红告诉我了,那天它在窗台上看见了踩死我百合的人,小 红还告诉我,今天晚上我的百合花的魂儿也回来了,它死的冤枉,要找他报仇,现 在那花的魂儿就在那个人的头顶上!” 话音刚落,林森、青海和笑茹就斜眼不自觉地朝杨立功那里看过来了,杨立功 也本能地朝自己的头顶望了一眼,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而且这一细微的动作 也只是瞬息的事情,可是张仲文小小的眼镜里火花一闪,一切了然于胸。 “好,天黑了,大家都回去吧……”张仲文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嘛,哪里有什么花的魂吗,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吓唬人的。”杨立功不 知道他刚刚好奇的动作已经将他自己出卖,只是讥笑着在心里想着。那群小孩子也 都在四处张望,想看看花的鬼魂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庭院里除了暗淡的月光和婆挲 的树影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有失望而又如释重负地三三两两做鸟兽散。 张仲文从柴堆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杨立功想,看来他自己也觉得没 面子,要上床睡觉了。 九点刚过,扬立功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就听见外面的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 走到他的门前就不响了。他以为是他的妈妈来看他是否睡着,也就没在意。屋子里 面没有开灯,黑黑的,气氛有点古怪;杨立功竖起耳朵等他妈妈离开,可是等了好 久也没有听见离去的脚步。他有些害怕了,不由得哑着嗓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是 谁啊?谁在外面?” 没有回答。 可是他一紧张,就总觉得外面有人,他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谁啊?谁在哪 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好象是自己开的,外面的灯光照进来,他看见一个小小 的黑影站在门口,也不出声,径直朝自己走来。杨立功汗毛倒立,吓得一下子就裹 起被缩到墙角里。那个黑影走到他床前不动了,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小文!你干什么?”杨立功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弟弟张仲文。 “你猜啊?” 杨立功心虚地说:“这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哼!我今天见人多,给你留面子;现在屋子里就我们两个,我要你给我磕头 陪不是。是你……踩死了我的花吧?” “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才不会给你一个小孩子磕头呢!”杨 立功惊慌失措。 张仲文轻蔑地笑了,他稚嫩的小脸上隐现出愉悦的神色,只听他摇着头说: “你不愿意给我磕头也行,可是你得让我骑着你在屋子里走一圈……” “你!你太过份了!我不就是……” “哈!不就是什么?你承认了是吧?”张仲文抓住了杨立功的破绽。 杨立功懊恼地拍了一下头,他觉得自己太不经唬了,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就招 了。他叹了口气,摆出大哥哥的架子,低下头,去拍小文的头,柔声细语的说: “小文弟弟,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向你道歉还不行吗?你是个男孩子,要有气量, 哝,这样吧,哥哥这里有五毛钱,送给你,你明天买冰棍吃吧。”他慷慨大方地从 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那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张仲文滑稽地看着他的这个哥,有一些莫名其妙。不过他慢慢地说:“你倒个 欠就完了?你倒是大方啊。我的金丝百合的种子是我师傅从终南山带来的,我用明 矾水泡了九天九夜,辛辛苦苦地载在花盆里扶苗,再挪到外面去让它们打花苞,你 知道吗?我种出来的是双凤朝阳,比我师傅得都好!结果叫你一脚就给解决了…… 五毛钱!呸!我一辈子真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你到底是给不给我下跪!“ 杨立功吓得愣在那里,他见到这个六岁的小孩眼中散发出凶狠邪恶的光。捏着 钱的手停在空中。 “小文……你听话啊,要不哥哥赔给你好了!” “赔?你拿什么赔?”张仲文狂妄地笑了,“五毛钱?哈哈……” 杨立功生气了,他觉得这小孩有点不知道好歹,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语气生 硬地说:“那我要我妈妈赔给你好了,这么晚了,我要睡觉了,你也快回去吧!” 说完就上床,也不看张仲文。 “是你自找的!”他听到张仲文阴沉地说。 他回过头来刚想对他说:“小孩子说话不要那么没礼貌……”可是话没出口, 他就看见张仲文手臂上多了一个什么东西,象围巾一样,发绿,缠在他胳膊上,还 在蠢蠢欲动。只见张仲文把那个东西的头拿近嘴边,亲了一口,亲密地说:“小翠, 给我教训教训他,要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说完他一伸手,那东西象一条链子 似的就飞向杨立功。还没等他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就感觉到胸前发凉,定睛 一看,只见一条一尺长的青皮小蛇已经咬住了他的衬衣领口,湿滑的身子贴在他的 肚子上,睁着磷火般的小眼睛恶毒地在瞅着他。杨立功从没见过蛇,顿时就吓得魂 飞魄散,他刚想喊就见张仲文挥起枕头朝他塞过来,不偏不依堵住他的嘴,不让他 喊出来惊动楼下的大人。 “别乱动啊!你一动小翠就会咬你!”张仲文阴惨惨地说。 杨立功觉得那凉凉的东西贴在自己身上,蠕动攀爬,早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吓得脚都软了,四肢无力,哪里还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被张仲文堵住了嘴,靠在墙 角里,大气都不敢出。 张仲文见他浑身发抖,嘿嘿地笑了:“真没用……就这点能耐还跟我斗?”说 完他用手指拎起小蛇,三绕两绕把它缠在了杨立功的脖子上,“小翠,他要是敢乱 说乱动,你就在他的脖子上扎个口子,放了他的血!” 说完扔掉了枕头,双手交插,得意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支起杨立功的下巴,让面 色惨白的杨立功看着自己。杨立功已经被吓得说不出来话,只是惶恐地盯着这个小 恶魔,牙齿叮叮当当做响。 “你有两条路,一是给我下跪三个响头。二是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走哪一条?” 杨立功被那蛇缠住了脖子,浑身都僵硬了。他不敢看那蛇,心里想:“妈啊, 他根本不是小孩,是妖怪的……可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他是我弟弟,我要是给 他磕了头,我以后还有脸见人吗?”万般无奈只好勉勉强强地挤出一句:“什么… …什么条件?“ 张仲文见他就范,抿着小嘴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很简单,我要你给我 做算数作业。” “什么?” “我最他妈讨厌算数了。下学期你要给我做所有的算数作业。”张仲文恶狠狠 地说。 “啊?!”杨立功有点不相信。 “还不许做错啊!你做二年级的题没有问题的吧?苯蛋?”张仲文放肆地拧了 一下他的耳朵,半是威胁,半是恐吓。杨立功见那小蛇的绿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转, 火红的信子在张开的露牙的嘴里贴着他的下巴一伸一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咬 自己一口,顾不得想太多了,只匆匆地答应:“好,好,没问题……你快把这玩意 儿拿开……” “你可不许反悔啊。不然……哼哼……我有一万个法子叫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张仲文自信地笑笑。 “好,我帮你做,帮你做就是了!” “当然不能让家里大人知道!你要敢泄露一个字,你看看你头顶……”张仲文 一指他上方。杨立功抬头一看,他差一点儿又喊妈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 掌大的黑毛织蛛已经在他的头顶房梁上接了一张网,现在垂下一条长长的线张牙舞 爪地在他头发丝很近的地方悬挂着。他马上就要昏到了。 “你明白了吗?大功哥。嘻嘻。”张仲文甜甜地叫了一声,但是在杨立功听起 来却是那么毛骨竦然。 “明白,明白。”他象汉奸回答鬼子太君那样应承着。 “好。算你识相。” “小翠,回来!”张仲文伸出手来,那小青蛇得了令,滑动身子,在杨立功脖 子上转了几圈,噌地扑到了小文的手上,那一刻杨立功只觉得有一根绳索在自己脖 子上绕来绕去,仿佛要绞死他般。那小蛇到了张仲文手里,乖巧地盘了个座,讨好 地看着张仲文。杨立功大难不死,一屁股坐倒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大功哥,你睡觉吧。只要你记得刚才的话,我就不会为难你的。哈哈。”张 仲文把小蛇捧在手心里,笑容可掬地说。 “……” “那我走了。”张仲文走路竟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倒退着来到门口,一转身不 见了。门好象是自己关上。 杨立功望着头顶,织蛛也没有了,只有一张巨大的网,铺在墙壁上;一只可怜 的小虫粘在上面,不敢挣扎,好象死去多时。他努力地使自己相信,刚刚的一幕不 过是一场恶梦——一个恶魔变化成六岁小孩的恶梦。 然而那不是梦。是现实。 在杨立功心目中,张仲文,也就是他小文弟弟,最初的形象是一个白胖的小孩, 头顶长角,身后有三角形的尾巴,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铁叉。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 想,他也说不清,总之他有一天无意间看了一本圣经故事儿童画册后,这个形象就 明确下来了。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