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修罗战记(下) 沿江县民主小学象所有的小学一样。 在这里老师是园丁,孩子们是花朵;学生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师们既象妈 妈又象朋友;总之,全中国范围内随便拿一篇小学生的关于校园的作文就可以了解 到这里的全貌。 二年级一班在迎接了刚开学不久例行的大扫除外,整间教室显得窗明几净,神 清气爽。小朋友们都乖乖地把小手背靠在身后,直直地坐在座位上,有纪律有笑容 地迎接老师来上课。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菊也情绪高昂地夹着书本教案走进了来, 她满意而又和蔼地扫视了一下同学们,然后是教室…… “起立!”一个甜美的小女孩的声音。 “老师好!”接下来是全班整齐的问候。 “同学们好!”王菊点头致意。可是当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却在对面的墙壁 上看见了一把雨伞。那雨伞挂在班级里平时给学生们挂大衣的有吊勾的卫生角上方, 偶尔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也给学生们挂雨伞;可是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九月天高,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晴朗得连一丝风都没有;而且那伞大的可笑,又黑又长,恬不 知耻地挂在雪白的墙壁上,让人看了既别扭又闹心,王菊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问: “那是谁的?” 全班嘿嘿地压低了声音哄笑了一下,班长李大红举手,老师点头,李大红站得 直声音响亮地地说:“老师,是张仲文的!”班级里又笑了。王菊不悦地问:“张 仲文,你拿伞干什么?” 张仲文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老师,我怕下雨。” “哈哈哈……”全班好象压抑了很久,就等他这么一说,才彻底暴发出。 “张仲文,这么晴的天怎么会下雨?你是不是听谁瞎说的啊?”王菊既好气又 好笑地问。 “报告老师,我今天早上听天气预报了,今天没有雨!”李大红站起来理直气 壮地补充。 张仲文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同学们的笑声,他也不愿意解释;就那么平静自然地 望着老师。王菊平时不怎么喜欢张仲文,因为她总觉得这个小孩有心眼,不好管; 可是张仲文还算听话,也不淘气,她也挑不出茬来。更何况她也惹不起他,张仲文 的爷爷和叔叔都是县里的高层领导,姥姥家又特别有钱,典型的小少爷,没给她找 麻烦添乱已经算是万幸了。 “好了,大家不要笑了。张仲文同学又没犯什么错误。好了,我们上课。” 老师嘴上没说什么,可是那墙是黑色的大雨伞搞得她一节课眼晕。她不时地看 向外面,可是这么炎热的下午怎么会来雨呢? 下课了,老师出去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开始吃吃地笑,还有几个孩子围 观那把大伞,好奇地指指点点,不知道那个嘴快的把这算不得奇闻事情传到外班去 了,连五年级的杨立功都知道了。他这几天被张仲文搞得焦头烂额,又慌又怕,白 天要陪他玩,晚上得给他写数学作业,一个不小心就被那“小死崽子”一顿臭,他 是不敢打,也不敢骂;更可恶的是那小死崽子在大人面前净装好人,一口一个大功 哥叫得特甜,哄得全家人都以为他们小哥俩一见如故感情特好呢。岂知他是敢怒不 感言,忍气吞声。今天吃完午饭,几个小孩要上学来,小文就吵着要带伞,结果笑 梅还真听他的,揣了把漂亮小巧的折叠伞就上初中去了。杨立功老大不乐意,他看 外面天晴无比,说什么也不肯带。乔家大人都在省城里上班,家里就两个老人,乔 奶奶给小文找了把大的伞,笑眯眯地对小文说:“要是下雨,就和你大功哥打一把 ……” 结果笑话真的发生了,不少人都来看那把奇怪的大伞。还有心直口快的对坐在 座位上不动声色的小文说:“张仲文,你是怕晒吧?那么大把伞都可以给你当凉棚 了。” 就连李大红也忍不住嘲笑比她小三岁却和她念同一年级的张仲文:“哎!张仲 文,你把那伞拿下来,看看是伞高,还是你高啊!” “哈哈,张仲文打着那伞,就象乌龟躲在龟壳里一样。哈哈……小乌龟!”不 知道是谁在起哄。 张仲文年龄特别小,他是凭着他二叔当地方教育局长的关系才提前上的学。六 岁的他上了二年级,加上他长的也小,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不过张仲文 似乎不在意同学们如何评价他,他总是很平静很自如地对待班级里的人和事物。在 学校他话不多,也不太爱搭理人。 在大家的嘲笑中张仲文漠不关心地摆弄着一张纸条儿,什么也不说,也不反驳。 下午后两二节课是自习。王菊老师利用这个时间组织主题班会,要小学生们讲 一件“发生在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事情”。鲜红的队旗挂在黑板上,同学们都煞有介 事地规规矩矩地虔诚地听老师讲这次讨论的意义。 班长李大红第一个发言,她在假期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和奶奶一起收废纸,她 再三强调她奶奶不是捡破烂的,她那么做是为了废物利用保护环境。学习委员林丽 丽第二个发言,她骄傲地说她在假期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了首都北京,带她参观了北 京长城故宫博物院等,当她讲到瞻仰毛主席遗容的时候用了很多形容词和副词来修 饰她当时的激动;接下来班级干部和很多积极的同学争相发言,有勇救落水儿童的, 有拾金不昧的,有尊老爱幼的,有还有遇到了应用题不会跑了几公里的路找老师请 教的。总之都很正派很向上很主旋律,好象假期里爬电影院的后墙看电影和偷机械 厂大院里的铁换糖吃都和他们没关系一样。这班会洋溢着热烈健康的气氛,老师和 同学们都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集体感到骄傲,掌声和老师的表扬声不 断。 王菊老师真不愧是一位有经验细心的班主任,她在聆听同学们发言的同时,也 在观察注意着这祖国花朵们脸上的表情。她发现张仲文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在认真 地在听;心想这孩子可能是因为伞的事情受了讥笑,所以情绪不高,于是她善意地 说:“张仲文,你来给大家讲讲,你在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事是什么?” 张仲文不知从什么地方回过神来,腼腆地起立谨慎地说:“老师,我没什么可 讲的。我年纪小,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接着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师和蔼地说:“没有关系的,你就讲一下吧。有意义的事不一定是什么大事, 它可以是一件小事,比如你帮爸爸妈妈做家务啊,自己学习了生字啊,都可以的啊。” “老师,真没什么。你让别人说吧。”张仲文不太情愿。 王菊老师心想,这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应该鼓励他发言,锻炼他的表达能力, 于是说:“张仲文,不要紧的,你就随便说一下吧,我们大家都支持你。好,大家 给张仲文同学鼓鼓掌,鼓励他一下!”老师大方热情地说,全班响应号召,大家都 带着微笑拍手,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馨的掌声。 张仲文一看形势,知自己不说点什么是下不了台的了。于是就顺嘴胡编:“我 在假期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帮住我家的邻居胡爷爷看菜园。”他想这是一件很平 常的事,应该不会招人猜测。可是他话音还没落,就听李大红拍案而起,撅着嘴脸 红搏子粗地说:“老师!张仲文撒谎!今年春天胡爷爷把菜园子卖给我家了,;他 根本没种菜,张仲文也根本没帮人家看菜园!”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张仲文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撒谎,还在如此圣洁严肃的班 会上! 王老师也是心里一沉,她知道老胡头早在六月就回农村老家了,一夏天根本没 在这里。张仲文真的是在撒谎。 “张仲文,撒谎是一名少先队员在集体里应该表现的吗?”老师觉得他这个反 面教材出现的很出乎意料,但很及时,心里不紧窃喜。张仲文一撇嘴,在心里骂道 :“我怎么这么倒霉……” 这时候有人举手了。“老师,张仲文这种行为是他思想落后的表现。” “老师!张仲文假期的时候总和他家附近的小孩子玩,一次小队活动都不参加!” “老师!其实我们班级里大多数人还是诚实的,张仲文有缺点,我们大家要一 起帮助他改正!” “……” 那群小孩逮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掀起了新一轮发言热潮。张仲文站在那里, 烦躁地看着一个人起来另一个坐下。底下的同学们都用或怜悯或厌恶的表情看着这 个大晴天拿雨伞的小孩,幸灾乐祸,理直气壮。大家批评了他好半天,张仲文有一 丝愤怒,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可是老师又说了:“张仲文,你说说,大家说的对不 对?你以后应该怎么改正?” “老师。你让我说?”张仲文挺起了胸膛。 “对啊!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老师温柔地注视着这迷途的羔羊。 “那我可说了……可是我怕大家不原谅我。” “不会的,有老师和同学的帮助,相信你一定会改正自己的缺点,你看,这不 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 张仲文吐了口气,抬起头,谁也不看,清楚大方地说:“假期大家都做了有意 义的事,我没有做。但是我看见了一些事,挺有意思的。” 大家以为他要承认错误呢,没想到他把话题一转。 “李大红的确是和她奶奶在收废纸,都受到咱们学校来了,她和她奶奶合伙偷 了咱们学校后院里晒的旧教材,李大红从小门爬进去把书往外递,她奶奶在外面用 一个竹筐装;她俩趁假期学校没有人,值班的老头又爱睡觉,偷了好几天。然后卖 给收购站的老秦,李大红头上的新发夹就是用那钱买的。大家也不想想,她奶奶那 么抠门个人,连根冰棍都不给她买,怎么突然转了性买个发夹给她呢?还不是她回 家和她奶奶商量好了来偷,卖了纸倆人分钱……” 李大红一听,吓得条件反射地蹦起来,带哭腔地直着他说:“你胡说八道!” “哼……不信大家去问收购站的人啊。还有啊,李大红,你的练习本是用那天 偷出来的以前的考试卷订的吧?不信大家翻出来看看!” 李大红紧张地抱住自己的书包,脸惨绿;还没等老师来看,张仲文又说了: “北京是个好地方,谁不想去啊?可得有钱啊,林丽,你爸爸是教育局的科长,妈 妈是后勤的。这次本来到北京是派你爸爸去学习,可是你爸爸非把你妈妈和你也带 上,学习班一共十六天,你一家先长城后故宫,玩够了北京玩北戴河,你回家问问 你爸爸去,他自己花了一份钱吗?还不是用参加学习班的名义去旅游,好让公款给 报销旅差费?你爸爸为这事讨好我二叔一个多月呢……” 林丽是个内向羞涩的女孩儿,一听马上“呜”地一声捂着脸,趴了在桌子上。 这时候屋子里起风了,大家觉得凉意顿生。 “哼,陈小刚,是你从河里救了林森吧?可是他是怎么掉下去的呢?那天你怕 你妈知道你下河,就要脱了裤叉儿游泳,河对面有女孩子,你也不管,愣是光着腚 跳下河,还朝人家小女孩泼水;结果林森笑话你说你耍流氓,你就一脚把他从岸上 踢下去了。进了水你才发现林森不会游泳,吓坏了把他拽上岸。被路过的大人发现, 夸了你一顿。你还美上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听着张仲文慢条斯理地讲话,被他嘴里触目惊心的事实所吸引, 没有人注意到外面的天已经阴了下来。 “还有啊……” “行了,张仲文,你不要再讲了。老师都知道了……”王菊始料未及,被气得 七窍生烟,她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大红,轻轻地说:“李大红,你到办公室里等我。” “老师……”李大红绝望地含泪呻咽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象只走投无路的 小动物,被驱逐出了大森林。 班级里一片沉默。一个气氛活跃歌颂美德与快乐的班会现在是一片被屠杀过的 死寂。刚才以李大红为首的那批不可一世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好儿童都惊恐无助地 望着老师。王菊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计划中赞扬先进贬斥落后的班会就象一列 原本在希望的田野上飞驰的列车,大家都在用各种方式歌颂生活赞扬美好事物,可 是一下子车栽进了一个大坑,摔得车上的乘客七荤八素,人不人鬼不鬼,她是这趟 车的导游,一下不知该怎么交代了。她脸色隐晦,咬着嘴唇,扫视着全班。 这时候一名老实的女生站起来小心地说:“老师,您别生气了……” 王菊找到了台阶,她激动地说:“老师不是在生气,老师是在痛心!老师在在 想,为什么我们班的同学会…这样让我失望。”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场面, 刻意地用手捂住胸口,做深情教诲,痛心疾首状:“老师能不生气吗——” 她见张仲文很紧张地举起了手,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示意他站起来。那 小孩子真诚地善解人意地关怀老师说: “老师您别生气了,这样对您的身体不好。” 老师感激地点了一下头:“我做你们的班主任,从来没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多累, ……” “可是老师啊,你不为比自己,也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天地良心, 张仲文是很善意地说这句话的。可是王菊听了脑海里“嗡”地一声,就象被人很突 然地狠狠扇了一个大嘴巴。因为全校都知道她结婚才一个星期,婚假刚过就来上班 了。 “啊?王老师有小宝宝了!”班级里的人好奇地叽叽碴碴来,大家都很兴奋地 往她的肚子上看。 “你……你说什么?”王菊恼羞成怒。 “王老师,我不骗你,你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弟弟。”张仲文很有把握地告诉她。 王菊强忍心头怒火,心想,“才一个月!省城医院的B 超都看不出是男是女, 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可是当这么多的孩子面前她不便发作。她面色一会儿灰一 会儿蓝一会儿紫又一会儿发黄地大喊一声:“大家安静,老师没有小孩子!现在下 课!值日生打扫卫生!” 她一说下课好象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被分散了。毕竟是一群低年级的小孩,对男 女之事不敏感。可是她真担心他们回家和他们的父母说,那她可怎么再在教育界混 啊……她恨得张仲文牙根直痒痒。天知道那个小王八蛋是在胡说还是蒙上的,她开 始后悔自己组织这个班会了。 她头昏脑涨地走出教师,一抬头看天,嗯?天怎么变黑了? 那天的雨来的之快之突然让民主小学群体师生永生难忘。本来还是很晴朗的大 太阳天在一节课不到的时间里风云变幻,先是飞沙走石,刹那间黑云密布。还没等 雷打透,豆大的雨点就迫不及待地狂砸了下来。暴雨过后,变成了连绵的不大不小 的中雨。在下午放学下班的时刻将全校师生困在教学楼里,因为连续长期的旱天谁 也没有准备雨具,误了回家做饭的老师和看动画片学生们都懊恼不已,垂头丧气挤 在走廊和教室里大骂天气预报和季节无常。 当然还有让他们印象更深的事。 在全校几千师生众目睽睽下,一把黑伞旁若无人地支开。五年级才转学来的杨 立功打着伞,二年级的张仲文站在伞下,二人堂而皇之地在大家的注视下潇洒地走 进雨中。他俩横穿操场的时候,羡慕的嫉妒的惊讶的骂街的不可思议的不甘示弱的 眼光都齐唰唰地集中在二人身上。可是他俩似乎视而不见,就那么招摇地走了。就 在他们要消失在雨中和大家视线尽头的时候。只见他倆停下来。个子矮的那个回过 头,面向窗户里玻璃里看傻了的大人和小孩,毫无表情的脸上小嘴好象微微地抬了 一下。之后,头也不回,安然自得地回家去也。 于是,沿江县张仲文的传说正式翻开了历史的第一页。 从政府机关到工厂街道,从农贸市场到乡镇企业,大家都争相议论着乔月兰的 儿子,老县委书记老张的孙子,身上种种的奇闻异事。有的说那小孩子是神仙转世, 能掐会算;有的说他是狐仙上身,法术高强。一个大家都确认的事实那个小孩子会 给人看风水,断阴宅阳宅,因为一个副县长的老爷子死了,就是看在老张书记的面 子上请那小孩给看的坟地。出了殡之后没几个月,那县长的大儿子就考上了北京的 大学,自小有精神病的女儿也不治而愈,那县长也升了官;都说这是张仲文给他们 家扣了一条福脉,才使他们家如此兴旺。而且这小孩据说有一双阴阳眼,日观阳, 夜观阴,可以和鬼神说话,他家邻居的的一个女儿在乡下养鸡,被黄鼠狼给迷上了, 整天疯疯颠颠的,说胡话,摔东西,怎么治也不好;结果那天恰好张仲文在大门口 碰见那闺女,只见张仲文卡着腰指着她就开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跑到我家 门口来撒野,快点从我姐身上下来,不然小心你的小命!”在场的大人都亲眼见到 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砂石过后,那女的瘫在地上,她家人拉回去灌了几口绿豆汤, 人起来了,好了,跟没事一样。 民间舆论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张仲文的事迹不知道是越吹越玄,还是越描越 黑。总之那小小的孩子大仙的外衣一被套上,他就痛并快乐地接受了下来。他的爸 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在对自己孩子的神气本领问题上划分出两大阵营,一是 扫除禁止派,以张仲文的爸爸为首,他深恶痛绝地想把自己的儿子从封建迷信的糟 粕中拯救出来,他在家的时候绝对不许张仲文给人算命看风水;一是发扬光大派, 以家里的老人们为首,他们觉得反正自己的外孙又没有招摇撞骗,能造福一方是光 荣的事。还有以张仲文的叔叔舅舅为代表的看热闹派,他们不支持也不反对,平时 也都摆出高级知识份子崇尚科学的嘴脸,可是一但有个大事小情也还都讨好地来征 求意大仙的见。张仲文常常自怨自艾地趴在窗台上,对他的小鸟小蛇小花小织蛛说 :“大仙难做啊……” 注解:阿修罗:佛经里天龙八部之一,好战,以毁灭为乐。因此,也将被战争 或强大的力量破坏后的地方称呼为“修罗场”。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