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叉劫(下) “你们不是去吃杨肉串去了吗?!” 乔老太太怎么就不明白,晚上刚出门的时候,她明明把两个干干净净的漂亮小 孩儿给送出门去。怎么回来的却是一对在烂泥里滚过的小猪,还被人打的鼻青脸肿 的。笑茹惊慌失措地在楼上看着他的两个哥哥,不,是两个泥人,垂头丧气地迈进 了门。她人小嘴快,且很有修辞天赋,她惊讶而感慨地喊到:“你俩简直就象两摊 屎!谁那么厉害啊?能拉那么大两摊……” 现在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就是眼神了。杨立功眼里的是绝望与悲 痛。张仲文眼里的是羞辱与怨毒。笑梅在胡同里的时候不知被谁故意踩了一脚,现 在肿得厉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但现在最张仲文憋气的是他在们口看见了他家的 车,也就是说,在城里上班的大人们回来了!这下热闹了…… “张仲文,你过来!”张老师对他向来直呼其名。“你挺能的啊?学会趟混水 了?” 张仲文不敢惹他爸爸,乖乖地站着不出声。杨立功的母亲也出来了,大惊失色 地说:“大功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笑梅只好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不关他的事,都是我和小文领他去的,他谁 也不认识的。”笑梅向大人解释。 “哼,就是这个小畜生闹的!我知道。”张老师脸色铁青。 “大功啊!你怎么不拉着弟弟呢!”杨立功的母亲埋怨道。“走,小文,舅妈 给你洗一洗去!” “大功,你先和你妈妈进去。我有事要问这个畜生。”张老师语气强硬。 “张仲文,你的那个游戏卡哪里来的?” “借同学的。”张仲文低头不敢看他爸爸。 “你再说一遍……”张老师的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张仲文害怕了,只有战 战兢兢地说:“二宝表哥给的。” “是啊,他儿子上星期还叫‘喜来’呢,怎么今天怎么就叫‘秀峰’了?” “我给推的八字……改的名。”张仲文清楚在社会主义人民民主专政面前最好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不给人相面测字起名看风水,不许收别人的钱和东西……”张仲文此时此刻 心里想起一句话:屋露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遭打头风。 杨立功在屋里被妈妈数落个不停。可是他知道错不在自己,自己只是个无辜的 受害者。所以闷声不响地洗着身子;他洗完头擦干了让风吹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 张仲文的惨叫和他爸爸的怒骂声:“我送你到你师傅那里是让你养病学佛经的,不 是让你去装神弄鬼张大了当骗子的!你是大仙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叫你 出去趟浑水,要你玩游戏机不好好学习!”张老师骂一句,大巴掌就在张仲文的屁 股上狠揍一下子,张仲文“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看来他又被一顿暴打。 家里的老头老太太不干了,冲出来夺过张仲文,这才罢休。 “小文他爸这么厉害的!”杨立功吐了吐舌头。 那天家里的气氛很阴郁,张仲文一下午挨了两顿打,精神不济,且自尊心受到 极大伤害,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杨立功也早早地上床睡觉,不敢多生是非, 笑梅也被他爸爸妈妈一顿骂,闹了大红脸,也早早洗漱回了自己的房间。半夜里杨 立功起床去尿尿,见厨房的灯亮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端了个盘子蹲在窗台下吧叽吧 叽地吃着什么东西;杨立功推门一看,原来是小文穿了一件小背心儿,捧了一些晚 上吃剩的咸肉片在填肚子呢。他为了羊肉串留肚子晚饭没怎么吃。后来又那么一闹, 早就饿得前胸贴肚皮;看见杨立功来了,有意把脸低下。这不仅是因为他被李小红 一顿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更因为他哭过,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根本没法见人。 杨立功见他那可怜样,淡淡地说:“你回屋吃吧,这里怪凉的,你会感冒的。” 小文没做声。吃完了,摸摸嘴。把头低得很紧,贴着墙沿溜出来。杨立功关上 厨房的门,跟在他后面。刚要回房间。没想到小文回头楚楚可怜地对他说:“大功 哥,我睡不着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他心想,深更半夜的,这小鬼又要拿我开心,我才不管呢。可是话到嘴边却是 :“那你上我屋里来吧……” 杨立功一生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心软,这让他自己有的时候都头疼。他的屋 子在三楼,两个人悄悄地摸回杨立功的房间,小文倒是大方,径直就上了杨立功的 床,乖乖地趴在那里。杨立功给他盖上被子,也躺在他身边,俩人都不开口说话。 杨立功想起上一次小文进这屋子的时候,那个嚣张,那个得意,而现在……他又蔫 又哑威风扫地,象只收了伤的小老鼠一样窝在他的床角。 张仲文之所以睡不着的主要原因是他爸爸打得好凶,他屁股都被打肿了,他不 敢躺不敢坐,游戏机也被没收,生活失去意义,所以精神的沮丧加上肉体的伤痛所 以失眠。他不在乎和谁说话,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忘记那些烦心的事情。其实他对 这个天下掉下的哥印象一般,他知道那是他二舅妈从以前的家里带来的,彼此之间 没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叫他一声哥无非是他年纪比较大;不过他也不讨厌这个可以 让他任意指使还从来不记仇的哥,虽然苯了点,不过还挺向着他,比如今天他就在 掉进水泡子的一瞬间想着自己……其实有个哥也挺好的。 “小文,你还疼吗?”杨立功轻轻地问。 “费话,打你你不疼?”张仲文习惯成自然地说。 不过杨立功早已适应了这娇惯坏了的小孩,苦笑:“我发现了,你哭怎么不出 声啊?你爸打你打得那么狠,你都没哭出来一声,只是叫。我觉得你挺怪的。” “你看我挨打心里挺高兴的是吧?”小文善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杨立功考虑了一下,“有一点,不过现在觉得你挺可怜的。你爸爸好象从来都 没对你笑过,他就知道把你关起来让你看书,你才这么小,至于吗?” 这句话说到小文心里去了,他愤闷地说:“我爸就那样,他各痒(注E )我, 我也不愿意理他。” “原来你也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找我爸的类型啊?呵呵……” “我不怕他,只不过,我拿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我爸爸呢?” “喂……小文,你真的是……”他想问,你是不是真象大人说的那样,是条蛇 精托生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黑漆漆的夜里,那些话讲起来怪吓人的。 再说,他怕小文不高兴。可是小文却明白他的目的,央央不乐地说:“谁知道呢? 也许吧。他们都说我是一条有两千三百多年道行的蛇精,可是我想了,我真要是那 么厉害,早就刮一股大风把学校吹跑,咱就再也不用上学了;而且我就把世界上所 有好看的连环画书和游戏卡都抢回来,嘿嘿……我还让电视上二十四小时都播动画 片……嘿嘿……”他突然陷入了狂想中,竟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杨立功第一次听 他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心里也觉得好笑,叹声暗说:可怕的小孩子也是小孩子。 “小文,你是有特异功能吧?我看过一些书,说有些人可以预测未来发生的事 情,对了。我还知道外国有一个叫……叫什么丹玛斯的老头预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他还说1999年是世界毁灭,到时候人类灭绝,很恐怖的,你知道吗?”杨立功想今 天遇见了专家,应该听他是怎么个说法。没想到张仲文一听笑得更欢了,他没好气 儿地说:“他放屁你也信!我告诉你,外国人那一套,全凭感觉,蒙上了就吹他厉 害,蒙不上就埋怨技术不先进。呸!我1999年才十九岁,他就咒我死?” “那小文,你说我1999年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杨立功觉得他知道, 但他不说,就将他。 “大功哥,我口渴了,你给我倒点水喝好么?”张仲文不知道是想插开话题, 还是真渴了。杨立功刚想说:“你自己不会去喝?”可是他心太软,不舍得把刚躺 一会儿的小文弄起来,只好自己起来,摸黑给他倒了一杯水,埋怨他:“你吃了那 么多咸肉,不口渴才怪!” 张仲文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大功哥,你心真好。我决定 以后不欺负你了。” “但愿吧!”杨立功回到床上。他累了。想睡觉了,可是张仲文还缠着他,对 他说:“大功哥,你给我讲将你以前的事吧?好不好吗?” 杨立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翻过身,不快地说:“你喝了我倒的水,不就 什么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大功哥,你是想你爸爸了吧?他对你好么?”小文直接切入主题,不想和他 费话。 杨立功心里抖了一下,他的确是很想他的爸爸。尤其是看见周围的小孩子在爸 爸面前撒娇,甚至是挨打,他都很羡慕;他到乔家来,虽然上上下下对他都很不错, 可是在人心处那种群体排斥的疏离感是很难消除的,他常常有寄人篱下的压迫感, 他虽不曾说出,但他那过去属于自己家庭的温暖和亲切是怎样也无法取代的。杨立 功幽幽地说:“我爸爸不象你爸爸,他是个很幽默的人;我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总 喜欢带我去钓鱼。我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我就坐在他前面的怀里;我们走好远的 路到一个大水库那里去。那里到处都是田地,青青的,我爸爸在岸边钓鱼,我就在 地里到处跑……我爸爸有病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我在家里总缠着他要他和我说 话,他还对我说,大功,等爸爸好了,就带你去……”杨立功说着说着,眼泪就在 眼眶中打转。 “大功哥,你哭了?”小文小心地问。 “没。”杨立功慌忙抹了一下眼睛。“大功哥,你要是喜欢钓鱼。我就让大舅 二舅带你去,咱们这里的江啊河啊泡子的可多了,鱼也很多。咱们带着锅去,直接 在岸边架上火,一边烧苞米,一边钓鱼,不过我们不兴钓的,都用网捞。捞上来鱼 就煮鱼汤喝,对了,大功哥,你钓上过鱼吗?” “没有……有!不过很小,才手指头那么大,我看它那么小,就把它给放了。 我爸爸钓得多,他一下午钓过十九条呢……我没有耐心,总是坐不住。我爸爸以前 手把手地教我我都不愿意钓,现在想学也没有人来教了。”杨立功的话里残杂了很 多忧郁。张仲文见他难过,就说:“大功哥,我钓过鱼的,你猜我钓的鱼有多大?” “有多大?” “可大了……有十几斤沉呢,可长了,大概有五米吧!我们在家里吃了好几天 呢!”张仲文神气地说。 杨立功心想,五米?是蛇吧?可他不敢这么说,好奇地问:“什么鱼啊那么长?” “带鱼啊!真苯!” “你在哪里钓的啊?”杨立功张大了嘴。 “江里啊。你不还去看过的吗。” 杨立功一下子就笑得喷出声来,他哈哈地喘着气,用一根手指在张仲文的小鼻 子上轻轻戳了一下,说:“小鬼头!编瞎话也得有点常识吧?带鱼是海里的,怎么 会在咱们这里的江里出现啊!哈哈哈……逗死我了。”说完亲切地楼着张仲文,在 他身上拍了起来。张仲文见他笑了,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也不计较他笑话自己, 也跟着嘿嘿地乐起来。 忽然杨立功说:“小文,你身上有一种气味!” “啊?什么啊?是不是今天打架时候沾的臭泥巴还没洗干净啊?”张仲文恩慌 张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杨立功拉住他,“不是啊,是一股香味,好象是花的味 道,小文,你真没羞,你是个男孩子还学人家小女孩,往自己身上喷香粉了是吧?” 杨立功和小文贴得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真的有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带着花的芬芳, 又有青草的干爽,淡淡的,闻起来很舒服。 “不是啊!不是啊!那是药味!”张仲文连忙解释。“大功哥,你别看我挺胖 的,其实我身上有很多病。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亏着有我师傅给我养着, 要不然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我身上的这种味道,是七仙子芍药的花兑上竹叶晒干 了打成的粉装在枕头里把我给熏的,你不信到我屋子里去闻闻,我的衣服啊,被啊 里面都有这些东西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文,你总说你师傅你师傅的,他是谁啊?他在哪里 啊?” “我师傅就我师傅呗。他现在在城外的灵月寺,算了,你别问他了。一提他我 就头大,今天我都够难受的了。” “好。好,小文,你回去睡觉吧。天太晚了。”杨立功也有点困了。 “不!我不走!我今天就要在你床上睡!”张仲文觉得和他这个哥在一起挺好 的,干嘛要回去?杨立功也有点不想让他走,因为他觉得这个小文身上有很多让他 好奇感觉神秘的事。与是他说:“好,小文,你别走了,你看过那么多书,你给我 讲个故事好吗?” “呸!都是人家哥哥给弟弟讲故事,哄弟弟睡觉,你倒好,让你弟弟给你讲故 事,哄你睡觉!” “你就讲一个嘛!我真的是很佩服你啊,年纪这么小就看过那么多书……” “哎……”张仲文叹了口气,丝毫也不觉得这是在夸奖他,他懊恼地说:“把 你逼到这一步上你也会了,其实我也没怎么看过西游记,都是姥爷给我讲的,后来 我自己再随便翻翻。大功哥,我给就你给讲西游记吧。你不用说话,听着就行。” 张仲文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心情怎么那么好,回主动上赶子(注F )给他讲故事。其 实他那天实在是身上痛的厉害睡不着觉,想找点事做。 杨立功很惬意地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幽幽清香,听这张仲文小嘴不停地开始给 他讲西游记。好象和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不过张仲文将起故事来真是有一套,不 紧不慢,有张有弛,他听得入神。以至于后来干脆作了个梦,梦见他变成了花果山 水帘洞的孙悟空,一个跟斗飞上了九宵云外。哇!天上阳光灿烂,白云象棉花一样, 还有很多胖胖的小天使在飞来飞去。其中有一个长得特眼熟,他过去和他打招呼, 结果那小天使竟然对他说:“哪里来的泼猴?都没有交门票就进来了,还不快滚?” 杨立功好象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孙悟空了,连忙讨好地对那小天使说:“我是你大功 哥啊!”结果人家小天使根本不卖他的帐,凶着脸对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总之 你没有买票就不许进来。”杨立功还想解释。没想到那天使张开翅膀,从身后掏出 一条绿色的小蛇,笑嘻嘻地就朝他脸上咬过来。他一害怕,马上就从云层上跌落下 来。耳边风声大做,他从高空中摔下来,“嘭!”地掉进了海里……可是那海水好 象很浅,他被沾在了沙子上,那海水一波又一波地轻抚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潮湿和 烦躁…… 杨立功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是个好天气。可是却他绝望地发出一声喊叫,双 手抓住被子脸憋得脸通红,他真的想狂喊:“张仲文!你个小兔崽子!” 因为在他原本洁白干爽的床单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幅员辽阔的不知道是哪个 国家的疆域图。而张仲文在案发之后一早就跑得没影了,只把这残局留给他要他一 人面对。这时候杨立功的妈妈推门进来…… 在一家的小孩都背起书包出们上学的时候,笑梅和笑茹都咬紧了牙不让自己笑 出来,可是笑茹在路过院子中央挂在洗衣架上的那一幅“地图”的时候,终于忍不 住“哈哈”地捧着肚子望了杨立功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忙奔了出去。杨立功百 口莫辩,脑海里嗡嗡地回响着他妈妈的话:“大功啊,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但 学会了在烂泥里打滚,还学会尿床了!”家里的大人不知道内情,只觉得是杨立功 昨天喝多了水,没控制好。在早上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这事,可是那掩藏不了的 笑意还是一目了然的……尤其是乔月明,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跑到厨房里一顿嘿 嘿地乐,笑够了再回来接着吃。杨立功看在心里,羞愧难忍,又急又气,可是张仲 文却跟不知道一样,全家只有他用宽容大度的表情看待这次尿床事件。 最可恶的是,他跟在杨立功后面,路过那床单的时候,还很有深意地说:“大 功哥,你去过新疆吗?” 杨立功差一点儿就晕过去,可是张仲文还眨眨眼睛很有诚意地告诉他:“大功 哥,没事儿的,家丑不可外扬,我是不会到学校里说的,笑茹也不会的,笑梅就更 不会了!” 注释:A 这是至今仍然在北方地区很流行的一句多义词,一般来说是指“狂妄” 或“逞能”的意思。 B 这句话里的宾语部分发成阳平二声,有反驳的语气,也有附加“也”的意味。 C 这句话里全部实词都发成阳平二声,有强调,加强语气的意思。 D 这个词在东北方言里作形容词是说人或事物肮脏、恶心,不干净。作动词则 表示使……不干净,变脏的意思。引申成把谁名声搞臭或骂人羞辱人。 E 讨厌,烦,不喜欢。 F 是一个副词,常常用来表示主动、讨好,不经要求就提供或做某事的意思。 但它后面的结果往往是与意料相反的。例如,最常见的“上赶子不是买卖”就是说。 主动讨好别人,结果还不被接受,表达的是一种恼的情绪。 夜叉:佛家说法中是一种游走在世界上的妖怪,有一种说法讲他们是女性社会, 而且个个都凶暴强悍;所以就会 常常有“母夜叉”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夜 叉也是天龙八部里的神,掌管秩序,吞吃鬼怪,本章绝无歧视污蔑女性的想法,望 女性读者理解。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