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类亲密接触 天底云暗月如眉,雾漫星沉夜渐黑,三界门开,大吉利市,魑魅魍魉,异类群 出行路不向墙垄走,背后呼名莫回头! 早睡早安,灯烛谨慎,关门闭户,勿近生人! 16郭锐狠狠地抽着烟,刚毅的脸庞上隐现出层层的无奈,原来他也会悲哀。他 那种无所谓的表情不是一种可以被人欣赏的所谓的酷,而是一种可以让人胆寒的冷。 “其实我家里很有钱的。” “我爸做买卖做了十几年,家里什么都有……他有钞票,有洋楼,有汽车,也 有小老婆……” “阿锐——”姚乐宇迷惘地看着他。 “我爸爸能挣钱,也很能散钱。他挣了钱就赌,赢了,就喝;输了,就打我妈 和我。他在外面玩女人,还把二奶带回家里来,把我妈妈当佣人使。我妈妈是一个 农村人,什么都不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知道忍让。每次他和那个女人喝醉 了酒,输了钱,回家就拿我妈和我撒气。不知道又有多少次我妈和我被他打得实在 受不了,跑到街上,想就是要饭也不回那个家。可是我妈妈为了我,嘿……最后还 是得硬着头皮,顶着辱骂和皮带去开那个门。” “世界上怎么有那种爸爸啊!”姚乐宇不相信地说。张仲文苦笑了一下,示意 他别出声。 “他不是我亲爸,我是他和我妈妈领来的。我妈不生,他又不想绝后,就托人 领个小孩养。我亲爸是个死刑犯,我两岁的时候亲妈改嫁,就把我送人了。起初我 现在的爸对我还不错,可是后来他在外面搞女人,搞出了孩子,有了亲儿子,就不 把我妈和我当人。和后来的那个女人变着法修理我,不过我妈对我好,我还没被他 打死。” “可是就这样,我妈也好歹供我混到了高中,却认识了一帮哥们……那时候我 早就没有心思学习了,一心想在社会上混,于是就象电影里那样了,嘿嘿,你们想 也想得出的。我拿刀砍过人,也被人砍过,差一点儿就进去了,也差一点儿被人砍 死。我身上的那些伤,有一些是小时候叫我爸打的,还有一些都是我自己混出来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妈妈跪在我面前,对我说,阿锐,你要学好,如果你不学好, 妈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打骂不就白挨了吗?我妈想让我有出息,给她挣口气,活出个 人样来。她自己不求什么,只希望我能自立,活得象个人。打那以后,我就拼命地 学,第一年高考我都没参加,我知道就是我考也考不上,第二年很幸运,就到了这 里。哈哈,说了你们可能都不相信,我考上大学我爸爸到现在都不知道,就是他知 道了也不会管我。我拿着我妈妈攒的那一点钱就来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随 便了。” 郭锐尽量讲得清楚,但也很简单扼要。他似乎不愿意叙述那些让他痛苦为难的 细节。 小声地问:“阿锐,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以后?想办法混到毕业,就可以找一个好点的工作,把我妈妈接出来。”郭 锐掐灭了烟头。 “阿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的!”姚乐宇拍拍胸脯,真诚地说。 郭锐瞅了他一眼,苦涩地一笑,嗔怪而又亲切地说:“你呀!还不知道谁帮你 呢!小毛头一个!别来闹我就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阿锐,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毛的?我的小名就叫小毛的,在家里我爷爷奶 奶叔叔姑姑们都叫我小毛!”姚乐宇兴奋地说。 “什么?”张仲文好笑地看着他。 “真的,我不骗你们!”姚乐宇点点头。 “哈哈哈……小,小毛?……哈哈……小毛!”张仲文抱住自己的被,笑得上 气不接下气,眼泪满天飞。郭锐也笑了一下,用一种苦涩的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姚乐 宇。 “小毛?哈哈,竟然还有人叫这么好玩的名字!真开眼界!”张仲文指着姚乐 宇说,“这让我想起我奶奶家以前养的小狗。” “小毛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姚了宇撅着嘴不服气,“你也不是叫小文儿 ——吗!”他故意把那个儿化音拉得很长。可是张仲文也学他:“小毛儿——你是 什么毛啊?羊毛还是猪毛啊?哈哈……” “去你的,阿锐帮我打他!”姚乐宇拎起一个枕头就抛向张仲文。 “凭什么啊?郭锐是我们寝室的,凭什么帮你打我,要帮也是帮我打你啊!” “哈哈!”姚乐宇掐着腰得意地看了一眼郭锐,嚣张地对张仲文说:“你知道 吗?开学的时候阿锐答应我爸爸要罩着我的!是不是阿锐?” 郭锐又是一脸苦笑,没有做声。 “你爸爸给人家一个月开多少工资啊,要照顾你这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的小毛孩?” “你还说我呢,你也不是一样,衣服都要你哥给你洗,连内裤都不放过,你知 不知道羞啊!” 张仲文仰头冷笑:“他是我亲哥,你行吗?你有吗?” 姚乐宇似乎并不气馁,他拿起那杯热奶,得意地递给郭锐,娇气地说:“阿锐, 咱们不理他,你喝点热奶吧,你那么晚才换衣服,要着凉的,你快喝下去暖暖身子 吧!” 张仲文这次没有再笑,他盯着郭锐的脸端详了半天,一丝不易觉察的愁苦漫上 面容,没有再和姚乐宇斗嘴,反而很中肯地对郭锐说:“郭锐,人凡事不能都靠自 己,情谊当头,你不要躲……可是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你眉头上有一道阴虹, 心口上拴着一把暗锁,不出一年,你必然要心病缠身,有苦难言。所以我劝你还是 放轻松一些,好自为之。” 郭锐喝着奶喝到一半,愣了一下,还是没有回话。姚乐宇不满意地说:“行了, 大仙,我们都知道你厉害,我看你明天别上学了,到大街上摆摊算命得了。” 张仲文才不会和那种无知小儿一般见识,他继续躺在床上看他的心理学;越看 越觉得那上面都是在胡说八道,越想越觉得那些所谓专家愚不可及,抬头又见郭锐 和姚乐宇二人在絮絮叨叨地聊天——郭锐好象除了姚乐宇对谁也不这样,说话多少 有些眉开眼笑的——张仲文暗想:“不用你臭美,你就瞧好吧!” 好半天之后姚乐宇终于走了,宿舍里剩下张仲文和郭锐两个。郭锐挠了挠头, 多少带着一丝胆怯地说:“张仲文……你怎么也抽烟的?我看你……不象是……会 抽烟的样子。” “我还有很多你没看出来的呢!”张仲文头也不抬。 “我以后……也叫你小文吧?” “随便啊。” “小文……谢谢你。” “哦?谢我?” “谢谢你的烟。我现在觉得轻松一点了,多亏了你。”郭锐的眼睛炯炯有神, 人也振奋了一些。 “别谢我,谢你那个‘小毛底笛’吧,又是点心又是奶的。”张仲文把书一丢, 掐着腰直视郭锐。郭锐再次感到张仲文眼中那种可怕的光芒,他缓慢地说:“上次 的事,你还记恨我吧。我是直性子,不会看场合的,我知道那次搞得你很下不来台, 可是我不是针对你……” 下一辈子说什么俺也要当帅哥!就是吃糠咽菜挨打受骂也认了!张仲文看着郭 锐心里暗暗想着,因为他发现郭锐诚恳的表情显得他更加成熟,说起话来性感的嘴 唇温柔地开合,对张仲文这种花痴来说,其震撼力和感染力比起他哥绝对有过之而 无不及。 “行了,甭提那事了。你要么不说话,要么费话一箩筐!”可耻的张仲文完全 原谅了郭锐,他掏出自己的烟来,自己抽出一支,接着把整盒烟朝郭锐一扔:“拿 去!要是把我当哥们就闭嘴。” 郭锐拿起那盒烟,仔细地端详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张仲文,不知是迷惑, 还是感激。 17英语系是一个很容易崇洋媚外,卖国求荣的地方;从每年都要组织圣诞节联 欢晚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张仲文是中国的大仙,见到张天师的画像要行礼,路 过吕洞宾的道府要上香,和耶酥门派有别,跟着起个哄混个吃喝他倒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让他在话剧里扮演耶酥的父亲圣约瑟,这就有些有违他的江湖辈份是非观念了。 可是赵宝琳似乎没看出来张仲文有点不高兴,还是围在他桌子旁一个劲地劝:“我 想,你的口语是肯定没有问题的,我想,你就帮帮我们文艺部的忙,顶上这个缺吧!” “干嘛啊?非得找我啊,别人不行啊?” “都安排上角色了,实在是抽不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系的情况,就那么 几个男生!” “孟涛也安排上了?” “是啊,他演灰姑娘里的王子。”赵宝琳穿上了冬装看起来圆滚滚的,让张仲 文的从脚根痒到脚尖。 “姚乐宇呢?” “他演白雪公主里的王子!” “那谭群呢?” “人家吉它弹唱。” “就连江忠也……” “他和刘小娜夫妻二人转。” 张仲文咬牙切齿地说,“那你手头上还剩下什么角色啊空缺什么的,你说来我 听听。” 赵宝琳一看有戏,乐呵呵地掏出一个小本,粗大的手指头灵巧地翻了翻,认真 地对他说:“我想,还有汉语小品《白毛女》里的狗腿子甲乙,不过今天早上我们 宿舍的二姐三姐已经答应反串了,英语话剧《白雪公主》里七个小矮人还缺仨,不 过你……嘿嘿……似乎不太合适,啊!这里还有一个神话题材的剧里需要一棵会说 话的树,张仲文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张仲文对赵宝琳的身后一指,对她说:“门口有人找你。” 赵宝琳这几天真是忙昏了头了,思维比较直线,她连头也没抬就就朝门口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张仲文推开二楼阳台的后门沿着消防梯以他最快的速度拔足而逃。 一直在小路上狂奔出几百米,才愤愤地嘀咕:“他妈的!净逗你大爷我玩,什么狗 腿子甲乙,什么小矮人,肥婆真是瞎了眼,我比姚乐宇孟涛差哪儿啊,凭什么他们 就演王子!我呸!把我逼急了,我把你们这狗屎演出搅和黄了,什么王子公主夫妻 二人转,统统死啦死啦地干活!” 他光顾着骂了,没留神走路,道上有积雪化开结成冰,他一激动步迈得比较大, 没想到平衡不稳他一脚滑空,后半片身子载在雪地上向前滑去。前面是个拐弯,偏 僻有个人走过来。张仲文没头没脑地就朝人家撞去,临接触到对方身体前一秒,他 灵敏的鼻子闻出那是女性的气息。 “啊呀!”他与其说是吃惊会跌到,不如说是害怕遭遇到女人。要是栽到人家 怀里,他可是不干的。 “啊呀!”两个人完全碰撞,身体在那种运动状态下可以接触的地方该接触的 都接触了。甚至张仲文都感觉到那女生的脸上的温热。 女生当场撞飞,倒在几米远的地方,感觉她也是跑着到这里的。 张仲文痛苦地等待对方说:“你长没长眼睛啊!”之类的叫喊或谩骂,可是他 闭这眼睛等了半天,那面也没动静。他害怕地一抬头,竟然见到那个倒霉鬼在雪地 上找东西,几张纸散落在地上,那个女孩没有戴帽子,又是短发,在明亮的月光和 雪的照映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耳朵冻得通红。 “曲……曲娟?”张仲文挠着头呆呆地问。 那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地上的东西匆匆收拾起来。张仲文看见她拣 起一根小棍,不,那不是小棍,是一根冰糖葫芦,滚在地上粘了一层雪。她拿着那 根冰糖葫芦吹了吹,很轻声地说:“你那么急干什么?走路都不看前面的。” “嘿嘿……你没事吧?”张仲文见受害者都没有发火,他倒反而不自在了。曲 娟是一个很内向的女孩,平时除了看书就是看书,长得很平常,再加上深度近视所 以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张仲文很少注意她。不过从曲娟的面相上看就知道她是 一个很和蔼也很踏实的人,张仲文面对这样的人时总是变得很有礼貌。 “没什么。你慌慌张张赶嘛?”曲娟好象是很随意地在问他。 “我?赵宝琳要我演剧啊,分配一些乱七八糟的角色给我,我才不干呢。我趁 她不注意跑了。” “哦?她要你演什么?” “就是耶酥降生前那个旅店老板赶他爸妈出去那个戏,要我演圣约瑟,就那么 几句台词,根本体现不出我的演技嘛!也不知道圣母玛莉亚是谁演的,你想想,都 这时候了,她赵宝琳还能找来什么好人?好看点的不都演什么白雪黑雪公主去了? 我才不上她的当呢。哎。你这是干嘛去啊?”张仲文本来就一肚子牢骚想找人发泄, 见曲娟这么一问,不由自主地就把心里话倒了出来。 曲娟静静地听着张仲文胡说八道,脸冻得很红,她听张仲文说完叹了口气,很 轻松地说:“看来我也不用去了。” “什么?你到哪儿去啊?” “赵宝琳约好了我今天晚上排练的,嘻嘻,既然搭档都没有了,我去也没有意 义了。” 啊!张仲文心里扇了自己一嘴巴。“你不是……要演……?” 曲娟高兴地点点头。 张仲文脑筋转得飞快,脸儿一变配上笑瞬间转化话题:“曲娟,你的糖葫芦都 掉在地上脏了,你别吃了,我再买一个陪给你吧!” 曲娟看了看手里一口还没动过的冰糖葫芦,犹豫着说:“这太浪费了吧……” “不浪费,这个脏的给我吃,我领你去大门口再买一个好吧?我见过有卖一种 红枣酸楂穿一起的,可大了,走吧,反正那剧也排不成了。” 曲娟没说话,她个子不高,看张仲文要仰着头,只见她朦胧的眼睛眨了一下, 终于点点头。 于是张仲文生平第一次和女生单独走在一条小路上,虽然是一个在前,一个在 后,中间都谨慎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可是张仲文的一张嘴始终没停下来过。 他讲了很多笑话和班级里的糗事给曲娟听,曲娟笑起来既不捂嘴也不弯腰,很爽朗, 让张仲文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不多时他俩来到了校门外,街对面是一条饮食街, 天虽然黑但里面却是灯火通明,各种小吃和烧烤十分兴旺。张仲文和曲娟迎着缓缓 飘落的细雪在街上挑选着冰糖葫芦。 鲜红的山东大山楂豁开一个口,里面镶上露出白肉的花生,外面再浇上熬成金 黄色或琥珀色的糖汁,滚一层芝麻;还有把红枣和桔子瓣涂上蜂蜜,蒸熟的地瓜块 冻上糖霜,精神抖擞地穿在小棍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货架。两个人似乎都不怎么 着急买糖葫芦,而是不自觉地在街上逛着。互相问爱吃什么,从春天的小香瓜一直 谈到冬天的爆米花,最后好久看天色不早张仲文才给曲娟买了一枝一串八个大山楂 的冰糖葫芦送她回宿舍。他自己把曲娟原来的糖葫芦给吃了,那个糖葫芦估计比价 便宜,因为里面没有花生外面的糖浆也很少,不过张仲文一说起话来就眉飞色舞什 么都没感觉了,吃完把棍一扔,咋巴着嘴意由未尽地还补充一句:“真好吃。” 曲娟却一直都没有动张仲文给他买的那一根,临进宿舍门的时候她回头礼貌地 对张仲文笑笑。想开口可是止住了,但张仲文可不是客气的人,他喊道:“曲娟!” “什么?” “我的语法题没有做,明天借你的抄抄!”张仲文大方地问人家。 “好,好吧。”曲娟的脸真是不抗冻,自始至终都是那么红扑扑的。 18 回到宿舍,张仲文见杨立功躺在他的床上抽烟。 “太阳从南边出来了!”张仲文忐忑地说。他知道杨立功不会抽烟,偶然也跟 着人抽耍烟,也无非是场合需要;从没见他自动自主地叼过烟。 “你上哪儿去了?”杨立功翘着二郎腿问。 “排练节目去了。孟涛可以做证!”张仲文指了指一旁的孟涛,很理直气壮地 回答。 “哦……什么节目啊?”杨立功似笑非笑。 “耶酥降生。”张仲文仰头望天做虔诚状。 “好,很好的节目。走吧,跟我去洗澡。”杨立功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站起来 就拉他。 “你来就是等我去洗澡啊?不去,我最近洗过了。”张仲文满不在乎地说,把 鞋一扔,半死不活地载在床上。 “你巴瞎!上次你说你和孟涛去洗过澡,我刚刚问过了人家了,没那回事!你 恶心不恶心啊,几个月来都不洗一次澡,身上会长虱子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 脏猪弟弟?”杨立功质问。 “谁说我几个月没洗一次澡?我洗过的,十一国庆节回家洗过的。”张仲文见 事实败露,索性耍无赖。趴在床上摇着一双臭脚,一付你岂耐我何的的样子。杨立 功冷笑一声:“你别跟我撒谎了,你今天根本没有去排练节目,刚才你们班的那个 大胖子文艺委员来找过你,说你趁人家不注意的时候跑掉了。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 了?又去打电子游戏机了对不对?” “我是去打电子游戏机,现在我回得来吗?”张仲文看看表才八点钟。 “是啊,时间还早,正好可以去洗澡。”杨立功抓起他的脖领,一下把他从床 上掀起来。“今天我不不搓掉你一层蛇皮,我就不姓杨!” “你干嘛啊?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张仲文很害怕。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 和杨立功去洗澡会发生什么“非常状况”,学校的公共浴室里一定会有其他人的, 到时候不羞死,也憋死了。 可是杨立功今天晚上异常的执拗,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强硬,连拖带拽 地把张仲文押解进了宿舍里的公共浴室。张仲文一进去见里面似乎没有别人,一颗 心掉下来一半,可是还是磨磨蹭蹭六神无主地不肯脱衣服。杨立功见他那一脸要上 刑场的哭丧相,心里暗笑,可是脸上还是很严肃,他脱掉外衣后讥讽道:“是不是 你身上泥太多,长了一层黑皮,都不敢脱下来给人看了?” 张仲文有苦难言,殃殃不乐地说:“哥,我怕冷,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你先进 去吧!” “哼,我会上当吗?我一进去你就跑了。”杨立功一边脱衣服,一边也毫无让 步;他三下两下就赤膊上阵,来扒他弟弟的外套。张仲文厌恶地一挥手,“你别动 我,我自己来!” “你快点啊!我等你。”杨立功监工一样光着膀子站在他旁边,身上只有一条 内裤。更衣室里不暖和,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冻得发抖。张仲文于心不忍, 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说:“哥,你先进去吧……我肯定洗澡,我保证进去!” 杨立功狐疑看了张仲文一会儿,点点头,终于脱掉内裤,全裸站在他弟弟面前, 很威风地说:“你要是敢跑!我回去就打得你起不来床。”说罢拿起洗澡用的东西 一掀门帘走进了浴室。张仲文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咬咬牙,深呼吸,喃喃自语 道:“天要亡我!” 外院宿舍里的公共浴室只有淋浴,杨立功打开了两个喷头,因为他知道刚出来 的水会很凉。两个喷头的水一会儿就让不大的房间里充满了热气和水雾,他站在水 中让水流从头到脚灌溉他的全身。他的脸上涌现出古怪的笑容,因为他的计划达成 了一半。他不知道的他的计划到底有什么用意,只是在他心里深处有一种强大的力 量在指使他,在操纵他,让他觉得这么做是他的权力,他的义务,甚至是他的快乐。 张仲文赤裸裸地进来了,东张西望见里面除了他哥再没别人。低头悄无声息地 钻进了他哥给他开好的水流下面,背对着杨立功,拘谨而又神经质地擦洗起来。杨 立功见他一进来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正常,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打趣道: “小文,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长大了!” “我觉得很冷,不想和你闹。”张仲文语气松软,完全不象他平时嚣张拔扈的 样子。 “你好好的洗啊,一会儿你要给我擦背。”杨立功见他低调,也不好意思再说 什么。于是两个人保持着距离,沉默地各自洗起来。张仲文不敢大口喘气,不敢看 他哥一眼,也不敢说话,尽量在心中想着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啊!天空是 多么晴朗,空气是多么新鲜,海洋是那么广阔,大地是那么一望无垠!我们社会主 义伟大祖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又翻了两翻,香港明年就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三角型两 边之和一定大于第三边…… “张仲文,你不要糟踏香皂了!有你那么洗澡的吗?过来,我给你搓背!” 张仲文好象听见审判长宣布他的死刑,还是立即执行。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差一点儿倒在地上。 “听见没有!要你过来呢!”杨立功喊着。 声声催命,句句惊魂。 那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得道千年幻化人形,佛道双修法力高强,鬼神 不屌荤素全收,还受过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熏陶,加入过共产主义青年团正在接受 高等教育的,天蛇大仙张仲文,一甩他头上的海飞丝泡沫,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地转 头对杨立功说:“哥,你叫我?” 杨立功抹了抹脸上的水,一睁眼,天啊?这是他记忆中的张仲文吗? 记忆里是一片青山绿水,比他矮半个头的小白胖子在水中扬起晶莹的水花,一 张狡黠的笑脸乐得嘴都合不上,一个劲地对着他叫着喊着。而现在……时间真是一 个厉害的魔术师,不知不觉中眼前的人已经是一个高出自己,青春洋溢,好象夏天 里的小树一样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年。他的头发黑得让人羡慕,皮肤闪耀着水磨大 理石的光彩,张仲文不是一个很抢眼的人,他身上最大的特点在于无论何时,都散 发着一种智慧的和隐喻的神色,让人不注意就被他蛊惑,被他征服。 “你看什么?不是说要给我擦背吗?”张仲文走近他,眯着眼说。 “好……”杨立功心慌意乱地点头,“你趴在暖气上。” 张仲文顺从地在他面前弯下腰,把裸露的脊梁留给他。杨立功定了顶神,操起 毛巾用力地在那上面一蹭,一道红色的淤血立刻出现在张仲文的后背上,他疼得叫 了一声,可是很轻。杨立功一边擦一边问:“今天晚上的糖葫芦好吃吗?” “好吃。嗯?你看见我了?”张仲文忍着疼回答道。 “那个女孩是谁啊?你们班的吗?”杨立功拎起张仲文的胳膊,从手臂开始一 点点仔细地擦,好象手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厨房用具。他也不是在洗澡,而 是在清扫家居卫生。 “嗯。”张仲文很老实。 “你们两个人逛得很高兴是吧?” “还行。” “是不是觉得那糖葫芦特别甜啊?” “哥你轻点,你使那么大劲干嘛?”张仲文觉得他哥用力越来越大,擦得他全 身火辣辣的。 “我不使劲你身上那么脏能洗干净吗?谁叫你总不洗澡?现在知道疼了吧!活 该!”杨立功得意洋洋地说。 “那就不能轻点啊!”张仲文恳求道。可是杨立功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他弟弟是 否痛苦,还在追问:“那女生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啊?你轻点!”张仲文觉察出他哥不是给他擦背,而是在拷问。 “她对你挺好的是吧?”杨立功下手越来越狠。 “呀——我不用你擦了!你松手。” “不行,还没擦干净呢!”杨立功怒吼一声。 张仲文不说话了,他头低的死死的,任凭杨立功怎么问也不回答了。最后张仲 文的身上,胳膊上,一片猩红,杨立功对他的沉默很不满,擦完之后说:“自己冲 干净去!” 张仲文没有动地方。杨立功隐约听见他鼻子抽动的声音,看见他肩膀也在抖。 他问:“你怎么了?” 张仲文还是没有回答,杨立功弯腰看他的脸,见他眼睛周围都是水珠,撅着嘴, 胸口一颤一颤的。“你哭了?”他慌忙问。 “你下死手啊?”张仲文终于叫了出来。 杨立功慌了,他刚才的确是无意识的。他看小文那委屈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搂住了张仲文的脖子,把他放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发说:“对不起啊,我和你开玩笑的。” 可是张仲文慌忙从他哥的怀里挣脱开来,回避着杨立功的目光。很僵硬地对他 说:“没事,没事的……” 杨立功在手里拿上香皂,拦住张仲文的腰,笑嘻嘻地说:“我给你揉一揉就不 疼了。”没等张仲文拒绝,就把一双手千般仔细万般谨慎地扣住香皂,在张仲文的 身上背上涂抹起来。 张仲文咬碎银牙,秉住呼吸。他哥的肌肤近在咫尺,时不时地与自己身体交擦, 一双手又粘满了滑溜溜的香皂沫,在他身上蛮横无理却又柔顺体贴地任意侵略扩张, 张仲文一动也不敢动,什么也不敢想,心里的兔子跳得嘣嘣直响。他运起两千三百 年道行,竭尽全力地抵挡着那从耳朵里,鼻孔里,汗腺里钻进他身体的邪魔外道, 七情六欲,无奈他毕竟遇见的是他的天敌克星,再加上年青气盛,眼看黄龙府里潮 水涌,春宫阵内旌旗飘;生死关头杨立功突然停手,只说了一句:“小文,我洗完 了,先回去了,你冲干净就快回去睡觉吧!”还没等张仲文回过头,杨立功已经从 浴室里跑了出去,只剩下那湿淋淋的毛巾,颓唐地扔在暖气片上。 “哥……”张仲文喊了一声。可是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虽然这次张仲文浑身都被擦得生疼,可是打这以后,杨立功再也没主动提起过 要和张仲文一起洗澡。对张仲文来说,也算因祸得福。 19那一年的新生圣诞节文艺表演并没有因为张仲文的缺席而有任何影像。张仲 文死活就是不演,结果曲娟也和赵宝琳摊牌说她也不感兴趣了。最后这个节目干脆 取消,换了一个罗飞鸿小提琴独奏。结果后来赵宝琳发现这个临时更换的节目其意 义影响之深远,简直可以和娱乐圈内任何一场造星运动媲美。罗飞鸿那天穿了一套 咖啡色的毛衣,里面的白衬衫恰到好处地烘托了他优美的下颚;在灯光熄灭的时候 罗飞鸿拎着一把借来的小提琴款款走上舞台,只那么轻轻点了一下头就驾轻就熟地 拉了起来,《梁祝》真是一首永远都不会过时,永远都会打动人心的让听者陶醉演 奏者自我陶醉的曲子。那次演出结束后,在外语学院的男生人气排行榜上罗飞鸿以 天皇巨星的姿态蝉联冠军几个月,在女生宿舍里他作为焦点访谈的核心话题不知道 把多少女送进了梦中。 可是女生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她们或许很愿意讨论你,评价你,甚至暗恋你。 可是实际行动起来就不见得那么如舆论导向那么热情。罗飞鸿在情场上并没有因为 他会拉《梁祝》而取得太大的优势。他对年级里的一个叫叫庄薇薇的可爱小女孩大 献殷勤,可是庄薇薇作为副省长的女儿好象从小到大受过太多的保护,对男孩总是 报以若即若离的态度,对玫瑰和巧克力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不善于打持久战的罗 飞鸿在第二学期就被千娇百媚的蔡丽艳没费多大功夫就笼络到手里了。其实要不是 蔡丽艳在北京的男朋友在五一假期来看她,罗飞鸿和她还真的会有一段精彩的校园 爱情故事搬上回忆的荧幕;他们俩最后虽然和平分手,可是罗飞鸿缺消沉了大半个 学期,他不倒是为了蔡丽艳的一心二用,而是因为他打算作为后备力量的徐婷几乎 在他和蔡丽艳拆伙的同时被李自杰搞了去。他心理上没有准备,一下子感受到人情 冷暖,他只好暂时忘却儿女情长,一心扑到学生会的工作和政治发展上来。大一快 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成了学生会宣传部的副部长。 至于大仙张仲文,一年来基本上生活在围剿与反围剿的战斗里。他和杨立功玩 着猫抓老鼠的游戏,他献身电子游戏事业,杨立功充当恶势力围追堵截,总得来说 互有成败。张仲文不学习或基本不学习,考试的时候他也不临时抱佛脚,可是每每 都能六十分七十分地招摇过市。杨立功那一年被保送读本校本专业的研究生,他自 己也有些意外,因为平时努力学习成绩也比他好得多的同寝老大点灯熬油地也没有 考上,毕业前挥泪去了南方。所以张仲文理直气壮对他讲四人帮时期的学习无用论, 他也不好反驳。不过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是张仲文的爸爸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可是 这种事无论是真是假,谁又会挂在嘴上说呢? 张仲文来到大学里之后,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那么神通广大。有些事不是你道 行高,天资聪明就可以搞得清楚的。举一个最为简单的例子来说,就是他身旁人与 人之间的关系。好象昨天晚上大家还在议论女生A 和男生B 如何亲热,可是到了今 天晚上男生B 和女生C 就已经海誓山盟了。结果女生A 为了男生D 去和女生E 吵架, 却发现女生E 有男生F 出来保护……总之大家就象英语里的二十六个字母,不停地 排练组合出一个又一个单词来,看起来毫无道理,实际上却有着神奇的规律。谭群 使用什么牌子的避孕套,江忠的干姐姐喜欢吃酸梅还是薯片,日语系的系花穿了和 服和老师出去吃饭一夜未归,这些问题与话题他每天都从他的左耳穿进右耳穿出, 有的时候他发现虽然他不了解事实真相,但和大家讨论起来自己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不仅是他,几乎宿舍里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本领,张家长李家短,缺腿 的蛤蟆三只眼……有意无意都能说上半天,说完了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郭锐很忙,他忙着学习,忙着打工,忙着照顾跟腚虫姚乐宇,什么时候成了习 惯他也不知道。 孟涛也很忙,他忙着考试,计算机演讲学还有交际舞,他参加了多少个俱乐部 多少个才艺班他也不知道。 杨立功也很忙,他忙着答辩,收拾新分的宿舍找兼职吃毕业饭,他有的时候忙 的连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 大家都很忙,忙打牌,忙脱福,忙赚钱,忙流产,忙传销,忙入党,忙睡觉, 忙吃饭,忙上厕所…… 总之都很忙! “我不忙!”张仲文喝着娃哈哈果奶,穿着拖鞋,耳朵里插着随身听,手里永 远是一本《电子游戏软件》,浪荡在已经是绿草青青的校园里。 “可是,是不是也到了我该到动手的时候了?”张仲文看着土壤里茁壮生长的 小草对自己说。 20天黑得越来越晚了,快要七点钟太阳才完全沉没在城市的楼群彼岸。春天的 夜晚悄悄地降临在校园里,就象一个神秘而又妩媚的女子,淡淡月光扑在脸上,身 披暗黑的暮色,行色匆匆地穿梭在树木与楼宇之间,偶尔在晚风中留下声声细语, 不时在空气中吹送阵阵花香。 这种惬意的时节应该是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这大学校园里的青春男女们, 哪一个是辜负大好光阴,不解风情之辈?那娥眉月刚刚浮上星空,教室图书馆和宿 舍里的男男女女就坐不住了,双双对对,蠢蠢而出。 可是罗飞鸿百年难得地坐在教室里看着稿件,因为他明天要代表全系去参加演 讲比赛。张仲文忙着给他哥抄毕业论文,忙得一头汗,教室里还是那几个人在啃书 本。良宵虽美,无奈各有个的心思,却也无人说话。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张仲文长 出一口气,终于把杨立功的论文抄完了,火烧燎地收拾东西要去找她哥邀功请赏。 路过罗飞鸿身边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小罗,还不走?” 罗飞鸿眯着眼苦笑了一下,疲倦地伸伸腰对张仲文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看 一会儿。” 张仲文本来也没打算理他,点个头径自掩门而出。就在张仲文刚把教室的门关 上的一刹那,那对面二楼阳台上的玻璃窗就被一股清风吹开了,班级里的几个人几 乎同时闻到了一股恬淡的花香味,幽幽暗暗中大家都抬头寻找香气的来处,这时候 门恰好开了一个缝,罗飞鸿无意间就见到一个白色的人影,慌慌张张地朝里面一望 就不见了,接着罗飞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似乎一个高兴的女孩子欢 快地跑过空荡荡的走廊。罗飞鸿早被那些连篇累牍的资料搞的焦头烂额,当是就好 奇心一起,扔下书来到门口想看个究竟。可是推开门外面并无一人,走廊里静悄悄 的,只是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不知是谁掉落一块白色的手绢。 罗飞鸿低头拾起手绢,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更加浓郁了扑面而来。他忽然一抬头, 总觉得走廊那一边有人,于是加快脚步赶过去,一转弯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顿时 呆在那里。 在他正前方昏暗朦胧的月色里,星光淋漓的栏杆前,一个迎风吹发的白衣女孩 正在阳台前对月沉吟。这女孩身材纤弱,体态轻盈,纯白的衣衫仿佛在夜色中流动 着灿灿清辉;她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来,本能地一回头,一张娇柔清丽的脸上七分 矜持三分笑,秋波如水,神光离合,罗飞鸿觉得她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自己 今天运气好撞上了。不过他也在心里怀疑,这么一个极品。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注意? “哦。原来我的手绢叫你捡去啦。”那女孩一见到罗飞鸿,竟然主动开口,一 句话好似叮咚流水,开了闸口尽数涌向罗飞鸿心头,让他浑身一震。 “你……你是?”罗飞鸿摆出他的书生架式,故作轻柔地问。 “你问我是谁做什么?还不把我的手绢还我,你要赖去啊?” “啊!”罗飞鸿赶忙把自己手里的手绢递上,他只觉冷风拂面,手中的丝帕一 下就被人夺去。那女孩低声笑了笑,大步从他身旁走过,比肩侧目的一刹那,罗飞 鸿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清香,那女孩的眸子里防如有流星划落黑夜,把一股勾魂的暗 火种到了罗飞鸿的心窝子里。罗飞鸿眼见她身形飘忽,三步两步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句不知是什么话没喊出来,噎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寻着香气 想找那女子,可是一路追踪,那白色的影子早已不知道隐没在何处了。 他再也无心看书,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一进门,话也不爱说了,落魄地往床 上一坐。抽起闷烟来。 张仲文鼻子动了动,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小罗,你可要小心啦。我觉得 你不正常啊。” “怎么?”罗飞鸿对张仲文向来有一种不知名的畏惧,他他摘掉眼镜,找出一 张纸巾擦着。 张仲文没有看他,而是看了看窗外,接着笑嘻嘻地说:“现在夜里不太平,你 不要总出去了。” “你又来了,你说话总神神道道的,怪吓人的,什么叫不太平?”罗飞鸿不满 地说。 “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不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要小心了。” 罗飞鸿刚想追问什么是福什么是祸,门开了,杨立功进来:“小文,我明天搬 寝室,记得早起帮我拿东西啊!” 罗飞鸿话题一转:“大功哥,你这么早就搬过去啊?那边寝室分下来了吗?” “是啊。”杨立功对张仲文宿舍里的人都很有好感。 “明天就搬啊,我和小文一起帮你。” “不用了,我没什么东西的,我和小文就够了,不麻烦你了。”杨立功礼貌地 笑笑。 “我说要帮你搬了吗?我明天没空,刚发的电影票,我要去看电影。”张仲文 修着脚趾甲不耐烦地说。 “算了,你去凑那个热闹干嘛?你也没有女孩子陪,还是乖乖帮我搬家吧!” “呸!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女生陪?小罗,明天给我联系一个,要漂亮的,还要 一米七五以上的。” 罗飞鸿知道他们哥倆又要斗嘴,知道和自己没什么事,陪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21张仲文怎么可能不帮他哥干活呢?不过杨立功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两个人 一上午就把那小小的研究室宿舍打扫出来了,两人间,那个同宿舍的人还没有来。 干完活杨立功吐了口气,对张仲文说:“庆祝我乔迁之喜,咱哥俩喝点酒去吧?” “你自己说的啊!可不是我讹诈你。”张仲文兴高采烈。 于是二人真的就出去吃饭,张仲文喜欢喝白酒,讨厌啤酒。那天杨立功确实高 兴,也就顺着他喝了二两。喝到中途,他在小饭店里发现宝贝一样指了一下张仲文 身后说:“你看,那不是你的糖葫芦美少女吗?” 张仲文一愣,回头看去。竟然见到曲娟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在吃饭,两人说 笑甚是亲密。其实他不过就是和曲娟吃过一次糖葫芦,逛过一会儿街,可是就那么 一次被杨立功撞到,杨立功就总挂在嘴上刺激他。曲娟也看见了张仲文,落落大方 地朝张仲文打了个招呼。杨立功低声说:“小文,你看,人家对你笑呢!” 张仲文把筷子一摔,说:“不吃了!”起身就走。 杨立功没想到他会如此火大,想拦没拦住。张仲文连嘴上的油都没抹一溜烟跑 回宿舍,他心里喊着:“不管了!不管了!我要受不了了!他再逗我。我就骂他!” 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开始构思词语。不多时杨立功果然追了回来,坐到他身旁拍拍 他。 咋了?失恋了?“杨立功过来笑眯眯地逗他。 本来这是一句很无意的话,可是却触到了张仲文的痛处,他心里一酸,鼻子一 抽,撅着嘴起身说:“要你管!”杨立功本来只是想和他开开玩笑,却没想到会仍 他如此颓废,觉得奇怪,心想:“不会是真的吧!”忙坐到他身边哄着他说:“小 文,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人家不理你,你就灰心丧气了?亏你还 是大仙呢,这么点小事情就难住你了?哥告诉你啊,追女孩子呢,要慢慢来……不 能心急啊,最重要的是你得有信心,对了,话又说回来。你到底看上谁了?哥帮你 参谋参谋,嘻嘻,我门家小文也长大啦,开始思春了……” 张仲文一听,心里更是悲愤,他骂道:“杨立功啊杨立功,你真是个混帐王八 蛋!我对你一往情深,死心踏地这么多年,你傻,看不出来也就罢了,可是你也不 用摆出一幅恋爱专家的嘴脸来把我往死路上推啊。”他见他哥对自己的苦恼与真情 毫无体会,不由得更加自怜自怨,伤心而痛,失神地呆呆发愣,望向窗外。 可是杨立功没注意出他的反常。只是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越发得意: “小文啊。你喜欢的是那个在联欢会上唱《甜蜜蜜》的那个女生吧?那天我看见你 和她轧马路来着。嘿嘿,我觉得她有点黑……” 张仲文愤怒地盯了他一眼。杨立功又说:“啊!是那个她爸爸是省长的那个吧! 我就知道,你小子没混上班级干部,就想挂个最佳女婿。好气死那帮领导阶层是吧?” 张仲文狰狞地咬咬牙。杨立功还不罢休:“要不就是女篮五号!怪不得呢,那 么多男生给她递汽水他都不要,专拿你手里的,原来是瞄上我弟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张仲文本想痛骂他一顿,可是张开嘴的话却变成了带哭 腔的申诉:“你干嘛啊?干嘛啊?看我这样你觉得好玩是吧?我就算是失恋了又怎 么样?我告诉你,和那帮女的没关系!我就是觉得我自己不值,我对那个王八蛋那 么好,天天哄他开心,给他解闷儿。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一陪送就是十好几 年,可是他比猪还蠢,比驴还苯,净拿豆包不当干粮;我烦透了,烦了,我要找别 人去!”他站了起来,拖着鞋就往门外跑,杨立功不明所以地还愣在那里,见小文 已经没影了,才想起什么般追了出去。可是他跑到楼下却没有见到小文的踪影,他 四处张望,突然一拍脑袋说:“真苯!在顶楼!” 他又飞快地跑到顶楼,果然在楼顶的天台上的水塔上发现了象只鸟一样蹲坐在 那里的小文。风吹开他的衬衣,天蓝色的后襟飘起来,头发也乱乱的。他坐在那水 塔的顶端,远远地往向远方。 那是一个晴朗的初夏的下午,风在呼呼地吹着。杨立功仰望着小文,第一次发 现他的弟弟脸上也有一种忧郁;他认识小文很久,知道他的大仙弟弟不会为任何事 情发愁,他总有办法,可是这一次却好象有些例外,因为杨立功看出来,写在小文 年轻的面容上的是忍不住的委屈,管不了的烦恼和对青春的迷惑。他的脸迎着阳光, 被镀了一层金色,杨立功叹了口气,心想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也有 着自己的心事,他,也会哀愁。 “小文!你下来!”杨立功喊他。 张仲文没出声,还是那样沉醉地看着远方——繁华的城市,明亮的天空和未知 的世界。 “小文,你怎么了啊?你要是有事就告诉我,跟哥说啊!” 张仲文终于回过头来,笑着对杨立功说:“你是个大苯蛋!” “什么?”杨立功没有听清楚。 “我说:杨立功,你是一个大苯蛋!大蠢货!大白痴!”张仲文对着杨立功大 声地喊到,杨立功不明白了,他看着小文明亮的双眼,发现那熟悉的眼睛里不再有 诡秘,自信和淘气,取而代之的是清澈,诚实与失望;有一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 从小文的眼中直射出来,穿透他一直蠢蠢欲动却又不知为何会焦躁的内心。 “你……你快下来吧……风大,你会感冒的。” “我不用你管!你就知道:小文,快吃饭啊!小文,早点睡觉啊!小文,把眼 睛里电视远一点啊!小文,不要和老师吵架啊……杨立功,我讨厌你,你跟个老娘 们似的,我不用你管我!” 杨立功知道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情绪有点反常,所以不和他计较,陪 着笑说:“是,您说的是……我是你哥啊,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快下来吧!” 张仲文突然居高临下地把头伸到他面前,皱着眉头盯着他说:“杨立功,我问 你,你,只是我哥吗?” 杨立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张仲文会冒出这样一句来,他一时间没有准备,也 没明白,“废话,我不是你哥我是什么?” 张仲文听了,低下头。 “你快下来啊!”杨立功还催他。 “哥,你先回去吧。我没有事,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吹吹风就回去了。” 张仲文很冷静地说。 “……”杨立功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真没事?”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你让我清静清静吧。求你了。” 杨立功点点头:“好……那你自己呆着吧。”他有些不放心,可是也没有理由 拒绝。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垂头丧气的小文,走了。可是他是个有心眼的人,他从前 面的楼梯下去的,没回宿舍,他绕到后面的消防梯悄悄地再次上了天台,拈着脚步 无声无息地来到水塔后,哪里可以看见张仲文的后背,可是张仲文看不见他。他想 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到底要干什么,他不是好奇,而是直觉在催促他。 张仲文很老实地坐在那里,看天。偶尔理一理头发,也不出声。 很长时间以后,他听见小文的鼻子抽动的声音,咝咝地响。然后他看见小文用 袖子在眼睛上抹来抹去,他知道,小文哭了。小文哭是不让人看见的。 杨立功惊慌失措起来,他了解小文,他知道张仲文对任何事情都不甘示弱的, 或许他可以暂时回避,但他绝对不会害怕或退却,小文不是一个相信眼泪的孩子, 长了这么大杨立功都没见过小文哭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今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刺 激得他一个人在偷偷地抹眼泪?难不成他真失恋了,被女孩子给甩了?这个假使不 太可能成立,如果小文真的喜欢上了哪个女生一定会告诉他的,小文对他从来不藏 事,再说从他的性格来看,他要是有了女朋友还不早就宣传得满城风雨,惟恐天下 不乱地要全世界都知道他张仲文有了压寨夫人? 可是看来这次他是真的在哭,很伤心地哭。他想起笑梅的话:“你以为他不会 哭?他总哭,可是他要面子,不肯让人看见,他哭从来不出声,不是他不想,是他 不会!” 杨立功愤怒了,他想知道是谁欺负了他的弟弟,是谁让他的小文这么难受,他 是个心软的人,尤其见不得眼泪;那么机智那么有主意的小文都能给搞哭,那个人 真的是不一般。 可是小文好象停下来,他习惯性地擦了擦鼻子,竟然咦咦呀呀地轻声唱起歌来 了,杨立功觉得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他罕见的情景今天都碰上了。张仲文很 少在人前唱歌,他也不爱唱歌,可是今天情绪无常,竟然一展歌喉。他唱的歌杨立 功知道,叫《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张仲文很低沉很随意地唱出来,没走调,嘶哑 轻柔,和所有青春期的惆怅少年一样,哀怨、纯净。 “情愿困在你怀中,困在你温柔…… 不想一个人寂寞,无边漂泊…… 就象鱼儿水里游,你的心河流向我,不眠不休的追求…… 多少喜乐在心中,慢慢游,多少忧愁不肯走,流向心头—“唱到这里唱不下去 了,突然停住,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衣袖,埋了头,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杨立功再 也看不下去,他大叫一声:”小文,你怎么了?“飞也似的爬上水塔,抓住了他肩 膀。张仲文没有心理准备,吓得一哆唆,杨立功低头看见水塔盖上用小石子儿划了 很多字,都是一句话:”哥,我什么时候才能亲口对你说出来。 哥,我害怕我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杨立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抓住小文的手大声问道:“小文,你害怕什么? 你想对我说什么?” 张仲文面色惨白,他的现在的表情对杨立功来说,陌生的让他不敢认。这是他 所熟悉的那个张仲文吗?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小文各个成长时期的不同 脸孔;在黑暗里拿着小蛇狞笑的得意的娃娃脸,在碧绿的水面下纯真无邪的孩子脸, 面对事情骄傲自信的少年脸……而现在……杨立功在张仲文的脸上只看到了恐惧和 绝望,他深深的眼睛里不再是神秘与快乐,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哀伤和颤抖的痛苦, 原来在火焰上跳舞的魔鬼不见了,在他怀里的是一个弱小无辜的天使,刚被人一脚 从高高的天堂里踢出来,摔得不轻。 “你说啊?你害怕什么?你告诉我啊?”杨立功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别问我了,真的,哥,你放了我吧,你不要再问了!求你了”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