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最深处 作者:菠菜 一九九七年九月,我以中考在我们镇中第一名、在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我 们地区首屈一指、在全省也很有名气的省重点中学——地区一中。老爸亲自开着大 东风把我送进学校。报完到后,他拍着我的脑袋说:“伢崽呀,我们家从没作古正 经出过大学生,你两个哥哥都不争气,以后就看你啦!千万要发狠念书呀!”当时 正踌躇满志的我满不在乎地回答:“我会嘛!我要考重点哩!”那时我还不晓得, 这所绿荫覆盖下的菁菁校园,将会给我的少年岁月留下那么多幸福、快乐、痛苦、 悲伤掺杂在一起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他。 一 他是从另一个县考来的学生,比我大八多个月。同住一个寝室后的好长一段时 间里,我都没有太把他放在心上。 首先,从外在来看,他是个典型的普通农村学生,中等偏瘦的个子,其貌不扬, 衣服虽然干净但都比较旧,唯一一套新运动服也是一洗就掉颜色的货色。他家为他 准备的铺盖更好笑,竟是新房里常用的那种大红花的被面。不但这些,他的性格比 较内向,属于老实厚道一类,很少参加我们寝室同学之间的无聊玩笑打闹,有时候 连说个话也嘟嘟囔囔、满面通红,对我们开的玩笑最多是抿嘴笑笑。这不象我。我 虽然也是来自农村小镇,但我家里是镇上运输大户,我老爸甚至在县里也有些名气。 比较好的家庭条件,使我无论从发型到穿着到见识到谈吐都很象城里学生了。生性 喜欢热闹的我更是寝室里和班上的活跃分子。除了他跟我,我们寝室里有一个被家 长送到我们学校读书的省城同学和三个来自不同县城的同学,还有四个同学都是来 自农村乡镇的,也都不象他那么内向那么土。 其次,他的学习成绩不如我好。他的中考成绩比我低了十几分。进校后的第一 次测评,我们班六十二个人,我进了班上前十名,他只是二十几名。 所以——我凭啥要跟他耍在一起,他应该主动跟我耍在一起才对哩! 高一很快就在苦读和打闹中过去。我跟他一直是好普通好平淡的同学加室友。 高二我们根据会考重新分了班分了寝室,我跟他还在一个班一个寝室。 现在回想起来,从刚进地区一中一直到高二上学期的那段时间,他留在我印象 里的形象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们成为最要好的同学、朋友和兄弟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的。 二 那是一九九九年三月的一天。上午最后一节课马上要下课的时候,我们的班主 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进来宣布说,下午的班会他带我们去爬山春游,叫我们中 午抓紧准备好自行车。虽然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是自小在山里长大,对爬山已经没啥 兴趣,但是对在紧张枯燥的学习日子当中能有半天时间去呼吸呼吸自由空气都好兴 奋,毕竟我们学校的读书风气实在太浓厚、学习压力实在太大了。于是大伙一个个 欢呼起来。然后boss才说,条件是写一篇一千字以上的游记。 不到一点,我们班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骑向离学校有十多里地的一座“名山”, 据说宋朝一个好有名的文人曾在那座山上搭屋读书,山顶上还有一个悬崖是用那个 “文曲星”的名字起名的。在一阵阵乱七八糟的歌声和“鬼叫”声中,我们来到山 脚下的一座庙里。停放好车,稍微休息,boss便指挥我们往山上冲锋了。 一切都是从下山开始。 由于我总是独自东跑西钻到山坡上树丛里摘采映山红忙个不休,所以当我抱着 一把灿烂如火的映山红从一处山坡上俯冲下来的时候,山路上只看见一个女同学跟 他,其余的同学都走到前面去了。他作为负责考勤的副班长历来都是押尾。那个女 同学手里捏着几枝看上去有点开残了的映山红,见到我的战利品,满是羡慕地叫着 我的绰号说:“黑皮,分些给我吧?”我大大咧咧地回答:“敢想!我要用这美丽 的春色去装点我们的寝室。”她瞪了我一眼:“俏啥俏!”他在边上催了一句: “快些走吧。” 转过一个山洼,那个女同学忽然夸张地喊了起来:“哇!那树映山红才真是个 好哩!”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见山洼里一个好陡的坡上果然生着一大树映山红在 春天下午的阳光下红得辉煌。她问我:“你摘得到啵?”我不禁心痒痒了,掂量了 一下,把我手里的那抱花交给那女同学。这时,他扯了扯我的袖子:“算了,走吧。” 我摆摆手,大叫一声“采花大盗来也!”向那山坡冲了过去。 山坡好陡也难不住我。在他们的仰视下,我抓树枝、抠石头,虽然小出了身汗, 还是慢慢地爬到了那树映山红前。举着一抱比原先那抱更大、更鲜艳的映山红,我 得意地朝他们叫了声“耶!” 老话说“上山难,下山更难”,就在我顺着原先的路径向下爬的时候,意外发 生了。我一脚踩翻了一块石头,顿时,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地往下溜。我在慌乱中随 手抓住一根树枝,但没啥用。结果是我左手一抱花,右手一握树叶,伴随他们的惊 叫以好快的速度滑落,然后一屁股坐倒地上。他跟她都跑了过来。她问我:“没事 吧没事吧?”这时,右脚的剧痛袭击了我,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恨 恨地朝她嚷:“都怪你!”他说了句“我扶你起来”便将两手插到我胁下,使劲一 提。在站起来的同时,我感到又是一股钻心的疼痛,哎呀了一声。他俯身卷起我的 裤脚,我的右脚腕已经青肿了。“崴伤了脚。”他对那女同学说。女同学着急起来 :“那可怎么好?” 他背起了我。 背一个不算太轻的人走山路是好累人的。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歇歇脚, 歇歇脚。”我过意不去地推推他的肩膀。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下,擦了擦汗。那女 同学从兜里掏出包吃了一半的话梅分给我们。两粒话梅还没吃完,他就说:“还是 快些走吧,莫让老师跟同学等我们。” 我趴在他背上。他默默地行走。我不时用衣袖替他擦掉头上的汗。我看到每次 我替他擦汗的时候他都会抿嘴一笑。 我忽然觉得好感动。 三 我跟他的友谊从这天正式开始。 从此,我跟他经常一起参加早锻炼,一起去学校后园读课文背单词,一起去教 室上课做作业,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去报栏看报纸,一起去* 场打篮球,一起去 水房洗衣服……但是晚上熄灯后我们寝室里的胡扯他还是不太参加。 我跟他在班上不同组,他在第一大组,我在第三大组,他比我前一排。有时候 我们在无意中视线相碰,都会彼此会心地笑一笑。 时间长了,我渐渐由随意到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那是 他的性格。从好多事上,我看出他的正直、善良、忠实、豁达、勤奋、刻苦、乐于 助人。他外表有些土,那是他家庭条件决定的。在聊天当中,我发现他好聪明也好 肯动脑子,关心国家大事,看的课外书不比我少,对好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观 念一点也不落后。 他也愿意跟我在一起。虽然有时比较调皮、爱开玩笑,但是机灵、为人随和、 直率、有主见、不肯搅和是非、不虚夸、守信用、会打抱不平、喜欢看书、有上进 心、学习努力,这是他对我的评价。 我晓得了他的爹娘一辈子务农,现今还在田里劳作。我晓得了他家就他一个伢 崽,他的三个姐姐都出嫁了。我晓得了他在学校所在的这个城市只有一个在纺织厂 工作的姑姑一门亲戚。我晓得了他填了中专志愿但不肯去读中专,后来是他的姐姐 们支持他读高中的。 他晓得了我家开了个小汽运公司,我老爸整天到处跑货,我老妈忙着收帐。他 晓得了我有两个哥哥,都是中学没毕业就去跑运输。他晓得了我家里就想出个大学 生。 一次我们在一起吃饭,他忽然抿嘴一笑,问我:“为啥都叫你黑皮哩?你又不 黑。”我回答说:“自小就这样叫的呀,你不晓得我从前有几黑。”他又是抿嘴一 笑:“为啥不叫……”我随口问:“叫啥?”他用勺子指了指他碗里。他打的菜是 菠菜。我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我的名字拆开重组用土话念就是“小菠菜”,不 过还真没有人给我取这绰号。我推他一把:“去!你这个、你这个……大黄蜂!” 我也刚发现把他的名字拆开重组用土话念就是“大黄蜂”。他笑得好欢,低声说: “我先早就是这绰号哩,现在没有人叫了。”我们笑成一堆。从此,只要我跟他单 独在一起,他就叫我“小菠菜”,我就叫他“大黄蜂”。这成了我跟他之间的秘密。 跟他在一起,有种跟别的同学在一起打打闹闹不一样的快乐。 好快,他成了我在班上跟寝室里耍得最好的朋友。我对他来说也是。 四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我哼着小调在水房洗衣服。因为学校离家里很远,所以我 一般三两个礼拜才回家一次,而且都是等家里的便车坐。 “小菠菜,要你不出去我借你的车用。”他走了进来。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 用手捂着肚子,脸色比我们一起去吃早饭时难看了好多。“咋搞的,病了?”我关 切地问。他皱着眉头说:“搞不清楚,就是肚子痛。我想去我姑姑家,看看她们家 有什么药。”我从裤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路上当心一点。”我拍着他肩膀说了 一句。 他离开了。我继续洗我的衣服。洗着洗着,我忽然觉着又懊悔又担心又自责。 我知道他姑姑家在城西纺织厂,从我们学校走要穿过车来车往的市区。象他这样生 病,一个人骑车,要出了啥事可不得了。唉,我真应该自己骑车带他送他去的。说 句“路上当心一点”有啥用哩?我为啥起先就没想到自己骑车带他去哩?想到了又 迟了,他都走了。 我正胡思乱想时,水房门口有人大喊“黑皮!”我应了一句。那个声音又叫 “你哥哥来了!”抬头间,我大哥走了进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波崽,你在家 里从来不做家务,住校就学会洗衣服了吧?”我问大哥为啥有空到学校来,他告诉 我他正好来地区拉货,顺道来看看我。他掏出两百块钱塞到我衣兜里,然后开始他 每次到学校见我时的惯例教育,叫我好好念书,莫象两个哥哥一样没出息;叫我吃 好营养;叫我莫乱花钱;叫我莫贪玩,莫到街上打游戏,莫乱去看录相……我这大 哥就喜欢唠叨,搞得象我老妈一样。“好好好好好好。我晓得我晓得。”我不停地 点头。他说了声“走”,拍拍我的头,随之扬长而去。往常家里人来学校看我,我 都好高兴,要说好多话,要问好多事,可今日为啥对大哥有些心不在焉、好似在敷 衍哩? 我晓得是因为我还在挂念着他,挂念着那个“死大黄蜂”。 直到晚上,他才回来,看上去没啥事了。他把自行车钥匙还给我时说,他上午 在他姑姑家吃了几片胃药,下午肚子就不痛了。他姑姑还给了他一盒药带到学校。 这时我心里才踏实下来。 五 只剩下两门课程就考完试了。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就放假了。高二马上就要结 束了。 吃完晚饭,我跟他一起去教室看书。天边的红霞好灿烂,晚风吹动树梢也吹走 炎热。我们互相提问互相回答,猜测明天的考试题目。快到教室时,他好似是随口 问我:“暑假里有没有空到我家去耍几日?”我想了想。上次回家时,我老爸答应 我暑假跟他的车去江浙跑些天,长些见识,同时也规定回来后必须把耍心收起,高 三一年要一心一意好好学习,把高考考好。应该没这么快就走吧?于是我高兴地点 点头:“好哇。”他认真地问:“就这么定啦?”我认真地答:“就这么定啦。” 六 几天后,我按照约定的日子从家搭便车先到县里,再从我们县里坐大班车到他 们县里,再从他们县里坐上了去他们乡里的中巴车。翻了好多座山,到他家村口大 树边上下车时,已经快黄昏了。刚下车,便听见一声大喝:“小菠菜!”是他。他 已经在村口等了我一个下午。 在从村口去他家的山间小路上,他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告诉我,他回家就把一个 跟他耍得最好的同学也就是我要来他家的消息讲给他爹娘听了,他爹娘也一直在等 我来。 他家在一个山窝窝里,整个山窝窝也就两户人家。还在远处他就指着对面山坡 竹林说“到了到了。” 这是一幢带小阁楼的土砖屋子,黄墙黑瓦,大门敞开,门前用水泥铺了一块不 大的晒谷坪,扫得好干净。屋子背山而建,山上都是竹子,坡下是一方鱼塘和几丘 田,田里的稻子差不多熟了。 还没进门,他就喊了一声“娘哎!”刚迈进他家门阶,他爹娘好热情地迎了出 来。老两口大概都是五十左右的年纪,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夫农妇,我觉着他长 得更象他娘一些。两位老人拉着我坐下,口里絮絮叨叨说着啥。本来我们地区各个 县的土话除了口音有些不同之外区别不是好大,一般都能听懂,但他爹娘的话比 “县城土话”更土些,而且他们说得好快,所以有的话我没太懂,但估计是欢迎词 之类。依照规矩,我从挎着的双肩书包里拿出四色礼物——两瓶酒和两包点心,恭 恭敬敬放到堂屋里的方桌上,说:“伯父、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两口忙 说:“来耍就好哩,来耍就好哩,还带东西做啥,你这伢崽好讲礼数。”他站在一 边抿着嘴笑。 天已经快黑了,堂屋里一盏很小的灯泡亮起来,昏黄昏黄的。他娘去灶屋做饭, 他爹有些拘谨地跟我坐着拉家常,他则安静地陪着。我朝四周看看,发现堂屋的一 面墙上贴满了奖状,于是站起身近前一看,原来都是他的,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团 员、学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有。他爹也站起身对我说 :“都是我家峰崽得的,还有好多没贴出来的哩。”他却过来把我扯开:“莫看莫 看,有啥好看的。”说完扭头对着他爹:“早就要你们撕掉,就是不撕,还献宝。 人家波崽比我成绩好得多!”他爹嘿嘿笑着,也不恼,说了一句:“峰崽不好意思 哩。”我冲着“大黄蜂”开心地笑起来。 吃晚饭了,他娘从灶屋里端出几样菜。坐定后,他爹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小塑料 壶,问我:“波崽吃点酒啵?”他连忙在一边说:“我们在学校都不吃酒。”他爹 边说“今日吃点今日吃点,米酒又不醉人”边往我碗里倒酒,也给自己倒,再给他 倒。 菜好对胃口,酒也有些甜。他爹频频举起酒碗,我也只有依规矩频频回敬。我 们边吃边喝边说些学校里的事和听来的外面世界的事,都好高兴。他娘先吃完饭后 坐在桌前看着我们吃喝、说话,也不插嘴,只是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我, 看看我,又看看他,眼里满是笑意。喝着喝着,我们有点乱了,他爹跟我喝,他跟 他爹喝,我跟他喝…… 我不晓得那次我到底喝了几多酒,反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那么多酒。 慢慢的,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大了起来;满屋子的东西和人都在晃动;额头上也 一个劲地冒出冷汗。我站起身,端起酒碗,对他爹说:“伯、伯父,我吃了这些就、 就再也……”话还没说完,我感觉不对了,随手放下碗就踉跄着往堂屋门口奔,把 长凳都带翻在地。刚到门口,哇地一口喷了出来。这时他们一家三口都过来了,他 和他爹架住我,他娘拍着我的背,我则翻江倒海地那个吐哇,朦胧中还在庆幸能节 制自己没吐在堂屋里。 吐完了,我也清醒了不少,但人跟面条一般立不住,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嘴 巴里好似塞了个铅球。他们把我架到堂屋旁边一间屋子里的床上,灌了几口温水给 我喝。他出去,又进来,端了盆热水,细心地给我擦脸,替我脱了T 恤衫和外裤抹 身子,还解了我的凉鞋给我洗脚,然后,给我盖上一条薄被子。 “讲了莫吃酒,你偏要吃酒,还给人家灌那么多!”我半清醒地听见他在训斥 他爹。他爹辩白说:“我又不晓得人家伢崽会不会吃酒。”这时他娘也来数落他爹 :“你个鬼人,亏你吃了一辈子的酒,连人家伢崽吃不吃得酒都看不出。”我好想 笑,但立马我就睡死过去,啥都不晓得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发现我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底裤侧卧在被窝里, 一只手紧搂着并排平躺着的也是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底裤的他,一只脚还架在他的肚 子上。最使我羞臊的是,我的裤裆里不晓得啥时候直挺挺地翘起来了,差点就要顶 着他。他见我醒了,抿着嘴朝我笑。我立马满脸通红,把手脚收回,口里说“吃多 了吃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坐起身,说:“我早醒了,本来是要去打鱼草 哩。”我问:“那你为啥不去?”他笑着看着我:“我怕吵醒你咯。我先去洗面了。” 他掀开蚊帐下床穿好背心、长裤,正要出门,忽然回头一脸坏笑:“你不晓得你悃 觉几不老实。”我红着脸骂了句:“去,死大黄蜂。” 等我也洗涮完,他爹早去打鱼草了,他娘已经煮好两大碗荷包蛋面。我跟他吃 完面,他便带我参观他的家。他家房间不多也不大,一间堂屋,两间住屋,两间小 杂屋,一间灶屋。小阁楼空着,是用来放稻谷的。家具也不多而且比较旧,算是比 较贫寒。只是房间里和家具都好干净,他娘一定好勤劳。随后他又带我去看他家养 的两只小猪、一只小牛,还有鸡埘、鱼塘、菜地。他给我讲了好多他小时侯的故事。 这天,我们还手牵手去了住在隔壁村子的他二姐家,我又依规矩被* 着吃了一 大碗荷包蛋面。我还跟他去打了猪草,喂了牛。两人还在附近的一条小河里泡了一 阵子。吃晚饭的时候,他爹再也不敢拿出酒来了。 山里夜晚的空气好清冷。我们头靠头肩并肩躺在黑暗里聊个不停,实在支撑不 住了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我在睡梦中觉着他动了动,才迷迷糊糊感觉到我的手又是紧搂他, 脚又架在他肚子上。他轻轻地挪开我的手跟脚,下床出了门。接着我听到他跟他娘 在对话。原来他爹娘早起来了。已经讲好了我今天回家的。 他娘的声音:“你们耍得这么好,何不结拜兄弟?” 他的回答:“咳,现在啥年代,早就不作兴结拜兄弟哩。” 早上,他送我到村口坐车。我的双肩书包里装着一包他自家腌的干鱼、一罐他 自家做的辣酱,一扎他自家做的粉丝,他手里还帮我提着一壶他自家酿的米酒。 车驶来了。车开动了。车行远了。 我从车窗伸头回望,他还站在村口大树下,手挥着。我的眼睛有些湿了,为了 我跟他之间纯洁真挚的友谊。 那一幕,是我心中永远铭刻着的一幅铜版画。 七 回家没几天,我就跟着老爸运货的车队去江浙了。这一趟去的时间正好半个月, 也是我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去这么多大的地方。一路上我觉着好累,不过我一直 好兴奋。每到一个城市,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都要拉个车队的人陪我游荡。 其实路上玩得再开心我也天天想着他。出门之前,我买了好多张明信片,每张 都贴好邮票,写好他们县、他们乡、他们村、他们村小组的地址跟他的名字。每到 一个地方,只要找得到邮政所或者邮箱,我都会写上一两句话寄一张给他。因为我 要让他分享我的快乐。我在一本书上读到有句话讲:快乐,只要有人分享,就会加 倍快乐。 那次是我第一次来南京。 我印象最深的是老爸带我到南京市中心,那时我还不晓得这街的名字,只是惊 奇地看到人行道上全是人,而街中间站着孙中山先生的铜像。我在旁边的新华书店 里买了两套教辅书——一套给他,一套给我自己。从书店出来,我跑到孙中山先生 铜像前,竟当众傻乎乎而又虔诚地给铜像鞠了一个躬。 在南京,车队停留的时间最长,有两天。那天游荡了一天后,我回到我们住的 郊区小旅店,在灯下给他写了好长好长的一封信。写见闻,写感受,写我想读什么 大学……落款时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写上“想你的小菠菜”。我 当时压根不晓得这五个字究竟意味着啥。 八 周游了一圈,回到家里,我必须兑现诺言好好学习。 起先我的心还是好野,疯耍了整整半个月怎么做得到想收心就收心哩?不过慢 慢地我的心也安稳下来了。毕竟,离高考剩最后一年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去北京读 北大、去上海读复旦的美梦,但这时我已经给自己确立了一个目标。我一定要读我 自己想读的大学。 剩下的一个多月暑假,我除了偶尔看看电视、偶尔跟以往镇上的初中同学串串 门、偶尔打上个把钟点电子游戏、偶尔去水库游游泳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老老实实 关在家里做暑假作业、看书学习、做各门各类的题目。 但是,我晓得自己也在等待。 等待开学。 等待跟他再见面。 我真的好想他。 等待的日子细数起来好似好漫长,但实际上又过得好快。 九 开学日期终于来临。 报到那天,因为要等便车,所以我从家里出来得比较晚。待我二哥开车把我送 到学校时,已经下午了。我一进寝室,第一眼就发现只剩他那下铺跟我那上铺铺位 上是空的。他没到。这时几个在寝室的同学围了上来,跟我亲热地拍肩捶胸打招呼, 加之以隔了两个月再见后的品头论足。我嬉笑着应付他们,心里却好着急——他应 该是坐早班车出来,应该比我早到呀。 我报完到交完钱回到寝室。他没到。 我到水房打了一桶水,擦干净了我的铺板,也把他的铺板擦干净了。他没到。 我铺好床垫,展好凉席,挂好帐子,理好要用的课本、教辅书和作业本。他没 到。 吃晚饭的时间了。室友们敲着碗拉我一起去,我说我不饿我不想吃要吃你们去 吃莫管我。他们一窝蜂出去了。我心乱如麻,无精打采地斜靠在我的下铺铺上发呆, 一会儿心里恨恨地骂“死大黄蜂、死大黄蜂你为啥还不到”,一会儿提心吊胆“千 万可不敢出啥事”。我真的好牵挂他。可他还是没到。 室友们吃饭回来了,又喊着去看录相。我还是说不去。一个室友好似看出了啥, 笑嘻嘻地说:“莫管他,我们走我们走,黑皮要等人哩。”又是一窝蜂出去了。 就当我好似个无头苍蝇满寝室乱转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过道里有人在叫他的名 字。过了片刻,他背个双肩书包提个大旅行袋出现在寝室门口。我刚想骂他几句, 又咽下了。因为我看到他满脸疲惫,头发乱糟糟的,白衬衣跟染了墨一样,浑身汗 酸味。 他见到我,抿嘴笑了笑。我心里一热,冲上前扯下他的书包接过他的袋子往他 床上一扔,紧紧握着他的手出门,边锁门边嚷:“走走走,死大黄蜂,吃饭去。你 要再不来你就会把我这品学兼优前途无量的好学生给活活饿死!” 在校门外的小吃店里,我跟他各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面。回寝室的路上, 他才缓过气来告诉我他为啥这么晚才到。原来他搭的早班车在去县城的路上出了事 故,撞死人家一只牛,牛主和司机闹架,打得一塌糊涂,司机被打伤了,车玻璃砸 了,车轮胎也给扎得泄了气。眼见这车是走不了了,偏偏又没别的班车,过路的卡 车说啥也不给他搭,他一急之下提着大袋子走路往县城赶。这一路走得他又累又热 又饥又渴,幸好半路上有个小农用车肯他搭到了县城。他在县城也没停下来吃个饭 就匆匆跑到汽车站坐上了到地区的车。他边说,我边笑,笑得我肠子都要断掉。 “死小菠菜,幸灾乐祸!”他学我的口气装出生气的样子敲了敲我的头。我不管他, 还是笑。无论这以前发生了啥,只要他现在活蹦乱跳啥事都没有地跟我讲话,我都 好开心。 回到寝室跟他并肩坐下没两分钟,我跳了起来,口里大叫:“我受不了你啦! 快去洗澡!你又脏又臭,只怕你自己还不晓得哩!” 我跟他脱得精光,把龙头开得最大,站在水管下任水流冲击自己的身躯。他不 消说,其实我一天下来也是一身臭汗,浑身粘粘糊糊的不好过,需要好好清洗清洗。 起先一直没时间仔细看看他暑假有啥变化,现在倒有时间了。灯光有些昏暗,我盯 着他看。他看到了我在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喂!看啥看!只怕你能看出 花!”我说:“你黑了,也瘦了。”他也看着我,说:“搞了双抢,不黑不瘦才怪 哩。你倒没黑也没瘦,真是公子少爷。”我说:“啥话!我前些时候也黑了也瘦了, 只不过后来补回来了。” 我们一起晾好洗净的衣服。室友们都还没回来。我拿出在南京买的几本教辅书, 说:“一人一套。”他每本都看了看价钱,说:“好贵哩。”我没说啥。他说: “其实买一套就好,我们可以隔着看。”我说:“我喜欢在书上做题目,我都做出 来了你再做有啥味道?”他点点头,把他那套放进抽斗里。他没说“谢”字。他没 说“谢”字我才高兴。他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我坐在他对面下铺趴在桌上看他忙。 他从大旅行袋里掏出帐子、薄线毯,突然又掏出一些纸片朝我扬扬。是我在江浙给 他寄的明信片。“你都收到了呀?”我问。“是哩,都收到了。”他说。“我还写 了封信,信也收到了?”我再问。他从包里掏出信亮了亮。我嘻嘻笑起来:“我写 的是‘想你的小菠菜’,看到了没?”他没笑,轻声说:“我也想你哩。”他的眼 光好明亮好纯净好诚挚。 我忽然觉着鼻子里有点酸酸的,心里却感到一阵幸福和充实。 十 幸福和充实。是的,幸福和充实。高三上学期,是我生命里感觉最幸福和最充 实的一段时光。 进入高三,无形的学习压力又大了好多。教室黑板左侧挂着的一天天在变化的 “高考日历”就好似一条鞭子在鞭策着我们这些毕业生,提醒我们抓紧每分每秒。 但是只要我跟他在一起,再紧张再枯燥的学习也好似变得轻松好多。 我们形影不离,共同努力,学习效率好高。 清晨六点,寝室灯一亮,他保准一跃而起,催我和室友起床。然后他穿好衣服 去洗涮,我则穿好衣服铺床叠被理好书。他洗涮完进来铺床理书,我则去洗涮。等 我回到寝室,他便跟我一起带着早读要背的书和碗勺去早锻炼。锻炼半小时,到学 校后园早读,先各背各的,再相互提问。七点去食堂分头打稀饭馒头,谁先打到谁 就在食堂门口等后打到的。吃完到教室上早自习。上午第四节课结束,一起吃午饭。 然后要么到学校后园背书,同样先各背各的,再互相提问;要么到教室做练习题。 下午课后,一起去报栏看看报纸,或者再去打一会儿篮球,接着吃晚饭。饭后要洗 澡的洗澡,要洗衣服的洗衣服。晚上七点一起去教室上晚自习直到教室熄灯。回寝 室后洗涮毕就寝。这就是我们的常规学习生活习惯,极其有规律。 流水帐般的时间安排看起来紧张枯燥,其实里面自有我跟他的乐趣。 富有默契的日程表,使我们感到有一种息息相通的快乐。 互问互答的学习方式,使我们感到有一种取长补短的快乐。 食堂门口的坚守等候,使我们感到有一种相信相依的快乐。 在寝室、教室、食堂、学校后园、* 场之间的路上,只要手里没拿东西,我总 是习惯把右手搭在他右肩,他的右手抓着我的右手,我们的左手在背后握在一起, 这种身体接触使我们感到有一种亲如手足的快乐。 我喜欢趴在他肩上跟他一起为解题而冥思苦想。 我喜欢跟他并肩站在报栏前对一些其实跟我们没啥关系的国际国内大事谈论不 休。 我喜欢在礼拜天的时候跟他骑车出去放松游荡,他坐在前架上而我边骑车边跟 他说话边闻着他头发没洗彻底的香皂味,好想咬他一口。 有时候我跟他也会在背书的时候闲扯几句,谈人生、理想、现实、未来啥的。 有一次,他说:“你的作文总得老师表扬,我看你大学毕业可以去当作家哩。”我 说:“我不,我要当记者,当焦点访谈那样的记者。”我问:“你今后想当啥哩?” 他说:“我想当法官。”我逗他:“那好,等你腐败了我就来焦点访谈你。”他好 严肃认真地说:“我才不腐败哩。”搞得我哈哈大笑。还有一次,他说:“小菠菜, 你给我做老弟吧?”我内心欢喜口上却说:“才不做哩。你要我给你做哥我就肯。” 他脸一红,问:“为啥不给我做老弟?”我嘴一撇:“我又不觉着你比我大。再说,” 我故意把嘴贴在他耳边,放低声音“你比我还矮一点哩。”说完,我推了他一把, 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叫大嚷:“哎呀!有人想做哥都想疯啦!”他骂了一句“去死!” 红着脸追着我作势要打,笑得我直打跌。 相对轻松的学习心态和紧张有绪的学习状态,使我跟他的成绩都在提高。这个 学期期中考试,我进了班上前五名,他上升到班上十名左右。 当然我跟他也有闹矛盾的时候。 也许是我跟他的关系太亲密了,有一次寝室里有同学随口拿我们开玩笑:“你 们呀,就象两公婆。”开玩笑开惯了的我看了他一眼,马上接那同学的口:“是呀, 我是老公他是老婆。”他当时没说啥。后来我自己偶尔也会在寝室里当着大家叫他 几声老婆,他虽然好象不乐意我这样叫,但还是没说啥。直到有天下午,班上刚小 考了一门功课,考后我跟几个室友在寝室里玩拱猪,他在做别的事。我打出一手好 牌,得意得叫他:“老婆,快来看你老公的牌技。”他可能考得不太理想,心情正 不好,就瞪了我一眼:“乱叫啥!”我没太在意,又叫:“哎,老婆快来看呀。” 不防绝少发脾气的他一个箭步到我身边,举起拳头就朝我肩膀捶了下去:“叫你乱 叫,捶死你!”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捶得我那痛才叫个痛。我一口冷气没抽完,他 人已经跑出了寝室。牌友们起哄:“泥人也有土性子。黑皮你好惨。”我忍着身上 的疼痛和肚子里的火气,装做潇洒挥挥手:“算了,打牌打牌。”后来牌局散了, 他涎着脸进来叫我一起去吃饭,我没搭理他,拿了自家的碗勺往外走,他愣了一下, 也拿了他的碗勺跟着我。一直到晚自习结束我都没跟他说话。快熄灯了,我洗涮完 脱了衣服躺下,他忽然爬到桌上,上半身探进我的蚊帐,双手搬着我露在薄线毯外 的光肩膀,低声说:“对不住啊,我用大了力。给我看看,打青了啵?”我不耐烦 地伸手挡开他的手,说:“打都打了,看啥看!”他说:“要不,你打回来?”我 不理他。这时,灯熄了。他尴尬地站在那里。 第二天清晨。灯一亮,他随之从床上蹦起,口里叫着:“起床起床!”然后站 到桌上边穿衣服边推我:“起来。”按部就班的日子,一切程序照旧,除了不互相 提问。我不跟他说话,也不笑。偏偏我不开口他也不开口。如此一天:两个互相保 持沉默的人形影不离。也可以说两个形影不离的人互相保持沉默。 第三天还是这样。我心想:“看是你能忍是我能忍。” 第四天,灯亮的时候窗外的雨声也在响。早锻炼免了,早读在寝室进行。早饭 还得去食堂。我拿起碗勺,他也端着碗勺先出了寝室门,手上拿着产权属于我的伞。 没办法,只有我跟着他了。他打伞,我们到了食堂。我也没理他,找了个队伍排上。 等我端着稀饭馒头从队伍里出来,整个食堂已经人满为患。还是去寝室吃吧,我想, 可是他人哩?我寻觅着挤到食堂门口,见他果然打着伞站在门外,毫无疑问在等我。 我钻到伞下。还没走两步,他看着我,抿嘴一笑说:“调皮捣蛋的小菠菜也会耍小 孩子脾气。”我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立马板起脸说:“哪个耍小孩子脾气? 我的伞,拿来!”我把伞抢到自己手里。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还有青啵?”我看也不看他,用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故意恶声恶气地说:“去 去,死大黄蜂,肿都没消!”他没说话,只是用手隔着我的衣服轻轻抚摸那天他捶 我的部位。我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好温存。我心里涌起一阵甜蜜。 这场“冷战”就此烟消云散。我再也没叫过他“老婆”。 十一 我当初压根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正在慢慢发生质的变化。 十一月初,在我们这里是乍冷还暖的天气。 一个礼拜六下午课后,我跟他起兴去打了半点多钟的篮球。我们东拼西抢、满 场乱跑,打下来运动量还不小,都出了一身大汗。那天学生澡堂正好开始供应热水, 于是我们一起去洗澡。 从澡堂子出来,我跟他各自提着装了换下衣物的桶子,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准备 回寝室去洗。路过* 场,在报栏附近,他被担任校团委宣传委员的一个老乡叫住。 原来那位老弟正在换一个坏了的镜框,搞了半天不得劲,想叫他帮扶一把。一贯乐 于助人的他放下提着的桶,接过大螺丝刀上前捣鼓起来,我在一边懒洋洋地看着。 忽听他一声惨叫——他试图用螺丝刀取出一颗钉子,便用左手拇指压住钉帽,右手 持螺丝刀撬,不想使力不得当,螺丝刀一滑,把他左手拇指挑破了。一大滴血从他 伤处掉到地上,血还在不停流。看他受伤,我心里一疼,感觉就好似伤了自己一样, 把桶一扔,想也不想抓起他左手,把受伤的拇指含进嘴里舔吸。这种用唾沫止血的 土方法没啥效果,血还在涌出,看来伤口好深。 他那老乡眼睛好尖利,反应也不慢,一眼看到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兼校医 正在* 场上* 练校篮球队,拖着他就朝校医奔去。 经过处理,他伤口的血止住了;左手拇指被扎上了厚厚的纱布。走出校医室, 我心疼归心疼,口里说还是要说:“你这算是想为全校师生做好事而流血牺牲哩, 虽然没做成。”他却反过来怪我:“你起先为啥要把伤指头放到你嘴巴里?不晓得 几脏,也不怕伤了肠胃。你以为你是铁肚肠哩!”我顶他:“我就是想放!偏放! 干你啥事哩?”没想到他听了这话,停住脚步,侧过身子定定地看着我好几秒钟, 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拉着我继续走路。我为他这下子无声的感情流 露而幸福得直想哭。 他手受伤这件事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他不能洗衣服了。回到寝室,寝室大 门紧锁,那帮小子不知道混哪里去了。我叹了口气:“算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哩?”他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说:“偏劳你。”我叫他在寝室里等我洗完衣服再一 起去校外吃面,然后把两桶脏衣服合二为一,直奔水房。 待我一回寝室,他迎上来要跟我一起晾衣服。我瞅着他直笑。他问:“笑啥?” 我没回答,只是笑。他有点吃不住了,故意用带点威胁的口气说:“你受伤我背你 走了好远,我受伤你帮我洗衣服,我们算扯平了。”我强忍着笑从桶里拎出一条已 经洗好的白粗布底裤——他的,慢悠悠地问:“老实交代,昨日晚上做了啥坏事?” 我在水房拿这底裤准备开洗时感觉好似有点不对,凑近一看,好大一片黄斑哩,结 果让我给洗了好久。在日光灯下,只见他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颈项。 “画的好地 图哩,啧啧。”我摇头晃脑对他说。他红着脸一把掐住我脖子把我压在床上:“好 你个死小菠菜,你就没有弄过?”我大叫“非礼呀!”然后放低声音,嬉笑着说: “我当然有,可惜你没看到。反正我只看到你的,你没看到我的。”我的脸也红了。 我没告诉他当时我看看四周没人就把这底裤拿到鼻前闻了闻,那特别的淡淡气味让 我感觉好亲切好温馨好舒服。 这天晚上熄灯好久后我都没睡着,前几天气温偏低时换上的被子现在睡起来有 点燥热。我干脆用被子蒙住头,手不安分地伸进底裤摸弄着,下面渐渐硬挺起来。 以往我做这事时幻想的是录相或者小说里的男女情节,可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 一样。我一开始幻想到的竟是他那底裤上的大片黄斑和气味,继而幻想到我们在一 起洗澡时看到的他的身体,幻想到暑假在他家我搂着他睡的情景,我甚至幻想到是 他的手在摸弄我,也幻想到是我的手在摸弄他。我觉着越来越兴奋,但手在底裤里 只敢轻轻地缓缓地蠕动,身子僵直,因为我怕动作太大发出声响和晃动会让下铺晓 得我在做这事——其实我猜得到下铺一定也经常做这事。不过在最后喷射的一刻, 我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身子,口里轻轻喊了三个字——大黄蜂……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我从畅快的喷射和抽搐中醒来。我在黑暗里听着自己的 砰砰心跳,手伸进底裤摸了一把,裆里已经湿了一片。我刚做了个让我好快乐却羞 于说出口的梦。我梦见我跟他亲热地抱在一起,后来不知咋回事我们的衣服全脱光 了,赤条条的,我们紧紧搂着一起打滚,我硬梆梆地顶着他,他也硬梆梆地顶着我, 然后我就喷射了。 以后的夜晚,我时不时会做相同或者相似的梦。我因睡不着而摸弄自己时幻想 的也是相同或者相似的情节。有时醒来或者做完事我蒙头躲在被窝里会情不自禁地 想,我这样梦他想他,他是不是也这样梦我想我? 后来,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尽办法跟他进行身体接触。揪揪他 的头发,拍拍他的脸蛋,捏捏他的鼻子,扯扯他的耳朵,拧拧他的手臂,抠抠他的 手心。再进一步就不敢了。 好多次,我跟他手握手走在或者坐在一起,我都好想拉他的手贴住我的脸,但 怕羞不敢。 好多次,我骑车带他,他坐在前架上,我都好想亲亲他的脸,但怕羞不敢。 好多次,他坐在寝室桌前念书写作业,我坐在他身后铺边把头靠在他肩上,两 手环抱他的腰跟他一起念课文或者一起解题目,我都好想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摸摸他, 但怕羞不敢。 先早我跟他勾肩搭背,我们两只手一般都是互相握着,后来我时常把一只手插 进裤兜里——每当我跟他在一起而我有只手插在裤兜的时候,我的下面里肯定翘着, 要没手的掩护,被别人看见我的裤裆处平白鼓起来,岂不要把我给羞死? 先早我跟他总是一起去洗澡,后来我总找借口错开我们洗澡的时间——虽然我 真的好想好想仔细看看他的身体,可要是我们光着身子相对的时候我的下面忍不住 翘起来被他看到,那才真叫个羞煞人哩! 我越来越深深地依恋他,不舍得跟他分离。只要是他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我都觉着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好象少了啥。有时候我回家一天,也总是会想着他,巴 不得早些到学校见到他。他也同我一样。有一次下午下课,老师留他下来说个事, 我就先走了。我没回我们寝室,而是到班上另外一个寝室跟几个小子闲扯。后来他 也急冲冲进来了,看到我,好似松了口气,说了句:“原来你在这里!”其实他没 啥事,只是回寝室没看到我才到处乱找我。我晓得他也依恋我,也不舍得跟我分离。 但是分离总是难免的。好快,新千年到了。好快,寒假到了。 离校那天上午。寝室里的同学都走了,剩下我跟他。我大哥说好了十点半来接 我,我要在寝室里等大哥。他早上就说:“我跟你等,等来了我再走。”我说: “莫等莫等,你赶车要紧哩。”他不肯走,说:“到我们县里半点钟就有一班车, 我坐十一点的走,赶得上下午回家的车哩。”于是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着,气氛 怪怪的,跟往常不一样。九点多钟的时候,他说他去厕所解个手。他出去后,我发 呆半天,写了张纸条:“我有事出去了,你先走,不要等我了。祝你寒假快乐。” 把纸条放到他已经整好的行李上,我锁门离开寝室。其实我并没走远,而是跑到教 学楼边上躲了起来。过了好久,我才看到他提着旅行袋的身影慢慢地向校门走去, 慢慢走远。我好似疯了一般跑回寝室。看着空空荡荡的寝室,我的眼圈红了。我看 到我的行李上放着一张纸条,是他写的:“小菠菜:我走了,也祝你寒假快乐。大 黄蜂。”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不要他陪我到我大哥来接我,我要他先走,就 是为了不要他看到我哭。 整个寒假,我每天都好想他,甚至解练习题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好似两个人在 一起讨论。我也细细想过,为啥我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觉得无比快乐?为啥我跟他 分离会难过得哭?为啥我不见他就会想念他?为啥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哪怕为他 去死?为啥我跟别人就不会这样?我想明白了:他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最 好的朋友和兄弟就该是这样! 其实我那时压根啥都不明白。 十二 寒假终于结束了。这个寒假我觉着过得比暑假还要漫长。 坐车去学校的路上,我的心情用成语形容就是“归心似箭”。哪怕能早一点见 到他都是好的。 进寝室时已经中午了。他正坐在铺边跟几个室友闲扯。一见我,他立马站起来, 却不留神把头撞在上铺铺板上。室友们也站起身,一边亲热地跟我打招呼,一边跟 他开玩笑:“黑皮来了,未必要你这么激动吧?”他面红耳赤摸着头,抿着嘴朝我 笑,我也瞅他直乐。 这天晚上,我跟他到学校后园游荡,从过年吃了啥扯到很快就要到来的高考。 “我们报同一个大学好啵?”他问我。“当然报同一个大学,”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们到大学还要做同学哩。”我跟他讲起我寒假想到的一个计划:“等大考考完, 我们一起出去耍几日好啵?”他问:“去哪里耍?”我说:“广东、江浙呀。到时 我们跟着我老爸他们运货的车走,他们走到哪里我们就耍到哪里。”他很神往: “真的呀?那真是太好了!我连地区都没出过哩。” 我笑他:“你个土包子。” 他回击:“去!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公子少爷呀?” 我们慢慢荡着。他在我身后,两手撑住我的肩膀推我走,我两手抓着他两手。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事,你可不敢笑话我。”我说:“啥事呀?我不笑话你。” 他把头顶在我的背上,吞吞吐吐地说:“放寒假那日,看到你写的条子要我先走, 我走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心里顿时一股暖流流过,问:“真的呀?”他说 :“当然是真的。”我嘻嘻笑:“你还真不怕臊,这么大的人还哭。”我可不会告 诉他其实那天看到他的条子我也哭了。他捶了一下我的肩膀:“死小菠菜,你说了 不笑话我。”我紧接他的话:“——才怪!” 早春的天气有些冷,可我心里好热乎。我觉着幸福极了。 十三 我没有想到,这种幸福并没能持续好久,随后而来的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使我的 心灵好似走到了绝望的边缘。 二000 年三月三日,礼拜五。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在我的生命记录 上,它是个最黑暗的日子。那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在我们寝室,以往每天早晨都是他第一个起床,但那天不是。头天睡觉前,我 就把我的闹钟响铃时间调到了五点五十。闹钟一响,我就醒了。我穿好衣服,取出 藏在枕头边上的一套崭新的精装书《路遥文集》跳下床。好几天前我就在想送他什 么生日礼物好,后来想到上年年底我过生日时他送了本我好喜欢的书《人类的故事 》给我,所以我决定也送他书。头天下午下课后,我找了个借口摆脱他,骑车到地 区新华书店,想到有一次我跟他闲扯时他说他好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就 买了这套《路遥文集》,还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题了字:先是他的名字,下面写着 “在你十八岁的时候,祝你生日快乐!并祝你在平凡中创造辉煌,在辉煌中保持平 凡”,下一行是我的名字。 我走到他的床前,掀开帐子。他已经在穿衣服了。我把《路遥文集》塞到他手 里,然后摸着他的头,粗声粗气地讲普通话说:“孩子,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我 祝你正式成为成年人,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考上重点。”这时,灯亮了。他看着这 厚厚的五大本《路遥文集》,“哎呀”了一声,神情显得好高兴。我好满意。我要 的就是这效果。我要做第一个祝他十八岁生日快乐的人。 变故发生在中午。 午饭后,他去水房洗鞋。寝室里还有四个室友围着桌子在抓紧时间拱猪。我坐 到他铺边看他们打牌,随手在他铺上乱翻。忽然看到在他枕边,我送的《路遥文集 》上面还有一本崭新的《余秋雨散文》,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我们室友送他的生日 礼物,扉页上写的祝福语下面签了他们八个人的名字。一定是早上他们当我去洗涮 的时候送给他的。我大叫:“好哇!你们送他生日礼物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一个 室友边出牌边说:“还要跟你打啥招呼?”我说:“凭啥不要跟我打招呼?我要跟 你们一起凑份子呀。”坐在我边上的室友说:“你凑什么份子?你送你的,我们送 我们的。”我说:“我呸!你们凑份子送礼物给他,哪个都没跟我讲一声,凭啥晓 得我会单给他送?”这室友嬉皮笑脸地随口胡扯说:“你跟他搞同性恋,我们就晓 得你肯定会单给他送咯。”我呆了一下,然后在这室友背上捶了一拳:“* !鬼才 搞同性恋!”这室友扭身朝我肩上回击一拳,说:“* !你见天跟他勾肩搭背,不 是同性恋是啥?”我勾住这室友的脖子,说:“我还跟你勾肩搭背哩。”另一个室 友打出一张牌,不耐烦地说:“黑皮莫捣蛋。快出牌快出牌!”我拧住讲我搞同性 恋的室友拿牌的手,装作生气说:“你个小王八,败坏你黑皮大爷的名声还想打牌?” 坐在桌子对面的室友说:“同性恋都是女哩女气的,你黑皮又不是,还怕他讲,他 晓得个鸟。——快让他出牌。”被我拧住手的室友挣脱开我的束缚,不服气地对对 面的室友说:“才不是哩。不管是不是女哩女气,只要是想跟男人一起悃觉的男人 都是同性恋!你才晓得个鸟!”听到这话,我的心不知为啥开始发乱。然而没等这 室友说完,其他三个已经在乒乒乓乓敲桌子了:“出牌出牌!” 我乘机站起身, 骂了一句:“一伙无聊鬼!”离开了寝室。 一出寝室门,我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同性恋?说我跟他搞同性恋?在我以 往的观念里,同性恋就是人妖,是不正常的人。这个词象征着羞耻、恶心、下流、 肮脏、堕落。我这样的人凭啥会搞同性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说我跟他搞同性恋 是对我跟他之间兄弟般真挚友情的最大侮辱!!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我又不 得不承认,我心里确实、确实好想跟他睡在一起呀!我做过的那些梦和想过的那些 事,哪个不是跟他在一起睡觉的场面?!一下子,我心里实在乱极了,也实在怕极 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我真的是同性恋??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不行!我非要闹个清楚不可!!我记起昨天下午课后在地区新华书店里好象看到过 有这种书。现在就去新华书店!没去水房跟他打招呼,我骑车飞也似出了校门。 书店里冷冷清清,没几多顾客。我在书架上查找。一个书名撞进我的眼睛,我 心里砰地一跳。看看边上没人,我迅速抽出那本书,象做贼一样站到一个不显眼的 角落里开始翻阅。 我在那个角落里站了一下午。 那本书的名字是《同性恋亚文化》。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把那本书放回书架的。我也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出新华书店的。 我只记得一身冰冷的我脚步蹒跚地走上大街,脑子里一片迷乱。我听见有两个声音 在吼叫:“我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 ……那个叫“我不是”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我脑子里 只有一个雷鸣声音:“我是!!!!!!!!!!!” 我是同性恋。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跟我搞,至少我是在跟他搞。我对他的所谓兄 弟般的真挚友情其实说穿了只不过是我在跟他搞。搞同性恋。这就是结论。可是苍 天呀苍天,这是我多么不愿意面对多么不愿意承认多么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呀!! 我慢慢地漫无目的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街上,浑身发抖,身上冰冷,心里也 冰冷。对人流自行车流,我视而不见。对汽车喇叭声,我听而不闻。天渐渐在变黑, 路灯亮起来,我眼前一片灰暗。我的身体是麻木的。我的脑子也是麻木的。我只会 这样无意识地走啊,走啊,走啊…… 我后来才晓得,这种身心的麻木,是因为人体机能无法承受那种骤然降临的绝 望的悲伤和痛苦。 我走到天尽头。天已经完全黑透。一阵阵寒风拍打着我早已冰冷的身躯。这时, 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一点一点恢复。我想起了我在哪里。我想起了我要回学校。 我想起了我的自行车还放在地区新华书店门口。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仍在不停地发抖,迟钝的手几乎控制不住自行车龙头。但 我开始想事。关于我跟他的事。 我饥寒交迫、身心交瘁地回到学校。宿舍楼里静悄悄,人们都上晚自习去了。 寝室门没锁,有灯亮着。应该是他在等我。我推开门。坐在桌前看书的他立马站起 身,我听见他在说:“你下午为啥没来上课?我……”话没说完,他神情惊恐,伸 出一只手指着我:“你、你……”一定是我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冲到我面前,几 乎大叫着连连问:“你咋啦?!你到哪里去啦?!你做啥啦?!你撞见鬼啦?!你 的脸色雪白!嘴巴乌青!”他抓起我的双手,又是大叫:“你的手比冰还冷!”我 觉得好累好累,摔了摔手,只轻轻说了声:“放开我。”他抓得更紧了。我不知道 从哪里来的一股劲,用力甩脱他的手,朝他大吼:“死开!莫管我!!”他退了几 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样子一定很狰狞。我没再搭理他,开锁从我的 抽斗里拿出几本书。我要去教室。 他不敢碰我,也不敢跟我说话,只是手脚轻轻地锁上门,再手脚轻轻地跟在我 身后。 进了静悄悄的教室。满屋子的人都在为高考而全力以赴埋头读书做题,没谁真 正注意到我跟他进来,最多抬头看个一眼又低下头。他在他座位上坐下。我也坐到 我的座位上。我的同桌头也没抬说:“你下午旷课,老师问你了。”我“哦”了一 声。他抬头,大概是看我神色不对,轻轻说:“咦?你脸色好难看。是病了啵?病 了不如去歇着哩。”我也轻轻回答:“没啥事,你看你的书吧。”他“哦”着低下 头。 我摊开一本书。其实我一个字也没看。身心交瘁的极限过后,我的脑子变得从 来没有过的清醒。我必须掰清楚我跟他的事。 我跟他的感情好深好深好深。这好清楚。 我跟他的感情不是先早我一直以为的最好的同学、朋友和兄弟之间的友情。这 好清楚。 我跟他的感情是他们经常说到的爱情。这好清楚。 我跟他有爱情就是同性恋。这好清楚。 我跟他的这种同性恋是不会有啥好结果的。这好清楚。 我跟他的同性恋不能再继续,再继续会连他一起害进去。这好清楚。 我跟他现在的这种关系必须停止。这好清楚。 我跟他的交往必须停止。这好清楚。 我跟他不能直说为啥我要停止跟他交往。这好清楚。 我跟他停止交往只能由我的行动来做到。这好清楚。 …… 啥都清楚了。解出这道题,好似比我解一万道语文题、一万道数学题、一万道 英语题加起来都难。这道题的答案只有一个:我该从现在开始就停止跟他交往。 答案出来了。这答案忽然使我的心产生一阵剧烈的绞痛。我趴倒在课桌上,牙 齿使劲咬住嘴唇。我感到嘴唇好疼,嘴巴里好咸,鼻子闻到淡淡的甜腥味。 但我没流眼泪。 同桌摇了摇我:“回寝室歇着吧。” 我点点头。 定了定神,我深吸了口气,抬头站起,看到他正扭着身子坐在他的座位上不安 地盯着我看。我心好痛,忙低头拣好桌上的书,拿在手上出教室。 他跟着出来了。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加快了脚步。他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快到 寝室了,他紧跑几步,跑到我身后,两手抓住我肩膀,迫使我站住。“小菠菜……”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莫再叫我小菠菜。”我轻轻地但坚定地说。他呆了一下,搬 过我的身子,急促地说:“出啥事了?我得罪你了?”我轻轻地说:“你没得罪我。 是我得罪你。”他更急了,两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晃动:“到底出啥事了?你讲! 你讲!你快讲呀!”我摇摇头,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没啥好讲的。我不想 再理你了。你也莫再理我了。” 上天做证!他每跟我说一个字,我都觉着有人在我心上插一刀,让我的心一次 又一次抽痛。而当我说出我不想再理他要他也莫再理我的时候,我觉着是我自己拿 着刀在自己五脏六腑里搅呀搅呀搅呀…… 听了我最后这句话,他紧抓住我肩膀的手慢慢慢慢慢慢地松开,人,也往后退 了一步。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借着树梢间透出的从宿舍楼外路灯发 散而来的微光,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会反光的东西在慢慢慢慢慢慢地淌出。我 是多么想一把抱住他,舔干他的眼泪,告诉他我好心痛、好爱他啊!可是,我不能。 我拖着木头一般的双脚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他疯了一样一步跨近,用双手 死命箍住我的身体,他的哭腔嘶哑、颤抖:“你讲清楚为啥不想再理我!你不讲清 楚就莫想走……”他箍得好紧呀,箍得我透不过气来。他大口喘着气,我也大口喘 着气。一股无可遏止的悲伤在我心头猛烈地激荡。我忽然把头勾下压住他的肩膀, 紧闭着眼睛,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啊——”我听见他痛苦的呻吟。我啥也没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挣开他 的双手,向着黑暗最深处狂奔。 等我停下脚步,我发现自己站在学校后园里。 学校后园。要是你白天来到这里,你会觉着好似身处森林中,静谧安宁而又充 满生机。你会看见高大的樟树一棵棵矗立着,阳光从浓密的树叶间隙撒下,叶子们 都闪烁着光芒。可现在是黑夜。除了寒风吹动树梢,发出诡异的声响,这里安静得 好似坟地。四周黑漆漆的,对我来说,这里就是黑暗的最深处。 这里是我跟他在课余来得最多的地方。早晨我跟他来这里。中午我跟他来这里。 傍晚我跟他来这里……我们在这里大声朗读。我们在这里默默背诵。我们在这里互 问互答。我们在这里东拉西扯……“等你腐败了我就来焦点访谈你。”这是我的声 音。“小菠菜,你给我做老弟吧?”这是他的声音……心里一阵剧烈的绞痛。一阵 又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先早写作文喜欢用形容词,同时也觉着有些形容词好夸张, 比方“心如刀绞”。现在我晓得了,原来这形容词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呀! 我喘着粗气,双眼紧闭,抱住一棵大树,暴喊出一句起先闷在心里没讲出的话 :“大黄蜂,我爱你!”头在树干上不停地使劲磨着蹭着,声嘶力竭哭起来。我晓 得为啥从下午明白一切起到现在之前这段时间我竟然没哭一下了。因为我要把憋了 这么久的眼泪尽情地一次洒到这块曾给我带来那么多幸福快乐的土地上。 我为对自己命运未知的恐惧而哭。 我为对自己凄苦无助的伤心而哭。 我为对自己真爱想爱却不能爱不敢爱的委屈而哭。 我想在哭声中埋葬那段幸福快乐的记忆。 我想在哭声中埋葬那份不可告人的感情。 我在黑暗的最深处哭了好久好久。 十四 当我拖着被泪水浸透的身心摇摇晃晃地走回寝室时,灯早就熄了。寝室门留着。 我进门,居然还记得把门反扣上。 室友们都已经睡熟,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我听见有一个方向传来轻微的铺板 扭动的“吱吱”声响。是他。他一定还没睡着。但他一直没说话。 我爬上自己的床铺。被窝里冰冻得刺骨,好似我已经没有体温。 真的好累好累呀! 第二天下午,得到学校电话通知后,我大哥开车把我接回了家。 我病了。高烧不退,人都半昏迷了。 十五 我在家里躺了整整四天,天天打吊针。待觉着差不多恢复了才起床。起床后又 歇了两天。 那几天我瘦了好多好多,眼睛都凹下去了。那几天我也想了好多好多,想清楚 了回学校后我该咋做。 第七天是礼拜天,我大哥开车把我送回学校。 离家前,我到镇上一家美容屋把我先早留的谢霆峰式的发型剪了,剃成一个平 头。 十六 好似他们都晓得我会在晚上这个时候回来,室友们都没去教室,都窝在寝室里。 他当然也在。 一见我出现,一伙人“呼隆”一下围了上来。这个喊“回来啦回来啦。”那个 叫“瘦啦瘦啦。”我看到他围过来时趔趄了一下,犹豫着站在了外圈,口里嗫嚅着 终究没说啥,但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好欢喜,眼里流露着真心的喜悦。他也瘦了。我 心里发酸,随即嬉笑着跟室友们亲热地打闹、胡扯。一个室友叫:“黑皮你走了一 个礼拜,回来还是栩栩如生!”我笑骂:“去你娘个头,你才栩栩如生哩!”一个 室友摸摸我新剃的头,用夸张的语调说:“哇噻!黑皮酷了好多,帅了好多!”我 捶他一拳:“是哩!底裤了好多,蟋蟀了好多!”我在这个身上捶一拳,在那个身 上捏一把,就是没正眼瞧他一下,也没跟他讲一句话。但我眼睛的余光其实一直都 在瞟着他。我瞟见他的笑容在一点一点退去、眼神在一点一点黯淡,我的心也随着 一点一点收缩……粗枝大叶的室友们都没注意到,临到睡前,我也没理会他。 我静静地平躺在铺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好似我的目光能在黑暗中透过帐子 看到天花板。在室友们或大或小的鼾声中,我能听到斜对面下铺上的他睡不着而翻 来覆去发出的些微声响。凄凉、苦楚、悲痛、伤感、内疚,心疼,一浪接一浪。我 强忍着不出一点动静,任凭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在枕头上。 我回学校前就下了决心要开始新的学习生活。 十七 第二天早晨,灯一亮我就醒了起床。他在我身后怯怯地跟着我,也不说话,一 直到去食堂打稀饭馒头,我狠着心自始至终都没搭理他。端着碗出食堂门,没看到 他,我比他先打到稀饭馒头。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咬咬牙独自离开。我吃完了, 他还没进寝室。我直接去了教室。早自习铃响了,他才出现在教室门口。看了一眼 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一疼,低头默读起课文来。 以后的日子,我在寝室永远都是早晨第一个出门、晚上最后一个进门。我跟他 再也没走到一起。我一个人死命地念书,死命地做练习题。我要把全部的精力都转 移到学习上,转移到备考上。上课我不再听讲,因为我只要一抬头,眼睛就会不由 自主往他座位方向瞟。我上语文课做英语题,我上英语课做数学题,我上数学课做 语文题,我做了一道又一道题,我做了无数道题。起先我也好害怕好担心,要是他 受不起我跟他无缘无故啥也没说就分手的打击,影响了学习咋办?那我岂不是会对 不起他,成了罪人?我一度为自己为啥没一早想到这问题而深深地懊恼、内疚、自 责。后来发现他也在沉默着死命地学习,几次年级小考的成绩跟我一样都好,我才 慢慢放下心。我晓得他也在把他心里的苦楚转移到学习上。 我把学习安排得极度紧张,但要是说我因此就能做到压根不想着他不惦着他, 那是在骗自己。有个礼拜天的中午,我从教室回寝室拿本书,发现寝室里只有他一 个人在铺上睡着了。我默默地掀开他的帐子,呆呆地看着他瘦了好多的脸,他的脸 上满是疲倦、憔悴。我心里好痛好痛,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赶忙逃出寝室。 高中的最后阶段,我在煎熬中度过。先早我跟他在一起学习生活的日子,觉着 好充实,那是无比快乐的充实。现今我不跟他在一起学习生活的日子,我也觉着好 充实,但却是无比痛苦的充实。那几个月里,我买了无数瓶风油精。我买风油精不 是用来擦的。我用来吃。 十八 高考终于结束了。我考完最后一门交卷出来,老爸已经站在考场学校门外人群 中昂着脑袋提着瓶饮料等我了。老爸拉着我的手说:“伢崽,你饿啵?想吃啥给你 买。”我摇摇头:“我想悃觉。” 成绩出来了。我跟他都上了重点线。我总分只比他多两分。 在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只要有机会就跟老爸他们的车四处跑。我要让自 己好累,我要让自己累得不去想一些事情。 放榜了。我考上了自己梦想已久的学校和专业。他考上了北方一个政法大学。 从高考完一直到现今,我跟他就再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 十九 大学的学习生活对新生来说充满了新鲜。大学里丰富多彩的各种社会活动对新 生来说充满了吸引力。我起先也热衷于跟新同学们闲扯、向老生们讨教,也热衷于 到这个社团活动地点瞧瞧、到那个社团活动地点看看。我还喜欢在礼拜六礼拜天跟 同学一起到这个我曾来过一次的大城市里有名的地方参观游玩。但是新鲜一过,好 快我就变得不合群了。因为我其实一直都在想着他。他在大学里过得好不好?他过 不过得惯北方的生活? 上学期一次上中国古典文学课,那个老师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不知咋地就跟我们讲起这首古诗是写同性恋的。我忽然觉着心被狠狠 地刺了一下,眼圈立马红了,鼻子发酸,就趴倒在课桌上装打瞌睡。 好多个深夜,我在“跑马”中惊醒,总是会蒙头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泣。虽然 我跟他早就分开,可梦里还是我跟他抱在一起的情景。 我把高三的心事带到了大学。然后我又把高三的学习生活习惯带到了大学。我 又成了早上第一个出寝室、晚上最后一个进寝室的人。除了上课,我一般窝在学校 图书馆,在这巨大的知识宝库里死命地看书,啥书都看。不是学院或者班上组织, 我一般大小集体活动都不参加,也很少跟同学闲扯,寝室只是我睡觉的地方。我生 活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上课、看书、写日记跟读书笔记,也偶尔把自己写的小文章 给校报和晚报投稿。 室友们有时候问我:“你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是新生,就你这么孤僻,老是独 来独往,搞什么飞机呢?”我只是笑笑不作答。 他们不晓得我也曾那么喜欢跟大伙耍在一起,也曾那么开朗活泼。 二十 后来,我进入了网络。上网成了我上课、看书、写作、吃饭、睡觉之外的唯一 爱好。 一次偶然的点击,我走进了校园网的“兄弟情深”,接着来到了“阳光地带”, 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在里面看了好多好多网友写的文章, 也使我想了好多好多。我决心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我晓得我的经历对好多人来说 也许平淡无味,但是对我自己来说一点一滴都刻骨铭心。 我用了好几个晚上在图书馆里不停笔地写这篇《在黑暗的最深处》,写的过程 里我不晓得自己到底默默地流了多少眼泪,我只晓得自己写得好辛苦好难过。写完, 我花五块钱买了个磁盘,克服好多困难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一个字一个字把它给打 出来。 它是我到现今为止写的最长的文章。 我写它的目的是为了跟过去的感情作次割舍,跟过去的日子作个告别。 从今往后,我想我会擦干眼泪,走出那黑暗的最深处,独自去坦然面对自己的 命运,去坦然迎接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