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天终于到来了。在下完第一场雪之后,我和黄文英挽着胳膊走在薄薄的雪地 上,身后留下了协调的脚印。我清晰地看见一片片雪花落在大地上、树枝上、行人 的身上,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幽雅整洁的气息,让人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和期待。 我和黄文英是去看工艺美术学院的汇报展出,我本不想去的,可是黄文英非拉 我去,她总嫌我这个人没什么品位,缺少艺术修养,所以她总爱拐带我去一些书画 展、文艺讲座什么的,用她的话来说是给我精神扫盲。说实话我腻歪透了,我不认 为人活在世一定要懂哪门子艺术,或者说非得懂艺术才显得你有文化上档次,我在 心里认为现在大多数的现代艺术都是不是鬼上身就是鬼画符,白痴疯子为了显示自 己与众不同时拉屎都是香的;而且那些海报贴得臭满大街的学术报告更是听起来天 花乱坠实际上愚不可及,不是崇洋媚外就是道德说教,最可恶的就是不管讲的人还 是听的人都得摆出一人莫予毒的尊容来标榜自己见多识广或好学上进。我对黄问英 说我对艺术不感兴趣,可她竟然瞪大了眼睛对我说:“听惠惠说你的一张素描也选 上了呢,现在也算是名画,去看看吧,就当陪我散散心。” 我一听更是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抓挠心,第一我不想看见大厅广众里把我 画得傻傻的画,第二我不想见到骆海庭。可是我没拗过我的统治者,还是被她半央 求半威胁地架上了去美术馆的路。 到了那里,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门口有一张大海报在歌功颂德和炫耀自吹, 里面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纸张和塑料的木头的石膏的怪东西。人很多,有的在闲 晃纯粹打发时间,有的三五一群围着一幅画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我无聊又无目的地 跟着黄文英在里面走走停停,时而和熟人打招呼,时而打哈欠。我丝毫没有想去瞻 仰有关我自己的素描作品,倒是黄文英兴趣冲冲地四处寻找着。 “你看这副草堂春睡图,临模的真好,古色古香,韵味十足!”她赞美着对我 来说一副模模糊糊的小人在家里睡觉的画。 “好啊。”我说。 “你觉得那副静物怎么样?” “很好。” “印度少女,画得好美,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不错。” “你看,苏州河!我和你去看过的!” “好啊。” “咦?这副画真奇怪,为什么没有鸟,还叫精卫填海呢?” “不错。” “你在想什么?不错。好啊。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黄文英生气地掐了我一 下,我才从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中回来。“什么?什么 鸟?”我红着脸问她。 “你看——”她伸手指向我身后的墙角。 那是一副油画,有着血红的火烧云的天幕,下面是一片金色浪漫的海水。一个 裸着上身的青年男子背对着我们,跪在砂滩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绝望。 他扎结的后背和痛苦的扭曲的身影逼真可怖,尤其那美丽的大海尽头是隐隐的黑暗 和雷光,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魂。画的下面是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精 卫填海》作者:骆海庭。 “看见了吗?是惠惠的白马王子画的,他人很怪,画更 怪;不过说实话他画得真有魄力。我总觉得着里面的人我好象在那里见过……”黄 文英感慨道。 “嗯。”我闷哼一声。我知道,那跪着的人根本就是我,骆海庭画过我,对我 的身体构造也很熟悉,他在技术上做了一些处理,掩盖了我的脸,在加上背景,就 成了这个样子。 “喂!文英!”熟悉的爽朗的声音传来,廖爱惠脸笑得象一朵花似的向我们走 来。 “惠惠!祝贺你啊,听说你们画社选上两个人到香港去参赛呢,这是你领导有 方啊,这回可是扬眉吐气啦!”黄文英高兴地迎上去。 我没办法,也挂上习惯性 的笑容走近她,眼角余光在廖爱惠周围扫射着,急切地构思着见到骆海庭后自己该 说什么。可是廖爱惠周围好象就她自己,我试探地问:“怎么?大画家,就你一个 人在看场子啊?” “对啊,你的偶像呢?”黄文英眯着眼睛调侃她说,廖爱惠原本兴奋的神情暗 淡下去了,闷闷不乐地说:“他?不知道。” “你们俩吵架了?”黄文英体贴地问。 “哎,我哪配和他吵架啊。是他自己关起门来不见人,喏,看见那幅画了吧, 本来好好的是要送到香港去比赛的,可是他得罪了我们系的老师,被刷下来了,现 在自己躲在家里生闷气呢。”廖爱惠说起这事气嘟嘟的,撅嘴一肚子不服气。我心 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坦然自若地说道:“原来你们艺术界也是这么黑啊,比赛可 是凭实力的,怎么好的东西说换就换了?” 廖爱惠一言难尽地摇摇头,插开话题 说:“我带你们到那边看看吧。” 走在人群里,黄文英和廖爱惠东拉西扯,我静静地旁听着,凡是听到和骆海庭 有关的话题,我的耳朵就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在 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想过去找他,他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们之间短暂的邂逅,就 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骆海庭的那幅画,为什么要叫做精卫填海呢?”我鼓 起勇气问廖爱惠。 “哦,好不容易啊,主席大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门男的最近都流 行装酷呢?”廖爱惠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嘲讽的笑。 “对啊,我知道精卫是古代神话里一种鸟的名字,是个女孩子淹死在大海里变 成的,可是他的那幅画只有海和一个男的,好奇怪!”黄文英也感兴趣地问道。 “那个人大脑里在想什么……我是猜不出来的。”廖爱惠深有感触地说。 我和黄文英从美术馆里出来,到外面的一家小饭店吃过饭,半个月亮已经悄悄 挂上了树梢,天很晴,朗朗清辉从灰蓝色的夜空里撒落,倾泻到薄薄的雪地上,使 得静宓的花园里显出一种无穷无尽的神秘和幽雅。黄文英紧紧地靠在我怀中,我连 她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们慢慢走在雪地上,都没有说话。 突然她面对着我, 把双手从手套里拿出来,贴到我的双颊,她认真地盯着我,好久才吐出几个字: “你爱我吗?” 我感到惊奇,因为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如此直接的话,我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 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紧张地注视着她玉石般的额头,任凭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良,我现在有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你要离开我了,不再属于我了;我们 俩在一起的日子,要结束了。”她的话悲凉极了,比十一月的雪还冷。我没有准备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心里吃了一惊。 “傻丫头,我爸爸你都见过了;他同意我们 的事,毕业后我就娶你,你就乖乖地等着作我的老婆吧!”我抱住她,让她在我怀 里取暖。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压低声音说。 “我啊?我当然爱你了,就象老鼠爱大米一样。”我说。 “可我这碗大米,你会吃多久呢?”她没有理会我的比喻,从我怀里挣脱出来, 我以为她要走,刚想继续抱着她,没曾想她竟然抬起了头,闭上了双眼,把比玫瑰 还要鲜艳的双唇奉献出来,她毅然决然的神情是在邀请我去吻她,而且我看得出, 她这次是真的要我吻她。 月光里的黄文英就象一个圣洁的仙女,她的眼,她的唇, 她的双手,都洋溢映射出洁净温柔的美。她的吻是我一直蝇营狗苟欲图之后快而不 得的,今天她竟然主动敞开门户要我取夺,实在让我方寸大乱。我手足无措中把脸 靠向她,脑海里考虑着方位、角度、力度等等,黄文英似乎也并不着急,她仰头等 待着属于她最初最珍贵的一吻。我焦灼地慢慢接近……窗帘拉开了,浸透海腥味的 风吹来,一个白衬衫的人影微笑着望着我…… 黄文英沉醉于自己的果敢和为爱而付出的喜悦里,她还在等待。 迷离的灯光下,熟悉的胶着的声音:“我也没有吻过任何人,我也在等待着我 心爱的那个人出现,那时候我会真的用灵魂去吻他……” 一望无际的夜空下是期 待爱情交汇的人们,让冬天的雪作为坚贞的见证。 我又闻到了混合汗水的肌肤的味道,寒冷的空气中我依然能想起两个炽热的身 躯相互摩擦的感觉,耳中怎么会传来一声声震撼心魄的呻吟。我好象又看到了一张 更鲜明的脸渴望我的表情。 流星闪耀,坠于云端。 “文英,天晚了,我们回去吧。”我拉起黄文英的手,走在前面。 我放弃了她的吻。 出于感觉。 元旦之后我开始了实习,我和我们班的一名同学被分配到市属一家外贸公司, 而黄文英因为英语比较好,去了海关。因为我报考了商务法的研究生,所以一边实 习,一边还要忙于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所谓实习不过是在办公市里帮忙整理材料, 偶尔再跟人到市郊的乡镇企业里去走走看看,并不累。可是考试复习就不同了,数 学英语政治专业课,哪一科都不能马虎,我晚上下了班就要回到单位临时给的宿舍 里去咬紧牙关看书作题熬到很晚。黄文英常常来看我,但毕竟不如在学校方便,也 就是买写吃的给我再洗洗衣服嘱咐一般就走了。忙碌中我反倒觉得充实,脱离了以 前的环境我反而舒服自在。凯歌来找过我几次,我每次都和他喝酒喝到昏天暗地, 每次他都会对我诉苦,讲现在买卖难做,马仔不听话,小蜜太骚太花心;我喜欢也 静静地喝着酒听他时而吹牛时而控诉的说个没完,那时我觉得时间过的很快,自己 的一切不安和烦恼都在倾听别人的喜怒哀乐中被冲淡,看着凯歌侃侃而谈的样子, 真是既安逸又愉快。 那一个周末,我和凯歌再他的某一间房子里又喝多了,醉熏 熏中他叫司机送我回去,我当时神智有些不清,不知怎的竟被他送回了学校。学校 已经放假了,我稀里糊涂地走上寝室楼,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深冬 的寒风吹得我有几分清醒,摇摇晃晃地我走到学校门口大街上想打出租车回单位。 可是刚走到街口的花池子那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不由自主地蹲下来,任凭一 肚子的酸水和污秽涌出喉咙。吐了一气后我无力地坐在地上,这时我身后有人在轻 轻拍打我的后背,接着抓住我的肩想扶我起来。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回头一看, 却木在那里。 是骆海庭,他的头发长了一点,人裹在一件大衣里,手里还拎着一 袋子方便面,脸冻的红红的,鼻子更闪闪发亮。他也没想到会是我,意外的重逢使 他象浇了水泥似的凝固在街灯下。 “没想到是我吧!嘿嘿……”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倒不觉得尴尬,主动和他 搭腔。 “你没有去实习吗?”他呆呆地问。 “啊……我特意来看看你……不好吗?”我一定是喝多了,否则我怎么也说不 出这么无耻的话。他冷笑了一下,看也不看我转身就走,坚实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 出喀碴喀碴的声音。 “喂!不请我到你那里去坐坐吗?”我声嘶力竭地喊到。 他停下来,慢慢回头,一字一句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生!” 然后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一股无名怒火,使我三步两步窜上前去,狠狠地扯着他的 肩膀,一拳打在他的后腰上,接着飞起一脚,踢他的膝盖。他没有防备,被我一下 子打倒在地上,双手扶在地面,疼得混身扭曲。我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指着他说: “你他妈的骂谁?我就是畜生,也轮不到你来说!” 他挣扎着爬起来,拾起塑料 袋,憎恶地看着我:“你去找别人玩去吧,我不是你的玩具,不是你想上就上,玩 腻了就扔掉的婊子,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想都没想一个耳光扇在他冰雪雕刻的脸上,清脆有力,在寂静的冬夜里响声 传出好远,对面的街都能听见。我以为他会还手,抓紧了拳头等他扑上来,可他没 有动,只是以他那种特有的似笑非笑的鄙夷的表情凝视着我,悲伤绝望而又愉快的 眼神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指我空洞无物的内心。 “你还手啊!!”我喊叫道。 他笑了,眼里燃起哀艳的火焰,轻声说:“你应该打我,你是我招惹来的;我 他妈的没骨气,把你当成别人,和你上床;都是我不好,当时我就该明白,你是你, 他是他,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和你没关系。你做的对,象我这种人是变态的, 不理也罢。” 说完他还是回头继续向前走,仿佛我只是昏暗的街灯,抑或被雪覆 盖的垃圾桶。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天太冷,很多也许从我的身体深处钻出来,象蛇一样,在 我的血管里游走,我一激动,大声喊倒:“”你想过我没有?啊?那我算什么?对, 我是在玩你,玩你怎么样?我还不是一样被你们玩?我是市长的儿子,学生会主席, 共产党员,大众偶像,怎么样?谁知道我是野种,连我亲妈临死时都不放过我,见 我一面都不肯。我象个球一样被你们追来抢去,到手以后说踢就踢,而且能踢多远 就踢多远。你们凭什么?我拼命讨好你们不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李良也是个人, 做什么都不比别人差,我有我自己的价值;不因为我有个有能耐的爸爸,不因为我 是野种……“ 冬天的夜晚里星星特别多,它们在黑漆漆的天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世 界上发生的一切,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感到悲伤。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特 别喜欢数星星,我总在猜想那些明亮可爱的小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坚强,敢在黑黑的 夜里,那么高的地方游荡。当我长大以后,不再有心情想起它们;然而无论何时何 地只要我抬头看见它们,它们依然开朗勇敢,用自己的微微光芒来照亮黑夜,把美 好的遐想和纯真的梦想悄悄洒落到人间每一个看它们的孩子的心里。 ”你在埋怨 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个玩艺术的,你想画画就画画,想睡觉就睡 觉,不需要对任何你不感兴趣的人和事起负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而我不行, 我当初选择了我要生活的路,不管我现在厌烦不厌烦,我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 话,为了自己的前途付出很多我舍不得的东西。我也想象你一样自在的生活,看看 书,喝喝咖啡,在海边和心爱的人散步。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知道人生不能生活在 梦里,不是我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为了未来不得不放弃自由和尊严,出卖自我来 换取片刻安宁。但是,骆海庭,我,一个很要面子,22岁的男人,在这里对你说, 我现在过的很不好,觉得自己的生活不真实,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在这里,求 你帮我,让我夜里不再做恶梦,不再躲躲藏藏地走路,好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象个小野人一样扔掉手里的 东西,冲上来抱着我,大声地哭起来,在夜里十点无人的街道上,我和他紧紧地相 拥在一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他,但两个多月来压在心头的尘埃终于被风吹 走,那各种方式麻木或酸楚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心里好踏实。 风吹起来,树上的 细雪飞降在没有温度的空间里,落在我们的身上,潜入渐渐融化的心里。 -------- 同志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