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人叫苦了:“这个箱子不能压!”一个包着头巾的抱着孩子的妇女试探着能 不能坐到一只箱子上。“您到这边来,您到这边来。”岳之峰连忙站起身,把自己 的靠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坐在靠边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车壁上,这就是最优越的 “雅座”了。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抱着小孩子挪动了过来。她要费好大的 力气才能不踩着别人。“谢谢您!”妇女用流利的北京话说。她抬起头。岳之峰好 像看到一幅炭笔素描。题目应该叫《微笑》。 叮铃叮铃的铃声响了,铁门又咣地一声关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车外的暮色 也正在浓重起来了。大骨架的女列车员点起了一支白蜡,把蜡烛放到了一个方形的 玻璃罩子里。为什么不点油灯呢?大概是怕煤油摇洒出来。偌大的车厢,就靠这一 盏蜡烛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影子。车身又摇晃了,对 面车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动了。离家乡又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见到了 儿子,父亲该可以瞑目了吧?不论是他的罪恶或者忏悔,不论是他的眼泪还是感激, 也不论是他的狰狞丑恶还是老实善良,这一切都快要随着他的消失而云消雾散了。 老一辈人正在一个又一个地走向河的那边。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过桥了 吗?联结着过去和未来,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的桥啊! 靠得很近的蜡灯把黑白分明的光辉和阴影印制在女列车员的脸上。女列车员像 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们,春节期间,客运拥挤,我们的票车(票车:铁 路人员一般称客车为票车。)去支援长途……提高警惕……”她说得挺带劲,每吐 出一个字就像拧紧了一个螺母。她有一种信心十足,指挥若定的气概,以小小的年 纪,靠一支蜡烛的光亮,领导着一车的乌合之众。但是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轰轰轰, 嗡嗡嗡,隆隆隆,不仅是七嘴八舌,而且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嚣里了。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醪糟 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额选举。结 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腿转移到右腿,再 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幸好人有两条腿,要不然,无依无靠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 中,可真不好受。立锥之地,岳之峰现在对于这句成语才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 代也有这种拥挤的、没有座位和灯光的旅行车辆吗?但他给一个女同志让了“座位”。 不,没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讲一口北京话。这使岳之峰兴致似乎高了一些。 “谢谢”,“对不起”,在国外到处是这种礼貌的用语。虽然有一个装着坚硬的铁 器的麻袋正在挤压他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个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干脆靠到了他 的酸麻难忍的左腿上。 简直是神奇。不仅在慕尼黑的剧院里观看演出的时候;而且在北京,在研究所、 部里和宾馆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103 和332 路公共汽车上;他也想不到人 们还要坐闷罐子车。这不是运货和运牲畜的车吗?倒霉!可又有什么倒霉的呢?咒 骂是最容易不过的。咒骂闷罐子车比起制造新的美丽舒适的客运列车来,既省力又 出风头。无所事事而又怨气冲天的人的口水,正在淹没着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的人 的劳动。人们时而用高调,时而又用低调冲击着、替代着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 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坚韧不拔的工作。 “给这种车坐,可真缺德!” “你凑合着吧。过去,还没有铁路哩!” “运兵都是用闷罐子车,要不,就暴露了。” “要赶上拉肚子的就麻烦了,这种车上没有厕所。” “并没有一个人拉到裤子里嘛!” “有什么办法呢?每逢春节,有一亿多人要坐火车……” 黑暗中听到了这样一些交谈。岳之峰的心平静下来了。是的,这里曾经没有铁 路,没有公路,连自行车走的路也没有。阔人骑毛驴,穷人靠两只脚。农民挑着一 千五百个鸡蛋,从早晨天不亮出发,越过无数的丘陵和河谷,黄昏时候才能赶到X 城。我亲爱的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你也该富饶起来了吧?过往的记忆,已经像烟 一样,雾一样地淡薄了,但总不会被彻底地忘却吧?历史,历史;现实,现实;理 想,理想;哞—哞—咣嘁咣嘁……喀啷喀啷……沿着莱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 葡萄。暗绿色的河流。飞速旋转。 这不就是法兰克福的孩子们吗?男孩子和女孩子,黄眼睛和蓝眼睛,追逐着的, 奔跑着的,跳跃着的,欢呼着的。喂食小鸟的,捧着鲜花的,吹响铜号的,扬起旗 帜的。那欢乐的生命的声音。那友爱的动人的呐喊。那红的、粉的和白的玫瑰。那 紫罗兰和蓝蓝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开在了屋 顶的灰色的瓦瓴上。如雪,如玉,如飞溅的浪花。摘下一条碧绿的柳叶,卷成一个 小筒,仰望着蓝天白云,吹一声尖厉的哨子。惊得两个小小的黄鹂飞起。挎上小篮, 跟着大姐姐,去采撷灰灰菜。去掷石块,去追逐野兔,去捡鹌鹑的斑斓的彩蛋。连 每一条小狗,每一只小猫,每一头牛犊和驴驹都在嬉戏。连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华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长是刘仁同 志)所属的学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营火晚会。“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山上的荒地是什么人来开?地上的鲜花是什么人 来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最后,大家发出了使国民党特务胆 寒的强音:“团结就是力量……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远不能 分离。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遥远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飘扬着五星红旗的首都。 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是第一次吹动他心扉的和煦的风。春节刚过,忽然,他觉 察到了,风已经不那么冰冷,不那么严厉了。二月的风就带来了和暖的希望,带来 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还没有化哩。还没有什么游人哩。他摘下帽子,他 解开上衣领下的第一个扣子。还是冬天吗?当然,还是冬天。然而是已经联结着春 天的冬天,是冬与春的桥。有风为证,风已经不冷!风会愈来愈和煦,如醉,如酥 ……他欢迎着承受着别人仍然觉得凛冽,但是他已经为之雀跃的“春”风,小声叫 着他悄悄地爱着的女孩子的名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金鱼和田螺吗?是荸荠和草莓吗?是孵蛋的芦 花鸡吗?是山泉,榆钱,返了青的麦苗和成双的燕子吗?他定了定神。那是春天, 是生命,是青年时代。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房里,在猎户星座和仙 后星座里,在每一颗原子核,每一个质子、中子、介子里,不都包含着春天的力量, 春天的声音吗?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兰克福的儿童在歌唱,当然,是德语。在 欢快的童声合唱旁边,有一个顽强的、低哑的女声伴随着。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从X 城到N 地的闷罐子车上。在昏暗 和喧嚣当中,他听到了德语的童声合唱,和低哑的,不熟练的,相当吃力的女声伴 唱。 什么?一台录音机。在这个地方听起了录音。一支歌以后又是一支歌,然后是 一个成人的歌。三支歌放完了。是叭啦叭啦的揿动键钮的声音,然后三支歌重新开 始。顽强的,低哑的,不熟练的女声也重新开始。这声音盖过了一切喧嚣。 火车悠长的鸣笛。对面车壁上的移动着的方形光斑减慢了速度,加大了亮度。 在昏暗中变成了一个个的影子的乘客们逐渐显出了立体化的形状和轮廓。车身一个 大晃,又一个大晃,大概是通过了岔道。又到站了。咣—哧,铁门打开了,站台的 聚光灯的强光照进了车厢。岳之峰看清楚了,录音机就放在那个抱小孩的妇女的膝 头。开始下人和上人。录音机接受了女主人的指令,“啪”地一声,不唱了。 “这是……什么牌子的?”岳之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