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洋牌,这里人们开玩笑地叫它作‘小山羊’”。妇女抬起头来,大大方方 地回答。岳之峰仿佛看到了她的经历过风霜的,却仍然是年轻而又清秀的脸。 “从北京买的么?”岳之峰又问,不知为什么这么有兴趣。本来,他并不是一 个饶舌的人。 “不,就从这里。” 这里?不知是指X 城还是火车正在驶向的某一个更小的县镇。他盯着“三洋” 商标。 “你在学外国歌吗?”岳之峰又问。 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学外国语。”她的笑容既谦逊,又高贵。 “德语吗?” “噢,是的。我还没学好。” “这都是些什么歌儿呀?”一个坐在岳之峰脚下的青年问。岳之峰的连续提问 吸引了更多的人。 “它们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花》,” 女同志说:“欣梅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布鲁米—花朵……”她低声自语。 他们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车厢里充满了的照旧是“别挤!”“这个箱子不能 坐!”“别踩着孩子!”“这边没有地方了!”……之类的喊叫。 “大家注意啦!”一个穿着民警服装的人上了车,手里拿着半导体扬声喇叭, 一边喘着气一边宣布道:“刚才,前一节车厢里上去了两个坏蛋,混水摸鱼,流氓 扒窃。有少数坏痞,专门到闷罐子车上偷东西。那两个坏蛋我们已经抓住了。希望 各位旅客提高警惕,密切配合,向刑事犯罪分子作坚决的斗争。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车上的乘客像小学生一样地齐声回答。 乘务警察满意地,匆匆地跳了下去,手提扩音喇叭,大概又到别的车厢作宣传 去了。 岳之峰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携带的两个旅行包,摸了摸上衣的四个和裤子的三 个口袋。一切都健在无恙。 车开了。经过了短暂的混乱之后,人们又已经各得其所,各就其位。各人说着 各人的闲话,各人打着各人的瞌睡,各人嗑着各人的瓜子,各人抽着各人的烟。 “小山羊”又响起来了,仍然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轮转舞》和《第一 株烟草花》。她仍然在学着德语,仍然低声地歌唱着欣梅尔—天空,福格尔—鸟儿, 和布鲁米—花朵。 她是谁?她年轻吗?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吗?她在哪里工作?她是搞科学技术的 吗?是夜大学的新学员吗?是“老三届”的毕业生吗?她为什么学德语学得这样起 劲?她在追赶那失去了的时间吗?她做到了一分钟也不耽搁了吗?她有机会见到德 国朋友或者到德国去或者已经到德国去过了吗?她是北京人还是本地人呢?她常常 坐火车吗?有许多个问题想问啊。 “您听音乐吧。”她说。好像是在对他说。是的,三支歌曲以后,她没有揿键 钮。在《第一株烟草花》后面,是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闷罐子车 正随着这春天的旋律而轻轻地摇摆着,熏熏地陶醉着,袅袅地前行着。 车到了岳之峰的家乡。小站,停车一分钟。响过了到站的铃,又立刻响起了发 车的铃。岳之峰提着两个旅行包下了车。小站没有站台,闷罐子车又没有阶梯。每 节车厢放着一个普通木梯,临时支上。岳之峰从这个简陋的木梯上终于下得地来, 他长出了一口气。他向那位女同志道了再见。那位女同志也回答了他的再见。他有 点依依不舍。他刚下车,还没等着验票出站,列车就开动了。他看到闷罐子车的破 烂寒伧的外表:有的地方已经掉了漆,灯光下显得白一块、花一块的。但是,下车 以后他才注意到,火车头是蛮好的,火车头是崭新的、清洁的、轻便的内燃机车。 内燃机车绿而显蓝,瓦特时代毕竟没有内燃机车。内燃机车拖着一长列闷罐子车向 前奔驶。天上升起了月亮。车站四周是薄薄的一层白雪。天与雪都泛着连成一片的 青光。可以看到远处墓地上的黑黑的、永远长不大的松树。有一点风。他走在了坑 坑洼洼的故乡土地上。他转过头,想再多看一眼那一节装有小鸟、五月、烟草花和 约翰·斯特劳斯的神妙的春之声的临时代用的闷罐子车。他好像从来还没有听过这 么动人的歌。他觉得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 永远不应该忘怀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码,这是非常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