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刘震云(5)
精神与物质:左右逢源
《一地鸡毛》关注的是人的身体,侧重于物质层面的比较多,写的是“小林家
一块豆腐馊了" ,《一腔废话》关注的是人的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手机》关注的
是人的嘴。按照刘震云的说法,就是从物质到精神,然后到物质与精神的结合。
早期的作品写的虽然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用的都是家常化的语言和语
速,但刘震云真正想要说的,确实附加在每个人身上的社会、政治、经济压力,以
及它们带给人的属性。在《一地鸡毛》中,和老婆吵架、老婆调动工作、孩子入托、
排队抢购大白菜、拉蜂窝煤以及每天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所有这些琐事构成了
小说的全部情节。对于这样物质性的写作,刘震云把自己作为创作主体的感受与判
断几乎完全排挤干净,小说全篇只剩下真正冷静客观的写实功力,他始终不动声色
地以平静的口吻叙述小林遭遇的林林总总,这样的叙述看起来就如同现实生活本身
一样,它的逻辑和节奏都是按照日常生活的经验发生发展的。
在如此强大的物质领地之下,刘震云却通过小说结尾处小林的一个梦境直接表
述“一地鸡毛”这个标题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来:小林“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
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日如年。又梦见黑压压的人群
一齐向前涌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这象征显然只是以十分表浅的意义述
说揭示出作者所理解的生存本相:生活就是种种无聊小事的任意集合,它以无休无
止的纠缠使每个现实中人都挣脱不得,并以巨大的销蚀性磨损掉他们个性中的一切
棱角,使他们在昏昏若睡的状态中丧失了精神上的自觉。这种精神上的揭示显然并
不有悖于整篇小说的物质氛围,因为小林这个梦的象征并不以追求深刻性为己任,
这就像刘震云在一篇创作谈里所说的:“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
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严峻。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
事。”
当刘震云和苏童等曾经先锋过的作家纷纷退回到大众中间,分享着影像时代雅
俗合流所带来的物质快感的时候,刘震云却又为自己留了一手,义无反顾地朝精神
方向探索前行。从《故乡相处流传》开始,直到二百万字的《故乡面和花朵》,这
种探索不断推进。这种探索也使他走上了一条精神的历险之途,他的小说由于承担
过分深邃的哲理与思辨性而陷入曲高和寡的境地,其文体创新因不合“常规”而同
大众的阅读习惯相悖。可以说,长篇《故乡面和花朵》的写作和出版,对刘震云具
有极大的挑战意义。而且刘震云并没有在这种挑战下退缩,三年之后完成的长篇小
说《一腔废话》,仍然延续了《故乡面和花朵》的文体风格。刘震云对于精神探索
的顽固,使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严肃的面对心灵写作的作家,这当中的精神,
是悲哀地去迎合这个时代的喜剧气氛的喜剧精神。但《一腔废话》又不只是对《故
乡面和花朵》的简单延续,而是明显增添了对现实文化的感应性和针对性,说到这
点,我们不得不对刘震云的小聪明感到苦笑不得,沉浸在精神世界中长达十年之久,
让他充满了自娱自乐的兴趣和习惯。他这么写作的直接后果,就是让读者在阅读《
一腔废话》后感觉像做了一晚上疲惫不堪的梦,它的过分繁复的主题,深邃的哲思,
都令消费时代的读者们感到困惑和头大,很多人都是翻了几页《故乡面和花朵》为
它不菲的书价感到不值,又有很多人在翻了几页《一腔废话》之后,又重新拾起他
的《一地鸡毛》看了起来。实际上,对于精神世界的描述,刘震云使用的是相当分
裂的办法,以它慢条斯理的耐心进行着汪洋恣肆的张扬,这无疑是穿上棉裤游泳,
越游越重,正是这样,我们不难想象,刘震云要脱了,就要脱了。
接下来,刘震云觉得自己在《手机》里真正找到了精神和物质的融合点——说
话。一个人用它一张物质的嘴,说自己的心和意,这就如同佛家所说的心、口、意,
三元素皆具备了。而且这个说话的人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他不说疯话,不说傻话,
他说谎话。由说话出发,刘震云将兴趣延伸到人与人之间最根本的交往,这种交往
并不等同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是必须靠说话来发生关系的。因此,在《手机》
里,刘震云似乎有些急迫,有些藏不住,想要表达自己的返璞归真,借此,刘震云
认为《手机》的创作,是自己创作的一个飞跃。
从《一地鸡毛》到《故乡面和花朵》的改变,是因为刘震云觉得生活不是《一
地鸡毛》那样的,这说明,《一地鸡毛》所描述的物质并不等同于生活本身的物质,
它只是等同于一种对物质生活的认识——一句话,物质也不是物质的。然而,生活
就是《故乡面和花朵》那样的吗?刘震云却否认了它的精神性:人一天中95% 都在
胡思乱想,《故乡面和花朵》就是那样的。似乎这部作品才是真正的生活。这么一
来,精神的反而倒是物质的。——前后比照,我不知道刘震云到底想干什么,如果
他事实上什么都不想干,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前提是,他不可能什么都不
想说。
在《手机》中,刘震云对于“说话”这一主题,扮演的是发现者的角色,实际
上,这着实有点邀功请赏的味道。刘震云不可能不清楚,很多作家早已作出这方面
的探索,如作家阿坚等等。
其实早在《故乡面和花朵》和《一腔废话》完成之后,刘震云就已经意识到,
它们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他觉得生活的全部应该是高山大河、崇山峻岭、城市山庄
这样一个全貌的东西,而自己仅仅通过写作来了解这个全貌,所以自己过去的写作
老是把羊赶到胡同里,利用一个胡同就想说出全貌。回头看自己的写作,一开始写
得琐碎平实,接着写得非常张扬,再到《手机》,全部使用的是短句子。天真的读
者可能永远也看不出来,刘大师对自己过去的反省和批判,全部都是为了给今天辩
护,且看他在下一部作品出来的时候如何批评自己的《手机》吧。
虽然这种辩护并不是全无来由的,的确是从《一腔废话》开始,刘震云就开始
迷恋说话这个题材。他认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形的东西随处可见,那就是物质。
而无形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就是我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听得
见。他认为这就是物质和精神在现实世界中的最大结合体现。
这里存在一个最大的疑问,刘震云何以将自己的写作,和物质与精神这样的区
分挂钩起来,并且一阶段一阶段地进行分析批驳。这种看似科学的分析,看似找对
方向的辩护,其实只是迷失当中的抓狂而已。说到底,刘震云对自己的写作是没有
自信的,更何况,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称自己是天才。
而这个时候,刘震云搬出了“上帝”,称自己在写作过程当中不时遇见“上帝
的召唤”:我们在生活里经常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但在我们的灵感中,95%都是没
有什么价值的。只有极少一部分灵感,在已经创作完了的时候发现它还是有价值的。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灵感可以说它是“上帝的召唤”,也可以说它是“生活的召唤”,
“心灵的召唤”。
一个迷失了路途的人,如果不让自己相信这种所谓的召唤,或许他就真的再也
写不出来了。而所谓“生活的召唤”、“心灵的召唤”,不过是为自己布置伪装的
生活外表,为自己麻醉迷失的心灵罢了。特别是在下面这段话中,刘震云这种写作
的真相暴露得尤为充分:我觉得这种东西就是,我隐约地能够觉着,我可能最好的
东西在哪儿。我还没找到,但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可以慢慢地去接近它。我知道它
肯定是,就是我对世界的这个感觉,它是一个新的发现。它可能更跟人贴心贴肺,
也可能更本质。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着。但我会一直找。
这种折衷骑墙的有神论,在作家迷失的过程中并不罕见:写诗的西川就宣称,
自己为一个神秘的黑衣人而写作。说到底,刘震云的失败,在于不能将自己放到最
低,而总是在寻求一种表演方式的低和自信方式的高。一个作家的悲哀,就在于他
统治他内心文化的最终的悲哀。
尽管刘震云对于写作也抱着自觉地态度,对于他欺骗自己的所谓的上帝,他又
折了一个衷,认为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因此框定了自己积极的态度,坚定地把“求”
放在前头。但是,这个上帝,说到底不过是他内心的一块荫翳而已,一块虚假的救
赎的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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