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莫言(1)
批判莫言:饥饿的挥霍者
作者:格式
古人云,画鬼易,画人难。难就难在现成的实体摆在那里,一比就知道真假;
难就难在说他好,别人喘,说他不好,他自己喘——气的。好在莫言与我是山东老
乡,但坏也往往坏在我们俩是老乡上。满篇溢美之词,别人准说格式这小子近乡情
更怯;可吹着浮尘找裂纹,恐怕莫言那老小子又会责怪——“还老乡呢?啥鸡巴老
乡?”。并不是我自诩掌握了他多少不可言传的核心机密,而是揭一个人的老底,
确实需要相当的功夫。吹吧,反正莫言也不知道俺究竟是吃哪碗干饭的。半路上杀
出个程咬金,想躲是躲不掉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听从他的那三把板斧胡乱飞舞,
说不定真砍到正经的骨头上,让你痛定思痛。
莫言不是人。自从十几年前冬天里的一个深夜,一个叫川端康城的日本鬼子,
用一句“一只黑色而狂逞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给
他开了苞,让他尝了洋荤,他写作的春情,于是便像汹涌的江水一发而不可收。他
连夜产下的《白狗与秋千架》,难辨雄雌:“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
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个混血儿,尽管有些洋里洋气,但由于肤色
和性情与国人比较接近,后来还是“混”来了牛逼哄哄的台湾联合文学奖。(由其
改编的电影《暖》,之所以在日本夺得大奖,盖因二者的同父异母性。)这是在莫
言的小说里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也是第一次在他的小说里出现关
于“纯种”的概念。之前的莫言,写小说总是按图索骥,响应号召到农村、工厂去
体验生活,体验了半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眼看着大好的时光匆匆而去,他急得
抓耳挠腮,恨不得将桌子上的纸和笔,一块吞尽自己的肚子里,以期生下连环雷似
的小说。之后的莫言,不仅找到了快感的源泉,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优生高产的办法。
当他写着一篇小说的时候,新的小说就像急着回家产卵的母鸡一样,在他的身后咕
咕乱叫。
那时候的中国文坛流行寻根,有的诗人跑到了半坡以及洛神降临的地方,有的
小说家跑到了深山老林,甚至渺无人烟的荒漠。有福之人不用愁。莫言这小子也够
省劲的,打回“高密东北乡”没多久,就摸到了小说的经络。那地方,莫言称之为
“血地”,既有母亲生他时流出的血,又埋葬着他的祖先。只要银针扎在哪里,就
会自然而然地刺痛国人的神经。那地方好比是一个储藏量相当丰富的油气田,只要
他用心开采,就够他忙乱一辈子的。那地方神奇,因之成全了莫言的传奇。那地方,
怎么这么眼熟。噢,这是我们的老家。每个人都有故乡,只不过,往往因为生活在
别处,而把异乡当成了故乡。回到故乡的莫言,酸甜苦辣,一起打着滚儿往上翻。
此情此景,让他认识到,一个作家一辈子其实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连
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如此以来,莫言成了其小说人物的替死鬼。
连他自己也不断地告知写他的人,千万别他当作人来写,最好当成妖怪。有他的公
告垫底,我本不想把他当好人写的念头,可以堂而皇之地实现了。
言其妖,绝非人妖。他的长相,也确实够对不住劳苦大众的。一脸的旧社会,
不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单说他的丑给母亲带来的苦难,就足以表明莫言不可能
拥有与常人一样的童年。言其怪,是说他的行为举止总是那么邪乎。上小学第一天,
他就屙了一裤裆屎,而且是站在校长面前屙的。莫言的好吃更是有名的。六零年饿
殍遍野,他们家多亏他有个在供销社做事的小叔,从供销社弄回来一麻袋豆饼。这
麻袋豆饼藏到哪里,他就翻到哪儿,经常打着夜里如厕的旗号,偷豆饼吃。有了吃
的,就想喝的。其父有半瓶待客的高密老白干藏在后窗上,他掇来木凳子,一次喝
一小口,随后便弄点凉水兑进去。这酒越喝越像水,有客人来了,莫言吓得像只老
鼠,恨不得立马刨个洞进去。侥幸的是这个客人没酒量,闻着点辣味就以为是好酒,
可能尝出来也可能没尝出来,总之,没反应。唉,活到这个份上,只能说活着才有
希望,或者说活着就有希望。要不然,我今天怎么会有机会面对他呢?
饥饿性腹泻
看过莫言小说的人,极容易得出一个清晰的判断: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败家子”。
要说他不会过日子,他似乎比谁都明白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可让人感觉越来越幽
默的是,一旦手下有了点实物,他好像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极尽铺张之才能,大
肆挥霍语言,挥霍情景,挥霍感觉。在大吃二喝炒豆芽的同时,人们不禁要问:是
什么造就他的胃?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他的声音低沉混浊,好像鼻子堵塞的人发出的声
音。……我伸手抓过那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
的。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小说《罪过》里的这段描写,让我们看
到,消化器官被赋予了独立的生命,成为主体的另一个“自我”。肠子像头脑一样
地思考,并与主体对话。是它驱使着主体去“抓取”和“吞食”物质,而主体则成
了这种肉体化的欲望的执行者。或者可以说,肉体化的欲望才是真正的“主体”。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我”对于食物的态度是贪婪的。谁料想,贪婪竟被莫言发
展成其小说感官经验的基本形态之一?再说,少年那种掠夺、饥不择食和吞噬的摄
食方式,就让人疑心莫言本人没准是饿死鬼托生的?他的笔下,吃总是如同一场战
斗,很少有那种悠闲而体面的用餐。《食草家庭》的第五章,二姑的两个莽儿子就
是怀抱着顶上了火的枪在“消灭”食物。《酒国》里所涉及的几次盛宴,食客们也
都是“犹如风卷残云”般地扫荡饭菜。就连那些平素优雅风流的服务小姐们,打扫
残羹时“吃相都很凶恶”。此类不堪入目的“吃相”,使莫言把贪婪的经验推向了
喜剧性高度,与此同时,也充分暴露了人性的另一面本质:本能的动物性。咱们国
家古代传说中贪吃的神——饕餮,就是人兽混合的形象,它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嘴和
惊人的食量。这个形象,就容易就让人觉察到,国人对于自身动物性本能(首先是
食欲)的恐惧。咱们看,《酒国》里的高级侦察员丁钩儿,自始至终都在与各种饮
食打交道。他所侦察的案发地点——酒国市,整个儿就是一个大吃大喝的国度,说
它是一个“饕餮国”,一点也不过分。这里的人,简直是食无禁忌:不光吃各种各
样的食物,而且对同一种食物又有各种各样的吃法。加之,吃与喝是联动的,唇亡
齿寒,这里的酿酒业也异常发达,甚至还有一所酿造大学。而丁钩儿所要侦察的又
是一桩所谓“吃红烧婴儿”的案件。他一俟踏上酒国市的土地,就与可怕的食欲作
斗争。这位老牌的高级侦察员,一直试图用自己的强大理智,去克服肉体的欲望,
最终还是失败了。与其说是饮食的快感消解了他的意志,不如说是其个人的意志完
全被自己的欲望吞噬了。
丁钩儿被自己的本能打垮了,饥肠辘辘的莫言,也难逃此劫。有时候,我甚至
以为,丁钩儿是不是莫言写作的自画像?与成熟时期的作品相比,其早期的《透明
的红萝卜》,倒显得比较克制。这部作品在文体上是有风度的,甚至是羞涩的,它
好像不愿意让人们联想到过度的“匮乏”,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贪婪的欲望。
从小说主人公黑孩的头颈与身体的比例来看,他属于典型的“二度营养不良”。小
说里,这个孩子总是避免开口说话。开口说话,也会无端地消耗自身本来就匮乏的
能量,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面,是他把红萝卜转化为自己梦想的对象。
虽然红萝卜并非最好的果腹之物,也算不上是可口之物,但却被莫言赋予了浪漫主
义的色彩。这种感觉的迅速迁移,能否起到“望梅止渴”式的暂时性效果,咱们不
得而知,但这部作品的确在崇尚浪漫诗意的八十年代中期博得了热烈的喝彩。而后
的《欢乐》《爆炸》《红蝗》一类作品,就完全“暴饮暴食化”了。那些馋相毕露
的描写,时常搅乱人们脆弱的神经:内心的某种隐忧,油然而生?
放眼整个世界,食物安全问题是最大的焦点。莫言的小说,始终离不开饥饿这
个主题。也许他小时候饿怕了,也许是国人的本相使然。肿胀的语言,扩张性的场
景以及膨化的感觉,都在另一个向度,反证着莫言曾经溺于饥饿的阴影。 有关饥
饿,虹影曾写过《饥饿的女儿》,刘震云曾写过《一九三四》,王蒙曾写过《坚硬
的稀粥》,可他们引人注目的是主题化的经历,而不是主题的本能化。主题在莫言
的笔下本能化,使其作品的形式必然曲径通幽般地呈现个人的本相。其实,饥饿在
咱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高楼大厦平地起,挡不住咱们的饥饿,日进斗金的股票证
券消灭不了饥饿,好莱坞大片、可口可乐、豪华时装......掩饰不了饥饿。叫人毛
骨耸然的是,这饥饿恐怕不仅是现世的,而且是涉及过去和来世的;不仅是底层的,
而且是全民的。饥饿不仅跟下岗工人,跟绵延千年一成不变的农村寸步不离,而且
也跟城市新贵,跟香车美人和拥有这些财货的巨富形影相随。
孔圣人说,食色性也。在咱们这块古怪的土地上,虽然也曾上演了女人祸水般
的历史传奇,但女人的情爱几乎从来只具有物品财宝象征的意义。浪漫爱情作为一
种精神和人生境界,似乎只有在欧西民族和荷马史诗里才能寻得到。对于国人,吃
始终是第一位的,食是国人的灵魂。从远古起,人们就知道" 饥者歌其食" 。汉人
说," 民以食为天" 。《周书》里介绍八件国家大事,第一就是食。《礼记》中说,
"夫礼之初,始自饮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病苦,人之大恶存焉。
"春秋时代的大政治家管仲认为,治理老百姓("牧民" )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饭吃
(" 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足则知礼节" )。民国时期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为
官之道,就是有饭大家吃。开天辟地的中共领袖毛泽东,曾开门见山地指教前来寻
求解决内困良策的的泰国领导人差猜:给老百姓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跟着泰国共
产党造反了。现如今的政府,成天价招呼“无农不稳”,看样子也是意识到了大国
的危机所在。平常老百姓吵架,一到节骨眼上,就爱恶狠狠地证明自己立论做人的
坚实," 我信什么?我信吃饱了肚子不饿。" 鲁迅也说过," 人类有一个大缺点,
就是常常要饥饿。""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
往有些差别。" 就是这种实实在在的" 唯饭史观" ,果不其然,把鲁迅造就成了一
个明察秋毫、谁都不宽恕的“民族魂”。
" 我食故我在" 。饮食不光是咱们的生存实质内容,而且也是咱们的汉语本位。
书面语言不用说,就是日常人们见面打招呼,也总是说" 吃过饭没有" ;问一个人
的工作:" 混得如何?"-- 你混的那口饭好不好吃?羡慕一个人的职业:" 他多滋
润哪,吃香的喝辣的!" 对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则会指责他:" 你干什么吃的!" 对
行为异常的人会嘲笑他:" 吃饱了撑的!" 晓之以理时会作通牒:" 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吃亏、吃得开、吃不消等等,饮食的语言几乎成为汉语表征事物的全部手段。
按理说这一情况,只有在原始人中才普遍存在,但各民族在其远古时代也并不全部
以" 吃" 喻一切,人家很多民族都是以身体的感觉移情于对外界的认知。不能不承
认,咱们的语言思维,还停在原始阶段呵。
找到了老根,莫言才会对吃理直气壮地津津乐道。国人之所以把吃饭等同于"
活着" ,就是因为咱们打老辈子就粮食不足。《救荒本草》、《野菜博录》之类的
实用说明书,为什么会在中国的植物学中占有那么重要的地位?观音土、榆树叶、
茅草根之类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中国人的生活史上成为文章的筋骨?圣人所关心的
那种" 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苦,荒年不免于死亡" 的寻常
百姓生活,为什么从远古到如今,都未曾彻底改变?据可靠资料透露,在目前的十
数亿国民中,尚有近万万人口处于绝对贫困状态。假如这些人一旦失去了依附的力
量,公开地抢掠,夺取别人的资源拚命挤进人肉的筵席占一席位,就绝非什么危言
耸听?求生的本能,总是大于或高于任何游戏规则。乱世是人之欲望无限地膨胀又
无望地难以满足的一种结果。生活在这种乱世,国人的生存不幸是多重的,而且这
不是少数人的不幸,是绝大多数国人的不幸。鲁迅认为,依附型的中国人只有两个
时代:做稳了奴隶和求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这也是中外史学家关注的中国历史的
治乱循环。原因昭然,又如此简单明了:饥饿。
面对还没有渡过“口腔期”的国人,是饥饿激活并催生了莫言的想象,以致于
堆积与夸饰竟然成就了他的小说风格。众所周知,儿童在语言习得和事物认知的初
期,往往通过搭积木来确定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堆积,有助于事物的空间确认,也
有利于事物据有者认识的直观。莫言的知识框架,完全可以说,就是一张“菜单”。
食谱和知识系谱之间,确实存有某种隐秘的相关性。在散文《忘不了吃》里,莫言
说,那时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孩子们都是觅食的精灵,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
样,尝遍了百草百虫,为扩充人类食谱做出了贡献。《酒国》中的食谱就像是一部
辞典。它与任何一部辞典一样,其结构编排规则,同样体现了人对外部世界事物秩
序的理解。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将知识与食物相提并论,把知识喻为“精神食粮”。
这两类食粮之于莫言,是同等的重要,并且,两者之间有着充分的一致性。试想,
一位小学肄业的年轻人要成为杰出的作家,其在知识方面的饥渴,不把自己逼成
“饕餮”式的贪婪之徒,怎么才会补足少年时代在物质和知识两方面的匮乏?两方
面的贪婪,加速了莫言文体上的扩张。其笔下接连出现的强盗形象(如《红高梁家
族》中的人物),又是另一种铁证。强盗的特征即攫取和占有。像强盗们坐地分赃
时盘点自己的劫掠所得一样,莫言总是这样清点自己的经验“账目”。他的经验世
界通过食物系统向周边扩张。“强盗”形象正是其扩张型的“自我意识”表征,与
其放纵的文体互为表里。
病从口入。亮出莫言的舌苔,即可确诊:他患的是饥饿性腹泻。病因即贪食导
致的消化不良。贪食,说到底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报复。饥饿是生命的一部分,尤其
是童年时期的饥饿,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产生致命性的后果。生于1955年的莫言,
曾自作主张把自己名字中的“谟”字拆开写,于是便成了莫言,意思是少说话,多
写字,多思考——因为说话费力气,而动脑子则可以保持肚子里食物的能量。刻骨
铭心的经历,使莫言一旦翻身,就立马变脸。至今,他已说了二百余万字。滔滔不
绝,大肆铺陈,反复重叠的句式和丰富的感性词汇,几近“宁可胡说不能没说”的
境地。咱们知道,“大跃进”和“文革”时期,汉语一度膨胀到了极点,可人们在
那个时期的精神,却极度的“匮乏”。这表明,“挥霍”的心理学基础未必基于
“充裕”,相反,倒可能是出自曾经的“匮乏”。“挥霍”一方面是所有者对自己
由“匮乏”变为“充裕”的炫耀。另一方面,“挥霍”即是“浪费”,是对过度
“充裕”的所有物的否定性使用。纵观莫言这些夸张的言辞,只是为了达成一种意
义的“肿胀”状态。“肿胀”并不是真正的生长。“肿胀”的言辞在被过度“挥霍”
之后,终究要归于沉寂。无言的沉寂,必将宣判话语的“喧嚣”为无意义。言说在
其根本之处,往往变成了其意义的反面,成为对自身的否定,正如瓦莱里所说的:
“语言正在被雇用来使人沉默,它正在表达无言。”言说使言说自身取消了意义,
这是对语义的有意悬搁,还是抵达元语言叙述的一种努力?意义的空虚是否是语言
沉默的因由?莫言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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