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自己开涮实是出于无奈 ——从《看上去很美》再看王朔现象 秦风 八十年代末,王朔小说在表露都市青年边缘人的失落方面,还带有可爱的清纯 气息。一过九十年代的门槛,随着《渴望》的播放,王朔的作品被媒体炒得发红变 紫。众多的小说和影视快速滑入极度的调侃,既拿别人,也歙自己开涮。刚开始一 些批评者(一般被称为“保守者”)破口大骂其为“痞子文学”,但却无力阻止这 些“痞话”在中国市民社会的急剧流播。到后来,媒体似乎不再喜欢刊登“骂派” 的文章(我相信有许多人在骂),相反倒更加卖劲地为其商业运作大声喝道。正是 王朔及其作品被铺天盖地地炒作时,明眼人不难看出其创造力的枯乏,更震惊于调 侃之风给国人的说话方式所带来的变异。 到九五年“人文精神”讲座时,又有一批直言的学者以王朔现象作为实例,对 人文精神的萎靡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自然波及王蒙对王朔的赞赏——“躲避崇高”。 当时的王朔将一些批评者称为“晚清的遗老遗少”,摆出一套“我是流氓我怕谁” 的回击架式。后来人们才发现,争论的双方并未在一个层面上进行过真正的话话, 互相的批驳也让人觉得很不对味,但这种“错位”毕竟暴露了中国文化界的严重隔 膜与分野(人们往往称之为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分野),双方碰击并不是一无所 获。“错位”可能使人增深对中国文化国情的理解,逐渐调整自身的姿态。学术界 介导的“学术民间化”,尽管不放弃启蒙和批判立场,但也有应对大众文化特性— —覆盖面广、渗透深入——的一面。 好在王朔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在骂声和捧声中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 位置。七年后的今天,王朔推出了《看上去很美》这篇不管自述色彩的小说,并在 “自序”中表露了自己较为真诚的想法,读起来让人感觉还有几丝无奈。比如,对 自己往日人生的追念,对涮人这种行为背后隐藏的优越感的自省,对影视及媒体炒 作及恭维、怂恿者的警惕,对尖锐批评自己者的容可等等。读完全书之后,可以感 到王朔对个体命运的感受有所增强,虽没有避开他喜欢涮人和自涮的“传统”作派, 但这种调侃的背后更多地透露出调侃者的无奈和管力。令人感兴趣的是,这种管力 和无奈的开涮和调侃为什么会风靡全国?这只能说明,王朔小说和影视作品所集聚 的文化问题,具有辐射全国的普遍性,并不是一个作家的个别问题,依我个人的理 解,十年来王朔现象至少呈现了我国当代文学(文化)危机的诸多问题。 王朔在新书“自序”中坦白承认:“那些貌似热情的话都是开涮。这种涮人的 恶癖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是的,自以为了不起,有折腾劲儿少立身之才, 沦入社会底层在我看来,王朔的可爱处正现于这种坦白之中;但王朔之所以能成为 文化现象,根源不在他本人身上,而在于滋养他成长的文化环境。《看上去很美》 对自己的成长环境进行了较为深切的回味。 王朔小说屡屡次表露自己对“父亲”、“母亲”、“保育员阿姨”、“老师” 的反抗与调侃,尤其对缺乏亲情和温情的军事化调教大为不满;这种情绪背后的历 史意味值得人们去认真理解。回道二十年前的中国史,我们不难产生如下的疑虑: 一个曾经以军事化思维方式管理和思考的民族,对其子孙留下的情感关怀资源到底 有多少?我们不难体味,亲情、温情的缺失对幼小的心灵产生多行重大的影响,甚 至会影响到民族文化香火的流传。小说对“父亲”、“母亲”、“阿姨”和“老师” 的叙述有简化倾向,但正是这些符号化形象表露出一种普遍的社会秩序。父母、师 长管理与调教孩子的方式正好是孩子介入这一社会的方式,也会波及孩子日后对待 人事的方式。王朔对“父辈”(权威秩序)的反抗源于真情失落后的过激渴望,他 对虚假的挖苦和刻薄也因此而史无前例。 当代文化资源的匮管,不只在亲情与温情方面,更要命的是信仰和立场的单调 化。在这部小说里,这种单调体现在师长对孩子的简单化管教上。家属大院的家长 管孩子均采用这部小说里,这种单调体现在师长对孩子的简单化管教上,家属大院 的家长管孩子均采用“打”的方式,孩子们(同院或不同院)之间也以此种方式相 处。凡是涉及两性的事情,欺骗人性本能的冲撞,这与“文革”时代的斗争氛围是 合拍的。随着改革开放对这些方式的弃绝,支撑封闭化管教方式的种种理论似乎失 去了合理性。处于中国政治中心、缺失了情感与信仰的表年,面对涌向首都的各路 英才,敏锐地感到某种危机——这希机不只是无才立身,更有心灵深处的精神缺失。 面对这种失衡,他们需要心理调整。于是王朔们找到了调侃。心理学表明,调侃和 幽默都源于某种自信和优越感,可王朔们的优越感从何而来呢?依我看,中国的京 城文化历来 就不缺乏这种优越感。十多年前,政治中心、北京户口、优惠性的福 利供应、高级文化单位的林立,甚至京腔普通话都可能成为优越感的隐蔽根源。不 管其是否自觉,久居京城的市民也会不自觉染上京城的文化优越感。王朔自然不能 “免俗”,其文化很大程度上与京城的世风相通,只不过相通的主式有些特别而已。 王朔的特别在于,他既合任何一个别人开涮,也拿自己开涮。他用游戏的方式 老实地诉说着别人不愿或不好意思说出的优霸占感,但随之又对这种优越感进行无 情嘲弄。京城大院的高墙成就出的王朔们,以自己的有限视野嘲弄着中国的各路众 生。从前辈的军官、工人、农民,到今日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眼里一样虚假可笑。 成其是那些无所依赖的知识分子,既让王朔们感觉迂腐和软弱,又觉威压和难耐, 干脆用调侃嘲弄的方式——历代文人最怕的但却屡屡次被专制者使用的方式——予 以致命性“打击”。从王朔的作品来看,他似乎没有理解老百姓真实生活的耐心和 可能,甚至在有意地躲避对这种理解的渴望,以此保持某种可供调侃的距离。由此 产生的优越感,难免成为一只自己吹胀的气球,向周围的人群泄放自己的空虚。调 侃对象的泛化消磨了王朔的作家立场,对知识分子的平面化调侃更直接导致了王朔 作品人文关怀力的虚弱。尽管王朔调侃了各色人等,其实并未找到任何真正的调侃 对象,最终只好掉转调侃的矛头,直指到自己的脸上。 拿自己开涮实并不是件容易事,王朔确实有这个胆,但不见得干得漂亮。王朔 以前的作品屡次表露过自我贬损,但虚幻的优越感仍是支撑其调侃的后盾。《看上 去很美》依然在语言的游戏化中追寻调侃的快感,但这种快感的背后显然更多地笼 罩了无奈和失落。王朔开始回味自己这代人的形成过程(尽管对这一过程截取还很 平面化),这也许意味着向虚幻优越感告别的开始。但愿王朔在拿人开涮时,更耐 心地去理解被调侃者的境遇;拿自己开涮时,别让逗乐和无奈削弱对自我的深入透 视。 1999年4 月5 日 北师大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