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栋跟陆雅蕾开始每天通电话。 因为两边都是站在走廊上打电话、接电话,人多眼杂、耳杂,话自然不敢太自 我、太火热,说的均是每天工作、生活上的琐事。然而,两人都发现,那些平常、 平淡不过的事情,因为彼此心里有了爱,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津津有味。 不过,最近有几天李栋没给陆雅蕾打电话。陆雅蕾打电话给他,也总是找不到 他。原来,试验部这几天转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会儿开会、一会儿讨论、一 会儿民意调查。由于矛盾主要集中在青年人想走不让走,中年人想留却很难留上面, 李栋也身不由已被卷了进去。青年人拉他,自然是利用他的影响与领导们理论,中 年人争取他,也是希望借助他与沈东山的特殊关系,帮助说几句公道话。李栋忙乱 之中,自然就顾不上与陆雅蕾保持热线联系。 陆雅蕾以为李栋在忙他的研究,也没介意。 李栋的室主任徐长杰也是走和留的焦点之一,不过,他并不怎么为自己着急。 试验部“跳”得最厉害的是范伯勋,他跟其他许多四十多岁的中年科技干部一样, 坚决不想走,却又很担心留不下来。 范伯勋在各种场合说:“青年人不安心,想走,不让他们走;我们老一点的想 留,却又不让留。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们学历低点不假,可是几十年了,活儿一点 没少干!任务结结实实都完成了!还没让领导费过心!学历低不等于能力低,对不 对?哪像有些青年人,仗着学历高点,就不知天高地厚。我要是说了算,统统安排 他们走!把听话的老同志、老黄牛都留下,真遇到事了,还得靠老同志。” 很多中年科技干部给范伯勋鼓掌,鼓动他代表大家向领导反映、反映,但是, 徐长杰从来不凑这个热闹。 有一天,沈东山专门把徐长杰请到办公室,说:“长杰,你正好在线上,可以 走,也可以不走。你说一句话,想怎么办?我都给你担着。” 徐长杰这才说:“今年我不想走!” 沈东山问:“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徐长杰答:“困难倒说不上。我也决不是为自己考虑。我是个中专生,职务、 职称、业务,基本上都到头了,留下来也没什么发展。” 沈东山追问:“那还留下来干啥?” 徐长杰说:“我是不放心室里的年轻人,想再带带他们一年半载吧。当年,你 这位师傅,就是这样手把手带我们的。他们知识面是广,学问深,脑子活。可是这 几年,闹哄哄的,他们的本事,毕竟没亮出来!谁知道好不好使?即便都是好苗子, 可如果没人带,一样会长歪的!” 徐长杰说着,想起李栋,心想如果啥本事没教他一点就离开,实在是愧得慌。 他越想越动感情,眼圈也红了。 就在基地上下为落实那二百多个转业指标人心惶惶时,一项来自海军的紧急任 务下达到基地,这让许多为转业苦恼的中年科技干部猛然看到一点新的希望,也让 青年科技干部生出要干点大事的豪情。 任务是由海军装备部陶副部长带到基地的。那天,基地所属的风洞试验部、计 算部、设计部等单位的领导都集中到了基地会议室,林延河、陈浩、蒋承先、沈东 山等坐在前排。陶副部长向参加会议的基地各级领导播放了一段海上打靶试验的录 像。 录像拍摄质量很高,画面上的大海在镜头中水天相连,浑然一色。海面上除了 编队的军舰劈波斩浪,在海面上犁出一道银白色的水痕,再也看不到别的景物。 试验是在画面中看不到靶舰的水域进行的。三次巨大的火光闪过之后,三枚鱼 雷入水,很快消失在大海中,变成了雷达上的一个白点,疾速奔向目标。 然而,无一命中。 录像播完,陶副部长对大家说:“同志们!我是求援来了。我们这款新式鱼雷 ——命名为‘深海7 号’,一直不过关,命中率低。想尽了各种办法,效果仍不满 意。实弹试射,打过好几回了,既费事又费钱,心疼啊!这不,费了很大周折,才 找到你们这儿来了。虽然你们主要是搞航空、航天的,但是,也许在风洞中也能解 决我们水中兵器的问题。我代表海军方面请求各位,帮助我们改进它!谢谢了!” 陶副部长说完,郑重地向大家敬礼。 林延河代表大家感谢海军的信任,替大家表态,一定要在风洞中利用空气动力 试验技术解决海军兄弟水中兵器遇上的难题。 散会之后,沈东山和蒋承先兴致很高地一块往外走。客观地说,他们虽然过去 水中兵器涉及得少些,但是,空气和水这两种流体的相似性质决定了这项任务并没 有多少难度,份量显然也并不重,跟过去搞远程运载火箭、卫星,跟仿制上两代战 机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基地毕竟两三年没有重大任务了,有这么一项临 时紧急任务,也让大家很兴奋。同时,更让蒋承先和沈东山这俩老对手又有了新的 较量机会。 不过,“战局”未开,蒋承先与沈东山暂时相安无事,两人边走边聊:“老沈, 有任务了,这下高兴了吧?” 沈东山也不掩饰,答道:“那还用说!” 蒋承先却说:“可是这任务来的不是时候。” 沈东山奇怪了,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蒋承先问:“此话怎讲?” 蒋承先说:“你那边,转业摸底,顺利吗?” 沈东山这才知道蒋承先是担心这个,就说:“愿意走的,没几个,看来得下狠 心往外撵了。” 蒋承先说:“是啊!没有任务,人闲着,工作还好做一点,这下来了任务,更 都不想走了!都想比试比试,优胜劣汰呢。” 沈东山觉得蒋承先说得有理,就应和道:“有道理……是呀,这任务,怎么不 早不晚,非赶到这个节骨眼上?”不过,沈东山觉得,这项任务如果都能被试验部 争到手,说不准试验部就可以少走几个人,就打起如意算盘,说:“哎,老蒋,我 看这点任务啊,要不主要由我们做算了,你们搞计算的,还是专心搞你们现在的研 究吧。” 蒋承先不高兴了,心想这个沈东山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立刻反击道:“老家 伙,想算计我啊,没门。告诉你,这回的任务,是骡子是马,大家遛着看。你别指 望独吞,想少也少不了我们!要不,我们先计算出来,发现问题在哪,你们再吹风 改进,各得其所。” 蒋承先虽然退了一步,沈东山仍然不买帐,说:“就这点事,我那儿那么多人。 你们呀,也用不着算了,我们直接吹风就是。” 蒋承先这下知道跟沈东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就 是说破天,想把任务都弄过去,也甭想少走一个人。” 蒋承先说完,不再理沈东山,大步走了。 沈东山也不管蒋承先高兴不高兴,拿定主意,一定得把这任务都揽过来。他一 想起试验部那些中、青年科技干部在他身后眼巴巴地看着,想起李栋来这山沟三年 了,没正经做一件像样的事情,心里就有些发酸,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 蒋承先一个人在拉手风琴。 这是他的一个特殊习惯。每逢要做一件重要事情之前,他就像一个要上场的演 员一样,总是要通过拉琴凝神、定气,然后精神抖擞地亮相。 他拉得很投入,表情十分陶醉。他没有像平常那样拉苏联歌曲,也没有拉中国 歌曲,而是即兴拉着一曲他几十年独创的旋律,他把它叫《风之子》。 《风之子》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曲谱,除了主旋律一以贯之外,每次拉,许多地 方都充满变化,拉着,拉着,蒋承先就仿佛入定一般,宛如坐在一团棉花般的白云 之上,身轻如羽地在蔚蓝色的天空飞翔。各种神奇的数字、公式,以及各种各样的 飞行器就像小鸟一般翩翩翻飞在他的脑子里,精灵般一般变幻着,演绎着,纠缠在 一起……。 一场琴拉完,他满脸是汗,目光炯炯闪亮,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他的 体内,犹如经历了一场洗礼,令他焕然一新……。 然后,蒋承先痛痛快快地冲了澡,换上笔挺的夏常服,肩上的将星闪着金光, 气宇轩昂地往计算部机房走去。 陆雅雷、夏敏等十多个青年科技干部已经早早地集中在机房等着他,他们要接 受一场特殊的考试。 蒋承先将这次考试命名为“深海7 号”资格考试,他为沈东山那天不需要他们 计算的话憋了一肚子气,他要选出精兵强将上阵,用实力、用成绩让沈东山无话可 说。 蒋承先倒背着手,一边在机房内踱步,一边随口说出一组一组的数字,从最简 单的代数开始。 这显然考不倒机房里的每一个人。 蒋承先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这只是让大家先热热身,不要太紧张,接着,他就 开始出有一定专业难度的题了。 蒋承先的第一道题是:完成用雅可比(Jacobi)迭代法求解线性方程组的计算 机程序,并用算例验证程序的收敛性。 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了,机房里键盘的声音劈里啪啦连成一片。大家聚精会神 地操作电脑运算、推导,屏幕上各种各样的数字、公式和图形不断滚动。 陆雅蕾最先举手结束计算。夏敏、叶小梅、朱铁江等人,轮流举手表示计算结 束。 蒋承先一一巡视,发现结果都正确,只是用时不一样。他记下了每一个人的计 算时间,接着进行第二题测试:完成用龙格—库塔(Runge —KuJJa )法求解常微 分方程的计算机程序,并用算例验证程序的收敛性及稳定性。 这一次大家进行得也很顺利,只一会儿,大家纷纷举手,表示结束。陆雅蕾却 没有举手,原来她的电脑出了问题,她尝试了几次想重新启动电脑,但是,一使用 又死机了。她索性不再操作电脑,而是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心算,她是最后一个报 出结果的人,却是惟一一个用脑子算的人。 这让蒋承先有些惊奇。他继续出了一道稍微复杂一点的计算题,他想看看陆雅 蕾能否也用脑子算出来。 蒋承先的题目是:“有一用单向板制成的薄壁圆管,材料为J300/5208 碳纤维 增强复合材料。圆管平均半径20mm,壁厚2mm ,纤维与轴线成45°角。试采用Jsai-Hill 强度准则,求出薄壁圆管扭转、拉伸时的最大容许载荷。” 这次,陆雅蕾赶在大家用电脑没有算出结果之前就举起右手,蒋承先愕然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雅蕾,仿佛他遇上了一个外星人。其他人陆续算完,也慢慢 感觉到了蒋承先的异样,不由自主地也盯着陆雅蕾。 陆雅蕾做错事一般站起来,说:“都看着我干啥?我算错了?” 大家都看着蒋承先。 蒋承先这才说:“不,你没错,完全正确。我搞了一辈子计算,头一回碰上你 这样的人。” 蒋承先宣布考试结束,他对结果很是满意,笑着说,大家都考得很好,都有资 格参加“深海7 号”任务,希望大家在随后的任务中密切协作、奋勇争先,先发制 人。说完,离开了机房。 大家感受到一种大战临近的紧张,更感受到陆雅蕾的神奇。蒋承先一走,他们 就围住陆雅蕾,问她怎么练就心算绝活的?有的还希望她教两招,机房里气氛热烈, 陆雅蕾在那一刻成了一个明星般的人物。只是大家并不知道,陆雅蕾对参加“深海 7 号”任务却没有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热情。 试验部也在进行“深海7 号”的试验任务准备。 因为中年科技干部们都争着要上,沈东山想让李栋和纪春明唱主角的阻力很大, 这让他很是头疼。 这天,他让徐长杰、纪春明、李栋到他办公室商议,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徐长杰、纪春明到了,李栋却不见人影。沈东山问徐长杰李栋为什么没来,徐 长杰告诉他,李栋最近研究那个铁饼快走火入魔了,现在正跟一群青年人讨论呢, 说是一会儿再来,让我们先谈。 沈东山不高兴了,对李栋这个时候还这样不知轻重很不满意。但是,想着他正 跟其他青年人讨论事情,不管怎么,这个面子还是要给,就没深究,让纪春明先说 说想法。 纪春明却说:“沈总,这项任务测量控制组的副组长,我还是不当的好,我建 议,你也不要让李栋当数据分析组的副组长。” 沈东山问:“为什么?” 纪春明回答:“我认为,所有关键的技术环节、重要岗位,从各组组长、副组 长,到课题负责人,全由老同志们担任,我们年轻人只给他们打下手。” 沈东山让纪春明说说理由,纪春明说:“很简单。老同志们很多人面临转业, 对他们来说,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应该让给他们。我们年轻人,想做这样的 课题,以后有的是机会。” 徐长杰没想到纪春明如此体谅人,赞赏地点点头。 沈东山感到左右为难,叹息:“是啊,僧多粥少,狼多肉少,都盯着这个任务, 都眼红了。”沈东山说完,见李栋还没来,就决定跟徐长杰、纪春明一起去看看, 李栋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沈东山、徐长杰、纪春明悄悄来到室里的会议室门口,里面十几个年轻人围着 李栋,很专注地讨论着一张张图纸,没注意到他们走近。 李栋个子高,醒目地站在小伙子们中间讲着:“这就是我设想出来的全部方案。 我认为,按这个方案进行吹风试验,很快就能得出这个铁饼飞行的静态、动态数据。 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处理,我们就可以得出想要的结论。但是,这件事情,我一个 人还做不下来,需要大家配合,费聪,你跟涂震几个下去后,抽空把模型安装调试 方案细化一下。我呢,带几个人尽快把天平、传感器准备好——” 李栋突然看到门口的沈东山、徐长杰、纪春明,就停住不讲了。大家也看到了 沈东山,见他拉着脸,徐长杰也是满脸严肃,害怕地纷纷溜掉了。 李栋站着没动。 沈东山想了想,对徐长杰、纪春明说:“你们忙去吧,我单独和李栋谈谈。”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沈东山带上会议室的门,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李栋仍然站着,他等着沈东山发火,一点不畏惧的样子。 沈东山示意李栋坐,李栋就坐下了。 沈东山并没有马上谈李栋研究铁饼的事情,而是说:“纪春明提出,他和你都 不担任副组长。我准备接受他一半的意见。他可以不当,给老同志们打下手。而你, 要当!而且你要当数据分析组的组长!不是副的,是正组长!” 李栋并不怎么动心,看了一眼沈东山,又移开了目光。 沈东山不管李栋心里怎么想,接着说:“全基地上下,都知道你学问大,把你 传得神乎其神。我看,那都是说说而已!是瞎猜的!是被你的高学历给蒙住了!到 底是骡子是马,光凭嘴巴说不行,得拉出来遛遛!” 李栋不明白,沈东山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好像他非得证明自己有本事什么似的。 他看重的是做事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看重别人如何评价他有本事或者没本 事。 沈东山见李栋不说话,就不悦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李栋想了想,郑重其事说:“我奉劝您,还是全部接受纪春明的意见,他是为 您考虑,不想让您老人家为了我们两个,落一大堆埋怨。” 沈东山听着李栋一口一个“您”,别别扭扭的,但是,他此刻没心思纠正这个, 他也不大相信这是李栋的真实想法,就追问:“你真这么想?我怎么觉得,你是瞧 不上‘深海7 号’?” 李栋说:“瞧你说的,我有什么资格瞧不上‘深海7 号’,我是觉得这么多人 争这项任务,何苦让你坐火山上呢。我不当那个组长,我可以跟着别人一块干。让 徐主任他们唱主角有什么不好?如果因此能够让部队充分发现他们的价值,不要赶 他们走,不是皆大欢喜吗?” 沈东山没想到李栋还考虑这么多,直觉告诉他,这顶多只是一方面原因,也许 真如徐长杰所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李栋确实研究那个铁饼入迷了,就有 些轻视地说:“你给我说说,研究这个铁饼,有什么意思?” 李栋对沈东山问话的语气颇不舒服,他不指望别人像他一样看重铁饼研究,但 是,他希望别人尊重他的选择,就说:“这是我的一点业余爱好。我觉得研究它很 有意思。” 沈东山这一下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是,李栋对研究一个铁饼迷得如此之深,他 还是感到匪夷所思。他准备抽空找费聪好好问一问。 费聪接到通知,让他到沈东山办公室谈话,吓了他一大跳。他最近因为老是不 请假悄悄去基地,经常跟夏敏一呆就是大半天,他担心是被沈东山发现了。在试验 部,许多青年人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都怕沈东山单独谈话。费聪也是一样。他 知道沈东山不批评人则罢,要批评起来,那是让你无地自容的,何况他还手握科技 干部的生杀大权,评职称、晋级晋衔、考研究生、成果排名、立功受奖甚至转业, 他要说个字,你的命运基本上就定在那字上了。 所以,费聪走进沈东山办公室,一路上都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的。当他弄清 楚沈东山找他,并不为他的事,而是为李栋迷上铁饼研究的事情时,才如释重负地 松了一口气。 费聪说:“沈总,研究铁饼这个事,确实是陆雅蕾出的题目,别人没当回事, 惟独李栋死抱着不放。他像着了魔一样,真还研究出点门道来了。慢慢地,我们这 些人,也跟他一样着了迷,你说罗丹一个雕塑大师,为啥雕塑的铁饼不仅美观,而 且在空气动力学上也无懈可击,这是咋回事?” 沈东山并不接费聪的话头,他正在想着,不是给介绍夏敏吗?怎么冒出个陆雅 蕾。沈东山想到这儿,就问费聪:“我问你,那个陆雅蕾,到底怎么样?” 费聪说:“好的很!漂亮!聪明!如果要评基地之花,我看非她莫属。她是蒋 承先新招的博士生,要是没两下子,你想李栋那神仙,能把他给迷住?” 沈东山感兴趣了,脸上浮起笑容:“真迷住了?” 费聪说:“千真万确!” 沈东山抽两口烟斗,问道:“费聪,真是你牵的线?” 费聪“嘿嘿”一笑,说:“也是阴差阳错吧。我要不冒名顶替一下,引蛇出洞, 这陆雅蕾跟李栋哪怕前世有缘也不一定能碰到一起。不过,我顶多起了点穿针引线 的作用。” 沈东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有这样一个姑娘把李栋迷上,以后在基地安 个家,再生个孩子,这不等于完全栓住了李栋,无意中也帮了他一个大忙吗?沈东 山感到特别高兴,他一拍桌子说:“费聪,你干的好事!” 费聪被沈东山拍桌子吓了一跳,一时没分清沈东山是褒还是贬,心里怦怦的, 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沈东山哈哈大笑,说:“你干的好事啊。我抽空请你喝酒。你是一个好红娘!” 费聪这才放心了,也高兴了,说:“沈总!真的呀?” 沈东山说:“还能有假?” 费聪有些得意忘形了,立刻有些表功似地夸耀道:“那陆雅蕾要不是我,李栋 就研究那几下子铁饼,根本没门。现在什么年代,姑娘哪里吃哪个素啊?人家都要 动真格的。我为李栋跑了好多趟,到陆雅蕾那儿说了他好多好话,背后又撮合他们 在基地松林坡里约会,这事才有点眉目的。这个大功劳确实非我莫属。” 沈东山点头说:“你可以回去了。” 费聪本以为沈东山还会表扬他几句,没想到就这样打发他,心有不甘地起身, 冲沈东山敬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往外走。沈东山突然又叫他:“站住!” 费聪一哆嗦,他最怕别人在背后喝他。他转过身,不好向沈东山露出不满,耐 着性子问:“沈总……还有事?” 沈东山说:“你回去告诉李栋,可以给那个铁饼吹吹风,就当是练兵吧。但要 严格按规程办!而且在‘深海7 号’的试验间隙做,不能影响了正事。” 费聪一听还是李栋的事情,几乎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就觉得沈总实在是偏心眼。 他心想,看来还真得想办法考个硕士、博士念念,要不,自己做多少事怕在沈总面 前都没有出头之日。费聪有些走神,忘了回答沈东山。沈东山又追问了他一句,费 聪才赶紧回答:“是,我马上回去告诉李栋。” 47蒋承先在计算部安排“深海7 号”任务也面临沈东山同样的难题,许多人明 里、暗里找他争任务,搞得他也是比较烦。不过,他快刀斩乱麻,没用多少时间就 摆平方方面面关系。等到大家各得其所,风风火火干开任务之后,蒋承先就比较轻 松了,他甚至有时间和闲心练练书法。 不过,让他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陆雅蕾,她在资格考试时给了他一份惊喜,然 而却在“深海7 号”任务上面表现出格,她居然不愿意接受蒋承先的“重用”,参 加这项任务,而要一心一意搞她的AR理论研究。师徒为此各执已见,陆雅蕾没有一 点妥协的意思。最后,还是蒋承先退了一步,没有勉强陆雅蕾。但是,这件事让他 心里感觉很不痛快。他琢磨着要找时间给陆雅蕾好好谈一谈。 蒋承先在办公室练着书法等陆雅蕾。他面对宣纸,脑子里涌过“宁静致远”、 “业精于勤”、“锲而不舍”等,都不大合意,后来抬头一望,看到夜空如洗,繁 星闪烁,脑子里突然冒出“仰望”二字,感觉准备跟陆雅蕾谈话的心情和主题都很 贴近,凝神片刻,笔走龙蛇,就写下这两个大字。写完了,放下毛笔,左看右看, 感觉似乎太收敛、平和,想了想,就把那两字条幅揉了,丢到墙角。 陆雅蕾走进来,伸出纤纤玉手,把蒋承先扔了的条幅捡了起来。 蒋承先看了陆雅蕾一眼,没说话,拿起毛笔,定了定神,似乎突然来了激情一 样,面部表情灵动起来,他又运笔重新写下“仰望”两个大字,笔力遒劲、机锋毕 露。这回他满意了。 陆雅蕾把捡起来的条幅爱惜地抻了抻,放到台子上。 蒋承先示意陆雅蕾在他对面坐下。 蒋承先告诉陆雅蕾,他对这次“深海7 号”任务的计算进展很满意,他下决心 让年轻同志挑大梁现在看来也是正确的,这些年轻人没让他失望。 陆雅蕾却没有接蒋承先的话,她替他感到一丝担心,她能够想象由此引发中、 老年科技干部的不理解和责骂,也说不定会激化年轻科技干部与中、老年科技干部 的矛盾。 蒋承先看出陆雅蕾的担心,表示,这些他都反复考虑过了,还是把机会给青年 人对于将来的事业发展更为有利一点。蒋承先说完,才转入正题,问陆雅蕾:“我 今天请你来谈一谈,是想知道,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争着要上这项任务,都来找我希 望挑重担,可是你很特别,不仅不来,而且我找你你也不答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啊?” 陆雅蕾觉得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她沉默一会,目光落到刚才捡起的那张条幅 上,就起身把那幅抻平的字拿过来,与蒋承先满意的那一幅并排放到一起,问: “蒋先生,您看,这两幅字有什么不同吗?” 蒋承先不愿意学生考自己,更不喜欢陆雅蕾此时顾左右而言它,他用少见武断 的口吻说道:“说你的看法!” 陆雅蕾不慌不忙地指着那幅书法说:“这第一幅,您是在内心平静的状态下写 出来的,那时的您心中就像是无风的湖面,或者说,您的心灵就像这夜空,没有一 丝云彩;而这第二幅,下笔之前,您一定想到了什么,于是您来了激情,仿佛秋风 刮过湖面,或者是天上云团奔涌,气象万千。您可能喜欢这第二幅,而我,却喜欢 第一幅!我做事情,更喜欢纯粹,也就是内心的热爱和兴趣,不喜欢裹挟进别的念 想,更不喜欢锋芒毕露。” 蒋承先听了,看着陆雅蕾,知道要说服她看来一时不是可能的了。不过,搞科 学研究,他倒是欣赏她这份特立独行、我行我素。 陆雅蕾对蒋承先不强她所难心存感激,她知道这次谈话之后,至少蒋承先会理 解和支持她专心致志搞她的AR理论研究了,从这一点上说,这个夜晚的谈话对她无 疑是有远大意义的,想到这里,她就想留下一点纪念,说:“请先生在我喜欢的这 幅字上,留下大名和时间吧。” 蒋承先提起笔来,在角上写道:“承先弃之,雅蕾如愿藏之,随意而为之。庚 午年冬。” 陆雅蕾等墨迹干透,爱惜地把条幅卷好,拿在手中。 师徒二人一起出了办公室,在营区漫步。 陆雅蕾说:“我预计,‘深海7 号’的改进,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 蒋承先说:“是啊,任务本身不算重,难度也不大。不过,等任务完成了,你 就该眼红了。” 陆雅蕾不明白蒋承先的意思,问:“眼红?我眼红什么?” 蒋承先说:“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项像模像样的任务,完成了,肯定会有不 少人因此而评功评奖、晋职晋级、获奖受表彰,以后呢,晋升职称,分房子,等等, 都会和这个挂钩!” 陆雅蕾表示,她决不会眼红这种小任务,更不会眼红这点任务带来的种种“好 处”,她就想做点上水平、上台阶、将来可以拿大奖的项目,她认为,她正着手深 入研究的AR理论会带给她想要的一切。 蒋承先忍不住还是给她泼了点凉水,说:“你想过吗?这个理论,这个领域, 不是常人能够进去的,也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也许一辈子都没有任何的结果,只 是一生的付出而已,空洞、空旷、空茫,好比把一个人扔到外天空,他要面对无边 的寂寞;又好比一个人追风,他追呀,追呀,伸开两手,试图想抓住什么,可到头 来,什么都没抓到,风只是从他的耳边掠过,风不属于他。” 蒋承先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眼圈红了,他仿佛说的是自己。 陆雅蕾知道蒋承先为AR理论所经历过的一切,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有一 种坚定的信念,要完成导师的宿愿,要沿着导师半途而废的路走下去,她说:“先 生,这些我懂。我收藏您的‘仰望’二字,是因为我喜欢它,喜欢平静而又执着地 仰望……哪怕什么也望不到。仰望的过程,不也是很美,很值得期待吗?” 蒋承先被陆雅蕾的坚定打动了,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居然有着一般 人都不具备的坚强意志。蒋承先对自己这个新招博士研究生真是又添一层喜爱。他 对陆雅蕾说,像她这么出色的女子,他一定要帮助她物色一个能够给她带来一生幸 福的丈夫。陆雅蕾被逗乐了,这才想到自己跟李栋的事情还没有向他讲过,不过, 此刻她冒出了一个顽皮的想法,她倒要看看,蒋承先会向他推荐哪个小伙子。 蒋承先想推荐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是纪春明。 又是一个星期天。纪春明帮助蒋承先打扫完将军楼的卫生,又帮助他拆换下床 单、被罩等大件物品,放入洗衣机洗。洗好之后,他在院子里拉起两条长长的晾衣 绳,边往上面晾东西,边不时张望院子外的路。尽管他清楚,李栋跟陆雅蕾已经建 立恋爱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还是想看到她。即使此生跟她无缘,他对她仍然 充满关心与爱慕。 蒋承先拿着两只马扎过来,说:“阳光真好!歇一会儿,晒晒太阳。” 纪春明接过一只,两人坐在冬天的太阳下,享受着阳光朗照的温暖。 蒋承先说:“小纪,我真幸运哪。” 纪春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蒋总幸运什么啊?” 蒋承先说:“当导师,最幸运的,是一生中带的学生里,有出类拔萃者。就好 比做父母的,生了一大堆孩子,其中有一个两个,大有出息。” 纪春明恍然大悟,说:“您是说小陆吧?” 蒋承先说:“也包括你啊。你踏实、忠厚、肯干,惟一的遗憾是没跟我读博, 倒让老沈捡了个便宜。” 纪春明不希望蒋承先说沈东山的不是,就说:“沈总待我,像您一样。” 蒋承先说:“瞧你,我又没说他不好。他要敢不好好待你,我能放过他!不说 他了,也不说你,就说说小陆。她呀,就喜欢钻研尖端、深奥的理论问题。我觉得, 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志存高远,追求卓越,我甚至觉得,她具备成为大科学 家的素质。你信吗?” 纪春明当然是信的,在他的眼里,她比蒋总感觉到的还要优秀,还要可爱,还 要令他魂牵梦萦。纪春明似乎走神了,没有回答蒋承先的话。 蒋承先敲敲身边的柱子,有些不悦地说:“和别人谈话时,一定要聚精会神。” 纪春明回过神来,答道:“啊。是的,是的,小陆非常优秀。不是一般的优秀。” 蒋承先突然前倾了身子,直视着纪春明说:“我在想,如果你和小陆合作,会 怎么样?” 纪春明想不出自己跟陆雅蕾如何合作,反问蒋承先:“合作?合作什么?” 蒋承先答:“是啊,合作。你踏实,她飘逸;你好比是大地,她好比是天空。 这样的合作,是最能够做成大事情的。” 纪春明听明白蒋承先的意思了,又不好解释,只能敷衍道:“谢谢老师啊。” 蒋承先以为纪春明就这样答应了,心里盘算开了如何再做陆雅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