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停炸之后 在访问巴布山施工部队期间,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约翰逊在1968年的3月3 1日,向全国发表电视演说,首先宣布停止对北越北纬20度以北地区的轰炸。就在这 一天,晴朗的越南北方的天空里消失了飞机的啸叫声,悠悠白云间有一只雄鹰在施 工队的上空安详地盘旋,忽而又一动不动地停住,仿佛在沉思:今天的越南出现了 什么事情?然后它扇动着巨大的褐色翅膀向远方飞去。 施工部队也好像沉思了一下,忽然欢腾起来! “快晾被子啊,快晒衣服呀,美国佬今天不敢来了!” “不是今天,我看它永远也不敢来了!” “那么,我们白天可以施工了吧?速度可以加快一倍!” “早干完,早回国,我们可以提前了!” “那么,修这条路的用处也就不大了吧?” “小李!”班长怒声喝道:“你别高兴得满嘴胡喷乱说,说不定明天又要恢复 轰炸,给你来个更厉害的!” 不管作出多么悲观估计,人人都无法抑制停炸给心理上带来的兴奋,他们彼此 聚在一起,各自倾诉着自己的新鲜感受。感到既欢乐又悲伤,平时所忍受的轰炸所 带来的痛苦和困难,好像突然变得难以承受了,像是原来绷紧的弹簧,一旦松弛, 就变得软弱无力了! 我和乔文亚都忍不住打开地图,寻找北纬20度线所界定的范围;那就是说,从 清化省的河忠、玉乐到老挝的孟桑德以北地区,从此消失了雷鸣般的爆炸声。好静。 “黎老师,你到奠边府去可以畅行无阻了!”乔文亚高兴地说,“在白天走, 你可以看到拾宋早再山的壮丽的景色了!” “毕竟不是正式的宣布。”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振奋,“要是约翰逊忽而又变 卦了呢?” “我看,约翰逊是想拔腿了!”工地教导员说,“这次宣布和往日的暂停不一 样。” “哪里不一样?” “先前几次停炸明显的是巴黎谈判实施诱和的尝试,如果北越不积极响应,他 就恢复轰炸,而且来一次更猛的,这一次没有提任何条件,而且没有宣布以再次恢 复轰炸相威胁!” “这就是说已经举手投降了?” 我赞同副教导员的想法。乔文亚却提出了疑问: “可是,他为什么划在20度线以北呢?如果真想拔腿,他应该划定17度线才对!” “他不可能一步到位!”我说,“转弯太急是会跌大跟斗的!” 对这次停炸,我抱着乐观的态度,也许我是受了安德森《战地手记》的影响, 也许他的“菜园理论”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他所感受到的困境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对越战丧失了信心也是明显的。他的手记并没有落到威斯特莫兰手里,可是,康 妮会把它提供给威斯特莫兰,甚至回到《箴言报》编辑部后已经写成了文章,或者 是白宫当局所察知的情况,比安德森的思考更为严重,抑或是另有别的阴谋吧?如 果我见到孙洪林或是黎东辉,当知道更多的情况或是更准确的消息。 4月3日,我回到支队部后,美国政府已经在北越表示愿同美国对话的情况下, 下令停止轰炸19度线以北的目标。……这就是说美越双方都作了让步,讨价还价的 过程在当时还不清楚,可是从公开的消息已经看得出来。这时,我坐在支队长的宿 舍里,找到了双方最有兴趣的研究课题,我说: “首先,是美国作出让步的姿态,无条件停止北纬20度以北的轰炸。换取北越 坐到谈判桌上的承诺,这已经是棋输一着,先向对手伸出手,等待对方来握。……” 接着我简述了安德森《战地手记》中的一些思考,它反映了美国许多人的观点。孙 洪林说: “黎东辉可能知道更多的情况,你可以找他去谈。但你不能不考虑到美国战略 调整中再玩弄手段的可能,比如说,越南南方的解放力量发动的春季攻势损失很大, 似乎有点急躁情绪,这一点你不要向黎东辉透露,在这方面,他可能也支持南方这 一大规模行动,黎文英有封信给他父亲,可能推迟回北方来轮休。据说,南方解放 力量从今年1月31日凌晨开始的春季攻势,第一个浪潮就投入八万多人,几乎是倾尽 全力全线出击,有材料表明,南越全部6个自治市和43个省会中有36个遭到了打击, 有点像我们抗战时期的百四大战。现在还很难评价这次攻势的成败得失。你可以到 黎东辉那里去看看黎文英的来信,它会提供很多情况。……” “你说的美国的战略调整的手段和春季攻势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他知道,向南方渗透的解放武装力量,大都集结在北纬20度线之南, 以便通过老挝穆嘉关从胡志明小道上输送到南方。所以他停止轰炸20度线以北,把 轰炸力量集中轰炸20度线以南的解放力量集结地,这样就是一箭三雕:一,它可以 平息国内反战情绪;二,可以向全世界表明和平诚意,诱使北越坐到谈判桌上;三, 轰炸重点,把三倍的炸弹丢在北纬20度线以南地区。……” “现在又改成了19度线以南!”我说,“这说明在讨价还价中,美国又让了一 步。” “是个很小的让步,甚至是个虚假的让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解放武装力 量主要是集中在北纬18度线附近,美国不炸19度以北,也可以达到军事目的!” 当时,我对美国停炸的原因和越战的发展趋势的全神关注,除了我对战争的谋 略分析有着特别的爱好之外,主要是考虑是否有利于我的奠边府之行。既然美国已 经主动提出停炸,短期内不大可能恢复轰炸,我争取黎东辉陪我去已经无大困难, 这使我激动不已。 这一天大雨,我在宿舍里整理巴布山施工部队采访笔记,还摘录宣传科为我提 供的英模事迹材料,乔文亚认为没有必要,因为这些材料都是打印的,可以选一部 份带走。我向他提出去奠边府的安排。因为张科长力主乔文亚陪我,这样就可以避 免他再和黎氏娟接触,时间是治疗创伤和悲痛的良药。我也希望乔文亚去。至于何 时去,如何去,这需要和黎东辉商量,原来的一切顾虑都是由于敌机轰炸引起的, 那时,奠边府是敌机轰炸的重点区,夜间行车也不容易保证安全。现在都迎刃而解 了。 这一切安排,最好由中间人去协商,这个中间人最好就是乔文亚,更何况黎文 英的信需要翻译我才听得懂,这也只有乔文亚能够胜任,但他又不能去见黎氏娟。 即使我愿意他去,张科长也不会同意。 这时,我也出现过自私自利的想法,一时间竟然改变了初衷:难道真的非要棒 打鸳鸯不可?我有没有办法促成他们?不用王母娘娘的金簪去划银河,而是架起鹊 桥让他们春育长度?对谁也没有损伤!涉外婚姻比比皆是,更何况中越本是友好之 邦。越南有华侨百万,乔文亚归国之后,脱下军装来作侨民有何不可?当然国内形 势不允,也许乔文亚索性留在越南也未必不是办法。当然,他将丢掉党籍、军籍, “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有什么不可呢?为了男女关系,开除党籍的也不是绝 无仅有啊!……不,不行。我的思路又绕回来:不能感情用事,要坚持原则。 这些交涉,我只好再委托苏军医去完成,他可以把黎文英的信带回支队,乔文 亚可以帮我翻译出来。我可以断定,黎文英给父母的家书中一般不会有什么隐私, 由苏军医带给我当无问题。 事情就怕转念一想,从另外一个角度甚至相反的角度去看,事物就变成另外一 个样于:从对乔文亚、黎氏娟恋情上的再认识,我对苏长宁的婚外恋也忽然间有了 新的解释: 按我上次对他们进行的批评,是真地符合道德的吗?也许我已经说服了他们, 现在,我又在否定我自己:一,如果我赞成苏长宁和白玉琴结合,痛苦的只有杨淑 兰一人,而另外两人却获得了幸福,当然,他们的爱情能不能持久,那是另外的问 题;二,杨淑兰真会痛苦吗?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感情,仅仅保持一纸婚约, 杨淑兰就不痛苦吗?这种不欢不散的状态,三个人都痛苦!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诧, 原来我对他的振振有词的教训,可能是最坏的选择! 我最先想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许多爱情和婚姻的悲剧,我从中能够找到使他们 三人皆大欢喜的钥匙,其中不欢而散、不欢不散、好说好散的先例很多,那么,杨 淑兰知道苏长宁已经不爱她时,她为什么不能好说好散呢?他们的爱情本来就缺乏 基础,在裂痕越来越大时,有什么理由非嫖在一起不可呢?既然苏长宁能找到新欢, 杨淑兰为什么不能另找合适的人呢?我想到了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 金》,女主人翁达吉亚娜爱上了奥涅金遭到拒绝后,痛不欲生,而后嫁给了一位战 功卓著的将军,得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流浪回来的奥涅金反而又疯狂地追求她,而 她又拒绝了他。这里边并没有报复意识,只是理智的思考。我并不是说杨淑兰的命 运和达吉亚娜的命运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说,她没有必要死死拖住苏长宁,“你 不让我痛快我也绝不让你痛快。”这种报复心理对谁也没有好处,很可能酿成更大 的悲剧。那么杨淑兰为什么不能像达吉亚娜那样,找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新的丈夫, 而让苏长宁解脱呢?为什么不能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呢? 我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何不在路过上海时,做做杨淑兰的工作,让她跟苏长宁 好说好散呢?…… 我像为病人治病一样,急不可耐地去解除他们的痛苦,我当天就去找苏长宁。 我把新的想法对他说出来时,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预想到幸福的降临,激动得 全身发颤了。 为了不使他过分激动,我说。“你不能高兴的太早,你得有两手准备:第一, 杨淑兰不见得听我劝告;第二,你会不会像奥涅金一样,到头来再追求抛弃过的达 吉亚娜呢?” 苏长宁有些心神荡漾了,也许他是了解杨淑兰的,充满信心地说: “这两个可能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我相信你给我规划的新蓝图定会实现。……” 人生思辨是无穷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些家庭由于第三者的插入而造成悲 剧,像苏长宁和杨淑兰这样本不美满的婚姻,也许由于第三者的介入使他们早日解 体而后各得其所呢? 至于年龄的差距——苏长宁比白玉琴大十七岁,是不是未来发生裂隙的祸根呢? 这很难说,我想到了罗曼·罗兰和梅琛葆的极不相称的爱情,当时,罗曼·罗兰才 25岁,可是梅琛葆已是73岁的老奶奶了!在他们的真情实爱的精神交流中,梅琛葆 简直变成了沉入爱河而不能浮起的17岁的少女。 这种奇特的恋情,在世界上虽然不能说绝无仅有,却也确实不多。更何况那是 诗人作家艺术家的并非理智的浪曼蒂克,而苏长宁和白玉琴却不是那样的人,他们 实际多于浪漫,这种阶段性的恋情能否持久?可是,爱情往往只接受感情的命令, 勇敢得怕人,有时像高山瀑布的狂泻,你想拦截它吗?它必然激浪翻滚夺路奔走! 这是多么微妙的人生现象。 苏军医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夜间几次起床去查看几个病情严重的病人(这本 应是值班护士的事)而无倦意,第二天一早便去黎东辉那里为我去奠边府的事情奔 波,眼睛里流露出欣欣然的神采,似有一种溢满胸臆的炽情无法排遣,而从双瞳中 涌进散发出来,奕奕照人。 我到病室里去访问伤员,他叫刘明福,是安徽麻埠人,他是为救一个越南老大 妈而中了菠萝弹的,背上打进30多粒钢珠,全是盲管伤。他说那位老大妈天天来看 他,非要他留在越南做她的儿子不可!他的儿子在南方牺牲了,她要跟这位中国青 年相依为命。刘明福说,过些日子他就要转送回国去治疗了。可他不愿意伤那位越 南老大妈的心!刘明福神色凄然地问我:。 “首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若走了,老大妈会难过的,甚至会死的,若是 没有国界,我真想把她接到安徽老家去。……我救了她的命,可是救不了她的痛苦。 ……” 这又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这时,我的眼前忽然一亮,光彩照人的女护士长 来巡视病房,顺手给了我一张纸条: 副政委:用谢谢不能表达我内心的感激之情,我只能说您这次到越南 来给我们带来了幸运。白玉琴。 我盯视着那娟秀的行笔流畅女性十足的字迹,呆愣了好久:不禁自问:我真地 能给他们带来幸运吗?我是被迫陷入这场感情纠葛的漩流之中的。我被他们推上了 左右他们命运的悬崖绝巅,指点他们走出迷津或是堕入危途。但我愿意为他们的幸 福去尽力,至于能否使他们获得幸福,我是无法预想的了。 我又想到昨夜苏军医如此热切地去关照病员,是不是去向白玉琴通报我的态度 的改变,愿为他们推开伊甸园的大门而奔波呢?不然,白玉琴怎么会来表示如此谢 意呢?他们趁机把我推到不能后退的地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归国后就去做 杨淑兰的思想工作去吧!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你是以你的诺言作抵押的,你既然自 立了军令状,你就向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悲欢离合的战场拚搏一番吧! 他们真是一对“狡猾狡猾”的恋人了!不管怎么说,领受别人的感谢总是一种幸福。 (二)黎文英来信 一切安排可以说非常顺利,5天后出发,由支队派一辆嘎斯69型苏式越野车,黎 东辉、乔文亚和我同往。奠边府是我们的140高炮指挥部所在地,食宿自然毫无问题, 奠边县行政委员会的负责同志就是黎东辉的老部下,接待和参观当然也很方便。苏 军医还带回了黎文英的家信,我请乔文亚翻译出来,当时,我担心其中有关于妹妹 的话,引起乔文亚的思想波动,后来,苏军医告诉我,黎文英的信对父母和妹妹是 分开写的,所以给父亲的信中多是战事,而给母亲和妹妹的信却多是家事。 但是,这是一封迟到的信,当黎东辉接到这封信时,南方的春季攻势早就结束 了。 爸爸: 由于春季攻势连日苦战的原因,回北方休整的时间推迟了。前日因腿 部受了点轻伤需休息数日,所以才有时间给你们写信,此信将托转运伤员 的陈文庆排长带去,可能慢一些时候转到您们手中。关于我受轻伤一事, 我没有写进给妈妈的信中,免得她无谓的担忧,其实只是弹片擦伤,因受 伤部位在脚踝上行路不便才退出战斗的。 我们的春季攻势异常威猛,这在北方是非常清楚的,但损失惨重,这 是你们不太清楚的。我们的营在对溪山围困中伤亡了三分之二,我们连算 打得最好最巧,战果大份亡小,也牺牲了60多人。营长牺牲后,由我代理, 结果刚刚上任就受了伤。 在我看来,春季攻势,我们打得太急躁了。溪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 重要基地,驻有美军精锐近万人。我们是把溪山当作第二个奠边府来打的, 如果打下来,那就像抽掉了南越的顶梁柱,西贡伪政权和美国的越战希望 大厦就倒塌崩溃,那就能极快地实现解放南方统一祖国的大业,所以我们 都拚死搏斗,战斗以向所未有的惨酷进行。 爸爸,我们似乎低估了美国的快速反应能力,美国毕竟与法军大大不 同。 在一个迷雾之夜,我们营暗自进入了阵地,进行潜伏。我军预设在越 老边界辽保附近“山林里的远程大炮对溪山进行轰击,炮弹呼啸着从我们 上方飞过。爸爸,你没有到过溪山,但你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它的 环境和奠边府非常相似,因为这里原来是法国人旧基地,溪山附近就是法 军的旧机场,现在美国人又重新扩充了它,就像奠边府的芒清机场一样。 海军陆战队的基地设在861、881高地上。有46门105毫米的大炮呈星形配置 以作犄角之势,互相支援守备这块高地。是标准的火力威猛的炮垒。我们 过去曾经测量过这个要地,所以现在,我们的炮击非常精确,给敌人以很 大的杀伤。大地在我们身下颤抖,由于夜雾很重,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溪 山高地上的火光。敌方的还击效果不大,因为他们的炮弹大都打在莽莽山 林中。 根据敌情通报,溪山基地的指挥官是戴维·朗兹上校。他是个进攻型 的军人,他讨厌单纯的防守。因此,我们在围困和进攻时,要防止这个蛮 横家伙的狂烈反扑。 但是,我们忽略了两个问题:一,溪山四周的山林间和草丛里布满了 数以百计的新式声音传感器,使敌人得知了我们在迷雾掩护下的行动,也 侦知了我们的预伏地点;二,我们只准备一声号令跃起进攻,却没有挖掘 防空工事。这两点疏忽使我们营吃尽了苦头。 在我军炮声轰响的同时,传来越近越响的嗡嗡声,我们卧在洼地里, 听不出这声音来自何方,当听到炸弹在头上怪声尖啸时,再想脱离已经晚 了,营长虽然下令“隐蔽”!没有防空壕和掩体,依然无处藏身,他的声 音刚落,大地就发出火山爆发似的轰隆声。我觉得身体忽然飞起,猛然落 下,眼前一黑,好像一堵倾倒的墙压在我的身上,半人高的山草燃起熊熊 火焰,重磅炸弹犹如雷电交作,呼啸而来的热风直扑我的脸颊。因为我被 埋在厚厚的泥沙之下,这才免了被烧伤或是被击中的灾祸,我从泥沙中抬 起头来,呼叫战士们跳进弹坑,这是相当理想的掩体,可是,我的四周已 经布满了血淋淋的尸体。在茅草的火光中,显得特别可怕,像是一场噩梦。 有的战士失去了自我控制,在弹片纷飞中四处奔跑,我向营长呼叫,希望 撤出洼地,谁知此时营长已经牺牲。 面对如此惨状,我内心充满难以忍受的痛楚,这种痛苦是无法用理智 的力量平息的。我从泥沙中爬出来,命令我的连队撤出潜伏洼地进入一道 山沟,我清查了一下,还有65人。 此时,晨雾已经散淡,第二批第三批敌机轮番轰炸,用机枪扫射那些 奔跑的士兵。第三批刚刚消失,第四批已经临空,上百枚凝固汽油弹丢在 我们潜伏的洼地上。山茅草冒着熊熊火苗,形成一片片火浪。浓烟滚滚, 令人窒息的热浪直冲进我们躲藏的沟谷,我们鼻于舌燥,汗水淋淋。 这时,我看到兄弟连的几个焦黑的战士忍受不了浓烟熏呛,用手撕着 喉咙向烈火里钻,一股股焦肉的恶味直刺鼻腔,我连的战士受不住了,要 扑进火里去救战友,我严令禁止,并且命令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把嘴巴和 鼻孔拱进挖开的潮湿的土穴里。在天黑撤出之时,我们原来的潜伏地变成 一片焦土,不见一茎青草,让人胆颤心惊。 我们营还剩了121人,为保持营的番号,我代理营长,把120人分成三 个连,撤回辽保附近的丛林进行休整,补充兵员。 爸爸,我觉得我们围攻溪山,在战略战术上不很恰当,一是扬了敌人 之长,他们用狂烈的火力给我们巨大的杀伤;二是用了我们之短,我们放 弃了丛林游击战法,在没有空军支援和制宝权的情况下,攻击敌人要塞式 的基地,而且,我们没有攻坚的经验,也没有足够的攻坚器材。爸爸,我 听你讲过奠边府的攻坚经验,那就是运用中国攻坚的办法,用数万部队和 民工挖掘深沟堑壕接近敌人。可是在溪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法国人把 奠边府称为“东方凡尔登”,他们没有做到这一点;可是威斯特莫兰把溪 山当成东方凡尔登,却有可能达到目的。…… 爸爸,你是不是把我的想法跟越北军区司令婉转地说一下,请他再转 告总参谋部,不知是否有用。 后来,我带一个突击队去偷袭敌人的铁丝网,希望在敌人高原防守区 打开一个缺口,结果未能成功,牺牲三人,我受了伤。爸爸,我告诉你一 个对阿娟来说是个很不幸的消息,她的男朋友阿坚就是牺牲的三个人中的 一个,他是先爬进敌人铁丝网的,结果被敌方巡逻队打死,未能把他的遗 体拖出来。在给阿娟的信里,我只讲南方战斗十分惨烈,牺牲很多勇敢的 战士,暗示她的阿坚有牺牲的可能,让她预先有思想准备,免得她得知时 打击太重。 给妈妈的信,我避免讲战斗和负伤的经过,只是讲最近集训新部队, 很忙。 现在围困溪山已进入15天,互有接触,溪山四周的山谷,全被炸成一 片焦土。敌人不断地增兵,空中的支援也不断增强。这种拚消耗的战法, 很使我担忧。 这些天来,敌人并不单纯地防守,而是攻守结合,时常派出突击队在 战斗直升机配合下突袭我们的阵地,当我看到部队的巨大损伤,就是久历 战场的人,也觉得怵目惊心悲伤莫名,因为牺牲得没有价值,……有些城 市我们虽然攻占了一些地区,可是,这些攻占的地区几乎在几个小时之内, 就被狂烈的轰炸夷为平地。枉自损耗了有生力量,城市仍然无法占领,占 领了也无法守住。…… 信,到此结束了,我认为黎文英不是一介赳赳武夫,而是善于思考有战略头脑 的军人。信中提到的阿坚的牺牲,对乔文亚和黎氏娟的爱情起什么作用,我现在想 不出来,也不知乔文亚译到此处有何感想,我绝不去问。 (三)春季攻势得失之探求 在去奠边府的前一天,情况突然有变。黎东辉接到越北军区的通知,听军区有 关南方革命形势的传达,主要是对春季攻势的总结,包括经验教训的研究以及今后 斗争方针的探讨。这是一个极有价值的会议,如果他能无保留的向我介绍一些内情, 我将受益匪浅。 三天会议之后,我想去看他,但我怕见阿娟。只好等待我们同车去奠边府时, 请他介绍一些有关南方春季攻势的情况。结果,苏军医却陪他到支队来了,孙支队 长热情地迎接他。两位老战友和老同学自然要倾诉衷肠,我也自然包括其中,苏军 医也在座。 “是这样的!”黎东辉刚刚落坐就说,“文英来信说,他现在住在河内人民军 总医院里。……” “怎么?又受了伤?”我关切地问。 “是这样的,他的脚受伤后,因为战斗需要,他又带伤上了火线。结果伤口再 次感染化脓成了顽固伤,他在河内重新开刀,想回家来休养,人民军总医院把他转 到安沛人民医院,如果仅仅是几天换一次药的话,我想还是让他回到竹萝村来,由 咱们卫生队帮助换换药就行了,有困难吗?” “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孙洪林说,“我派车由苏军医去接他来就是了, 正好,我们支队有个司机因翻车受了重伤,还在河内人民军总医院里,一道把他们 接回来就是了。……上次文英回来休假,我没有见到他,也许已经把我忘了!” “哪能呢?你来越南时,他已经7岁,你回国时,他12岁,他是很敬佩你的!” “大概你把我的过五关斩六将告诉他了?”孙洪林笑笑说,“乔干事翻译的文 英的家信我看过,我觉得他是个很有谋略头脑的军人,将来比我们强!” “你以为他对春季攻势的看法有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你的看法呢?” “他只说了一面道理,”黎东辉说,“他不了解全局,我不是说春季攻势没有 缺点,但总的来说应当肯定。……” 苏军医对此没有兴趣,告辞而去,孙支队长打开了一瓶五粮液,我们三人在他 的宿舍里开始了深谈。通讯员机灵地弄了两盘下酒菜来。 “我在巴布山施工段时,有人认为南方解放力量的春季攻势,有点像中国抗战 时期的百团大战,”我想以此刺激起黎东辉的谈锋,进一步说,“百四大战是有争 议的,有的认为战绩辉煌,有的认为战略上有所失误。” “这在南京军事学院早就探讨过,”孙支队长说,“它和南方的春季攻势不同。” “关于百团大战的得失有结论吗?”黎东辉问,“有哪些不同?” “争论往往是各执一端,”孙洪林说,“有人认为得不偿失,有人认为得大于 失,因为不在于我方伤亡大小,而在于当时中国抗日战争中存在着三角斗争,按着 两方相争三方得利的法则,战略上的确有检讨之处。这是我的看法,不管军事上取 得多么辉煌的战果,也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首先是把正面战场上的日军吸引 到解放区来,造成解放区极大困难,倒是减轻了国民党军队的压力。……” “我同意你的观点,”黎东辉说,“这次越北军事会议上,对春季攻势也有不 同看法,但是基本上还是一致的。……” 他们两人酒量几乎相等,还像13年前那样,马马虎虎地碰碰酒杯就各自一饮而 尽。我用茶相陪,怂恿他们饮酒,我深知三杯酒下肚,无话不倾吐的道理。 “不过,你说话可要当心,”孙洪林对黎东辉笑笑,然后用筷子指指我说, “他会把我们的谈话写到书里去的!” “我守着本家同志一向是直言不讳,不像你,把话放在肚子里,却要我来替你 说。”两人碰杯,然后对我说,“本家同志,把我这句话写进去。” “我一定秉笔直书,有闻必录。但我不能保证就能出书。也许只能在我的笔记 本上藏着,委屈了你们的高见。……” 黎东辉概略地向我们介绍了发动春季攻势的背景: “这种大规模的攻势,在越南抗法、抗美史上可以说前所未有。这标志着抗美 战略的重大转变,也就是从人民战争或者说是丛林游击战争转变到常规战争。……” “这一点,我倒同意文英的意见,这个转变似乎早了一点,所以给解放力量带 来了巨大损伤,在军事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孙洪林说,“同火力强大的 敌军进行常规战争,文英说得对,就等于以己之短就敌之长,伤亡必然很大。……” “这一点,文英当然说的有道理,但他不了解这个战略转变的深刻背景。”黎 东辉说,“这一点,我在南方时,就有了初步的体会,美国的消耗战略和焦土政策, 严重地破坏了南方的农村,残酷的‘自由开火区’无异于中国日军制造的‘无人区’, 数以百万计的农民为了躲避轰炸和炮火离开家园。由于进入丛林生活困难,这就被 迫流入城市和美军在基地周围设置的难民营。……这样,解放武装力量赖以生存和 壮大的社会基础就被破坏了!那么,这些难民离开了家园和土地,既不能支援游击 队,也不能参加游击队,便成了寄生性的战争旁观者。……” “这一点和中国不同,”我颇带感慨地附和说,“越南南方的回旋余地很小, 美军和南越伪军的火力和机动力量肯定比当年的日军强大!” “当时,中国农民支援战争的动力,除了民族气节外,还有获得土地,改善生 存条件,为了将来能过好日子,愿意付出牺牲的代价。……” “红军时候是打土豪分田地,抗日战争是减租减息保家保田。……” “可是,越南南方,美国的疯狂轰炸,改变了一部份农民的心理,在要求分得 土地改善生活、取得政治民主方面不但无望,而且家园生命都无保障时,他们求生 存求安全成了主要目标,死亡压倒了气节,刚才说了,难民只有极少数散入丛林, 而大量地拥入城市,据西贡有关部门统计,南越各大城市有近50万名妓女,有30万 年轻妇女在南方12个城市郊区官办的娱乐中心服务。……这就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 理解的趋势,人民战争失去了人民。”黎东辉觉得这个词不确切,因而解释说, “中国同志把军队比作鱼,把民众比作水,可是南方的情况成了天旱水浅养不活鱼, 只能靠北方向南方输送。……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在中国,解放区的革命力量在 敌人扫荡时,还能保护民众的安全,而在越南南方面对敌人的狂轰滥炸,解放力量 就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美国军方公布的资料,解放力量控制的农村人口,只 占南越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这样,解放区的兵源财源必然短缺,征兵征税自然给 解放区增加了难以承受的负担,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也给解放力量的士气带来不利影 响。……这就迫使我们由农村斗争转向城市斗争。” “这些情况,”我说,“是我以前没法理解的。” “在1966年,黎笋同志就曾预想到这一点,”黎东辉思忖了一下,呷了口酒, 继续说,“他曾指出:即使总起义和总攻势不一定直接造成最后胜利,但它至少能 严重损害美国的战争意志和西贡政府军,为它的最后崩溃准备条件。……我想,春 季攻势,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 我看到孙洪林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态,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从侧面问道: “这次春季攻势的具体战果和损失,有个约略的估计吧?” “发动的规模,文英的信里已经说了一些,还不全面,除了他提到的那些地区 外,还攻击了南方中部的茅庄:归仁、绥和和金兰湾的美军基地。对西贡达官显贵 的疗养胜地和南越军事学院所在地大叻,也进行了攻击,投入了六个营的兵力!最 猛烈的还是南越北部,靠近17度线的顺化、广治,还有岘港、朱莱、芙拜。当然, 焦点还是溪山! “攻占了几座城市?”孙洪林还是以提问表示自己的保留。 “有些城市攻进去了,但无法占有它,据说堤岸、嘉定两城,许多街道都炸成 废墟,尤其是按枷,被炸毁了一半,威斯特莫兰的名言是:‘要拯救这个城市,就 必须毁灭它,’顺化战斗最为残酷,我们的意图是想攻占这个古都,它可以造成国 际影响,激战了三个礼拜。拿下了皇宫,我军和守军进行巷战,每座房屋都要反复 争夺。……” “结果还是退了出来,”孙洪林说,“枉自消耗了有生力量。……”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也觉得黎东辉对春季攻势肯定的太多了。“主 要是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不在一城一地得失。”我又搬了几句中国革命战争的经验。……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正因为解放力量春季攻势的失利,才促使北越坐到谈判桌上, 换取了今天北纬19度线以北的停炸吧?因无把握,不愿轻易说出。同时我看到孙洪 林在这方面也出言谨慎,不像他当年给黎东辉当顾问时那样坦直激烈了,随口问道, “这次攻势的损失应该怎么看?听说有许多部队又退到越老、越柬边境去了。……” 黎东辉当然也看出我们的保留,好像不愿说出损失的数字。但他承认解放武装 力量需要进行较长时间的休整,主力部队损失过大,被迫疏散,士气也受影响,处 在秘密状态的基层的革命组织,在总攻势中暴露出来,敌人来了个大搜捕,基层干 部损失达百分之三十以上。 我们三人共进午餐。黎东辉饮酒有些过量,在孙洪林的床上睡到下午三点钟才 起身告辞,决定等把文英安置好了之后,我们再去奠边府。 黎东辉走后,孙洪林又让我坐了下来,对春季攻势讲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说; “春季攻势,无论怎么解释,它是南方斗争的一个挫折,因为我们现在缺少必 要的资料,我想,黎东辉也不一定真正了解南方的实情,黎文英的信虽然只是局部 情况,倒也反映出解放力量的巨大损失。如果你有兴趣,归国后,到军区资料室去 查阅一下有关国际情况资料,其中准能查到西方对春季攻势的看法,找到一些虽不 精确却可以看出大概情况的数据,经过比较,就可以接近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