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人入侵中国后战线拉得很长,把中国的大好河山都占了半个多去了。不过 日本人丢得很惨,因为中国反法西斯的战火烧得更旺,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与日本人 处处针峰相对不说,全国各地的老百姓也明里暗地与日本人敲敲打打,再加上国民 党的部队还有一部分也在真正抗日,日本人完全想错了,以为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很 好修理,没想到中国本土虽然你打我我打你打得一团糟,不过对付外毛子还算劲往 一处使,弄得日本人晕头转向,难以招架。日本整个国家都倍感力不从心,只好硬 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失败总是要失败的,只是看失败到什么程度。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七日,经过四个半月的大放血后,中国中原重镇,辛亥革 命的摇篮武汉从此沦陷日本人驴蹄之下。 夜巴山原始森林一带能听到枪炮声响的这一天, 应该说是深夜万赖俱寂时。夜 巴山原始森林覆盖的各个村子的老百姓个个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一个地走到户外, 三三两两集成群,听着、看着、议论着。远处一闪闪的红光,决不是电闪雷鸣,是 灾难在降临,一寸一寸地向他们逼来。于是有的人打点包裹,卷起铺盖,开始逃难 去。有的人犹豫不决,问这个问那个该怎么办。有的人,应该说是大多数人表现出 惊奇、惊呆和麻木,听天由命。也有智者滔滔不绝地游说,夜巴山是山峦叠叠,森 林浩浩,百兽盘居,虎狼并行,此必成为日本人不敢轻进的显恶之地,进来了也叫 他难以出去。无须东奔西逃,老老实实安居此地,必上保老下保小,不至引火烧身, 妻离子散。每一场灾难降临,总有愚者、智者、弱者、勇者杂烩一炉,议论风声, 能者显其能,弱者显其弱,愚者显其蠢,智者显其谋。 这一天一大早,坤行村的张胖炎急急地走进张安寿的卧室,对躺在床上吸水烟 袋的张安寿说:“爹,日本人打来了,国民党要跑了。听说他们要跑到四川那边的 大山里去,那边的山比我们这边更骇人。还有那个在我们家住过的王厚生排长被日 本人捉住了,十有八九要被日本人砍头。现在乱得很,我们是不是也走?找个安全 的地方去过日子?” “啊?走吧走吧,你和睡莲都走,我就作留下来的打算了,留下来看基业。” 张安寿看上去有些麻木不仁,一双眼皮紧缩的老眼斜看着张胖炎,显得百般无奈。 “日本人会杀了你的。”张胖炎在床沿边坐下。 “杀就杀吧,有什么办法?那么多好人都被日本人杀了,我一个老头子,也没 打算多活一些时。” 张胖炎拿过张安寿的水烟袋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烟后说:“先躲一阵子再说, 何必吃眼前亏?”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我老了,离死不远,死也死得着。你们日子还长, 要走你们走。传宗接代只有靠你们,我是不行了。”张安寿此时犟得很。 “话要讲清楚,老爹你不走我们也不走,省得别人说我们不讲孝心,丢下亲娘 老子不管。”张胖炎不满地咕噜咕噜,把水烟袋还给张安寿。 “好好,要不走就都不走,死也死在一起。湾子里有没有人走?”张安寿翻身 坐起来,脸上现一点神彩出来。 “湾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出鬼,他们都不怕日本人。他们都说这个地方比哪儿 都要保险,有么事来了往山上一跑,鬼都没有办法。” “说得也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外面还有哪个地方比我们这里好?光秃秃的没 个藏身之处?还是这里好!那就都不走吧,也省得别人说我们是怕死鬼。我们张家 没有出过怕死鬼。” 张胖炎说就是,其实我也不想走,往哪里走?听说日本人要继续不停地打下去, 要是把中国都打下地了,我们也没有地方走了。唉,只是可惜我那个干爹,枉背了 我干爹的名,没有跟我帮一点忙。听说他后来升了官,指望他官当大一些好照顾照 顾我们,把戴风来个王八蛋收拾收拾,没想到他也被日本人捉住了。没用的东西! 张安寿似乎没听见张胖炎在讲什么,慢慢地爬起来,走到屋外,要着实看看坤 行村有没有人打算逃走。 坤行村没有人走,屠州山没有人走,高屋岭没有人走,吴家上湾没有人走,方 圆百里之内的唯一集市之平镇也没有人走。老实巴交的农人没有一个人走,守着本 份的田和地。夜巴山的一山系元山头,夜巴山的一山系屠州山,和烟波浩渺的三门 湖,没有任何奇变,其实整个夜巴山原始森林地区都非常安静,花香鸟语,虎狼横 行,太阳笑盈盈,月亮好生生。日本人的枪炮火弹是来了,却显不出一点力量来。 日本人自以为了不得,可是他们走过的地方该长的照样在长,不是电影里描绘的焦 土一片。张安寿仰着头看着户外晴朗的天说唉唉,日本人算老几啊,又矮又胖,没 个人样,直着走不快,横着爬不动,还想把这青山绿林一把火烧焦!一群不知死活 的抛皮! 但是日本人到底来了,他们来的时候哪知道这些呢,他们就是自以为了不得。 到坤行村来的日本人是一小股,他们来得很平和,大约三十来人,不是杀气腾 腾,沿路烧杀。他们扛着太阳旗,机关枪,三八大盖,挎着东洋刀,吊着手榴弹和 乌龟壳,骑着大洋马,从之平镇总部慢慢地行进到了坤行村。 日本人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就进了之平镇,除了王厚生所带的兵给他们增添 了一点小麻烦外,一大股子军队进驻之平镇简直是长驱直入。然后就相信这个地方 没有什么反抗力量,相信这个地方都是良民。于是就派出小股小股的兵力到处晃荡, 让他们洗去战后尘扬,看看中国乡村人文风情。 来到坤行村的这股小股部队也是出鬼,跟当年王厚生的部队一样,一眼就看中 了张安寿高大的门楼,径直地到了他家屋门前,停下,整队,就地休息。那会儿吴 睡莲正坐在门口吃稀饭,见了日本人一点也不怕,还傻笑。吴睡莲在日本人到来之 前就是这个傻样,比村妇还土气,一点也不晓得做妇道人家的高低。日本人是十人 围坐一圈,分成三堆,就这么坐着,没有一点声音,个个就像木桩子。吴睡莲在他 们眼里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张安寿在屋里轻轻地唤吴睡莲:“狗婆娘你还不进屋?” 吴睡莲说你喊哪个是婆娘呢?我可是你儿子的媳妇,你别弄得上下不分,想学 周小山?你没那个本事。 张安寿说我叫你进屋,你没看见外面黄霜霜的一片?那些不是好东西。 我晓得我晓得,就是日本人吗?还不是人,有什么可怕的?真是没有开过洋荤 吧!吴睡莲顶道。 好好,你有本事,你开过洋荤。撕了你个狗×就好了,我儿子还可以弄一个像 样的。张安寿说完卷夹起长袍躲进上房去了。 吴睡莲就怔怔地看着日本人,忘记了往口里扒稀饭。 “他们就是日本人?还好呢,比王厚生的兵还好啊!”吴睡莲惊叹道。 张胖炎从房里出来,躲在大门后边轻轻喊道:“你还在看热闹?快进来,好关 门。” “你快来看啦,胖炎,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好好玩啦!”吴睡莲突然大声喊道。 把张胖炎吓得头一缩, 也敢紧跑到上房的门后边藏一半身子露一半身子站着。 但话音还未完全落定,忽见一个鬼子站起来,向她走来。走到近前,一只手一 把把她抱起来,进了屋。看看露着半边身子的张胖炎,鬼子笑了笑。见张胖炎像兔 子一样快速躲到了水缸后面,就松开了捏刀柄的另一只手,进了一间房。 房里顿时传来吴睡莲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还有鬼子像被打得哇哇叫的声音, 十分热闹。 张胖炎见状,从水缸后面跑出来,像兔子一样跑到老爹面前,喘吁吁地说: “老爹,不好了不好了,好像是吴睡莲在打日本人呢,日本人能打得吗?” 张安寿上牙磕着下牙说:“叫你们跑、跑,你们不、不跑,这回好、好了。她、 她、她打日本人?放屁、屁!是日本人在搞你的婆娘呢!” “啊?”张胖炎张大嘴,“这、这咋办?” “咋、咋办?还不、不拚、拚他个鱼死网破?” 张胖炎操起一把镰刀,冲出上房,正欲冲进那间房,忽见门外有一个鬼子看着 他笑,提着的手枪好像是在往上抬。枪那玩艺有多厉害他清楚得很,他的尿哗地一 下淋湿了半条裤子。刀子掉在地上,浑身颤抖。 鬼子见状,枪放下来。 张安寿在里屋轻声说:“还等什么?动手啊,进去动手啊!” “我、我不敢……”张胖炎努力不让自己摊到地上,但是两腿在慢慢地降低, 像头上有油压机在往下压。 “你这个杂种,他在弄你的婆娘啊,你你你还能不跟他们拚了?还活着现丑?” “啊?”张胖炎又仿佛如梦方醒,腿一弹,弯腰操起镰刀。 门外那鬼子又看着他笑,手枪又开始往上抬。 张安寿这才看见了,赶紧说吾儿你千万别乱来,我张家就你这棵独苗,断了香 火对不住你祖宗户部员外郎啊。还不赶紧到上房来躲一躲?日本人这些时跟国民党 打仗打红了眼,枪一响打死你还不像打死一只麻雀一样?要想开一些吾儿,莲儿不 过是一件衣服,脏了再换,再说她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我就瞧不起她。快进来躲 躲,你的命还是重要,有青山在还怕没柴禾烧! “我、我是不敢……”张胖炎抖瑟着说。忽地一转身,飞快地跑进上房一滋溜 钻进了衣柜。 “四儿,快沏茶,招呼日本人进来喝口茶。”张安寿对丫头四儿说。 四儿急忙提起茶壶,麻利地在下屋的八仙桌上沏了十几碗茶。四儿倒是还不晓 得什么是怕。“老爷,这碗不够怎么办?” “先端上去给他们喝。” 四儿看看外面的日本人,这才发现他们那些人眼神冲着她十分不对劲,这才有 点怕了。 “老爷我怕。” “四儿不怕,他们不杀小孩。还给糖果小孩子吃呢。快去。” “老爷……” “听话四儿,你一个小丫头,他们不会把你咋样的,啊?” 四儿用盘子端了五六碗茶,跨出门坎,慢慢地走到日本人面前献茶。 日本人接茶。果然不错,还有一个日本人露着一把糖果说咪西。 四儿不懂咪西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就往自己嘴里丢进一粒糖果,边嚼边说咪西 咪西。 四儿接过糖果往回走,走到门口,与****吴睡莲的那个日本人碰了个满怀。日 本人说了声约西,把她毫不犹豫地抱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这时四儿十二岁。 门外又有一个日本人走进了吴睡莲的房间。 第三个日本人走进了吴睡莲的房间。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三十个日本人****了吴睡莲、四儿,又把坤行村的女人集中在一起,挑了上十 个好看的,连同张胖炎一道带到之平镇去了。 坤行村一湾子人都站在各自门口,伸长鸭子勃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元山头那 边。没有一个人说话,也就没有一点点声音。太阳落下山去,夜就寸寸地盖过来, 直到把整个湾子吞噬,就像没有湾子一样,因为没有哪一家点起灯火。估计他们都 在想,为什么共产党和国民党要和日本人打,不相信日本人什么大东亚共荣,原来 日本人是这个样子,不问别人愿不愿意就把别人的女人操着。 只有一个人吐血地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杂种操的都是你们的娘啊! 张安寿喊的。可惜日本人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