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小山说的明天一到,天气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屠州山笼罩了阴风惨惨的乌 云,就在屠州山上空旋来旋去,仿佛人的阴魂不散,而屠州山以外,天气似乎要明 朗得多,那看似天边的云,白中带红,红中镶白,如金如玉。 周小山要处决人犯的时候,天气总是要助他一把,给他营造阴沉恐怖的气氛, 实现他杀一儆佰的效果。 周小山果然要处决人犯,处决人犯的理由并不要多,就算是被处决的人犯在之 前有一句话没有讲好,犯了周小山的忌讳,也会成为周小山处死人犯的理由, 周小 山也不要他继续活下去。 这就是周小山所以总不能得到好名声的原因了。 屠州山延伸到三门湖的西岸,是一片光秃秃的湖滩,滩上有一根立着的光滑发 亮木桩,木桩上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枪眼。这是周小山处决人犯的刑场,诸多的性命, 好的,坏的,丑的,美的,善的,恶的,都是在这里被周小山送上西天。 据长辫子马来顺讲,周小山一生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说“挑小蒜”三字。 小蒜是野生的一种香蒜,生于春夏季,多长麦地内,可食。在这两个季节里, 农人便拿上铲子上地里去挖采,口语就是“挑小蒜”。因为与小山谐音,这“挑小 蒜”之口语于周小山很不吉利,不等于把他周小山给“挑”了?因之,周小山在他 的势力范围内,严禁人们说“挑小蒜”,只能说“挑韭菜”。这小蒜和韭菜是长得 差不多,说“挑韭菜”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有违抗者,格杀勿论。有人不信邪,当 着周小山的面故意说“挑小蒜”,周小山就拿他做了典型。从此,没人敢在他的面 前说“挑小蒜”三字。 今日要处决的人犯,是屠州山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地里挑小蒜时,与一个 路人说话,路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漏了嘴,说“我在挑小蒜”。这个路人就向周 小山告密,讨小钱用。周小山派兵抓他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答:“狗 子。”周小山骂道:“妈的难怪不老实,起的名字就这么刁钻。什么狗子,都是跟 狗汉奸之类一丘之貉。”狗子说:“周司令,狗子的真名叫盛老实。名子是个好名 字啊!狗子是小人的绰号。周司令如果不相信,可以访遍屠州山,是出了名的老实 人!”周小山说:“这么说来,你是名声在外了?比老子都有名了?访你娘的巴子! 听人说,你说老子叫别人不许说挑小蒜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狗子说:“小 人从未这样说过。不过司令啊,小人敬一言,凡世间事物,何必拘泥于形式呢,是 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脱。”周小山说:“如此说来,大年初一拜年就不必说好话了? 见了面就可以骂娘骂老子了?就可以说杀你的头砍你的脑壳了?”狗子说:“司令 啊,那是两码事,过年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一直是这样传下来的,而司令的忌讳 确实是没有道理。司令如今是抗日英雄,万民拥戴,哪有什么把你挑了的道理呢? 司令不如做个开明人士,把这点根本无损于司令毫毛的忌讳丢掉吧,让老百姓放开 一些过日子。”周小山说狗子果然是个老实人,说得果真句句话都实实在在,佩服 佩服!为了感谢狗子对本司令的赐教,今日晚上请你洗个好澡。看你一身臭泥巴, 是要洗澡了,好好泡泡。过两天还要请你吃一顿湖水煮肥肉。”狗儿说谢谢司令, 不过狗儿还有一个小小请求,请求司令给一个小小的官当当如何?周小山听了哈哈 大笑说想不到狗子也想做官!那容易!来人,给他一个狱水将军当当。狗子一听高 兴说谢谢司令了,油水将军,每天都有油水喝啊,真是好极。谁说周司令是没有人 情的人,周司令真是大仁大义啊!只见周小山冷笑,狗子觉得不对劲,问:“司令, 你冷笑什么?这个油水将军我是当定了,我……”只见几个三大五粗的人围拢来, 将他四肢抬起来,往外就走。狗子惊惶地喊:“司令,这是做甚?”周小山说: “封住这个人的嘴巴,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乱说胡语。真是个老实人,只是太蠢了, 留着也没有用。” 狗子的嘴巴立即被封住,出了门,拐了几个弯,就投进水牢里了。 狗子在水牢里泡了两天两夜,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油水将军”。水牢里的水到 处漂着的油腥子,就是人身上的臭脂肪。狗子想自杀,可是手脚被捆着,不能动。 想喊,可是嘴被封着,不能张。活着不如死,想死却不由自己。狗子觉得自己已经 不是人了,但又不是畜牲,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点也弄不懂。结果,他必须每 天流泪,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受到限制,但是眼泪也是有限的,流干了。于是后来 他只有干瞪眼,直直地瞪着,只是什么也看不见。但眼睛又没有瞎,只是心瞎了。 现在,狗子被提出水牢,也就是用竹篙子捞出来的。那几个人也真有办法,用 一根竹篙子往他捆着的两手中间一穿,也不管他的手被扯得多么痛苦,就算是断了 吧,就把他撬起来,然后用竹篙子抬着他,到了山脚下湖边刑场。 周小山牵着挂着冷峻脸面的四儿坐到刑场的观看台上,对四儿说:“他叫狗子, 你知道他作为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四儿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周小山说 :“他说司令,这个油水将军我当定了。”四儿说他是自作自受,活该!周小山说 好,你讲话有豪气,我非常高兴,你有资格做我本司令的太太! 周小山命令刽子手马来顺:“还不动手?” 马来顺说司令你看他的头摇得多可怜,他不想死呢。他也真是一个老实人,我 还真不忍心下他的手!司令,你就饶了他吧! 周小山说你越拖他越难受,你就快点动手,免得他活着不如死了好。 马来顺说就是,我这就动手了。 马来顺抬手就是一枪,枪法真是他娘的准。 四儿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说好枪法!那一枪,狗子的天灵盖被揭了,而且飞 了丈把高。四儿又吐舌头说:“神枪法!” 周小山看着四儿的一举一动,看见四儿那嫩嫩的水晶晶的舌头,着点没昏过去, 喃喃说:“好香的舌头啊!” 四儿满脸通红。 当夜,周小山对四儿说:“杀了我也不会杀你的。” 四儿说:“司令,当真要我做你的太太,必须要达到我的两个条件。” “讲!” “第一,把我的亲兄弟张胖炎抓到屠州山来,劝他弃恶从善,参加抗日;第二, 把日本女人由美子抓到屠州山来,绑到杀人桩上处死。我对这个女人是狠死了,是 她叫张胖炎变坏的。” 周小山哈哈大笑说:“就这么简单的事,还加上‘条件’两字?你一吩咐我立 即照办就是。”周小叹了口气说,好多人都说张胖炎神出鬼没,难以对付。其实我 有三次机会送他回老家,我都放过了。我毕竟与他是拜把子兄弟,不忍心下他的黑 手。再说,当初,丁爷马来顺两枪敲掉了他的两只耳垂,我一直感到内疚,欠他的 人情,也就不愿意对他下手。不仅如此,我还对部下立下规矩,不论张胖炎多么坏, 都不许杀他,让他自生自灭。我们只杀日本人和我唱对台戏的中国人。四儿如果你 不信,你可以去访我的部下任何一个人,看我讲的是不是实话。四儿说不用访我相 信。